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松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陈维崧(1625—1682)是清初著名的词家、骈文家。他的骈文被认为是“哀艳流逸,每于叙怀伤往,俯仰顿挫,怆有余情,庾开府来一人而已。”在中国骈文史与文学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然而,在他的骈体文集中,有一篇《铜雀瓦赋》,篇幅不长,才32句166字。而与他同时的冒襄(1611—1793)的《巢民诗文集》中,也有一篇同题赋作,除了比前者多15句76字、赋末二句有4字异文外,其余的文字则完全相同。这不仅令人心生疑问:《铜雀瓦赋》的作者到底是谁?或者说谁应当是这篇赋作著作权的拥有者?为解决这一问题,现将这两篇同题、且文字基本相同的赋作全文移录如下,以便进行讨论、甄别其作者或者说其著作权到底属谁。
陈维崧俪体文集卷一的《铜雀瓦赋》的全文是:
魏帐未悬,邺台初筑,复道袤延,绮窗交属。雕甍绣栋,矗十里之妆楼;金埒铜沟,响六宫之脂盝。庭栖比翼之禽,户种相思之木。馺娑前殿,逊彼清阴。柏梁旧寝,嗤其局蹙。无何而墓田渺渺,风雨离离。泣三千之粉黛,伤二八之蛾眉。虽有弹棋爱子,
傅粉佳儿,分香妙伎,卖履妖姬,与夫杨林之罗袜,西陵之玉肌,无不烟消灰灭,矢激星移,何暇问黄初之轶事,铜雀之荒基也哉?春草黄复绿,漳流去不还。只有千年遗瓦在,曾向高台覆玉颜。
而冒襄《巢民诗文集》文集卷一的《铜雀瓦赋》全文则是:
魏帐未悬,邺台初筑。复道袤延,绮窗交属。雕甍绣栋,矗十里之籹楼;金埓铜沟,响六宫之脂盝。庭栖比翼之禽,户种相思之木。馺娑前殿,逊此清阴。柏梁旧寝,嗤其局蹙。无何而墓田渺渺,风雨离离。泣三千之粉黛,伤二八之蛾眉。虽有弹碁爱子,傅粉佳儿,分香妙伎,卖履妖姬,与夫杨林之罗袜,西陵之玉肌,无不烟销灭,矢激星移。何暇问黄初之轶事,铜雀之荒基也哉?乃有遗瓦,如舟绣菭似,错德俪泓,声谐松壑,醉素留草圣之墨痕,颠米镌秘书之宝阁。光泽莹腻,古灏磅礴,见之三十九年以前,怃焉千四百载如昨。唐宋文房,此为鼻祖;西京玉质,还其大朴。已焉哉。春草黄复绿,漳流去不还。只有土花留碧在,曾向高台覆玉颜。两相比较,后者比前者多了“乃有遗瓦,如舟绣菭似,错德俪泓,声谐松壑,醉素留草圣之墨痕,颠米镌秘书之宝阁。光泽莹腻,古灏磅礴,见之三十九年以前,怃焉千四百载如昨。唐宋文房,此为鼻祖;西京玉质,还其大朴。已焉哉”这15句76字,且“千年遗瓦”作“土花留碧”。尽管后者比前者多了15句76字,赋末二句有4字异文,但这分载在不同作者别集中、且文字基本相同的同题赋作的作者只能是一人,而不可能是两人。也就是说,《铜雀瓦赋》的作者或者是陈维崧,或者是冒襄,二者必居其一。
早于陈、冒二人的三百年前的元末明初,被视为“文妖”的杨维桢(1296—1370)也有一篇《铜雀瓦赋》,此赋乃因见友人所得铜雀瓦而作,采用的是传统的主客问答体,以陶唐甄(铜雀瓦之化名。瓦为陶属,唐甄,则近于铜之切音)与楮先生两者之间的问答结构全篇,此赋全文如下:
金华刘仲车得是瓦于里甿,体半存且废,复完以胶漆。背有铜台字,左右篆铭,有涪翁记云:“艾城王文叔为洺川守,得此于深水,允谓古匪谬。”故予为赋之。
客有陶唐氏甄名,来自邺下,与会稽楮先生论交。先生曰:“子辞髙而卑,去合而分,偃傲雨露,譤避风云,将涵泳圣涯,哜嚅道真。其出处得失之大,故亦可得而闻乎?”甄曰:“唯唯。惟汉建安大将军操,挟天子威,芟夷羣盗,瞻彼雒京,宫室咸烧。睠兹邺土,新厥层构,殆将追始志于谯东,谈诗书而训甲胄也。予泥涂之人,稼穑是利。大钧有造,适用于器,以为太柔则坯,太刚则甈。和我以丹铅,济我以火齐。不剥脱,不砥砺,而出我于成剬。繇是蹑云梯,登金雀,翼觚棱,以特峙轶埃(土盍)之混浊,与燕黄金以争髙。吾之承魏恩者,亦不薄矣。”先生愀然曰:“与枉而抟,宁直而蟠。蹈海絶秦,耕野傲燕,彼卧龙所不事,石羯所不为,非许月旦所评之奸乎?子不登明堂,上灵台,则已而何立鼎峙乎中州?冐九锡于其间,凌霄汉其若此,故不如监门而抱关。”甄曰:“马既负乗,雀亦告灾。嗟我鸳侣,碎砾飞灰。有幸不幸,璜沉璧埋。解予逃难,谩何取材?陵迁谷易,甘遯不谐。越八百其厯,而起我于深水之涯。太守拾遗,如获渭潭;太史审象,如见傅岩。青黄沟断,律吕爨焦。千年瓦砾,一日琼瑶。陶弘通谱,扑满絶交。歙眉包羞,端眼献嘲。直笔如杠,敛锷淬铓。然所藏咳唾成章,诛奸不死,发德弥光,非吾斯文之一大昌乎?”先生哑尔曰:“大节一折,万事瓦裂。云斩其佞,苏泣其别。吾子既创髙危,宜悟明哲。毁身削名,埋照食渫,又何聘几席之贵,资笔削之直,老忠义之研磨,将何辞于孟德?子殆为铜台之罪案。于颡独无泚而面独无墨乎?”甄色如土,不敢作声。扣之复鸣,曰:“甄实顽钝,未周规矩。多寿斯累,怀璧而贾。阅西陵之传舍,仅四纪而弗有;舍金华之仙伯,复流落乎谁手?忽暗投乎渠,侬孰为甋而为玖?分甘与破甑同弃,而老(爽瓦)同朽;投胶漆以自坚,又为夘金氏之友也。”先生蹵然曰:“汝补漏于一方,孰与同文于天下也?卖耻于故国,孰与尸解于九土也;取吊于骚人,孰与忘言于老圃也?义士絶餐,孰回西山?故侯不名,孰夺东陵?为子计者,野鸡拔尾,林鹿閟声,又何起缺足于半土,志折胁于客卿?魏既失之而弗能有,黄既得之而弗能留。自谓求田而问舍,又崛强而依刘?徒知三献以为宝,未知一毁而解仇者欤?已矣乎!器以名而累形兮,名以盗而乱实。非夫人之具眼兮,孰封黥而谢躄?岂掷地而金声兮,犹未忘于瓦砾?削欵识与瘗文兮,庶还初而返质。”甄乃蹷然而起,退而徼中书先生之纂。
(《历代赋汇》卷一百七)
在文学史上,临摹、仿效前人辞赋名作的篇什层见错出。西汉枚乘《七发》问世之后,仿效之作在后世层出不穷,如傅毅《七激》、崔骃《七依》、张衡《七辩》以及曹植的《七启》等。分载于陈维崧与冒辟疆别集中的《铜雀瓦赋》是不是对杨维桢《铜雀瓦赋》的效仿呢?只要将上述陈、冒二人别集中的《铜雀瓦赋》与杨维桢的同题赋稍作比较,显然可以看出,前者绝非对后者的临摹、仿效,而是属于缘事而赋,是赋作者个人的有感而发。
那么,陈维崧与冒辟疆二人到底是谁有感而作此赋呢?其实,收录在冒辟疆别集里的《铜雀瓦赋》所多出的文字“见之三十九年以前,怃焉千四百载如昨”这一句,倒透露了作者的信息,即此赋的作者在三十九年前曾见到了铜雀瓦。而此赋的创作,显然是作者再次见到了铜雀瓦而引发的。但是,再次见到铜雀瓦,陈维崧的可能性则大于冒辟疆。这是因为:明亡后,冒辟疆一直隐居家乡,足迹不出三吴之地。而陈维崧自康熙七年(1668)季冬离京南下,取道河北,游幕于中原,至十二年(1673)始挈家归里定居。在漂泊中原五年的岁月里,陈维崧两度途经邺下。第一次是康熙七年的季冬。《迦陵词全集》卷十七《念奴娇·邺中怀古》:
滏阳南去,望邺城一带,逼人愁思。记得群雄争割据,健者曹家吉利。公子彩毫,佳人绣瓦,快意当如是。漳河呜咽,至今犹染红泪。 犹忆秋夏读书,春冬射猎,泥水谯南地转眼寒,烟萦战垒。耿耿还留霸气。贺六浑来,韩擒虎去,苑树都如荠。论人成败,世间何限余子?
同卷又《邺城感怀,寄纬云弟都下》:
漳河南下,被浪花打散。邺宫遗事,总是英雄儿女恨,酿就千年霸气。冯淑妃来,慕容廆去,谁问他曹魏?铜台绣瓦,至今换作残垒。 白头来到中原,吴钩醉舞,不耐涛声沸。春雁成行都北往谓纬云、子万,只剩离鸿一对。一滞吴关谓半雪,一留赵郡自谓也,夜冷那能睡?阑干拍遍,凄然长念阿纬。《湖海楼诗集》卷三“戊申”《题邺下闻琴亭,和壁间周伯衡观察韵》:
人传邺下有邮亭,拊掌亭前韵可听。
我到寒禽方轧轧,响来粉壁果泠泠。
伎帷繁奏疑铜雀,朔客哀丝类洞庭。
郭索此宵弹不尽,乱山重迭涌秋屏。
陈维崧的这些诗词,虽是抒怀,但同时也是纪行,叙述了他在康熙七年游历邺城的行实。而陈维崧第二次行经邺下,是在康熙十年(1771)四月。在《湖海楼全集》中,有诸多篇什纪其事。如卷五《邺台怀古》八首其一:
姊归啼歇野花殷,惆怅春还我未还。
四月青阴连邺下,千秋陈迹满人间。
缭垣鏁涩防乡梦,隔寺钟来搅客闲。
绝忆故园梅雨后,鮆鱼初贱竹新斑。
其二:
当涂家世大长秋,汉室河山指顾收。
霸府三台夸割据,名藩八斗擅风流。
尽陶赵魏又曹魏成鸳瓦,别情姮娥直绮楼。
镂枕空贻罗袜冷,漳河冉冉不胜愁。
其三怀石赵,其四怀高齐等,同卷另有《邺下寄纪伯紫》等。据周绚隆先生考证,陈维崧《湖海楼全集》中的《铜雀瓦赋》当是此次游历邺下所作,因为赋中所云“春草黄复绿,漳流去不还”,正好与《邺台怀古》其一“四月青阴连邺下”所写相合从生平行实来看,陈维崧有游历邺下、行经铜雀台遗址的经历,而冒辟疆则没有。所以,《铜雀瓦赋》只能是有游经邺下的陈维崧所作,而不是无游历邺下的冒辟疆所作。
而且,在陈维崧的《湖海楼全集》中,铜雀瓦或铜雀绣瓦作为一个文学意象,多次出现。如前举陈维崧《邺城感怀,寄纬云弟都下》词中之“谁问他曹魏?铜台绣瓦,至今换作残垒”句,《邺台怀古》其二之“尽陶赵魏成鸳瓦”(暗含铜雀瓦之义)句。再如以下的篇什:
少日情亲,两家中表,羊车竞戏阶前。雕虫薄技,里塾又随肩。弹指渭阳凋谢,乌衣巷蔓草平田。谁能料,童时伴侣,相对两华颠。 中年抛艾绶,柴门罨画,三径萧然。忆相州邺下,宦迹流传。购得铜台绣瓦,归吟写、夜雨朝烟。残生事,酒鎗棋局,此外总由天。
(《湖海楼词》卷十三)
毕公古砚砚最奇,相传南宋年间物。尘黮苔斑款识无,“心太平庵”字髣髴。砚背有“心太平庵”四字。陆放翁庵名心太平。瘦如碧珪出禹陵,莹如宝刀来突厥。苦遭镵削只简傲,便委泥沙还强倔。此砚昔没于水,罟师以网出之。江头风雪欺醉渔,渔翁拍手来捕鱼。无何网重举不得,挽起却是红砗磲。渔翁见此心踌躇,流涎曲车何计沽?正遇项大夫,赠尔黄金蚨,公然咤付平头奴。秋风秋雨经江国,闲卧官衙论胸臆。自是男儿一片心,持砚赠公惜不得。我公笑向庵名指,犹忆剑南陆老子。当时此老最不凡,剧于骏马脱辔衔。巴烟栈雨一千里,夜猎雪压干红衫。文彩风流偏健举,萧骚老鬓奈何许?蜀国弦悲忆酒徒,竹郎庙冷思倡女。即今人去几百年,砚亦飘零走道边。铜盘去渭还流泪,石阙衔悲也可怜。我时末座闻公语,谓公吊古公无苦。世间一物必有神,古来万事岂无主?君不见铜雀瓦年年屹立高台下,少被曹家女伎憎,老愁邺下官军打。砚乎砚乎何太乐!前遇陆游今毕卓。 (《湖海楼诗集》卷一)
千门梅蕊晴春动,一夜琼葩玉戏佳。天上张星原列宿,人间枢府本崇阶。清河第宅雕鞍盛,韦曲门庭画戟排。八月银河供汗漫,千秋金镜待磨揩。华文入直莲为炬,峻秩分籓玉作牌。绣幰一探铜雀瓦,珠珂仍响濯龙街。班齐簪笏千官肃,调叶笙簧二气谐。玉立朝端推领袖,风生闾右慑椎埋。还因吏散呼香茗,每喜朋来选菜鲑。白月半廊浮白堕,青春三径踏青鞋。公缘桑梓情偏惬,我困泥途句类俳。门下况承栖小季,花时只拟过高斋。欣逢揆览星文灿,喜值悬弧鸟韵喈。是曰赤麟方献赋,是日初八,令嗣子俶方入礼闱。公家玉燕早投怀。蟠桃正熟瑶池岛,红杏旋开御水涯。寄语善题鹦鹉客,来宵重醉凤凰钗。
(《湖海楼诗集》卷六)
铜雀瓦或铜雀绣瓦作为一个文学意象在以上所举陈维崧的诗词中反复出现,可以印证《铜雀瓦赋》的作者实为陈维崧,而不是冒辟疆。相反,在冒辟疆的《巢民诗文集》中,除了《铜雀瓦赋》外,没有别的诗文提到铜雀瓦或铜雀绣瓦,这也可以反证冒辟疆不是《铜雀瓦赋》的作者。
然而,令人疑惑的是:冒辟疆的《巢民诗文集》中,为何载收没有署陈维崧之名而实为他所作的《铜雀瓦赋》呢?要想解释清楚这一事实,有必要弄清楚陈、冒二人之关系。冒辟疆与陈维崧的父亲陈贞慧同为明末四公子(另两人为方以智、侯方域)中人,算是陈维崧的父执、世交。陈维崧在父亲去世之后,曾自顺治十五年(1658)至康熙四年(1665)在冒辟疆寄居8年,陈、冒二人关系极为密契。而在康熙十七年(1678)被举荐博学鸿词赴京师应试之前,陈维崧自昆山徐乾学的憺园前往苏州,拜别因家难移居在苏州的冒辟疆。虽然对这次拜会的具体情形我们无法了解,但在这次拜会过程中,陈维崧想必拿出自己所写的一些颇为得意的作品请父执冒辟疆品评,而《铜雀瓦赋》当是其中之一。由于此赋缅怀曹魏历史,意蕴丰盈,感慨深沉,自然会受到冒辟疆的喜爱;而全篇不过240来字(即留存于冒氏集中的《铜雀瓦赋》),过录极易。因此,冒辟疆过录了陈维崧的《铜雀瓦赋》,以便随时诵读、赏鉴。而冒辟疆的子孙在编次冒氏文集时,未曾细考,将冒氏所过录的陈维崧的《铜雀瓦赋》误为冒氏之作,因而冒氏的《巢民文集》中便载有未署陈维崧名的《铜雀瓦赋》了。虽然冒氏子孙在编次《巢民文集》时系此赋于康熙丙午(1666),但上述所作的考辨已充分地证明,陈维崧为此赋的唯一作者可以说是确凿无疑的。
需要继续探讨的是,陈维崧的俪体文集卷一中的《铜雀瓦赋》为何比冒襄《巢民文集》卷一中的《铜雀瓦赋》少了15句76字、且末2句有4字异文呢?只要比较分载在二人文集中的《铜雀瓦赋》,即可见出,陈维崧俪体文集中的《铜雀瓦赋》虽然是文字简洁、文气贯通,但全篇主要是抒写铜雀台,仅仅最后两句“只有千年遗瓦在,曾向高台覆玉颜”才涉及到铜雀瓦,算是画龙点睛。而冒辟疆《巢民文集》卷一中的《铜雀瓦赋》虽然文字稍显芜杂、冗繁,但所多出的15句76字“乃有遗瓦,如舟绣菭似,错德俪泓,声谐松壑,醉素留草圣之墨痕,颠米镌秘书之宝阁。光泽莹腻,古灏磅礴,见之三十九年以前,怃焉千四百载如昨。唐宋文房,此为鼻祖;西京玉质,还其大朴。已焉哉”,敷写的正是铜雀瓦。而载在陈维崧俪体文中的《铜雀瓦赋》之所以比收录在冒襄《巢民文集》卷一中少了15句76字,毫无疑问,是因为陈维崧删改而至。而经过删改,陈维崧俪体文中的《铜雀瓦赋》在结构上更为紧凑、贯通,而且在意蕴上也更为警策。换言之,载入冒襄《巢民文集》卷一中的《铜雀瓦赋》是陈维崧的原作,而陈维崧俪体文中的《铜雀瓦赋》则是修改后的定稿。
[1](清)徐乾学.陈检讨维崧墓志铭[A].陈维崧著.陈振鹏标点.李学颖校补.陈维崧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2]周绚隆.陈维崧年谱[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