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信的诗

2014-11-17 13:09阿信
西部 2014年11期

火车记

空的火车

仿佛在搬运风中亡灵。只要

火车在跑,悲哀的野花

就会汹涌地扑向原野尽头……

河西腹地,视野中出现大片油葵

一株油葵,有时候会是

仰向天空

呐喊的脸。

一万亩油葵,注定是

面对巨大虚空的集体噤声。

一小片树林

一小片树林。

暮色中的,一小片杨树林。

只有朝向河水一侧的叶片还闪着光,

其余部分,渐次沉入灰暗。

我从那里散步回来,没走出多远

回头时,原来的路径

已经模糊。树木和树木,

紧靠在一起,没有缝隙

仿佛有更深的黑暗在那里潜伏。

夜色很快统治了这里——

黑暗中的树林,完全是一个闭合的整体

没有一丝光渗出来。它

比四周的黑夜还黑。

它让我觉得陌生,感到惊讶,

隐约有一丝不安。

如果多给我一点时间,也许

我会等到它慢慢发光,甚至

变得透明。

也许会相反。

但我已经没有时间了。我没有时间

继续逗留。它是我遇见的

黑暗中沉默的事物——

不出声,蹲伏在那里,模糊的一团。

比沉默还沉默,比黑更黑。

一小片树林,

它究竟在抵抗什么?

致友人书

现在可以说说这些羊。它们

与你熟悉的海洋生物具有相似性:

被上帝眷顾,不断繁殖,长着

一张老人或孩子的脸。

现在它们回到山坡,挤成一团,互相取暖。

现在它们身上覆着一层薄薄的寒霜,和山坡一样白。

头顶的星空簇拥着无数星座:

北方的熊、南方的一株榕树、阿拉伯圣水瓶、

南美大河……古老又新鲜。

我的帐篷就在它们旁边。

我梦见的和它们一样多。安慰也一样多。

黎明抖擞潮湿的皮毛奔向山下的草地,

像满帆的船队驶往不可测的海洋。

中药汤剂联合丙酸氟替卡松治疗变应性鼻炎患者对其血清Th1/Th2细胞因子及VCAM-1水平的影响(唐爱华)3∶190

而我将重新回到城市,那里

有等着我的命运和生活。

天色暗下来了

天色暗下来了。乌云

低低压迫山脊。

我在山下的屋子,灯光尚未亮起——

那里现在:无人。

我不必急于回到那里去。

掠过身边的草木。

就算天已经完全黑定,下山的路

看不见了,我也想

再逗留一会儿。

我倒不是在等待星群,我只是

有一种

莫名的、难以排遣的

伤感。

疲倦

这疲倦有如微醺,让我迷恋。

这疲倦不名姓字,既感陌生,又觉熨帖。

这疲倦的浪花一波波袭来,竟是无由拒绝。

这疲倦的花园,关着一头野性的豹子。

这疲倦,如此深沉,充满诗意的魅惑。

这疲倦的物,疲倦的眼神,疲倦的岸,

如夜的渊面,令人沉醉。

这疲倦的春天,仍叫做春天。

雨季——给人邻

说定了,陪你去玛曲对面的唐克。

看亚洲最美的草原,看雨后河曲

壮丽的日出……

我闲居已久,懒于出门,心中长满了蘑菇。

我们搭伴去唐克,是第一次。也可能

是最后一次。

雨季如此漫长,草原上的小路泥泞不堪。

我去屋后林中

砍两根顺手的木杖,趁着晨雾未散。

达宗湖

没有人知道

达宗湖

没有人牵着马

在群山之中

走三天三夜

夜幕降临,

达宗湖

几乎是透明的

三面雪山,整整一座天空的星星

全倒在湖里

它,盈而不溢

湖边草地

帐篷虚置,空气稀薄,花香袭人

就这样抱膝长坐

就这样不眠不宿

就这样

泪流满面

发着呆。直至天明。牵马

悄悄离开

雪夜独步

现在只有雪粒划破空气的声音。

现在一个人面对黑夜和内心。

现在醒着,是一座孤岛。

现在写下诗歌:雪是月光和酒,而夜晚是起伏的波浪。

清明,忆什川梨花

春天来了,什川大地亡佚百年的白门故人

纷纷回到岸边坐定

乘着羊皮筏子,来到这蜂群嗡鸣的河谷、盆地

在岸边坐定

黄土高坡盛大的灵堂,大河拐弯处

堆放的香雪和蝴蝶

四月的风

不忙着把它们遣散、送回

拂去膝上尘土,细雨里,我仔细辨认

仅仅是辨认,不是唤醒,也不想尝试着说出

乌鸦

黄金堆积树下。

光秃的枝干上,

住着乌鸦一家。湖水中的白杨树呵,

月辉之下,既清冷、又温暖,颤动着……

雪夜

荒郊。车子抛锚。

踩着雪,呵着热气。

多么安静啊——

突然就回到了童年

那繁星密布的天空。

树木和人

在风中,树木和人掩面狂奔;

在雨中,树木更加挺拔、高大,而人屈身逃离。

树木和人的区别,也是人与人的。

孤独

知道月亮里面有一扇开向桂树的门。

知道大河奔流受制于一种神秘的自然宗教的驱使。

固执地想把大海写入诗歌,想把一种

人类无法根治的毒素,植入此生。

唐·一个诗人的消息

写作是一种生活,抚琴也是。

他的后院长着一株融入月光的桂树;

阶前,几簇新竹。……青春作伴

美好的春天和诗酒岁月,在这里度过。

其余的日子,则形同梦游:

在一座座幕府和残山剩水之间。

晚年,他带着疲倦的身体回到破败的故乡。

鸿雁

南迁途中,必经秋草枯黄的草原。

长距离飞翔之后,需要一片破败苇丛,或夜间

尚遗余温的沙滩。一共是六只,或七只,其中一只

带伤,塌着翅膀。灰褐色的翅羽和白色覆羽

沾着西伯利亚的风霜……

月下的尕海湖薄雾笼罩,远离俗世,拒绝窥视。

我只是梦见了它们:这些

来自普希金和彼得大帝故乡

尊贵而暗自神伤的客人。

独享高原

点燃烛光,静听窗外细致的雨水。

今夜的马,今夜的峭石,今夜消隐的星辰

让我独享一份冷峭的幽寂。

让我独享高原,以及诗歌中

无限寂寥的黑色毡房。

我于这样的静寂中每每反顾自身。

我对自己的怜悯和珍爱使我自己无法忍受。

我把自己弄得又悲又苦又绝望又高傲。

我常常这样:听着高原的雨水,默坐至天明。

生长草莓的山谷

像海洋植物般柔软、湿滑、贴地,

允许我的手指在这里阅读和探寻。

在此之前,这是未经整理的荒芜山谷。

在冬天,一匹马逡巡不前,啃着谷口积雪下裸露的草茎。

充满渴意的浆果,从遮蔽处一一现身,找到春天的嘴唇。

他和我们

他在草原上生活的时间足够长。

二十六年,

而且,还在继续。

一个外地人。

没有人会否认这一点。

大家都不愿意提及

保持着默契。

当然,我们都承认

我们承不承认不影响他继续在那里生活。

这一点,谁都明白。

想想就明白。

他和我们,都回避着这一点

否则,这次午间谈话会变得

十分艰难。

那些年,在桑多河边

下雪的时候,我多半

是在家中,读小说、写诗,或者

给远方回信:

雪,扑向灯笼,扑向窗户玻璃,

扑向墙角堆放的过冬的煤块、牛粪。意犹未尽,再补上一句:雪,扑向郊外

一座年久失修的木桥。在我身后,炉火上的铝壶噗噗冒着热气。

但有一次,我从镇上喝酒回来,

经过桑多河上的木桥。猛一抬头,

看见自己的家——

河滩上

一座孤零零的小屋,

正被四面八方的雪包围、扑打……

词条:卓尼杜鹃

杜鹃花科。高山杜鹃亚属。

生长地:甘南卓尼,光盖山脉之阴坡。

坡上:雪松、苔原、砾石和冰川;

坡下:沙岩、灌木、隆隆作响的峡谷。

月光舞台,听众是松鼠、蓝马鸡、雪豹……

宁静的音乐响起,内中,隐隐有一种狂欢。

信奉地方主义、原教旨主义,

拒绝异地嫁接和栽培。

不取悦人类。

性器官,只对自然界打开。

灿烂、放肆、如火如荼——

濒临窒息的美,分明是向死而生。

我不幸靠近了它们,从此

变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花痴。

写作

在天水,我遇到一群写作者——

“写作就是手指在键盘上敲打的速度。”

在北京,我遇见更多。

遥远的新疆,与众不同的一个:

“我愿我缓慢、迟疑、笨拙,像一个真正的

生手……在一个加速度的时代里。”*

而我久居甘南,对写作怀着愈来愈深的恐惧——

“我担心会让那些神灵感到不安,

它们就藏在每一个词的后面。”

⋆:摘自沈苇《在我生活的地方》一文。

墓志铭

总会到来:让我长卧在这片青草下面,与蚁群同穴。

让风雨食尽这些文字:我曾生活过。

我与世界有过不太多的接触,近乎于世无补。

我恬退、怯懦,允容了坏人太多的恶行。

我和文字打交道,但我是一个糟糕的匠人。

我缓冲的血流,只能滋养天底下一朵柔弱的花朵。

那是我未具姓名的女儿,集美丽善良于一身,

在露水的大夜中疼醒。

总会到来:这清风吹拂的大地,

这黎明露水中隐去的星辰……

降雪——献给作家杨显惠

措美峰北麓,次仁家的牧场。

次仁的黑帐篷,向晚时分,突然降雪了。

远处的山冈如海涛般起伏。

黑压压的牦牛,聚集在帐房外的山坡上。

雪落在牦牛背上,落在木桩、卡垫、炒面口袋、

滋滋冒热气的铜壶上。雪落在次仁家的牧场上。

这一晚,次仁和吉毛草

奇怪地梦见了

前些日子住在帐篷的那个汉地老人,以及

远在尕干果村村小上学的两个孩子。

“措美峰刀锋一样的山峰

闪烁着蓝盈盈的亮光。”*

——咦?我们家的牧场哪里去了?!

揉着眼钻出帐篷的吉毛草,大声惊呼。

随后出来的次仁,一脸惶惑——

他们面前,茫茫一片银装世界。

*:引自杨显惠的《甘南纪事》。

玛曲的街道

玛曲的街道,风是一年四季的常客。

街道似乎为它们而建。

唯一的十字路口,四通八达,没有任何障碍。

风呼啸着来,呼啸着去,

拍遍所有沿街的门窗,掐疼每一个

匆匆出现的姑娘的脸蛋。

在玛曲,不用留意,就可以发现:

在一些店铺的门板缝隙,在一家粮站

陈旧铁栅的尖顶,甚至在那个

迎面走来的藏族男人

蓬乱卷曲的发丛中,夹着、挑着、

粘着或晃荡着一些破碎的

纸片、塑料袋、干枯的杨树叶、

令人生疑的动物毛发——

像一艘刚刚打捞上来的沉船,

浑身挂满海底的水草——

这是风的勋章,风把它佩在

任何一个不经意的地方

风经过的街道,沙土久久沉醉——

岗亭、台球桌、电影院门前油漆斑驳的招牌

昏暗光线中的肉案、砧板上忽明忽灭的刀子

一具冒着热气的牛头骨……

悬浮其中,极不真实

你想在其中脱身、逃跑,已不可能

来到玛曲的街道,只能随波逐流

让风裹挟着你、推搡着你、翻遍你的口袋、

给你鼻子上狠狠一拳、从一个街口

把你带到另一个街口——

一座裸露的草原,或一条旱季的大河

硬朗而沉默的北国边地风光,出现在面前

大风中晃过的那些面孔

带着大风部落的徽记——

干燥的皮肤、紫红的脸膛、凹陷而

炯炯有神的眼睛,不管不顾、憨厚直爽

朴拙天真的眼神,以及

袍襟中揣着白酒,为一个远道而来的朋友

杀死豢养多年的三只白兔的举动——

都是你不熟悉的。除了那一个

唯一的一个——趔趄身子,顶风在街道上

奔跑,袍襟像大鸟一样腾空而起的青年——

是你眼前湿漉漉、心中潮乎乎的兄弟

你是在二十年前来到玛曲。那时

你的心中盛放着爱情——

为一只蝴蝶的宛转飞离痛不欲生

为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彻夜不眠

山间寺院

寂静的寺院,甚至比寂静本身

还要寂静。

阳光打在上面,沉浸在

漫长回忆中的时光的大钟,

仍旧没有醒来。

对面山坡一只鸟的啼叫,显得

既遥远又空洞。空地上

缓缓移过的红衣喇嘛,拖曳在地的袍襟,

没带来风声,只带走一块

抹布大小生锈的阴影。

简朴的僧舍,传达原木和褐黑泥土

本来的清香。四周花草的嘶叫,被空气

层层过滤后,清晰地进入

一只昏昏欲睡的甲壳虫的听觉。

辉煌的金顶,浮在这一片寂静之上。

我和一匹白马,歇在不远处的山坡。

坡下,是流水环绕的民居,几顶

白色耀眼的帐篷。

一条油黑的公路,从那里向东

通向阴晴不定的玛曲草原。

我原本想把马留在坡地,徒步

去寺里转转。但起身以后,

忽然感到莫名的心虚:寺院的寂静,

显得那么遥远,仿佛另一个世界

永远排拒着我。我只好重新坐下

坐在自己的怅惘之中。

但不久,那空空的寂静

似乎也来到我的心中,它让我

听见了以前从未听见过的响动——

是一个世界在寂静时发出的

神秘而奇异的声音。

年图乎寺——

这是玛曲欧拉乡下一座寺院的名字。

这个名字,对我来说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对我有意义的,是它在阳光下暴露的

灿烂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