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炜
同学会
周炜
一个星期前,我接到了同学王小宝的电话,他告诉我一个星期后在老家要搞个同学聚会,分别的同学会从四面八方回到家乡去,尤其有很多的女同学。他说,你一定要回来,不能放大家的鸽子,分别二十多年了,我们都很想念你的。说实话,我对于高中同学聚会这个提议,并不是特别热衷。一来我自从离开学校后,也没有做下什么名堂;二来我知道聚会完全是一个炫耀的盛会,那些出门后靠着小聪明赚了些小钱的同学聚在一起,无非就是显摆显摆。前些年我若发表一篇文章,同学里还会有一些小的轰动,他们甚至还给我发来信息表示祝贺,可是慢慢地,就连班上一直崇拜我的王小宝也逐渐不和我联系了。他在老家买了一辆拖拉机,忙着赚钱。拖拉机不是小汽车,发动起来车身抖得像个搅拌机,震得耳膜也嗡嗡作响,开一天车,骨头都好像散了架。王小宝每日忙完后还想着看看书,但经常把书拿到手上就犯困。秋天的时候,他开上拖拉机带上笨重的旋耕机去田野里旋地赚钱。一场秋雨刚刚下过,土地有些松软,拖拉机冒着黑烟在泥泞的土地里挣扎。主家一看土地过于泥泞,就想等秋风把土地晾干后再耕种。他答应说一圈后就上来歇一歇,可是主家还没有从土地里走出去,就被打滑的旋耕机机翅碰到了,庆幸的是主家只被机器削掉了两个脚趾头。没办法,他赔了几万元,才把事情摆平。她老婆对于他整天回到家就抱书看给了无尽的数落,看看看,就是把书翻烂,也翻不回来那几万元钱。他觉得老婆说得很有道理,从此就再不看书了,甚至还对别人说,写作的人都是神经病。
王小宝的老婆是个醋坛子,恨不得把王小宝拴到自己的裤带上。那是因为她知道王小宝的毛病。王小宝和人说话的时候,喜欢像只苍蝇一样盯着人看,你动一下,他眼睛眨一下,把你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看得人心里发怵。我曾经带他去过我家。那时候我二哥刚刚结婚,一家人坐在露天的院子里剥包谷,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我二哥看。我刚刚过门的二嫂坐在二哥的旁边。后来,妈妈问我王小贵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正常人谁会用真勾勾的眼光盯着别人看啊。
我后来专门观察了王小宝,他确实是用那样的眼光看别人,尤其在文学社开会的时候,他的眼光让侃侃而谈的女同学们脸红得像上了一层胭脂,她们的声音也在发言中逐渐变成了蚊子般的鸣叫。
这些实际上都不是王小宝老婆发怒的缘由。让他老婆发怒的主要原因是,农闲在家的王小宝,喜欢凑热闹。天下了一场雨,年龄一般大的年轻人挤在王小宝家的隔壁打麻将,王小宝没有上场,而是坐在旁边看热闹。社社带着老婆打麻将,他连摸了几个炸弹,话开始多得像开了闸口的河水。社社掩饰不住自己的喜悦,惊叹自己拿了一把臭牌最后都能扔炸弹,简直走了狗屎运了,坐到牌桌上钱就往他的口袋里跳,钱也是个势利眼。他说得得意忘形,全然没有感觉到王小宝一直在盯着他看。王小宝嘴角挂着笑,像个瓷葫芦,他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社社。社社虽嘴里说着话,但眼睛根本没有离开麻将,他知道错过一张牌,就瞎火了。社社的老婆杜鹃看到了王小宝在看自己,她感觉王小宝的眼睛像个钩子,一开始在钩自己的心,后来就整个魂儿也被王小宝钩上了。她开始觉得口干舌燥,如坐针毡,她不敢挑衅王小宝的目光,可是后来一想,王小宝敢放火,她为什么不敢点灯呢?她就使劲给王小宝使眼色,谁怕谁嘛!
王小宝不是傻子,他看到社社的婆娘眼睛里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是什么他说不上来。他能说上来的就是社社的婆娘有一对奶牛一样的胸脯,他们两家的土地连在一起,社社的婆娘在田间除草,王小宝经常能看到社社婆娘干起活来,胸前就像两只兔子在跳跃。
后来天黑下来的时候,社社婆娘说她要回家给娃做饭了,并意味深长地看了王小宝一眼就走了。王小宝觉得社社的婆娘跟社社撒谎了,她一定是想和自己出去走走。他便对打麻将的人说,他的屎憋到沟门子了,要去上茅房。为了证明他没有骗人,他还拿了一张过期的报纸。
王小宝猜的一点儿没错,社社的婆娘没有走,她出了门就一直在前院的黑影处站着等王小宝,王小宝出去的时候,她从黑影里冲出来,像个觅食的小猪一般扎到了王小宝的怀里,嘴上还责怪地说,你看我干吗你看我干吗啊?王小宝也不甘示弱,虽然在黑影处,他依然用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杜鹃并不清晰的脸。他的手慌乱而有序地把杜鹃的衣服一层层解开,他要看看杜鹃胸脯下那跳跃的兔子和自己老婆的有什么不同。
遗憾的是,他刚刚用手摸到杜鹃柔软的胸脯,就被他的老婆撞上了。他老婆不明白,麻将到底有多大的魅力,竟然能让王小宝看上瘾,连家也不回。她蹑手蹑脚地进了院门后,一眼就看到黑影里撕扯的两个人。借着旁边的光亮她看清是自己男人和杜鹃的时候,她用尖利的指甲在王小宝的脸上狠狠地划了一下。王小宝的脸上火辣辣地疼,他顾不上去看脸上有没有出血,在迎着杜鹃撒腿跑出去的一瞬间,他把一只手堵在老婆的嘴上,一只手抱着老婆的腰,就像从战场上溃退的伤员一般,跑出了院子,他担心老婆的叫喊会引来屋里打麻将的众人,尤其是社社。
当天晚上,王小宝的脸被老婆挖得深一道浅一道的,她让王小宝给自己保证,以后不再那样看别人,否则,她就死给王小宝看。我曾经给他们做过调解,他老婆说他们过去一起上学时,就发现他有这个毛病,她妈都说过王小宝这个毛病简直要不得,多大的人了,眼睛看人简直要脱人的衣服哟。
这次撑头的是吴小勇同学,说起他,我就能想到他能够发光的脑门。高中的第三年,他的头发就脱得惨不忍睹了,经常被来学校寻找老师的家长认错。他之所以一心要促成这二十多年的重逢,是因为他过去曾苦苦追求的吕丫丫在县城。
当年的吕丫丫父亲是县城农业银行的行长,所以她经常穿得像个洋娃娃。她喜欢扎马尾辫,并且喜欢把精致的发卡卡在黑黝黝的头发上,闪闪发亮。每天跑操的时候,吕丫丫在人群中跑动,她的马尾辫高高地在人群中翻动,赵伟伟经常说那简直不是跑动的吕丫丫,分明就是电视连续剧《排球女将》中的小鹿纯子。
吕丫丫那个时候有些高傲,或许因她的父亲是行长的原因吧,她没有把我们这些满脸灰土的农村孩子看在眼里。同样吃的是一锅饭,她带的饭盒却是那种有很多卡扣的饭盒。她细长的手指捏着铝合金勺子,慢条斯理地吃着相同的饭菜,给我们的感觉,她根本就是一个浑身都透露着贵族气质的千金大小姐。
吴小勇觉得吕丫丫是他的女神,他说这辈子要是没有吕丫丫,他的人生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意义。真的,如果能为吕丫丫去死,他都愿意。
我们都让他现实一些。没听说过马靠金鞍,吕丫丫靠衣裳吗?冯二娃把这个话说给吴小勇听的时候,惹得我们哄笑一片。我们都觉得冯二娃说得很有道理,要是把那些华丽的衣裳穿到猪身上,猪才可爱呢。
吴小勇实际上已经听不进去我们的话了,他就像一个走火入魔的武士,他整个儿的美梦都是为了吕丫丫。他窝在靠墙的角落里,绞尽脑汁为吕丫丫写了一封十几页的情书,那个时候还没有互联网,他把各种美丽的词语堆在一起,觉得吕丫丫就算是个石头,也会被自己的情书感动的。他自己看了几遍,就哭了几遍,心想,女人的心软,她一定会被自己的痴情所打动,一定会被自己的真诚所感染。
吴小勇失算了,吕丫丫并没有感动,也没有哭泣,她把吴小勇写给自己的书信交给了班主任左大全。
左大全是个泥腿子出身,曾经是生产队里的会计,经常手上拿个收音机学英语,几年下来,竟然能操着一口方言说英语。那个时候农村师资力量极度缺乏,他被教育局安排到我们学校成了英语老师,后来成了我们的班主任。
他拿到那封信后,召开了一次班会。他说春天来了,小猫小狗都发情,人也开始蠢蠢欲动了。接着,他说有同学给他交来了一封信,他不想看别人的信件,因为在古代看别人的书信那可是拔舌挖眼之罪啊。可是他是班主任,班上出的事情,他若不管就说明他不合格,于是他就冒着那么大的罪名看了信,但看了比不看还后悔,信的内容太肉麻了,太酸了,把他看得脸红脖子粗的,他那颗老得像榆木疙瘩一样的心都狂跳了几下。
说到这里,我们都知道是吴小勇的事情败露了,因而都看向他。可能他已经提前获得了消息,座位是空的,人早就溜得没影子了。
班主任说这位同学的名字他就不说了,任凭大家去猜,猜不出来就说明没一个有这种迹象的。他现在要郑重其事地告诉大家,也算是给大家提个醒吧:不要只看悬崖边的酸枣红,关键要看自己有没有本事摘上它。
受了打击的吴小勇像霜打的茄子,一连几天都不说一句话。听说后来吕丫丫的大哥又叫上县城一帮好事的青年把他堵在路口,威胁了一番。
吕丫丫找的老公在县城一家工厂上班,前些年工厂不景气,倒闭了。昔日的优越成了昨日黄花,吕丫丫一双光洁的嫩手也变得粗糙黝黑。
通过串联,他们又一次地相聚了。吴小勇现在公司办得风生水起,让人老珠黄的吕丫丫唏嘘不已。
近来,吴小勇把自己公司的事情放下了,整天开上小车往老家跑。在没有说要聚会的时候,他几乎十几年都没回去了,家里的亲人都不在老家了,他还回去做什么呢?突然间发疯一般地往老家跑,说是考察聚会的地方,一定是吕丫丫的身上还有那么一点点吸引他的地方,让他那点没有泯灭的热情又开始燃烧了。
我把自己的想法在网上说给女同学琪琪的时候,琪琪不理我,问久了,她才说自己忙着给学生打饭呢,哪里有时间和我瞎扯。她和老公承包了一家子弟学校的食堂,吃饭的时候,大量的学生涌到锅灶前,恨不得把锅掀翻了,她要一边给学生打饭,一边给我回话,能给我回上嗯、啊、呵呵,就已经不错了。我还不知足,继续追问。如果确实想知道真相,聚会的时候一定会弄明白的。她后来是这么给我说的。我觉得她说的有些道理,我知道我回去不全是为吴小勇的事情,到底是为什么,我也没有想那么多。
实际上我到陕北也是有原因的,省委宣传部为了让作家写出基层的真实生活,特别安排我在这边一个国企体验改革开放后国企的发展。我上陕北的时候,妻子并不支持,她认为孩子还小,每天需要接送两趟,她也要上班,如果我走了,孩子的接送任务就完全落到了她一个人的身上,那她和一个人还有什么区别呢。临走前的那个晚上,她给了我一个冷脊背,说我都快五十的人了,还活在虚无缥缈里,一点儿也不现实,让她对于生活感到没有一丝盼头,还不如一个人生活呢。
我认为陕北到省城也就一千多公里,距离并不是问题,飞机也就是一个小时的航程,就算没有飞机,还有动车和汽车,回程的方式哪一种对于我来说都不存在问题。
可是来了后,事情就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了,那种路上的奔波经常让我精疲力竭。我明显感觉到妻子和我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几乎从来不主动打电话给我了,要知道过去,我时刻都会收到她询问的消息。
现在要聚会,我思想上还是有些动摇。我想知道到底有多少人打算回到家乡去,如果大家真的都对这个聚会表现出特别的热情的话,那么我就是到跟前再决定也是来得及的。
杨波给我打来电话,他说我要是不回去,他也不回去。他在电话里特别强调了一下,说他喜欢和我走到一起。实际上在学校的时候我和他关系并不是很好,甚至还差点打一架。农村的冬天特别冷,宿舍的铺住都满了,我和王小宝、赵伟伟、张小波只能睡在教室的课桌上。那天恰逢星期六,很多学生都回了家,宿舍里的被子都闲置在床铺上。那时,我们家里给每个孩子准备的褥子薄得就像一张硬纸板,睡在上面就像睡在水泥地上,后半夜经常会被冻醒。为了能够睡个舒服觉,我们四个提议干脆多拉几床被子铺到身下,那将是多么幸福的事情。躺在柔软的棉花被子上,我们四个开心得像中了大奖,甚至一致决定,第二天早上要推迟起床的时间,好好享受这温暖的一夜。我们高兴得有些早了,半夜杨波回来找被子,一脚把教室的门踹开了,任凭我们光着身子,把被子拉走了,还叫了几个关系好的学生扬言要修理我们四个。最后他被我们四个按倒在操场上,打得直求饶,说被子他不要都可以,只要我们觉得他的被子好,他可以去借宿。为了表示他的诚意,他还去宿舍拿了一床被子给我们。把他按倒在地的时候我没有动手,因为我觉得我们四个是理亏的。我一直想给他解释,但因我为了报考艺术院校,不得不早早地离开了,因此道歉话一直也没有给他说。
后来我在省城一家杂志社供职,他找到了我。他说他认识一个女孩,女孩偏执地喜欢文学,他又给人家吹牛说,我是他的同学,关系铁得要命。女孩最爱看的杂志就是我供职的那要杂志,因此缠着杨波带她来杂志社。女孩见到我的时候,犹如看到了明星,她甚至要我给她签名,还要和我合影。她甚至还让我给她写封信,她说她们单位有很多女孩都很喜欢我们杂志,要是她们看到我给她写了一封信,她该有多么的幸福啊。
杨波插不上一句话,他在一旁咳嗽吐痰都引不起女孩的注意。实际上,我也对女孩的热情有些反感,只是碍于同学的面子不便发作罢了。我们同事都大眼小眼地看着我,看着杨波的女朋友,他们甚至发出哧哧的暗笑,嘴角的笑意带着一丝狡黠。果不其然,杨波一走,他们就哈哈大笑起来,说这样神经的女孩真的是第一次见啊,他们还学那女孩的扭捏作态,嗲声嗲气地说,老师,求求你嘛,给我写一封信嘛。
我郑重其事地劝诫杨波,必须和这个女孩断绝关系。我并不想干涉他的任何私事,只是他找的这个女孩太不适合他了,完全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啊。
实际上没有等到他对女孩提出分手,女孩就先离开他了。省城有个老作家,写了一本书,女孩看得眼泪直流。她根本就不认识那个作家,却对杨波说她已经爱上了那个作家,她的身体付出要有价值。还说她已经给那个作家写了几封信了,她有预感,他可能很快就会给她发来召唤,因此上她觉得自己和杨波不是一路人,既然不是一路人,就早早分开为好。
杨波受了打击,他有些后悔和女孩交往。他一个月才那么一点儿工资,女孩要买衣服,他就给她买了,自己从来都舍不得穿上一件好衣服。现在被女孩说甩就甩了。他给我打电话说他要到我这里来疗伤。我写文章哄别人,最起码懂得一点儿心理学知识,他让我一定要像对待读者一样抚平他千疮百孔的心。我一直等他到了下午还没有见到他,后来被一个陌生的电话叫到了,对方说他是派出所的警察。
警察找我做什么?我觉得很纳闷。
警察说你的同学杨波在我们这里,他出了点事。我吓了一跳,慌忙赶到派出所,才知道到我们单位附近那条开了几十家发廊的街上,那些穿着暴露的小姐在门口一个劲地朝着杨波招手。杨波说他哪里见过那种阵势,萝卜一样雪白的腿把他的眼睛都塞满了,膨胀的胸部要把衣服撑破了,他腿软得像面条。他可以打赌,那些女人一定是施了魔法了,如果没有施魔法,他怎么会跟上进去的?!他给我说,那女人说办事二百元,他就后悔了,那个时候他刚把那女人的衣服脱光。他只带了五十元,五十元能干吗?再说他也没有胆子吃那种霸王餐。女人火了,到嘴的生意变成了肥皂泡,她操着外地口音,像个清脆的火鸟,叽叽喳喳地骂杨波,杨波一句也听不懂。后来杨波看到人家叫来了一拨又一拨男人的时候,他才觉得惹上麻烦了。他担心自己会挨打,慌忙按了110。
我最终通过一个朋友找到了熟人才把他领了出来。在路上,我很不客气地指责了他。我说我每天上下班路过那条街好几趟,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你就走不动了,真不知道你是吃了什么药了,简直丢死人了。他低垂着头,几乎要把头低到裤裆里。他说确实丢人得很,说出去,真的把人能丢死。他说他求我一件事,就是不管见了任何同学,都不要把这个事情说出去,说出去,他就没有脸了,没有脸了,以后还怎么活?我没有说话,我想说多少话都没办法掩饰我的愤怒。
聚会的饭店定在了关中食府,并且要了一个总统套间。可以听出吕鹏飞打电话给我的时候很兴奋,他告诉我包间的桌子很大,能坐下二十多个人,就是有人想在餐桌上跳个舞都没问题。
吕鹏飞是老家税务局的副局长,平时联系少得可怜,原本就是两地相隔,也没有任何业务往来,尤其是他坐上了副局长的位子后,大家几乎就见不上面。他后来跟我联系的时候,让我有些惊讶。我听得出来,他在电话里笑得极不自然,甚至在该笑的时候不笑,不该笑的时候偏偏硬挤出一丝干笑。我感觉他的旁边死一般的安静,如果没有事情,我想他绝对不会给我打这个电话。
他很紧张,我相信自己的感觉是正确的。后来他唯唯诺诺半天,说他确实遇到了一点儿麻烦。听说我和省城的媒体都比较熟悉,还经常和那些记者搓麻将。麻将桌上的牌友谁都知道,没有相当的关系是绝对坐不到一张桌子上的,要不然,谁舍得把自己的钱送到别人的口袋里,除非是有事情求别人啊。
你到底有什么事就直说吧,我对他说,我害怕拐弯抹角。嘿嘿来嘿嘿去,就是不说心里话,这样的对话让人觉得多累啊。再说我们是同学,也没有必要隐瞒什么。
吕局长说,看看,我就说嘛,老同学就是老同学,脾气还是那么直,人心还是那么软,我就知道你不会让老同学有事情的。
谢天谢地,他总算说了。他说其实也没有多大的事情,就是有个纳税人到局里去办事,难伺候。他对我说,那人可能是哪根筋没有搭好,或许是在哪里受了点气,在他的办公室里吹胡子瞪眼的,一会儿说要去上访,一会儿说要去投诉,好话没有说一句,谁听谁反感,这些自己都忍了,说难听点,基层的工作不好做,就是群众把屎拉到办公室,都不敢说什么的。千不该万不该那个人完全没安好心,他根本不是来办事的,彻头彻尾是来找事的,但偏偏自己瓜得很,那人说了多少句话了,都没有接茬,但后来说的这句话,他就受不了。那人说我养着你们一帮人。你听听,这个话难听不难听,该不成我们都是他儿子啊!他说他的火气噗噗地往上蹿,糟践人也不是这样的嘛,他一把扑上去,抓住那人的胸口,质问对方,你养谁了,你把钱给到我手上了吗?吕局长说他后悔得能把肠子
不管怎么安排,汽车是坐不成了,我很快就做了决定。我这个人有时候确实有些优柔寡断,经常在事情要做出决定的时候改变想法。我知道这一路的情况,路况差、汽车多,尤其是那些拉煤的汽车为了赚更多的钱,在路上跑得像个撒欢的兔子,有时汽车在路上跑,人就睡着了,汽车常会冲破护栏冲到沙漠里,要是路上有别的汽车,就会像个碰碰车一般把别的汽车碰得面目全非。现在雪花纷飞,汽车更让我不敢考虑了,想想不久前,一辆疾驰的汽车一头扎到了一辆拉甲醛的汽车上,一车人都被大火吞噬了,我就不寒而栗。
孙天龙说我是命贵得能比上奥巴马了,他问我能有英国王子哈利的生命珍贵么?伊拉克战争打得如火如荼,子弹乱飞,可是人家照样去了战场执行任务,子弹难道能绕着他飞?!
他说别说是下雪,就是下刀子他也不担心,他要过来接我。
我说别逗了,潼关到陕北,那可是上千公里的路呢,你用什么来接我,总不会用直升机吧。
孙天龙说不是直升机,但是绝对比直升机舒适,谁还坐直升机啊?声音突突突地,看到了是个直升机,没有看到还以为是王小贵的拖拉机。
我没有笑,孙天龙却笑了,他在电话里叽叽喳喳的,甚至有些换不上气。他是我们班上的活宝,一直在做装修。不过提起他我还是有些感动的,我在省城的那段日子里,星期天经常一个人在办公室发呆。后来他过来找我,毕竟是同学,你锤我一拳,我跺你一脚,你瞅我我瞅你。我们两个在我办公室里的那张锈迹斑斑的钢丝床上挤在一起,一聊就是一个通宵。那个时候我留着一头桀骜不驯的长发,因为我有些羡慕那些搞艺术的大家,我想,学习他们就先从他们的外形开始。 孙天龙说我的头发长得像个疯子,他就拉上我去理发,并且宣称他请客,虽然理发十元钱,但是他能为一个文豪出钱理发感到很骄傲。我们走上街道的时候,我就有些后悔了。孙天龙的嗓门大得吓人,实际上就是理个发,他在街道上数落我没有个作家的样子,甚至还指着街道上一个在垃圾箱里拣食的乞丐做对比,他说比乞丐强一点的是我的头发还算干净,不像乞丐的头发像个鸡窝。他说今天要给我好好整整头发,让理发师给做个造型。
遗憾的是走了几家美发屋,没有一家愿意理发的。描画得花枝招展的姑娘慵懒地坐在厚重的沙发里,把两条莲藕一样的长腿放在茶几上,说不理发。孙天龙嘴里念叨说,不理发做什么?姑娘们含含糊糊,嘴里发出隐隐的坏笑,说不理发,只打炮。孙天龙是个游戏迷,他以为是什么好玩的游戏,很认真地问了一句,炮在哪里?正喝水的老板娘噗嗤一口水喷了一地,她两只手朝外翻动着,说去去去,土炮啊……我和孙天龙出来后,才明白了人家说的是什么事情。孙天龙最后说这最起码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己对这些事情都不懂,难怪一直都是游击队,弄不成正规军。
从我单位里走了后,他就回了老家,他需要先装修门面。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了一笔钱,买了一辆桑塔纳轿车,给自己置了一套西装,用剩余的钱打关系。喝了多少酒,他说不知道,如果酒能加起来的话,不敢说注满护城河,注满几个游泳池还是没有一点儿问题的。他说刚开始喝酒的时候,觉得是喝自己的钱,后来他觉得事情颠倒了,别看那些头头脑脑狡猾得像泥鳅,但在酒桌上一会儿就把底子给自己交了。
现在他刚把一辆皇冠轿车换成了一辆全新的宝马,宝马汽车就是好,车子开起来就像坐在移动的房子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他开上车在街道上转一圈,多少美丽的姑娘都朝他的车里看。听人说在省城那些高等院校的门口,常有美丽的姑娘故意搭话要搭顺风车,孙天龙说他没有试过,要试最起码也要等我坐过后才能让别人坐,他不能把第一次机会留给别人。他说用一百多万的宝马车去接我,问我有什么不满意的。他说一是试试车,再就是让我也感受一下,人家不是说了嘛,开奔驰坐宝马。他特别强调,说这辆价值百万的宝马有一项特殊的功能——雪地模式驾驶比在正常路面还安全。他说他们那边下雪还要再等两个月呢,他就想试试德国人是不是吹牛皮,他不实验就不会相信这个车还有这么个功能。
我这个人就是见不得别人对我好,孙天龙这么一说,我的心里热乎乎的。想想,你有什么理由不感动呢,实际上我也没有帮助孙天龙做过什么大事,就是在前几年他没有一个固定住所的时候,住在我办公室,每天晚上将一个锈迹斑斑的钢丝床拉开睡觉,虽然钢丝床到处露出了尖利的钢丝,但是我总会把好的一边让给他。钢丝床虽小,但狭小的办公室里有暖气,他经常对我的环境赞不绝口,说他要是能有这样的环境,也就知足了。
我谢绝了孙天龙,谢绝的理由是他上来一趟的费用可以让我坐飞机飞两个来回。后来,他在电话里说自己的心已尽到了,不愿意是我的事情。他说,那就在老家见面吧,最好把你的书带上,回去了,你最起码应该向大家展示一下你这些年的成绩啊。他说他不写文章,也没有出过书,如果说成绩,他最大的成绩就是在潼关买了两套房子,房子带不上,总不能把房产证带上吧,就是把房产证带上,证上的名字也不是他,他老婆担心婚姻中途有变,买房子的时候就把名字写成自己的了。他说到时就把这辆宝马车往那里一放,谁也不是瞎子啊,就那光亮的油漆和标志就会让同学们引以为豪的。我说是的,我虽然见过但也没有坐过,就和你当年询问炮在哪里一样。他说:锤子,你还记着这个哦。
我忍不住给妻子打了个电话,我说我要回到老家去参加同学聚会。她很惊讶,说我永远都是那样的不成熟,回家从来没有积极过,只要说和同学聚会,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她说她在给孩子辅导功课,孩子的学习你管过吗?孩子的吃饭你管过吗?你就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既然这样不着边际,就不要进家了。我说就是一个聚会,也不至于这样兴师动众地讨伐我吧。她说那要怎样才可以,难道要我给你奖励吗?她说她这辈子真是瞎了眼了,和一个毫无家庭观念的人生活到了一起,分明就是一场悲剧。她说她已经不对我抱希望了,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既然这样,大家还是各过各的好,你要去聚会就去聚吧,我不拦你的。
我说聚会也不至于让你这么深恶痛绝吧,你应该给我空间。你不觉得我活得太压抑了吗?
她在电话里冷笑一声,说你要什么空间,你难道回去和王晓芳睡到一起才算我给你空间了?王晓芳是我的女同学,在学校的时候,我曾追过她,因此,她经常拿王晓芳说事。王晓芳这次去不去,我还不知道,就是去了,我想事隔那么多年,谁还会提起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但我赌气说我就是为了看她的,怎么了?!
她说你承认了就好,也算是个有胆识的男人,既然这么有胆识,你就做个决断吧。她叫着我的名字,说她知道我的旧情未灭,和我成家这么多年,我一直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一直是魂不守舍。她说的有些激动,我听到她的话语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她一定是用手打了儿子,我听到了儿子的叫喊。她就是有这样的嗜好,只要不顺心,就开始打儿子,把儿子的身上拧得青一块紫一块,为此我没有少说过她,甚至还威胁她,如果她再打儿子,我就打她。她在电话里数落孩子,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我对她说,你要再这样对待儿子,我就……我没有把话说完。妻子说你就什么,你说完,你有种你就说完嘛!她太激动了,在电话里开始骂我,孩子的哭声和她的骂声掺杂在一起。我跳了起来,为了这个电话,我已经躲到了单位卫生间的一个角落里,我情绪的激动让一旁休息的保洁员也忍不住朝我这边我看。
我说过不成就散伙,我也不是吓大的,等我回来吧。我说完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把电话挂了。我拨过去,她按了拒接,一连拨了好几次,她都挂掉,最后干脆关机。我的脸色一定是太难看了,同事们看到我铁青着脸进到房间,没有一个人出声。
我的位置是十三车五号下铺,可是上车的时候,已经有个孕妇躺在上面了。她身边坐着一个男人,男人把拨开的橘子往她嘴里塞,她哼哼唧唧地说她的胃里返酸水呢,打个嗝都是酸的,她不想吃橘子,想吃草莓,要牛奶味的。男人说草莓有什么好吃的,不是生长季节的草莓都是转基因的,吃了转基因的东西,对身体有什么好?女人不同意男人的话,两个眼睛瞪得像铜铃,她扭过脸把后脑勺给男人。男人有些恼怒,但是身边都是刚刚上车的乘客,所以也不便发作,于是他低声下气地求女人。我把车票递到男人面前的时候,男人问我是什么意思,他又不是列车员。我指了指床铺,又对他指了指车票,意思很明显,这个床铺是我的。他才哦了一声,女人也听到了我们的对话,转过脸对他说让你买个下铺,你非要省那几十元钱,你让我怎么上去嘛。她对我哀求地说,干脆我们换一换吧,我的位置在八号上铺,你看我这样实在不方便往上爬,出门在外,大家互相谅解一下吧。我能理解她的苦衷,一个女人挺个大肚子,爬到上铺是要费一些周折的,我也不是没有睡过上铺,每次爬上去后都气喘吁吁的像头老牛。我为了买到这张下铺,从同事手里要了票贩子的电话,多付了三十元钱才拿到这张卧铺票的。
我对那男人说,我这张卧铺票是从票贩子手上买到的,你要是想换的话,必须承担我多付的三十元,否则,我不会换的。看在孕妇的肚子上,我想我就让他们一次,出门谁没有个难处呢,只要把我多付出的钱给我,我就忍忍吧。如果我不问他要多付的钱也没有一点儿道理,我的每一分钱也都是拼命赚回来的,我和他们毕竟非亲非故。
男人说可以,钱是什么啊,他一向视钱财如粪土的。再说了,能让这个座位他已经很感激了,他说现在的风气太坏了,他上来得早,从车前问到了车后,没有人愿意换座位,一个个脸拉得像驴脸。他说这话的时候,我不自然地去看旁边地两个年轻人,男青年正把女青年抱到怀里亲热,他听到了男人的话,一脸不高兴,想起来,但被女友死死地拉住了。男人说一看我就是个好人,好人是有好报的,他问我到哪里。
我说到宝鸡,我的老家在宝鸡,回老家去。
他看了躺在床铺上的老婆一眼,还是老乡啊,他说他老婆也是宝鸡的,他在陕北的一家煤矿当矿工,老婆在餐厅当服务员,现在要生孩子了,就先把老婆送回去。他的话匣子打开就收不住了,我想离开也没有办法。我原本想,他把我多付的三十元给我,我们就没有任何关系了,这种邂逅对我来说没有一丝的心情。
男人说他姓王还是姓黄,总之我没有听清楚,他问我姓什么,我说我姓翟。他听了哈哈大笑,说天地下的事情千奇百怪,竟然还有姓贼的,他说这真是他第一次听说。他还说宝鸡那边若谁家生了孩子,就叫张娃、李娃,那你家的孩子岂不叫成了贼娃,他老婆也附和着他咯咯咯咯不停,他们笑作一团,就像两个配合默契的演员。我知道我的口音太重了,在外边曾经出现过这样的事情,但是没有这样夸张,现在就好像我有了一个不光彩的短处被他们抓到了手里。
我忽然有些后悔把票换给他们了,就是我真的姓贼,也不至于用这样的态度对待一个恩人吧。看来话不投机半句多,我决定到八号上铺去睡觉。我说你把那三十元给我吧。他们两个正笑得前仰后合,没有听到我话,我就又说了一遍。
男人看看女人,女人说那就给了吧,那点钱就当吃药了。
我听着怎么觉得有些不大对,这点钱是你该付的啊,和吃药有什么关系呢?我可以理解这个话是自己安慰自己,可是对于一个给你们让座的人,这样的话显得有些让人失望,感觉是我多拿了他们的钱一样。我说你们这样说话就没有意思了吧?
男人说什么有意思,难道多要三十元就有意思了?他说本来不想说了,三十元就三十元吧,他也不缺那三十元,他一个月工资一万多呢,这点钱还不够他的一包烟钱,就是气不过来,你凭什么多要三十元?再说了,这个座位是你家的吗?他说他老婆说的还算客气了,让他说,谁拿这钱,谁就去买棺材,谁就去买墓地。
我真的没有料到是这样的结局,有些气愤,但偏偏在这个时候,我的手机响了,一看是王小宝打来的,他说该到的都到了,你能到吗?我嗯了一声,不想说过多的话,因为我有些生气。他高兴地说那就好,我们都等你啊,他还说已报到的同学已经有好十几个了,好车回来了很多,大家都在等你这个大文豪,你是大家的骄傲……我没有听完王小宝的话就挂了电话。我把电话插到了贴身的口袋里,伸出手,想把这个男人拉起来,既然他们这么说话,这个座位就没有必要让了。我也不想买棺材,更不想买墓地,我就想要回我的铺位。
男人以为我要和他动手,底下的铺位和中铺太近,他想站起来,却没有料到脑袋一下碰到了中铺,嗵的一声,让睡在中铺的女人惊叫了一声。男人的脑袋一定是碰疼了,他嘴里发出了啊的一声叫声,但他很快恢复了姿势,握紧了拳头,一拳打在了我的脸上。
可能是车厢狭小的缘故吧,拳头打在我的脸上并没有多疼。我看到男人的老婆也在空中蹬着双腿,一边蹬还一边朝我吐口水。
我没有慌张,我的身体比他要高大得多,虽然我的年龄大,但我对他还是有把握的。
我问他你打谁?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男人和他的老婆说,就打你,就打你这个骗子。
怒火在我的脑海里像被点燃的汽油,我的太阳穴嘭嘭作响,见过不讲理的,但是没有见过这么蛮横无理的。我伸出手把男人的双手拧到了背后,很快就把他瘦弱的身体按倒在我的怀里。他的两只脚又蹬又踢,嘴里还不断骂着粗鲁的话语。我换了一下手,并在他的脸上狠狠地揍了一拳,很快我就闻到了一股血腥味。鲜血落在了车厢的地板上,被我们两个扭打的脚步踩得横七竖八。他的老婆发现她老公不是我的对手,自己肥硕的身子又动弹不了,就大声尖叫救命啊救命啊,再打就出人命了。
我被拉开的时候,男人的两个眼睛成了两个黑圈,就像一只瘦弱带病的熊猫。他的老婆跟在乘警后边,说太凶残了,还有没有王法,倒卖车票不说,还打伤她老公,她代表她老公强烈要求严惩凶手,打击路霸。
火车路过省城,乘警把我从车上转下去交给了铁路警方,说我正好撞到了打击倒票的枪口上。后来他们知道我是个挂职锻炼的作家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我就是赶去参加同学聚会,也已经来不及了。从省城到老家还有几百公里的路程,想回家吧,脸上因为挨了一拳,肿得像个发酵的面包,我的眼睛本来就近视,现在因为脸庞的肿胀扯得视力更加模糊了。回家,肯定会让怒火中烧的妻子耻笑,也许她会更加恼火。铁路警察老杨把我因为关押暂为保管的物品还给我的时候,我看到电话上有二十多个未接电话,其中王小宝的最多。我给王小宝回了一个电话,过了很久他才接的电话,问我在哪里?我说,我在省城,你们进行的怎么样?他说聚会开了一半他就走了,他老婆找到了会场,把他骂得狗血喷头,说是什么东西让他跑得比火箭还快,如果没有女同学的勾引,她绝对不相信。幸亏他没有坐在哪个女同学的身边,要是坐在女同学的身边,他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她老婆冲到会场的时候脸上是狂风暴雨,当她看清了王小宝坐在一帮男人中间的时候,瞬间就变成了和风日丽。她还笑嘻嘻地对同学们说,王小宝的妈妈生病了,躺在床上说话舌头都硬了,可是做儿子的跑得没影子了是说不过去的。末了他又说,同学们都说我有了架子,写了几篇文章就牛逼哄哄,就算文章写得再多,也没有人家有权有钱的同学硬气。他语重心长地说,就是没有你,地球照样转,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你就是个作家又能怎么样?就算你拿了诺贝尔文学奖了也同样是人,而不会因为你拿了奖就是神仙了。
我想给他解释一下为什么我没能回去,可是想了又想,觉得不知道该怎么说;说我在火车上打架斗殴,还是说我在火车上被警察抓了?我觉得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和借口,就算我给他说了事情的真相,他能信吗?就是给他一个人说的再清楚又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