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承日
(洛阳理工学院 中文系,河南 洛阳 471023)
贾岛是中唐后期一位极具艺术个性的诗人,他于“大历十才子”之秀媚、韩孟之险怪、元白之轻俗外另辟蹊径,锻造出一种奇僻苦涩的独特诗风。对于这种诗风的形成,有学者归因于受杜甫诗风的影响,如宋人孙仅在《读杜工部诗集序》中说:“公(杜甫)之诗,支而为六家:孟郊得其气焰,张籍得其简丽,姚合得其清雅,贾岛得其奇僻,杜牧、薛能得其豪健,陆龟蒙得其赡博,皆出公之奇偏尔,尚轩轩然自号一家,爀世烜俗。”在盛唐诗人中,杜甫的确对贾岛诗歌创作产生过较大影响,但是,目前学术界对这种影响,抽象肯定的多,切实研究的少。尤其是贾岛作诗偏于求“奇”与杜甫有何种关联?贾岛得杜诗之“奇僻”有何具体表现?诸如此类的问题,似乎尚未得到很好地回答。本文就此问题略作申论。
作为一位“集大成”的诗人,杜甫诗才多样,诗思宽广,除“沉郁顿挫”的主导风格外,也因其选用诗体、表现内容,乃至自身生活阶段的不同,呈现出多样化的艺术风貌。杜诗艺术的全美性质与集大成的特点,开启了中晚唐各家诗风的无数“法门”。孙仅所谓“公之诗……贾岛得其奇僻”,意思是杜诗备极全美,“奇僻”为其一偏,贾岛学而善变终成一家风貌。
作为寒士阶层诗歌潮流的先驱,杜甫一生的创作历程主要经历了长安诗、秦州诗、成都诗和夔州诗四个大的阶段。在这四个阶段中,在秦州的生活是其一生最为艰难困窘的时期。流寓秦州三个月的时间,杜甫贫病交加,飘泊无依,作诗近百首,数量之多实为其他时期所罕见。清人无名氏云:“老杜生平诗,自去华适秦以后为之一变。”细品杜甫寓秦期间的咏物诗作,就不难发现其中的一些变化:前期咏物诗作,如《画鹰》、《房兵曹胡马》、《高都护骢马行》等诗中所表现出的勇猛壮美之物、阔大雄豪之气以及昂扬奋发的风调消失殆尽,代之而来的是对自然界和日常生活中一些弱小细微之景或病残废弃之物的关注与悲悯,如“零落”“萧疏”的瓠架(《除架》)、发“哀音”的促织(《促织》)、“拥霜”“凋残”的废畦(《废畦》)、“缺落”不全的铜瓶(《铜瓶》)、“味苦”“丛卑”的竹子(《苦竹》)以及衰老“驯良”的病马(《病马》)等。寓秦期间杜甫之所以将目光集中投向了这些弱小病残之物,因为这些景物的特征、特性,不仅与当时气脉浸微的国运有着共通之处,也与当时自身的境遇、意绪有诸多相似之处,正好成为他托物咏怀的“载体”。杜甫秦州期间的诗作,充满了对自我生存境遇的悲悯感,格调上多悲苦孤寂之音,萧瑟幽冷之气。在景物描写上多幽微柔弱的之物,艺术表现由前期的慷慨激昂转而悲婉细腻,例如“抱叶寒蝉静,归山独鸟迟”(《秦州杂诗二十首》之四),“士苦形骸黑,旌疏鸟兽稀”(同上,之六),“黄鹄翅垂雨,苍鹰饥啄泥”(同上,之十一),“鸬鹚窥浅井,蚯蚓上深堂”(同上,之十七),“风悲浮云去,黄叶坠我前。朽骨穴蝼蚁,又为蔓草缠”(《遣兴三首》之一),“楚岸朔风疾,天寒鶬鸹呼”(《缆船苦风戏题四韵奉简郑十三判官》),“蝉声集古寺,鸟衫度寒塘”(《和裴迪登新津寺寄王侍郎》)等等,这些诗句思致奇僻幽峭,格调阴沉衰飒,颇似晚唐风韵。
近人陈延杰在谈及贾岛五律的渊源与特征时说:“其原亦自从少陵,以细小处见奇,实能造幽微之境,而于事理物态,体认最深。非苦思冥搜,不易臻此。”明确指出贾、杜二人之间的师承关系。作为中晚唐诗坛上的一介寒士,贾岛出身低微,久困名场,生计长贫,加之早年曾出家为僧,特殊的身世境遇使他养成一种独特的审美爱好,“于是他爱静,爱瘦,爱冷,也爱这些情调的象征——鹤、石、冰雪。……爱深夜过于黄昏”。盛世不再的悲哀和生不逢时的伤感使得贾岛创作视野狭小,襟怀猥琐。他常常将注意力集中于常人所忽略的一些琐屑幽微的角落,对一些幽僻乃至怪奇之物着意描绘,如“野菜连寒水,枯株簇古坟”(《寄贺兰明吉》)、“废馆秋萤出,空城寒雨来”(《泥仰馆》)、“萤从枯树出,蛩入破阶藏”(《寄胡遇》)、“归吏封宵钥,行蛇入古桐”(《题长江》)、“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暮过山村》)、“空巢霜叶落,疏牖水萤穿”(《旅游》)、“主人灯下别,羸马暗中行”(《早行》)等。诸如野水、孤灯、病竹、枯树、残月、荒园、废馆、破阶、苔痕、树癭、晚蛩、孤鹤、寒蟹一类的意象在《长江集》中频频出现。由于受生活阅历、才力胸襟等方面的局限,岛诗师杜,却无法写出杜诗中“高江急峡雷霆斗,古木苍藤日月昏”(《白帝》)、“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阁夜》)、“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秋兴八首》其一)、“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登楼》)之类气吞山河、光掩日月的豪壮诗句,他只能靠自己的穷力“冥搜”,从少陵写眼前琐细病残之物开辟到写幽奇荒僻之景,这是对少陵诗风一偏的拓展与延伸。然而,有所不同的是,杜甫写琐细小景,格调并不局限于悲婉细腻,阴沉衰飒,有时还明朗生动,表现出对一些小生灵,诸如燕子、蚂蚁、蜜蜂等的一片仁爱之情,如“芹泥随燕嘴,蕊粉上蜂须”(《徐步》)、“仰蜂粘花絮,行蚁上枯梨”(《独酌》)等。正所谓“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鸟山花吾友于”(《岳麓山道林二寺行》),那些看似非常细微的景象描写,却能传达出诗人“厚德以载物”的胸襟气度。而贾岛则局促于一体,一味搜奇抉幽,刻苦炼饰,务求以此出奇制胜,其结果正如朱彝尊所言:“浪仙诗虽尚奇怪,然稍落苦僻一路。”
江西诗派的代表人物陈师道在谈及学杜之法时说:“今人爱杜甫诗,一句之内,至窃取数字以仿象之,非善学者;学者之要,在乎立格、命意、用字而已。”陈师道把“用字”——句中字眼的选择与锤炼视为学杜的一条进路,确为知者之见。“杜陵有穷老,白头惟苦吟”(张方平《读杜诗》,《全宋诗》卷三零六),作为对律诗创作异常投入的诗人,杜甫对诗歌语言的运用要求非常高。“晚节渐于诗律细”(《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他坦率承认自己性耽佳句,宣称不把诗语锤炼得出奇惊人死不罢休。杜甫在字句锤炼上呕心沥血,孜孜以求,留下了众多高质量的“惊人语”为后世诗论家所津津乐道。宋人叶梦得《石林诗话》云:“诗人以一字为工,世固知之,惟老杜变化开阖,出奇无穷,殆不可以形迹捕。如‘江山有巴蜀,栋宇自齐梁’,远近数千里,上下数百年,只在‘有’与‘自’两字间。而吞纳山川之气、俯仰古今之怀,皆见于言外。”仇兆鳌评“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奉酬李都督表丈早春作》)句曰:“用‘归’、‘入’二字写出景色之新嫩,皆是化腐为新之法。”评“大声吹地转,高浪蹴天浮”(《江涨》)句曰:“次联句意警拔,全在‘吹’、‘蹴’两字,下得奇隽。”赵次公评“草敌虚岚翠,花禁冷叶红”(《大历二年九月三十日》)句曰:“如‘敌’字、‘禁’字,可谓奇矣。”吴可评“稠花乱蕊裹江滨,行步欹危实怕春”(《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句曰:“‘怕春’之语,乃是无合中有合。谓‘春’字上不应用‘怕’字,今却用之,故为奇耳。”胡震亨评“芦花留客晚,枫树坐猿深”(《峡口二首》)句曰:“以‘坐’字体物,颇奇。”……杜甫诗作中类似这样因“一字为工”,如“灵丹一粒,点石成金”的范例比比皆是,举不胜举。
在重视诗歌语言的锤炼打磨方面,贾岛与杜甫可谓一脉相承。在“文采非寻常,志愿期卓立”(《送汲鹏》)艺术理想的激励下,贾岛继承了杜甫“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赋诗精神,将诗歌等同于生命进行精思苦吟。杜甫“性耽佳句”,“新诗改罢自长吟”(《解闷》),炉锤之功不遗余力,常常字出奇,句出眼,后人评之曰“老杜用字入化者,古今独步”,“杜诗只一字出奇,便有过人处”等。贾岛诗思刻苦,在遣词造语上反复推敲,诗中也多一字见胜之处。清李怀民在《重订中晚唐诗主客图》中曾多次以例评述,如评《送唐环归敷水庄》颈联说:“‘松径僧寻药,沙泉鹤见鱼。’‘寻’字‘见’字,皆极平常字,然二句传神入妙,却全在此二字。”评《丹阳精舍南台对月寄姚合》颔联说:“‘出逢危叶落’,‘逢’字有神理。‘静看众峰疏’,‘静’字有神理。”评《王侍御南原庄》说:“‘买得足云地’,地名奇。‘峰头盘一径’,‘盘’字匠。‘原下注双河’,‘注’字匠。‘春寺闲眠久,晴台独上多。’高致须看‘久’字、‘多’字。”评《夜喜贺兰三见访》颔联说“‘泉聒栖松鹤’,用‘聒’字愈觉其静。‘风除翳月云’,用‘翳’字愈觉其净。……即此寻常静,寻常净,妙。”……杜甫与贾岛都善于选择一些精准的字眼,“置一字如关门之键”(《豫章文集》卷二十六《跋高子勉诗》),使诗句新警不凡,生动传神。宋僧保暹《处囊诀》有一则“诗有眼”的专论,即举贾岛与杜甫之诗为例:“贾生《逢僧》诗:‘天上中秋月,人间半世灯。’‘灯’字乃是眼也。又诗:‘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敲’字乃是眼也。又诗:‘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分’字乃是眼也。杜甫诗:‘江动月移石,溪虚云傍花。’‘移’字乃是眼也。”从某种意义上说,贾岛是把杜甫性耽佳句、语必惊人的“苦吟”精神提取、净化得最为纯粹的诗人,并由此开启中晚唐诗坛的普遍风尚,对此,胡适作了充分肯定:“这样认真的态度,便是杜甫以后的新风气。从此以后,作诗不是给贵人贵公主做玩物了,也不仅是应试应制的工具了,作诗成了诗人的第二生命。”
所谓“变体”,是相对于“正体”(或曰“常体”)而言的一种律诗对仗的新变手法。对仗是律诗体式的一个基本要素。中唐以前,律诗对仗名目虽多,但都讲究虚实相类,即对仗句之间的词类必须以实对实,以虚配虚,禁忌虚实相对。“实”在此处指有形或实相,亦即构成对仗的实体景物;“虚”则指是虚无或无形,指构成对仗的情感描写。初唐崔融《唐朝新定诗格》云:“夫为文章诗赋,皆需属对,不得令有跛眇者。跛者,谓前句双声,后句直语,或复空谈。如此之例,名为跛。眇者,谓前句物色,后句人名,或前句语风空,后句山水。如此之例,名眇。何者?风与空则无形而不见,山与水则有踪而可寻,以有形对无色。如此之例,名为眇。”盛唐时代来中国的日僧弘法大师所撰《文镜秘府论》“南卷·论文意”亦云:“夫语对者,不可以虚无而对实象”。这表明,初盛唐时期的诗学理论是禁忌虚实相对的。
在唐代诗人中,杜甫是位开创“诗世界”的大师,其律诗创作在遵守正统法度的同时又能通于变化之道,创作了许多与“正体”不符的句法对仗,后人称之为“变体”。如元人方回评杜甫《江涨又呈窦使君》颔联“日兼春有暮,愁与醉无醒”说:“日且暮,春亦且暮,景也。愁不醒,醉亦不醒,情也。以轻对重为变体。”这两句诗,以虚无之情对有形之景,彻底打破了初唐诗学设下的“虚实自对”的畛域,是典型的“眇对”。杜甫律诗中类似这样的对仗还有许多,如“往来时屡改,川陆日悠哉”(《龙门》)、“无路从容陪语笑,有时颠倒著衣裳”(《至日遣兴奉寄北省旧阁老》),以“川陆”对“往来”、以“衣裳”对“语笑”,是以名词对动词的虚实对仗;“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成”(《屏迹》其二)、“人稀书不到,兵在见何由”(《忆弟二首》其一),以“生成”对“雨露”、以“见”对“书”,是以动词对名词的虚实对仗;“忍待江山丽,还披鲍谢文”(《戏寄崔评事表侄苏五表弟韦大少府诸侄》)、“直对巫山出(“出”,一作“峡”字),兼疑夏禹功”,以“鲍谢”对“江山”、以“夏禹”对“巫山”,是以人名对物色的虚实对仗。这些皆为属性、类别前后不一的“跛眇”对。这种打破传统的“同类相对”界限的属对,极大地拓展了律诗的对仗范围与驰骋空间,使作品的体制富于变化,也引起中晚唐众多诗人效法。贾岛正是沿着杜甫开创的套路继续探索并形成鲜明个性的诗人。贾岛诗如“树林幽鸟恋,世界此心殊”(《孟融逸人》),以虚空心灵对现实常景;“日午路中客,槐花风处蝉”(《京北原作》),前句粗疏,后句细密,且以物对人;“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题李凝幽居》)、“过声沙岛鹭,绝行石庵僧”(《即事》),以僧对鸟,如此等等,均为类别不同的变体对仗。方回在论及律诗的对称偶句时,十分强调“变体”的作用。他在评贾岛《病起》诗句“身事岂能遂,兰花又已开。病令新作少,雨阻故人来”时说:“老杜此等体,多于七言律诗中变,独贾浪仙乃能于五言律诗中变,是可喜也。昧者必谓‘身事’不可对‘兰花’二字,然细味之,乃殊有味。以十字一串贯意,而一情一景自然明白。下联更用‘雨’字对‘病’字,甚为不切,而意极切。真是好诗变体之妙者也。”从评语来看,方回对这种“一情一景”的变体对仗十分欣赏,认为这种新变的对仗手法,打破了情对情、景对景,虚实自对的规范,使作品体制富于变化,形成一种生动活泼的艺术效果。纪昀评“树林幽鸟恋,世界此心殊”一联时,也称赞说,两句“一比一赋,相连而下,奇恣之甚”。
杜甫诗众体兼备,尽工尽善,被人称誉为“无美不备,无奇不臻”。其中最为突出的特点是“备极变态”。这种“变态”表现在他诗歌创作的多个层面,尤其是在语言使用上的颠词倒句,“以逞句法之奇”,千百年来,更是诗论家们所乐道的话题。如魏庆之《诗人玉屑》引惠洪《冷斋夜话》谈“错综句法”说:“老杜云:‘红稻啄残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郑谷云:‘林下听径秋苑鹿,江边扫叶夕阳僧。’以事不错综则不成文章,若平直叙之,则曰:‘鹦鹉啄残红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以‘红稻’于上,以‘凤凰’于下者,错综之也。”南宋罗大经《鹤林玉露·乙编卷六》“诗文反句”条指出:“杜诗有反言之者,如云‘久判野鹤如双鬓。’若正言之,当云双鬓如野鹤也。又云‘黄鹄高于五尺童,化为白凫似老翁。’若正言之,当云:五尺童时似黄鹄,化为老翁似白凫也。他如‘红豆啄残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亦然。”南宋孙奕《履斋示儿编》“出奇”条也举杜诗数例说:“杜诗……倒用一字,尤见工夫。如‘蜀酒禁愁得,无钱何处赊’(《草堂即事》),‘客睡何曾著,秋天不肯明’(《客愁》),‘只作披衣惯,常从漉酒生’(《漫成》),‘红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秋兴》),凡倒著字句,自爽健也。”或是为了协调平仄,以求对仗工稳,或是为了“化板滞为活跳”,追求劲健奇峭的表达效果,杜甫常常有意改变诗句正常的语法顺序而形成句法错综,是他诗歌创作上的又一显著特征。如“春酒杯浓琥珀薄,冰浆碗碧玛瑙寒”(《郑驸马宅宴洞中》),按正常语序应是“琥珀杯薄春酒浓,玛瑙碗碧冰浆寒”,而杜甫故意颠倒其词,不仅使诗句音律谐和,表意也更为新颖,使常态语序下显得贫弱的句子变得“爽健”起来。故而仇兆鳌说:“‘琥珀杯’、‘玛瑙碗’,言主家器物之瑰丽。若三字连用,易近于俗,将杯、碗倒拈在上,而以浓、薄、碧、寒四字互映生姿,得化腐为新之法。”清人吴见思在《杜诗论文.凡例.句法》中曾阐述过杜甫这种错综句法所取得的审美效果:“如‘翠深开断壁,红远结飞楼’,盖翠而深者,乃所开之断壁;红而远者,则所结之飞楼,极为奇秀。若曰‘飞楼红结远,断壁翠深开’,肤而浅矣。如‘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盖绿而垂者,风折之笋;红而绽者,雨肥之梅,体物深细。若曰‘绿笋垂风折,红梅雨绽肥’,鄙而俗矣。如‘红豆啄残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盖红豆也,乃鹦鹉啄残之粒;碧梧也,乃凤凰栖老之枝,无限感慨。若曰‘鹦鹉啄残红豆粒,凤凰栖老碧梧枝’,直而率矣。”
杜甫在诗歌的句法结构上的颠词倒句,创奇求变,为后世诗家提供了良好的仿效范本与借鉴源泉。受其影响,贾岛也经常对诗句的结构次序进行错置变形,制造诗歌语言的陌生化,以期获得生新奇特的审美效应。如《送韩湘》“细响吟干苇,余馨动远萍”一联,常态语序是“干苇吟细响,远萍动余馨”。《宿慈恩寺郁公房》颈联:“竹阴移冷月,荷气带禅关”,常态语序是“冷月移竹阴,禅关带荷气”。《哭柏岩和尚》颈联:“塔院关松雪,经房锁隙尘”,常态语序是“松雪关塔院,隙尘锁经房”。贾岛却偏要把这些句子的主语与宾语相互颠倒,形成句法上的错综,这与杜甫《秋兴八首》中的“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等诗句倒置语序形成的新奇感如出一辙。类似这类诗句在《长江集》中非常多见,诗论家们对此也多有评论。贺裳在《载酒园诗话又编》中说:贾岛“平生好用倒句,如‘细响吟干苇’、‘枝重集猿枫’,虽纤曲而犹能达其意。至‘舟系岸边芦’,芦岂堪系舟?必是系舟芦岸。”陆时雍评《寄山友长孙栖峤 》颔联“鹤似君无事,风吹雨遍山”时说:“三四琢极自然,上句(即“鹤似君”句)倒装得妙。”李怀民评此联时也说:“不曰君似鹤,而曰鹤似君,加一倍写乃愈高。第三句(即“鹤似君”句)奇妙,得未曾有,却止以寻常语对之。试去和看,无奇非奇,即无常非奇也。”许学夷说:“贾岛五言律,……句多奇僻,即变体,不可为法,如‘野水吟秋断,空山影暮斜’,‘磬通多叶隙,月离片云棱’,‘凌结浮萍水,雪和衰柳风’,‘松生师坐石,潭涤祖传盂’,‘西殿宵灯磬,东林曙风雨’,‘绝雀林藏鹄,无人境有猿’,‘井凿山含月,风吹磬出林’,‘明晓日初一,今年月又三’,‘芽新抽雪茗,枝重集猿枫’,‘露寒鸿宿雨,鸿过月圆钟’等句,最为奇僻。”许氏所举诗例,十之八九为语序错综句,在他看来,这类不符合句法规则的“变体”之句最能体现贾诗奇僻的特色。的确,句法错综是古典诗歌创作的一种特殊表达技巧,恰当运用不仅能使诗句音韵谐和,对仗工稳,而且能够打破惯性思维结构,形成语序、语意上的曲折,制造阅读障碍,能够延长诗歌的审美接受过程。然而,这种句法也不可多用,过多使用不仅影响到作品的浑成之美,而且带来滞涩之病。吴乔《围炉诗话》云:“贺黄公……曰‘(贾岛)好用倒句,又是一病。’”可见前人已注意到贾岛因过多使用错综句法而致病之弊。贾岛在诗歌的句法结构上师法杜甫,力求翻新出奇,但由于才力上远不如杜甫雄大,加之生活面狭窄,涉猎不广,大多是依赖于雕炼片字只语,艰苦僻涩,才可以显示其偏至的诗才。故唐末诗评家司空图说:“贾浪仙诚有警句,视其全篇,意思殊馁。”对岛诗句优于篇、“奇”之有余而“意思”不足提出批评。
“前辈飞腾入,余波绮丽为”(杜甫《偶题》),后世诗人在前代诗坛巨擘超越时空的影响下得以卓然而立,这种现象在诗歌史上极为常见。作为唐诗思想艺术的“集大成”者,杜诗衣被后世之功绵延深广,泽及唐后数朝。自甫而后,诗史上的宗杜大家历历可数,“在唐如韩愈、李贺之奇奡,刘禹锡、杜牧之雄杰,刘长卿之流利,温庭筠、李商隐之轻艳,以至宋、金、元、明之诗家,称巨擘者,无虑数十百人,各自炫奇翻异,而甫无一不为之开先。”有关后世诗人师杜、宗杜问题,经过几代学人耕耘探究,已经取得了可观的成果,但仍有诸多待发之覆,依然是一个任重道远的学术工程。对此类问题展开进一步的研究,不仅能够加深人们对杜诗在诗歌史上典范作用的理解与认识,也有利于我们厘清中唐而后中国古典诗歌的变化与延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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