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匈牙利的诗生活

2014-11-17 13:09余泽民
西部 2014年11期
关键词:匈牙利诗人

余泽民

1991年深秋我来匈牙利时,对这个国家所知甚少,如果说知道,只知道一首诗和一首曲——裴多菲的《自由与爱情》和勃拉姆斯的《匈牙利舞曲第五号》。勃拉姆斯不是匈牙利人;李斯特虽然是,但当时我还不知道,以为他是奥地利人,就跟不少同胞以为茜茜公主是奥地利人一样,只因为他们生活在奥匈帝国……总之,动身之前,我对匈牙利的简单印象是:裴多菲的故乡,诗的国度。

从北京到布达佩斯,在火车上颠簸了七天七夜,过蒙古高原,穿西伯利亚草原,一路上只带了两本书读,一本是读了数遍的《梵高传》,一本是出发前才买的《裴多菲传》。带前一本,是递上我被感动的心,带后一本,是想藉此找到与未来生活联通的缝隙。

有一个清晨,我在车厢里醒来,从上铺探下身子,将浅棕色的车窗帘拉开一条缝,窗外的景色美得让人发呆……当时,列车正沿着贝加尔湖行驶,穿过静静的白桦林,那一刻我的感受无法记述,更无法表白,确切地说,那一刻的脑子里完全没有自己,只有列维坦的画和叶赛宁的诗:迟来的朝霞,在白桦树旁流动,为白雪皑皑的树枝,抹一层银色的光华。

车厢里还有一对到俄罗斯读书的表兄弟,他俩鼾声正响。我睡不着了,从枕头下掏出《裴多菲传》,就着透过帘缝漫进的灰亮天光读起来。或许由于情景渲染的缘故,书里提到的一首《夜》让我记忆很深,尽管书里只摘了诗中的几句,一是牵动了离乡的伤感,二是让我想起李白的《静夜思》。十几年后我才读到原诗,立即把它重译了出来,唤醒了记忆深处的那情那景:

我向外面眺望,月朝屋内窥瞧

透过我房间的那扇窗:

她充满爱恋地微笑着

将月华洒在我的脸上。

可爱的小东西哟!这般柔情蜜意

你到底想要偷窥什么?

莫非你以为

我在偷看你的娇颜?

我根本就没动过

想要看你的念头。

走吧,上帝保佑你,

我从来都没有思念过你!

我心爱的姑娘

就住在我家对面;

我正等待时机

想看到她。

那天,整整一天,我都蜷在逼仄的上铺,一会儿读诗人的故事,一会儿望望窗外碧蓝的湖面和落叶金黄的白桦树。从第一天列车启动的刹那,我就一直在哭,感觉跟故乡永别了那样;但从这一天起,我心里突然平静了,并且有了幻想,不再挣扎地滑入了陌生。

小时候我跟别的孩子一样,也常偷偷编构自己走失的场景,幻想家人为寻找自己四下奔走,惊慌呼叫;幻想自己在雨林迷路,被野兽追猎,遭强盗殴打的折磨,以此偷享失落的快感和他人的挂牵。不过那种流浪,只是幼稚孩童的勇敢童话,是少年自恋的纤弱影像,是一种浪漫的、远离现实的安全的挫折,是一种安全的、无忧无虑的、不会出丝毫意外的旅行。可以这么说,我的青春期反叛不是在行动上,而是在想象中。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幻想世界与真实世界的边界越来越模糊。

1991年10月23日上午,国际列车缓缓驶进布达佩斯东火车站。当我跳下车的刹那,感觉自己像个行走天涯、赤手屠龙的神话英雄。几天后我才意识到这次流浪是真实的,就像醒来的格列佛,感到被绳索绑缚的痛。兴奋,无措,最后是变故,危险;外国警察的追猎,失业,饥饿,苦闷,充满新奇的忧虑以及不乏燃烧的寂寞……曾经幻想的折磨变成了现实,圆了一个流浪的梦。寂寞中,我更能体会裴多菲常在诗里表达的那种爱上了谁、但并不奢望爱情的心境。事实上,裴多菲写的爱情诗,远远多于革命诗,他的爱情诗更像情歌,纯朴,流畅,如行云流水。我翻译他的诗时,更重语气、情态、音色和节奏,而不刻意就合韵脚,感觉像三毛写那首《橄榄树》。裴多菲有两首写流浪的短诗我很喜欢,隐约看到流浪的自己。

这就是我正在流浪的大草原

这就是我正在流浪的大草原,

上帝作证,我没有看到一枝鲜花,

在这里连小树都不生长,

更没有在林间歌唱的夜莺。

夜幕浓云,漆黑一片,

也不见星斗闪烁的微光……

我怎么突然想起了你,

棕皮肤的女孩,我的心上人?

我想起了你,我亲爱的,

此时我是这样地喜欢你,

仿佛就在不远的地方,

夜莺正在婉转地吟唱,

仿佛我徜徉在花丛中,

有一颗巨星悬在天上!

流浪的生活是多么美好

噢,流浪生活是多么美好,

噢,就连候鸟都心怀嫉妒!

它们不知道原因,不知道

什么是冬天,

从一个春季飞进另一个春季。

流浪啊……流浪,像一只

燕子,就像一只仙鹤那样自由自在:

造物主啊!

给我一个这样的命运吧!

这就是我曾经的愿望。

噢,家庭生活是多么美好,

噢,就连家鸟都感到嫉妒!

在乎什么冬天,还是春天?

守在小巢里快乐无比。

在爱情的链条上

结婚,结婚……活着,死亡

造物主啊!

给我一个这样的命运吧!

这就是我此刻的愿望!

我来匈牙利的前六年,是在塞格德度过的。那是跟罗马尼亚、塞尔维亚较近的南方城市。出国前,我已从北医的临床系毕业,跳槽到中国音乐学院攻读艺术心理研究生。当时,有许多原因促使我出走,最直接的诱因是一位北医的好友,他1990年先来到匈牙利,三天两头来信鼓动我也去,他把那里描述得像天堂一样,希望我跟他一同创业。他说那里刚刚发生体制变革,政策宽松,充满机遇,最重要的是:当时匈牙利是欧洲唯一对中国人免签的国家,只要我能办下护照,就可以买火车票穿苏联过去。无知者无畏,我在连世界地图都没查,连匈牙利人说什么语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下定了决心。

我到匈牙利时,当地人已经开始排外,居留身份办不下来,我一心投奔的朋友早在三个月前就去了奥地利,他托人在火车站等到我,我一下火车,就直接把我接到塞格德,在一家私人诊所里打工。我孤零零的,感觉像是个弃儿。

在塞格德,我跟三位匈牙利学生合租公寓,迪彼和尤迪特是一对情人,在尤若夫·阿蒂拉大学(现塞格德大学)英语系读书,乔巴是圣乔治·阿尔伯特医科大学的二年级学生。迪彼是个小个子,蓝眼睛,络腮胡,为人热情,爱好音乐,是“发烧乐队”的贝斯手。当时,匈牙利刚刚开放,外国人很少,全城只有两个中国人——我和宝塔饭店的中国厨师。我的到来,让那几个年轻人好奇、兴奋,每天放学后都围着我问这问那,并说好我们互教语言。我教他们汉语,他们教我匈文。没有中匈字典,只能借助于英文,他们给我上的第一堂课,就是翻译一首诗——尤若夫·阿蒂拉的《以纯洁的心》。他们选这首诗大概有两个原因,一是他们的大学就是以这位诗人命名的,二是他们想让我知道,匈牙利不仅有裴多菲。

翻译这首诗,我们用了整整一个周末,他们七嘴八舌,逐字为我译成英文,然后看我翻从国内带来的双解小字典,在纸上写成诗体的模样。

以纯洁的心

我没有爸爸,没有妈妈,

没有上帝,也没有家。

没有摇床,没有尸布,

没有亲吻,没有情人。

我已经三天没有东西吃,

无所谓多,无所谓少。

二十岁是我的权杖,

我要出卖我的二十岁。

假如谁都不想要的话,

那就让魔鬼拿去吧。

我以纯洁的心去偷去抢,

需要的话,我还会杀人。

我被抓住,被送上绞架,

被人用仁慈的泥土掩埋掉,

致命的毒草恣意生长,

长在我美丽的心灵上。

这既是我的第一堂匈语课,也是我翻译的处女作。当我囫囵吞枣地背下这首诗时,我连匈牙利语有多少个字母都不知道,更不要说复杂的语法变格了。说老实话,我并没有在匈牙利久留的打算,我想以那里为跳板,找机会去维也纳读书。我更不曾料想,我会从翻译这首诗开始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不但自学了匈语,还成了匈牙利文学在中国的代言人。年轻的时候我不信命,觉得只要有年轻的本钱就能改变一切,那时的自信来自相信前方会“有无数幸福的陷阱在窥伺我”的乐天。现在快到了知天命的门槛,回望看自己走过的路,不得不信“人是有命的”,每一步前行都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背后推着。

尤若夫·阿蒂拉(1905-1937)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匈牙利诗人之一。他出生在布达佩斯一个贫困家庭,父亲是来自罗马尼亚的移民工,在他三岁时就离家出走,母亲是位洗衣妇,诗人从小就担负起养家的重任,当过猪倌,做家务,九岁时得了抑郁症曾试图自杀。从那之后,直到他三十二岁卧轨自杀,他再没摆脱过极度贫穷和神经衰弱症的阴影,这也决定了他的无产者视角、革命的姿态和他诗歌的忧郁基调。我翻译过他的代表作《多瑙河畔》组诗中的一首,很能代表他既沉实又抒情、既激越又忧郁的个人风格。

多瑙河畔

我坐在码头下的石头上,

望着西瓜皮随波漂远。

我沉溺在自己的命运中,几乎没听到

河面的嘁喳,河底的沉默。

她仿佛从我心里流过,

多瑙河是这样的浑浊、智慧和磅礴。

所有的波涛与所有的漩涡

都像一个人的肌肉,

在用锉、锤工作时,在摔砖坯或挖地时

那样地爆响,紧张,和松弛。

就像我母亲那样地轻晃摇篮,讲故事给我,

冲刷掉城市的所有污秽。

雨点开始落下,

但她似乎并不在乎,雨很快就停了。

我像是从洞里朝外张望,

望着不停的雨——望着地平线:

过去,就像这漫天飘落的雨水,

那样黯淡,那样斑驳。

多瑙河就这样流淌着。泡沫就像一个

坐在多孕多产、恍惚失神的母亲怀里的孩子,

自在地戏耍,冲着我微笑。

它们在时间的洪流中瑟瑟发抖,

如同墓碑林立、踉跄踯躅的墓园。

尤若夫中学没有毕业,却很有诗歌天赋,十七岁就出版第一部诗集《美丽的乞丐》,诗人尤哈斯·久勒亲自为他作序。当年,少年诗人揣着自己的诗稿从布达佩斯步行两百公里到塞格德拜访尤哈斯,感动了这位大诗人。两年后尤若夫考入塞格德大学攻读匈牙利文学和法国文学,但刚读一年,就因那首《以纯洁的心》被校方开除。之后,他在两位著名学者的赞助下去法国、奥地利留学两年,回国后考入布达佩斯大学,但由于没钱也未能毕业。

1929年,尤若夫参加了匈牙利共产党,因出版革命诗集《打倒资本主义》并发表论文《文学与社会主义》而遭当局封禁和起诉。两年后他接受精神分析治疗,对弗洛伊德理论产生了兴趣,并对马克思主义持有独立见解,结果于1933年被驱逐出党。1935年,生活和政治的多重受挫,使诗人的精神崩溃。1936年岁末,尤若夫作为一份左翼文学杂志的编辑与托马斯·曼见面,并在1937年元旦写下思想深刻、感情澎湃的《致托马斯·曼》。

尤若夫不仅通过诗歌向这位伟大的作家致敬,而且意志坚定地宣布:自己要有尊严地活下去,要像托马斯·曼那样做一个名副其实的欧洲人。当时诗人的处境非常尴尬,作为坚定的反法西斯战士,他不仅被匈共以“法西斯分子”的荒诞罪名开除,前苏联作家大会也拒绝向他发出邀请,困惑使他的忧郁症再次发作,同年12月3日,诗人卧轨自杀。

我在塞格德的六年充满了青春冒险。1992年初,我在当地一家诊所意外地卷入一场戏剧性冲突,遭遇人生的第一次重挫。几乎在同一天,我失业、失恋并失掉了合法的居留身份。我得了抑郁症,前行无路,后退无方,将自己囚禁在房间里,害怕出门会遇到警察,悬廊上邻居的脚步重了些,我都会紧张得心惊肉跳。夜里恐惧失眠,白日对窗流泪,饿得想哭,孤独得想喊,有生以来我头一次体会到饿的滋味,第一次知道什么是绝望。

记得那是一个无风的夏日午后,我又像蜥蜴一样蹲在窗前发呆,忽然有一只修长的手隔着玻璃敲在我木讷的脸上。我认出是彼特,一位身材瘦高、英俊的小伙子,一个学业无成的自由艺术家。他听朋友说我已经几天没有出门,不仅跑来看我,还抱来一团褐色的泥巴。彼特关切地开导我:“你一个人闷了,就捏点儿什么吧!”毫不夸张地说,这团泥巴救了我的命。接下来的三个月里,我将自己的全部时间、能量、欲望和情感倾注到这团胶泥里。后来,我的“作品”大多被朋友们瓜分了,留下的十几个我带回北京摆在书橱里,每每看到,都充满爱和感恩。

彼特还带我去了蒂萨河畔的老林深处,在那里,每到夜晚都会点起一团篝火,篝火旁围坐着一圈徘徊在社会边缘的孩子,还有那些试图躲避尘嚣的朋友或恋人。河水声,夜风声,蚊子声,蟋蟀的鸣唱声与篝火的噼啪声。天黑了,大家一声不响地聚来,围坐在一起,可以整整一夜彼此无话,几十双眼睛盯着火焰变成灰烬。天亮了,大家又借着黎明的曙色像幽灵般散去。许多年过去了,我每回想起,眼前都能清晰看到一张张被篝火映红的可爱面孔。对我来说,那是一席青春的华宴,所有的情感都在肆意涌流。地图上,那片河岸有一个名字,叫“巫女岛”,那是中世纪严酷的宗教法庭烧死女巫和异教徒的刑场。

在那些日子里,朋友们都是我的救命草。蒂比、乔巴他们无论跟谁聚会都总带着我,“发烧乐队”无论去哪儿演出,我都跟着。我的匈牙利语,也就这样慢慢学会的。朋友们不仅教我读诗,还教我唱歌,我学会的第一首歌是匈牙利著名歌手、词作家布鲁迪·亚诺什《假如我是一枝玫瑰》,歌词其实是首不折不扣的诗。

假如我是一枝玫瑰

假如我是一枝玫瑰,不会像昙花一现,

一年冬夏四季,我都花开满枝,

我为男孩盛开,我为女孩绽放,

为了真正的爱情,为了流逝的年华。

假如我是一扇门,我会永远敞开,

无论谁从哪里来,我都坦诚相待,

我不会问他:是谁叫你来的?

我会高兴地让所有人都走进来。

假如我是一扇窗,我会大敞四开,

让全世界变得清晰可见,

让理解的目光穿透我身,

我会高兴地展示我所有的一切。

假如我是一条街,我会永远清洁,

每个幸福的夜晚都流光溢彩,

哪怕有一天沉重的履带从我身上碾过,

哪怕大地在我的身下哭泣着沉陷。

假如我是一面旗,永远不会东飘西摆,

我憎恨从任何方向刮来的风,

我会高兴地让人们将我展开,

我不愿做任何风的玩偶。

这首歌写于1973年,旋律是由匈牙利民歌改编的,但由于歌词触动了极权政治的敏感神经,很快遭到当局的封禁。了解匈牙利历史的人明白,每段歌词都有所暗指,或是指在政治高压下人们的自由愿望,或是指一件被禁言的历史事件。

这首歌虽被禁止公开演唱,但通过地下传唱不胫而走。1989年这首歌被解禁,响遍全国大街小巷,布鲁迪·亚诺什不仅获得了李斯特音乐奖,还获得了政府颁发的科舒特奖。

出国后的前三年,我几乎没用母语讲过话,偶尔给北京家中挂一个长途,我都会紧张得要命:拨号前,总要在电话机旁放上一只手表,压上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着我准备说的话。即便这样,只要电话一通,我还会“我我我”地结巴半分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患了“语言功能分裂症”:听和说用匈语,读用英文,写则用中文。写日记成了我表达的方式,尽管倾听者是我自己,后来,日记里的许多故事成了我的小说素材。

在塞格德,我结识了一位重要的朋友——海尔奈·亚诺什,历史学家和出版人,并通过他认识了许多好作家,包括被苏珊·朗格称为“当下最具哲学思想的小说家”的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国内还读不到他的书,但可买到塔尔·贝拉导演的、根据他作品改编的《撒旦探戈》和《鲸鱼马戏团》的盗版碟。现在我正翻译他的代表作《撒旦探戈》。

拉斯洛喜欢中国文化,1991年曾到过中国,写了一本关于中国行的散文集《乌兰巴托的俘虏》。1998年,他请我陪他重访中国,沿着李白的足迹走了十个城市。从中国回来,我对他的文字萌生了好奇心,那时我的匈语只有阅读休闲杂志的水平。正巧,亚诺什出版了一本拉斯洛的书,给了我一本,于是我搬着字典开始阅读,后来动笔翻译起来。没想到,从那之后我上了瘾,两年里我翻译了十几位作家的小说,但没给任何人看过。

2002年,匈牙利作家凯尔泰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我翻译了他的四部作品,从那之后,文学翻译成了我的职业。翻译是最好的读者,因为不可能跳过一个词、一句话、一个名字。特别是翻译凯尔泰斯、艾斯特哈兹、马洛伊的作品,需要丰富的文学、历史知识,我边译边学,特别在为作品加注时。每遇到一个名字,我都要查生平资料,如果是作家或诗人,我会进一步了解他们的作品。通过这个方式,我也“发现”了好几位诗人。

比如马洛伊·山多尔(1900-1989),是匈牙利二十世纪最重要的小说家。三十年代,他就已是小说大家,以普鲁斯特式的精细笔触记录了两次世界大战间的生活画卷和东欧知识分子的彷徨史。二战期间,他是著名的反法西斯知识分子,四十年代流亡西方后再没有返回祖国。

我翻译的马洛伊代表作《烛烬》、《一个市民的自白》将跟国内读者见面,两年的翻译过程中,我读了他更多的作品。马洛伊一生出版了一百多部小说、散文集、剧作、论文和日记,其中诗集只有四本。1951年,他在流亡途中写下了著名的《祭文》,评论家认为单凭这首长诗,马洛伊就能在匈牙利诗坛占有一席之地。好几次我下决心翻译它,但从文字、内涵和风格来说都太难译了,我决定再放几年,让自己多一些积淀。就像小时候读《红楼梦》,读了好几遍,但都不舍得把结尾读完。

马洛伊的大多数诗,并不像《祭文》这样有诗人的“架子”,许多只是生活中的即兴感悟,以诗的形式记录下来。就像他的几十部日记,记录了一个知识分子的生活史和思想史。

我这是在哪儿?

我坐在长椅上,仰望着天空。

是中央公园,不是玛格丽特岛。

生活多么美好——我要什么,就得到什么。

这里的面包有股多么怪的味道。

怎样的房屋和怎样的街道!

莫非现在叫卡洛伊环路?

这是这样的民众啊!——能够忍受匆忙的脚步。

到底谁在照看可怜祖母的坟冢?

空气醉人。阳光明媚。

上帝啊!——我这是在哪儿?

这首诗写的,是老年的马洛伊坐在纽约中央公园里思乡的心情,他所抒发的流亡者惆怅,要比李白的《静夜思》和裴多菲的《夜》更深一层。冷战初期,马洛伊的作品在祖国被禁,七十年代匈牙利当局为营造新的国际形象,曾表示欢迎他归国,并宣布解禁他的作品。但马洛伊表示,只要自己的祖国还不独立,还不自由,他绝不返乡,并禁止自己的作品在家乡出版,一个作家以自我禁言的方式对极权主义进行抗议。1989年秋天匈牙利体制改革实行民主议会制,苏军全部撤出匈牙利……遗憾的是,马洛伊未能等到那一天,就在1989年年初在美国开枪自杀。1990年,匈牙利政府追授予马洛伊科舒特奖,他是唯一的死后获得授奖的人,也算是祖国向他的致敬和致歉吧。

常能听到当地华人用不敬口吻抱怨匈牙利是个“小国家”,脸上一副大国沙文主义者的神色,这时我总是为他们的无知傲慢而恼火。要知道,就是这个现在国土面积仅是中国百分之一、国家历史只有千年、祖先曾在亚洲大草原上游牧的混血民族,拥有十四位诺贝尔奖得主;索罗斯虽然没获诺奖,却是金融界翻云覆雨的人物。想当年,惜时如金的爱因斯坦遇到刨根问底的记者就不耐烦地说:“你去问我的匈牙利人吧!”

因为在他的实验室里,大半科学家来自匈牙利。再有,我们人人玩过的魔方,我们天天用的圆珠笔和变压器,还有生活中曾必不可缺的火柴、显像管,发明人都是匈牙利人……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统计,匈牙利是全世界第三读书大国,四分之一的人口有读书习惯,平均每人每年购买书二十本书,读十一本书。

讲两个关于诗的小故事。我刚到匈牙利就有了一段异国恋情。女友的家住艾斯特宫,那里是匈牙利建国时的首都,与斯洛伐克隔河相望。我到匈牙利后过第一个圣诞节,她怕我独自留在塞格德寂寞,于是带我去了她的父母家。她母亲是邮电局的接线员,父亲是位修表匠。晚上,我们在大屋里看电视,女主人收拾完厨房,坐到壁炉旁的沙发上,翘起腿,旁若无人地翻开一本诗集。后来,我没话找话地跟她搭讪,说起我翻译的那首《以纯洁的心》,于是,她兴致勃勃地给我介绍她正在读的诗集作者奥迪·安德列,要比裴多菲、阿蒂拉“更诗人”。女友俏皮地插话说,因为“奥迪是匈牙利的唐璜,他的诗多是写给女人的”。

四天后,我和女友要回塞格德,妇人特意让女儿去书店买了一本纸张很次、小开本的学生必读版《奥迪诗选》送给我,并用铅笔在目录中标出几首容易读的短诗……就这样,奥迪成了我知道的第三位匈牙利诗人。

奥迪·安德列(1877-1919)是二十世纪匈牙利最重要的诗人,也是最有影响的政治评论记者,还是一位秉承了裴多菲精神的爱国者和革命家;生活中的奥迪,是一位多情种,关于他的爱情轶事非常多。早年,贫困潦倒的诗人在他的情人、一位富商的妻子丽达赞助下去了巴黎,深受法国象征主义诗歌的影响,1906年出版了在匈牙利诗歌史上具有新界碑意义的《新诗集》,既倡导改革,又不否定传统,在诗歌中提出民主改革的要求,成为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人物。

有那么一分钟……

有那么一分钟,在我们心里

燃烧起生命的烈焰。

有那么一分钟,我们相信

我们还能够快乐幸福。

美妇人的面孔排成长队

冲我们微笑,向我们点头,

无论亲吻,还是醉饮,

爱神和酒神都跟我们一起。

迷狂的快乐是那么短暂,

骗人的希望转瞬即逝,

再不会有在迷狂之夜

承诺的那种甜蜜幸福.

还有命运的咒语

在我们的灵魂上徘徊……

我们的心啊,空得将像

赐予人迷狂的酒杯。

另一件小事我写在了一篇关于布拉格的散文里:2000年秋天,我第一次去布拉格。从布达佩斯坐了八小时火车。到站时晨曦尚冷,在接站朋友的引领下,我被上班的人流拥搡着走下地铁。地铁里乘客拥挤,我被紧紧夹在中间,过了一两站地,一个身材细长、穿着紧身条绒西装的金发小伙挤上车来,脖子上系的彩色纱巾虽不鲜艳,但别致养眼。小伙子依着一根扶栏,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小开本的硬皮书,旁若无人地读起来。地铁咣当摇晃,他半长的发梢悬在额前,皮肤很细,睫毛很长,神情专注……我忍不住好奇地凑近他,探头细看,虽然我不会捷克语,但从书页上文字格式知道那是本诗集。

不知是真实的错觉,还是错觉的真实,在布拉格拥挤的地铁里居然遇到一个相貌精致的年轻人读诗集——这纯粹雪莱、拜伦时代的情调给我带来的兴奋与感动,让我至今无力用文字复述。就是这瞬间的浪漫,让我爱上了这座城市。虽然我还没有真正看到,但已经感受到了。人,就是这样的情绪型动物:一张陌生的面孔,竟能让你对一座城市充满激情。我感谢那个不相识的布拉格小伙儿,让我一到那里就感到了超乎期待的亲切;布拉格也应该感谢他,从容地聚拢来这么多恋它的情人。

1996年夏天,好友海尔奈·亚诺什从塞格德搬到布达佩斯,他觉得把我留在塞格德不放心,就说服我跟他一起搬到了首都。要知道,我在匈牙利,他一直是我的“保护神”,直到2004年,我一直住在他家。那时候,在匈牙利的华人都是商人,尤其是在九十年代,他们在匈牙利挣钱如同捡钱,我有几次也忍受不了窘困,动了“下海”的念头,但亚诺什认真地阻止说:“你跟别的中国人不一样,你有你的使命。”我清楚地记得,他说这话是在1994年,那时我不知道我的使命是什么,但我相信朋友的话;直到许多年后,我才知道……

1999年,我在布达佩斯的一家华人报社当编辑,那是我到匈牙利十年后第一次正式工作。2000年,同在匈牙利闯荡多年的薛飞跟国内电视台策划拍摄了一套百集人物记录片《旅欧华人录》,也采访了我。记得他们选好的几个场景中,有一个是在民族博物馆前的花园里。拍摄过程中,摄影师问我博物馆花园中央的青铜雕塑是谁?我告诉他,是诗人奥朗尼·亚诺什(1817 -1882)。他接着又问了一个“很中国”的问题:为什么不是裴多菲?是不是他比裴多菲有名?我被问住了,我只知道奥朗尼是位大诗人,怎么个“大”法,我并不清楚,当时我还没读过他的诗。

当天回家,我就从亚诺什家的书架上找到一本奥朗尼的诗集,抱着字典读了几首,并向亚诺什讨教了一下诗人的地位。第二天现学现卖,讲给了那位摄影师。

奥朗尼跟裴多菲是同时期的诗人,比裴多菲年长几岁。他跟大多数诗人一样家境贫寒,由于没钱,大学中途辍学,后来当过演员、公证人。他在诗歌界也成名很早,长诗三部曲《多尔迪》、《多尔迪的晚年》、《多尔迪的爱情》是匈牙利优秀的叙事诗,使他成为19世纪最重要的诗人之一。

1848年3月15日匈牙利爆发革命,奥朗尼读到裴多菲写的《民族之歌》的传单,马上给裴多菲写信,表示要参加近卫军,并写了著名的《近卫军之歌》。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与裴多菲是战友。革命失败后,他隐居乡下当中学老师,以民谣体写了大量历史题材的诗歌,反对哈布斯堡王朝。或许,他的诗歌大多取材于本民族历史,并又做为民族斗士在民族独立战争中大书过一笔,便是他能变成青铜雕像立在民族博物馆前的原因吧。

世界

世界是一辆破马车,

想往前行驶,但走不了多远;

这里裂了,那里断了:

我们从来不怕它会散架。

世界是一件旧披风,

虫蛀,发霉,土气呛呛,

洗不净,补不好:

刚缝好马上就开线。

世界是一座湖畔的磨坊,

有时充盈得浩瀚如海,

有时干涸得滴水皆无;

总之:风车永远不能转动。

世界是一位老乐手,

他已学不会别的曲目;

每个音都只拉一半,

每一天都忘一首歌。

世界是一家破败的饭馆,

无论冬夏都难以避身;

冬天寒冷,夏天漏雨:

但你还是在里面熬夜。

这个世界是一个酒鬼,

走一步要打五六个趔趄;

他想跳过高山与峡谷,

并在平地上翻筋斗打滚。

有一年回国,参加老友聚会,听到一个笑话把我笑喷了:公交车上,两个人因谁踩了谁的脚争执起来,其中一个出言不逊,冷语骂道:“也不撒泡尿瞅瞅自己这副德行,你丫真是个诗人!”另一个刚还据理力争,但一听这话也急了,脸红脖子粗地反唇相讥:“你丫才是诗人呢,你丫全家都是诗人!”

笑过之后并不是滋味。曾几何时,我们也曾在臭球鞋臭袜子味儿冲鼻的男生宿舍里读雪莱、拜伦和波德莱尔,曾在熄灯之后打着手电趴在蚊帐里抄朦胧诗,曾顶着西北风骑车到城里听诗朗诵音乐会,曾为泰戈尔相当愤青的四句诗潸然泪下:“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并非生与死的距离,而是我就站在你的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时过境迁,诗人如今竟如此倒霉,沦为了咒语。

但愿诗人的地位如此尴尬,只是在中国。有一次在网上跟杜庆春闲聊,聊到国内某诗人毫无诗意的获奖诗歌,我随口说,“诗人分两大类,一类费劲地写自己看到的,一类轻松地写自己感觉到的”。杜兄赞同,说“此言甚妙,前者是诗歌的匠人,修辞学徒而已,后者才是诗意的发生”。当然,什么话都不能说得过于绝对,中国还是有好诗人的,但多被淹没在伪诗人的泥沼中。“忍受秘密焚烧自己的火焰,一颗心,一千种飞翔的欲望”,有真正的诗人,只是被沸腾的生活排挤到别处。

欧洲虽然也经历过铁幕,经历着阵痛,但在市井人的心底仍诗意盎然。诗集成不了畅销书,但总有人出,总有人读。在匈牙利,我认识好几位诗人,他们浪漫得很,骄傲得很,聚会上总会朗读两首得意的新作,诗集也不必等到哪天发疯或自杀后才走红,无论被他人介绍还是自我介绍,都很乐于承认诗人身份。

跟捷克、波兰、罗马尼亚等中东欧国家一样,匈牙利也是不仅拥有、而且从未丢下诗歌传统的国家,在广播和电视节目里。经常能听到诗朗诵,在进入书店的“声音书”里,诗朗诵占了不小的比例。我有一位当记者的朋友,他写的诗从来没发表过,但总将他的新作毫不羞涩地发给我看。对他来讲,写诗就像平常人涂鸦,不见得非认定自己画得很好才给人看,目的在于,以这种形式跟他人分享他对生活的细小感受。

九十年代,我结识了一位非常特别的作家、翻译家、哲学家、画家考拉冲·伽博尔(1935- ),科舒特奖得主。伽博尔很有语言天赋,会多种语言,但没学过中文,连“你好”“谢谢”都不会说。但是,他以奇特的方式自学了古汉语,并花了十几年的时间,在德语版、英语版的帮助下,翻译了《道德经》和《易经》,并为两本书写了上千页的评论和注释。与别的译本不同的是,这两本书他是以诗的形式,诗的语言,作为诗歌翻译的,所有读过的人都说是“很棒的诗集”。他很少写诗,也没想过要出诗集,但由于他的译著,在读者的心目中,他是位诗人。

去年是匈牙利著名诗人、作家、学者、翻译家、科舒特奖获得者沃罗什·山多尔(1913-1989)诞辰一百周年,布达佩斯的大街小巷都能看到纪念活动的各种海报。沃罗什·山多尔是位唯美派诗人,诗作多写生命感受、生活哲理,很讲究节奏和音韵,读起来就像莫扎特的音乐。他出版了五十多部诗集,其中有不少是写给孩子们的童谣和启蒙诗,很美妙很好听很灵动很智慧。在匈牙利,他是妇孺皆爱的诗人,没有谁不会背他的几首诗。

我最爱背他的一首三行短诗,很符合年轻时流浪的心境。

我站在土沟旁抽烟。

口袋里只有两分钱。

但是整个大地都是我的烟灰缸。

他对中国文化情有独钟,就像孙用一样,通过懂汉语的人从中文原文的逐词直译,然后用诗化的语言整理成匈文。由于是意译,翻译中不免会有理解上的偏差;但也正因为他不懂中文,所以能更自由地再创作,他的诗歌译稿诗意很强,琅琅上口,没有译文诗常出现的磕绊和滞涩。他翻译过《诗经》、《道德经》、屈原的《九歌》和白居易、李白、杜甫等人的诗作,对中国诗歌在匈牙利的传播贡献极大。他在个人诗歌创作中,也模仿汉语诗词、成语、谚语的形式、感觉、音韵和乐感,写下许多令人耳目一新的佳作,有一首《中国寺庙》最脍炙人口。

这首诗的大意是:

中国寺庙

圣上的花园,枝繁叶茂,张开绿色的翅膀,

上上下下宽广的夜幕降临,蓝色的暗影。

四口铜钟敲响:美好,吉祥,功名,地位,

后来幽深的寂静回荡,就像飘远的钟声。

其实,这首诗根本就没办法翻译,只能听原文朗读,因为它是彻头彻尾的声韵游戏。诗人不仅模仿汉字的发音,绝律诗的节奏,在诗句的书写上也故意模仿竖版的形式,只不过是阅读时是从右向左。而且,诗的内容也“很中国”,写景,写意,有虚有实,钟声传递的祝愿内容更令我会心发笑:美好,吉祥,功名,地位……他太了解中国人了。这首机智、幽默的诗歌小品,无论孩子和成年人都很爱读。

十一

我结识了一位诗人好友,拉茨·彼特(1948- ),他是尤若夫·阿蒂拉奖和欧尔莱伊奖的获奖诗人,代表作有《促膝相望》、《水手们到了》、《自己的面孔》。他还是一位威望很高的翻译家,不仅翻译过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德国哲学家吕迪格·萨弗兰斯基、德国诗人卡尔·克罗洛夫、犹太哲学家马丁·布伯和卡夫卡的多部作品,还在巴拉顿弗莱德市成立了一个“匈牙利翻译之家”,将各语种的译者集结在身边,推介匈牙利文学;同时,他还是鲍洛什学院文学翻译专业的负责人。

七年前,汉学家谷兰女士把我介绍给他,我写了一幅字作为见面礼送他。几周后,他请我去家里作客,给我看已装裱挂墙的书法作品,并邀我到翻译之家小住。翻译之家是幢三层别墅,离湖很近,院里绿树葱茏,花草遍地,还有石雕石柱。这座建筑建于1880年,后以“李普塔克别墅”驰名文坛。早从四十年代开始,作家李普塔克和他的妻子就在这里举办文学沙龙,邀请作家、画家、学者聚会。冷战期间,他们的活动一度遭到官方的监视。1985年作家去世,别墅捐给了艺术基金会,后在拉茨·彼特的建议下,改建为中东欧地区的第一座“翻译之家”。

翻译之家内有多间客房、会议室、图书馆,邀请各国翻译来这里工作,定期举办研讨会,组织译者与作家见面,为年轻翻译授课,与欧洲各国的文学翻译进行交流,将翻译们串联成一个大家庭。总之,拉茨先生扮演着文学翻译界的部落酋长和精神领袖的角色。他谦和、纯净、友善,有多愁善感的诗人气质,同时还有诗人少有的服务精神。

《花园》和《影子》这两首诗,诗如其人,伤感但不撕裂,敏感但不纠缠,站在时光的河岸看生活流逝,满怀细腻的依恋和温暖的阴柔。

花园

就像突然而至的春日

脱下你身上的一切

寒服变得多余

就连衣衫下你带瘢的

不晒太阳的干燥皮肤

也涂上一层不设防的欣喜

你跟满眼的雪花莲一起

准备荷枪实弹地

投入一场驱逐冬季的战役

在你的眼里以一片虚幻

你想让这花园

能跟孩童时一样

任性地想要脱掉她的裙子

脱掉这个奇怪的发明物

黄昏里 露珠滴到草上

黎明时 沐浴在晨露中

在已经荒芜了的夏末花园内

在齐腰高的蒿草间

你看到经过整夏的暴晒

萎蔫了的果树

感到黯然神伤

即使你不愿意让别人

把你看作成年人

你的女儿

也已经长成了少女

影子

以后我还能想念你吗?

最好还是不想?

还是最好去想?

尽管你早就不是你了

以后我能否还忆起你在别的年龄的模样,

为了别记起

现在的你

影子飘来飘去

你旧日的光彩

明灭闪烁

我搞不清楚你到底是谁

我只看到你熟悉的面孔

人们来来往往,神色匆匆

我慢慢躺下

看到自己

悄然消失

没有疼痛,什么感觉也没有

什么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我还没去任何地方

我在这里——这里

《影子》是诗人写给多年患病在床、已经失去旧日风韵的母亲的。儿子与母亲一问一答,精确表现出诀别前的无措和感伤。

十二

匈牙利有一对世界知名的老夫少妻,而且都是诗人,隔两辈的诗人。他们就是法鲁迪·乔治(1910-2006)和娇妻芳妮。法鲁迪是最后一位“垮掉的一代”的风雨人物,普利策奖诗人,著名作家和翻译家,直到九十六岁去世,他从未辍笔,生前被尊为“活的文史博物馆”。

1910年9月22日,法鲁迪出生在布达佩斯,一生颠沛流离。1938年流亡法国,德国占领法国后,他逃往摩洛哥。1941年迁居美国,二战后后返回匈牙利。1950年作为政治犯被捕,在劳改营中服了三年劳役。1956年参加自由起义,起义失败后再度流亡,先后去了伦敦、佛罗伦萨、马耳他等地,最后定居在加拿大,在多伦多大学执教多年,曾是“跨掉的一代”文学群体中的活跃分子。1989年诗人又回到阔别三十三载的家乡。1994年获得科舒特奖,1998年获得普利策纪念奖。

法鲁迪一生坎坷,一生弄潮。齐白石九十二岁还想娶妻,已被人羡慕得不得了,法鲁迪则在九十五岁生日那天宣布娶妻,不但高调地娶了,而且还惊世骇俗地跟不到三十岁的新婚妻子拍了一本裸体写真《衰老与青春》出版。同年,加拿大政府决定在诗人多伦多旧居的对面建一座“法鲁迪公园”,以纪念他在多伦多生活、创作的二十年岁月。新婚一年后,诗人去世。在隆重葬礼上最引人瞩目的,一个是厚重的棺椁,一个是比诗人小六十五岁的女诗人,想来她是老人为后人留下的最后一行没有句号的诗章。

假如我看你……

假如我看你,我看到的是背景皆无的你,

假如我听你,我听不到任何别人的言语。

你的美遮挡住万事万物,

你的美吞噬了所有声音。

我一旦久久地偷看你的脸,你就会

出屋或转过身去。我领悟到了,

你也赞同普罗提诺的观点,

凡是脸红的人,都会有肉身。

不要害羞。也不要妒忌

你的外表。我爱你,是因为你的灵魂。

其他的一切都是装饰。你尽管

穿着外套,披着浴袍,或裸着身子溜达吧,

你怕什么呀?反正我也会把你抽象出来,

从你的身体里,读出十四行诗。

法鲁迪的这首诗写得很暧昧,也很率真;很含蓄,又很激情。这首诗不是写给妻子的,甚至不是写给女人的。在往日不羁的岁月里,诗人爱恋过美女,也爱慕过美男,或者说,追寻过柏拉图式的友情。也许是诗人的生命太长的缘故,他生活中不可能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承受得起他的感情之重,他爱过和爱过他的人,注定都是他生命中的过客。去年,芳妮接受媒体采访时透露了两个信息:一是为诗人建一座纪念馆,陈列他堆积如山的手稿和价值连城的遗物;二是她找到了一个新爱,不是名人,但是法鲁迪的崇拜者,她想跟他生一个孩子……

十三

我的性格和生活方式决定了不爱跟当官的人打交道,但没有想到,朋友中出了一位大官,还是位诗人。他就是苏契·盖扎(1953 - )。

九十年代初,我在亚诺什家就认识了他,当时他刚流亡归来。苏契来自罗马尼亚的匈族区——艾尔代伊,年轻时在维也纳留学,接受了民主启蒙,此后以诗言志,反对齐奥塞斯库的高压专制,多次被拘捕,八十年代流亡瑞士。东欧剧变后,他回到布达佩斯主持“自由欧洲电台”,九十年代得以重返家乡。他不仅写诗很有名,出过多部诗集,获过多项国际奖,他还从政,九十年代被选为罗马尼亚议员,后来移民匈牙利。四年前,他被匈牙利政府任命为文化国务秘书(相当于文化部长),之后担任总理首席顾问,匈牙利笔会主席。

苏契家住在布达佩斯城外的小镇上,他当国务秘书时,正赶上匈牙利担任欧盟轮值主席国。为了方便他的工作,政府为他在首都租了一套月租一千欧元的公寓。轮值国任期一到,他就退掉公寓搬回自己家。外人或许觉得他在作秀,其实对这个习惯漂泊的诗人来说,不过是回到生活原态而已。

有一年冬天,国际台匈语组负责人来布达佩斯,我介绍他跟苏契会面。苏契选了一个离文化部较近、只能容四五桌客人的小饭馆。他顶着大风只身赴约,像老北京人出门吃碗炸酱面一样低调。还有个周末,我介绍他与一位朋友在中餐馆晚餐,约在傍晚六点半,苏契说他要从外地赶来,拿不准时间,让我们七点到更保险。我赶到时,他就已经等半个钟头了。

2012年,苏契干了一件影响诗坛的大事,以他任主席的匈牙利笔会名义设立了一项国际诗歌大奖——雅努斯·潘诺尼乌斯国际诗歌奖(包括诗歌奖和诗歌翻译奖)。

雅努斯·潘诺尼乌斯是十五世纪与法国诗人维永齐名的匈牙利诗人,也是第一位用拉丁语创作的匈牙利诗人。博尔赫斯不仅将雅努斯写进了一篇小说,还写了一首诗诗献给他,博尔赫斯在诗中谦虚并崇仰地写道:

致第一位匈牙利诗人

我就像伊利亚的弓箭手,

在一个旷寂的黄昏,

孤身一人地任凭思绪如离弦之箭自由射出,

飞向茫茫黑夜的尽头。

我呼唤您,遥不可及的前辈啊,

我与您注定永不能相聚。

对您来说,恐怕我连一个微弱的回声都算不上,

但是对我自己来说,

我是一个充满渴望、奥秘、奇迹与恐怖的孤岛。

或许每个人都是如此,

恰如曾在另一片星空下活过的您。

雅努斯·潘诺尼乌斯国际诗歌奖每年8月29日即诗人的生日这天颁发,不仅颁发给优秀的诗人,同时还颁发给优秀的诗译者,奖金数额为五万欧元,希望能把它打造成诗坛的诺贝尔奖。

去年,苏契请我将雅努斯·潘诺尼乌斯国际诗歌奖的宣传册译成了中文,希望以后能有优秀的中国诗人也进入评委们的视野。他在宣传册中写道:“我们不会将诗歌视为一种简单文体,而是将它视为能促使人类思想、精神、道德变成熟的工具。更准确地说:我们将它视为对追求高尚人类意识自我表达的力量展示……我们希望将这项大奖颁发给那些我们认为是数千年来人类文明所积累的思想、精神财富、及其伟大价值的真正承继者的诗歌作品和诗人们;颁发给那些既秉承传统又不断求新,为诗歌的时代化,为表现并丰富当今世界状况和谐、同步的文化意识形式做出最多贡献的诗人们。”

不过,给人颁奖并不那么简单,比如第一届大奖颁给了美国“垮掉的一代”诗人、画家劳伦斯·费尔林盖蒂(1919 - ),没想到几周后,自由意志强烈的费尔林盖蒂宣布拒绝领奖,理由是他不接受任何有政府背景的奖项。苏契很快宣布,今后撤销政府对该奖的资助。事情虽然尴尬,但也让这项年轻的大奖名声远播。2013年的诗歌奖颁给了波斯女诗人希敏-贝赫芭哈妮(1927- )。

不管怎么说,诗人办了诗人的事,但愿这个奖能办下去,但愿苏契的初衷能够实现,也希望有一天在获奖名单上能看到某位中国诗人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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