于贵锋的诗

2014-11-17 13:09于贵锋
西部 2014年11期
关键词:黄豆青蛙

暗中发生

似乎总是这样

刚去挖地的人

拎着被碰了一个大豁口的镢头

回来了

“都是它。”说着他拿出

一根生锈的道钉

像揪出一个藏匿已久的罪犯

人们笑着,并不去理睬

那个人就独自去到集上

让重新打制一把镢头。

但镢头把又不顺手了

满山遍野也找不到合适的

就只好用原来的

它慢慢和新镢头之间

弯出一个只能感觉到

但看不见的弧度

那根道钉被他的儿子拿到学校

上下课时,用它敲挂在树上的一块铁

“当——当——当——”

小小的村庄热闹一会

又静了

总是这样,一切都在各自发生着

像是各自的庄稼各自收割

各家的树各自伐倒

架在各自的屋顶上

各自的命,各自活

炊烟

终于像一团火走出空中的门

踩在一朵云上。大地上人类在忙自己的事

野兽在找配偶失散的气味

而河流,洗涮着两岸

是的,我选中一个烟囱跳了下去

那儿,刚刚有一个人抱一捆柴

刚刚,她哄饥饿的孩子噙着泪睡了

是的,很快我将再次升起

追赶上另一片云告诉一个人是如何独自

烧开了一锅水,她是如何将那些土豆和面

做成了爱心菜,孝敬饭,以及一勺勺生活的汤

我将牵住一场雨水的衣襟

像孩子那样哭

峡谷

如果有一对翅膀,就能飞上树,看见叶上的虫眼。

如果翅膀更大,就飞得和鹰一样高,透过水汽

看见峡谷里劳作的、走动的村民

虽然看不见他们腰肌、脚腕的

酸困,和沉默的碎石。还有办法就是顺

河的方向,努力减缓自己,以便一些声音

听得更清楚些。当然,也可以

把整条峡谷搬进身体

先搬河、天空、四围的山,再搬村庄、道路、铁轨

是的,离开之前

那些散落在峡谷的时间、事物,都要搬进来。

我要把它们安顿好。

我试着不去想

我试着不去想,这毕竟低微得难以喊疼:

一只被剁成段的蚯蚓

互相捕捉泥土和血冰凉的气息

我试着不去想那装满沙子的容器:在雷声中

时代送来虚无的灯火

那些虚的星星、飞马,虚的琴弦和渔猎的技巧

我试着不去想,传说是可以不断被修改的

一个人的记忆也是可以不断被修改的。

一直被修改着。

悲喜的剪刀,轮流剪着自认为多余的枝叶

我试着不去想,但偷偷准备下了一把

儿时止血的土

蝴蝶

化蝶的那晚,庄子是平静的

“这虚构的故事,终于要变成事实。”

蝴蝶从来没有想过

做一个人的问题

“我的翅膀,我的轻。”

庄子说:别罗嗦,做人的事,就这么定了

轻与重

正是轻的构成了重。

正是那些灰尘被风吹起时

迷离了我们的眼睛

正是重的在瞬间变轻。星星被取掉

天空的秤盘 空了

正是那些无足轻重的琐事

构成了一个人的一生

正是他被忽略的那些想法

让他活着

雨后

咣一声 太阳闪出云层

这大雨掏空的石头,和早晨送来的破木桶

我多么希望是大雨中拐进迷蒙小巷的人

拐了出来

这回他撑着一把大过树冠的伞

这回,他似乎做好了应对世界的准备

请荆棘沉默

在树林里一间木屋中住下

松树的清香静静洗浴

让我像王维

让一枚松果埋进土里

我怀揣明月回到尘世

一朵花帮我压住车辆的颠簸

请荆棘沉默

请允许青山在愤怒中更青

秋水流过石头

怀揣明月

在尘世漫步

让我更像王维

石头·乌鸦

乌鸦蹲在一块石头上

不能更黑,更衰老

人们来赶,它落在

村子最高的一棵榆树上

人们炸碎了石头

用一块块碎石,砸它,和它的巢

它还是黑的。还是叫不出声:

石头和乌鸦,是人的一部分

冬暮·静

斜阳不断修改的田野

裹一裹残雪的衣服

寒风轻响

吹不动矮旧的树林。村庄上空传来

退去的水声——那里面

冰块碰出碎音

一只野兔集生机和荒凉于一身

突然窜出,跑远

突然想起八大山人及其他

从心灵的泥淖抽出腿

那挣扎的响声萦绕

秋天的荷叶和一支孤瘦的茎

头藏在黑暗的羽毛中

生活题赠的画

差一枚血红的印

还有阴和阳

私语的生死

还有这雾中寂静的池塘,身体里露出钢管

人群

练习着时代的早操

把冰冷潮湿的空气推成太极的圆

天空还有一颗偶尔的星星

在昨夜的梦中

向我预测它苍白的命运

不等于

跪在路边烧纸的人

不等于梦见了死者在另一个世界的贫寒与孤单

她哭泣不等于她学会了爱

像绝望是由于想谴责时,面对着庞大的世界

污水在秋天的身体里喷涌,她不说

泡沫说出了,不等于是一个证人

文字转暗

反复的雨中

夜色沙沙响

恶徒、神,东游西荡

还有:蟋蟀翻译时间

月夜

秋虫,河水

寺庙,哑钟

乱了,静了

人间旧

收缩

母亲今天病了

“给你们添麻烦”

她的声音像一个铁质十字架

小而黑

之前

爱的眼睛中忧郁和明亮共同生活的结果:

有一些更重要的灵魂我必须见到,在崩溃之前

我必须知道一只蚂蚁,如何学会了飞

又怎样敛翅,一只飞鸟

我的小木屋

把房屋从地下建到地面

老鼠变回人

我一生

都在图谋

在彻骨的冷,和深切的黑暗中

缩着身子

有一天我梦见了大雪

雪满人间

人间是北方的一片树林

阳光照在雪上

我看见了

我的小木屋

在雪地

它多么孤独

它多么温暖

青蛙

青蛙一个个醒来。几个月之后

这世界和上次一样,依然没有改变

它们约好了,开始疯狂繁殖,疯狂地叫

在南方,北方

在祖国的水塘,在地球的雀斑

它们是那些粗壮的父亲,和矮胖的母亲

把能做的都做了。疙瘩长在了时间脸上

尾巴还像一截反复出现的记忆

寒冷来了,它们集体噤声

它们在生死间来回,队伍越来越庞大

甚至,它们说起发声的技巧:

呱,呱,亿万只青蛙在泥土里

呱,呱,亿万只青蛙在水泥里

呱,呱,亿万只青蛙在大街上

呱,呱,亿万只青蛙披着月色叫

粗野、愤怒、单调,无助地、惊恐地

鼓着脖子,亿万只青蛙一次次鼓起白泡泡

春日

一颗虚无折磨的心

在组合

再也组合不出一个人

依然是

四月,最迟钝的蝴蝶也学会了飞

镢头始终沉浸在质地明亮的时光

而有许多琐事在琐事之后

等我去做,也等着你去做

依然是,神庙威严,肉体易碎

依然是,翅膀之后,土地像风吹落的

空蜂巢

种子始终沉浸在农药发芽的喉咙

果园挂在树上

这灯红酒绿的山峦

和雨。

雨依然是忽大忽小

依然是云雨的青春骤然醒来

世界的湿内裤藏在喜庆人群中

就这样,悲喜如兄弟,爱恨若夫妻

就这样在死生之地变着花样播种

锃亮

古老的枪尖

握在粗毛大手

忠于隐喻的眼睛

午夜眯成了线

记忆被猫头鹰的叫声包围了

更白更青的霜包围了白杨树

黎明刚脱下幻觉

雾就搂住光滑的肩膀

——哭腔

这已上缴的武器

还有空空的喉咙

生活派来调音师

帝国许诺下山水

山中

槐忆幼事,可吃的芽。

儿子跑过我身旁,像另一棵树

去吃,去玩,去幻想。

由此再往南,我曾去过

那么多人买土鸡蛋的小屋

在它的东面,有树葬

我以为是将人埋在一棵树里。

松树上有新针,柔软,亮

柏树宛若雨水洗过。榆钱却

等不及我来就老了。

桃树和杏树,悄悄谈着未来

松鼠侧耳。

山中,还有其它植物,像杨树和

小绿叶静静爬在白肌肤上的枸杞

在学习风俗。

据说夜里,门都会像白天那么关着

三两盏灯火

各自琢磨

人间山水

雨落在老家的旧屋顶。落在小区的红墙上。

我和亲人们,一个个小黑点,稼穑,生死,讲古今

雨细细化着云

中间隔山,隔水,隔着洇开的一大片荒芜

苹果

日子像放久的一个苹果

我喜欢它散发的香味

我不喜欢吃

这熟透的,发面的,失去水分的

日子

它没有错

错在

我吃了苹果

又说不喜欢

必须漫长到他不再怀念北方干燥的阳光,或短暂到

南方根部腐烂的植物奇迹般痊愈:

男人有好身板

用来做爱

女人有好身材

用来在自己喜爱的男人面前

扭一扭,摆一摆

他们在一起

迷恋于

生出新的事物

分开

我所要做的就是把黄豆和豌豆分开

它们混在一起,有一大口袋。

好的,这圆的是豌豆,这椭圆的是黄豆。

这是豌豆,这是黄豆。

直到中午,母亲看见我还爬在口袋边

她就把它们倒簸箕里,双手抓住簸箕的两边

朝一个方向旋转,那些大的、似乎轻点的黄豆

就浮到了上面和集中在簸箕的中间

她用手一把一把掠出来。掠出来。

她让挑出黄豆里有虫眼的

这是另一件事。

这下,我只有像刚开始那样,把每颗黄豆都

看一下,看哪颗是好的,哪颗不好。

如同现在,我试图把一件事和另一件事

从一大堆的事中分开

把一个日子和另一个日子从时间中分开

甚至,我试图把天上的那些星星

一颗颗仔细辨认。我做得好还是不好

母亲再也不来评判或教给我更简单的方法

生活·猪·艺术

想想,我内心的累非其所需

其所需乃庖丁熟练剖开生活

刀声霍霍,脸带笑意,他们

喝茶,听音乐,等待猪下水

等把肠子翻过来,洗净,等

猪尿脬吹大让小孩当脑袋踢

想想,这怎么着都非我所能

亦非我所需。在杀猪的日子

我偷偷用生活的肉不停磨刀

他们接满一大盆热乎乎的血

我准备下了一盆又一盆清水

冬日,我还把刀埋在白雪里

不赞美,不厮打,不离不弃

我们不对着对方的脸说脏话

春天把长得肥头大耳当美学

秋末,我们翻着上色的骨头

风吹透了身体我们不管不顾

雪要落下来了,我们玩得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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