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策及其《香雪词钞》考略

2014-11-14 20:32祁宁锋
中国韵文学刊 2014年1期
关键词:香雪小山

祁宁锋

(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3)

王策及其《香雪词钞》考略

祁宁锋

(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3)

在小山词社词人群体中,王策成就最高。但是,关于王策生卒年,历来论者多误。根据相关资料考证,王策生于约康熙元年(1661),卒于约康熙四十七年(1708),在世大约四十八年。王策《香雪词钞》重在性情的抒发,在词中抒发身世之悲,表达不平之气,是王策词一个显著的特征。王策与小山词社关系密切,对小山词社的成立起到了积极的促进作用,其词学宗尚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小山词社的理论建构。

王策;《香雪词钞》;小山词社

在小山词社词人群体中,王策成就最高,最为词论家推崇。如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卷十一曰:“汉舒著《香雪词》,比之小山,更觉胜场。小山短调较工,汉舒长篇亦美。即小山亦盛推之,谓逸尘而奔,几欲驾两宋诸名家而出其上也。”汉舒即王策,小山即王时翔。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四亦曰:“太仓诸王皆工词,汉舒尤为杰出。”又曰:“汉舒自是作手……其笔分甚高”。其早年《云韶集》甚至说:“《香雪词》情到神到,尽掩古人。”“香雪小令之妙,直与晏欧把臂入林;长调则兼有南宋作者之长,神乎技矣。”吴梅先生在《词学通论》中论述27家清代词人,其中就有王策,并予以较高的评价。此外,一些著名选本如《昭代词选》、《国朝词综》亦大量选录王策词。凡此种种,俱可见王策词的不俗影响。然而,这并未引起当今学界的关注。如关于王策生卒年,历来论家多误,并且这种错误一直延续至今,如严迪昌《清词史》认为王策主要生活于雍乾时期,进而影响到对小山词社的年代判断;而《全清词》(顺康卷)也因此失收王策词。所以,笔者选择王策及其《香雪词钞》为考察对象,分别论述王策生平、创作以及对小山词社的影响等,以期从不同层面展现王策及其《香雪词钞》。

一 王策生平

王策(约1662—约1708),字汉舒,号香雪,太仓人,州庠生。父庭龙,子楝(字嘉梓)、梁(字文梓),在太仓太原王氏中属于王元爵一支,而王元爵与王锡爵乃堂兄弟。妻严氏,常熟人,严德垕女,明武英殿大学士严讷六世孙女。严德垕,字麟洲,康熙三十八年举人,著有《学吟草》。

关于王策生卒年,历来论者多误。吴衡照《莲子居词话》卷四曰:“太仓自梅村祭酒以后,风雅之道不绝。王小山时翔与同里毛鹤汀张健、顾玉停陈垿倡词社,又有王汉舒策、素威辂、颍山嵩、存素愫、徐冏怀庾辈起而应之,几于人人有集。”实际上,王策并非“起而应之”者,其生活年代是在词社之前。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曰:“雍正乾隆间,词学奉樊榭为赤帜,家白石而户梅溪矣。惟王小山太守时翔及其侄汉舒秀才策独倡温、李、晏、秦之学。”则是将王策生平断定于雍正、乾隆年间。后来严迪昌《清词史》亦将王策置于乾隆时期。究其原因,关于王策的生平资料太少,论者依据王时翔、王策的叔侄关系而将王策生年定于王时翔之后。陈廷焯甚至根据王时翔悼念王策的作品进而判定王策早夭,《白雨斋词话》曰:“汉舒自是作手,惜其享年不永,未尽所长。”又曰:“作词贵于悲郁中见忠厚,悲怨而激烈,其人非穷则夭,汉舒词如……沉痛迫烈,便成词谶,香雪所以不永年也。”王策固非长寿,但也不是陈氏所言早夭,据《太原王氏家乘》记载,其乃壮岁而卒。之所以造成诸多错误,就是因为学者对王策的生平未加详细考证。

关于王策生年。《香雪词钞》中《丰乐楼》(壬午生朝感怀,用迦陵词韵)曰:“四十年来旧事,在心头难写。”壬午即康熙四十一年(1701),所谓“四十年来”,那么王策最迟生于康熙二年(1662)。另外,王策年龄与王时宪相当,王宾《翰林院检讨稧亭公事略》:“幼与族侄汉舒同肄业,塾师谓墅水公曰:两徒劲敌,然不若贤郎之为国器也。后汉舒以词名,公以诗名,官清要。……己丑年四十九登甲科。……壬寅秋卒于官,年六十有二。”“己丑”即康熙四十八年,“壬寅”则是康熙六十一年,由此可知王时宪生于顺治十八年(1660),卒于康熙六十一年(1731)。综合上面两则材料,我们可以推测王策生年当在康熙元年(1661)左右。

关于王策卒年。王时翔《小山诗续稿》卷一《春日重伤汉舒》曰:“当年曾有约,后死托无穷。谀墓诚何敢,哀词总未工。春愁新草色,花事落梅风。一卷开香雪,寥寥海国空。”王时翔《小山诗前稿》、《小山诗续稿》、《小山诗后稿》均按时间编排,其中《小山诗续稿》始于康熙四十七年,按照编排顺序,此诗应作于康熙四十八年春。此诗之后又有《箴六过汉舒旧居诗以送之》,作于康熙四十八年寒食:“寒食梨花节,郊行命笋舆。应过张佑宅,为问马卿书。葛帔流离日,尘帏寂寞余。遥传故人泪,相与滴烟墟。”所谓“为问马卿书”,似王策去世不久。又,王策《香雪词钞》中可考证最晚写作年份者乃《贺新郎》,其小序云:“乙酉十月,虞山滨海处,有西洋炮三……”“乙酉”即康熙四十四年(1705)。根据上述材料可以推断,王策大概卒于康熙四十七年(1708),在世大约四十八年。王宾《文学汉舒公事略》曰:“(严氏)中岁夫亡,遗田尽二十亩。孺人十指作劳,拓田倍之,婚二子,葬三代。”可知王策卒于中年,并非如陈廷焯所言“早夭”。王策卒后,王时翔有不少诗文提及,《夏日毛鹤汀寄示咏莲乐府题长句报之兼简玉停》作于康熙四十九年,诗曰:“抽花俪草红配白,香雪擅能三十年。东街近有洗桐子,欲继香雪精覃研。”“洗桐子”即顾陈垿,此时王策已经去世,所以才说“香雪擅能三十年”,这也与其在世约四十八年相合。

王策无诗文传世,加之时人对其记载甚少,所以很难具体考证其生平经历。只有从王宾《娄东太原王氏宗谱图》、《太原王氏家乘》、王时翔《小山诗文全稿》、顾陈垿《抱桐轩文集》、乾隆本《镇洋县志》以及其有限的185首词作中,大致勾勒出其生平面貌。

王策幼时与王时宪同堂肄业,然而久困于诸生,屡试场屋而不售,金元照《香雪词序》曰:“青衫一领,频年哭辽海秋风;白下空还,回首别秦淮夜月。”其多首作品即作于金陵。如《贺新郎·自金陵陆行至丹阳,马上口占用前韵》乃下第时所作,词中曰:“我有广寒修月斧,构尽凌云台榭。只依样、葫芦难画。”抒发牢骚不平之气,其中对刻板僵硬的科举八股颇有微词,可见其崇尚灵性的态度。

由于科举屡试不中,为生活所迫,王策不得不外出谋食,《春风袅娜·初夏》曰:“万事苍茫,频年落托,八口支离望一身。乡里暂归还道梦,琴书典尽始知贫。”所以,王策有很长一段时间客居他乡。如曾寓居吴中,并在这里认识了情人平原君。《念奴娇·皋谟叔时方侨寓吴门,发春有乘龙之信,故次首及之》其二曰:“当日鹤市曾游,馆娃人一笑,许迎金犊。”“鹤市”即指吴门,王鏊《(正德)姑苏志》卷十七“东北隅坊二十”条:“鹤市坊。故市巷口东有鹤舞桥,淳佑初寓公郑定大卿立。”此时王策应该是二十多岁,《丰乐楼·壬午生朝感怀,用迦陵词韵》曰:“四十年来旧事,在心头难写。”又曰:“闲翻箧底,一卷丛残,旧香何处惹。隐隐是、廿年前鸳鸯社。”壬午即康熙四十一年(1701),二十年前则是康熙二十一年(1682),王策大概二十二岁。这段吴中生活,王策很可能依附尤侗,王宾《太原王氏家乘》曰:“尤西堂前辈赏其秀异,邀主其家。”尤侗于康熙十八年(1679)举博学鸿儒,授翰林院检讨,参与修《明史》,二十二年告老归家。二人应在此后不久结识,但王策对这种寄人篱下的生活并不满意,其《南柯子·白莺哥》曰:“作客侬真误,依人尔更穷。”即借咏物抒发寄人篱下之悲。

王策也曾在外地设帐教书,《满江红·同友人饮吾谷枫下》曰:“十里深红前夜梁,百钱挂帐今朝始。”金元照《香雪词序》亦曰:“授徒于吾谷长林,纵吟秋色。”吾谷乃常熟名胜,以枫林著称。《百城烟水》卷五曰:“吾谷,在阜城门外三里许,虞山之阳,冈峦回抱,乔木郁然,霜后丹枫,望若锦绣,骚人韵士,往往觞咏其下。”

王策又曾在虔州(今江西赣州)羁绊,《香雪词钞》有多首作于虔州。如《贺新郎·虔州感遇》、《摸鱼儿·虔州重午前二日见秋海棠花》等,《贺新郎·与虞乐行夜船话,用稼轩韵》序曰:“虞名跃潜,定海人。鼎革时,随其父于舟山,后得脱归,张鲵渊诸公殉节事,目击甚悉。癸酉夏遇于虔州,年六十余,目双瞽矣。”这些词多是自伤身世,如《摸鱼儿》曰:“生世不谐邻瘴地,薄命果然同妾。”借秋海棠花抒发其落拓飘零身世。此外,通过《香雪词钞》可知王策曾至杭州、南昌、金华等地。

后来王策归乡,结束了漂泊羁旅的生活。王策故乡当在海滨,《梅影·皋谟叔作客吴门,填词见寄……》曰:“到海畔穷栖,只身休叹。”《南柯子·冬日乡行》曰:“天风吹处海茫茫。白浪声中有我、旧渔庄。”此地很可能就是浏河,浏河镇是太仓市东部濒江临海的重镇,漕运海贸兴盛,元代时被誉为“六国码头”,明代郑和七下西洋就在此处起航。此时王策心态比较闲适,如《天香·清和即事,用景覃韵》曰:“今日绕阑红处,闲身岸帻”,与曾经的悲慨万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关于王策性情,值得一提。王宾《文学汉舒公事略》言王策“少年韶令,才辩不羁”,《翰林院检讨稧亭公事略》言其与王时宪“同肄业,塾师谓墅水公曰:两徒劲敌,然不若贤郎之为国器也。后汉舒以词名,公以诗名,官清要。”“墅水公”即王珩,王时宪与王时翔父。王策性格狂放不羁,故而塾师言其不若王时宪为“国器”。后来其科举屡试不中,久困于诸生,与此种性格当不无关系。其乡试落第所作《贺新郎·自金陵陆行至丹阳,马上口占用前韵》曰:“我有广寒修月斧,构尽凌云台榭。只依样、葫芦难画。”其中对刻板僵硬的科举八股颇有微词,可见其崇尚性情的态度。

王策常在词作中自许“清狂”,如《夜行船·作家书后漫成,用晏小山韵》曰:“怕露新来憔悴态。要瞒他、旧清狂在。”《念奴娇·千人石夜坐》曰:“侬本狂夫,君真老辈,相对空亭曲。添成三个,荒坟鬼号幽独。”《玉烛新·云期旧居有红杏一株……》曰:“两三骚客狂吟处,写遍钗形屋漏。”《忆旧游·初夏幽居即事》曰:“衣冠。经时废,越养就清狂,习惯疏顽。”《梅影·皋谟叔作客吴门,填词见寄……》曰:“当年。清狂惯也,曾梧院花洲,赋粉吟铅。”《贺新郎·自金陵陆行至丹阳,马上口占用前韵》最能道出王策性格特征:

落日金波泻。晚风高、飘萧败叶,偏随病马。买得浊醪谋一醉,醉里据鞍悲诧。目断处、乱云平野。身在泥涂浑不觉,尚掀眉、自许骚坛霸。谁信是,非狂者。 漫言婢价输奴价。怕而今,蛾眉燕颔,总沉茅舍。我有广寒修月斧,构尽凌云台榭。只依样、葫芦难画。今夜孤村店月,嘱哀蛩、莫絮伤心话。青衫泪,正盈把。

此种“狂”并非轻薄之狂,而是不肯屈就、随波逐流,其中有悲愤、有反抗、有万不得已者在。“我有广寒修月斧,构尽凌云台榭。只依样、葫芦难画”,抨击了刻板僵硬的科举八股,正是写出狂士当歌痛苦,文士落魄之悲。“怕而今,蛾眉燕颔,总沉茅舍”,又道出英雄与佳人同悲,二者同样身世寥落,同样不能趋炎附势,同样冷眼看世态。《贺新郎·研山堂席上赠歌儿阿陈》曰:“世上飘零惟我汝,难得今宵相对。休自逊、青衣班辈。丸髻清歌施粉黛,是六朝、名士都如此。聊一笑,我狂矣。”《贺新郎·被酒,用衍波词韵》曰:“不恨虎头迟食肉,恨蛾眉、埋没风尘去。谁解赏,柘枝舞。”青衫憔悴、红袖飘零,所以词人大声呼喊:“问青衫、缚我孱躯,几时才罢?”(《丰乐楼·壬午生朝感怀,用迦陵词韵》)

伴随着不羁、轻狂的性格,王策“独嗜倚声”,选择词作为抒写感情的形式。在康熙初年,太仓一地社集兴盛,“娄东十子”、王吉武、唐孙华、沈受宏等都活跃于诗坛,后来又有毛建、王时翔、顾陈垿等人的太仓吟社,而王策偏偏游离之外。细检诸家作品,除王时翔、顾陈垿对王策有所记载,其他诸家竟无一语提及。这固然与王策不创作诗或不善长诗有关。如汪学金《娄东诗派》一书对于太仓诗人搜罗详备,却没有王策作品。另一方面,这可能也跟其性格有关。王宾《太原王氏家乘》提到“尤西堂前辈赏其秀异,邀主其家”,然而,尤侗作品同样没有关于王策的记载,如此种种,不能不令人生疑。王策《沁园春·哭云期,用高青丘韵》其二:“岁月难留,君今去矣,鬼厌人憎剩不才。谁同调,但一身芒刺,两眼氛埃。”疏狂性情的王策,在当时自然不受待见。

二 王策的创作

王策以填词著称,无诗文传世,现仅存《香雪词钞》两卷。词集中有《贺新郎·又赠歌儿阿苏》曰:“我有三生无穷恨,待谱新词相授。烦细演、伤心红豆。唤得春风重到眼,只生花笔与生香口。收旧泪,再呼酒。(原注:时揽制《离恨天》传奇。)”不知《离恨天》传奇最后是否成书,但现今不传当是无疑。又有《清平乐》一首,序曰:“《绘梦》、《荃芜》二稿,久置不观,忽从故麓中检得,展阅一过,觉无端往事交集胸怀,漫书数语于其后。”此首乃悼亡词,所谓“十年一梦三生,鸳鸯小冢苔青”,应与情人平原君有关。所以二稿当作于王策寓居吴中之时,其中记录了词人与平原君的欢爱生活。《丰乐楼·壬午生朝感怀,用迦陵词韵》亦曰:“闲翻箧底,一卷丛残,旧香何处惹。隐隐是、廿年前鸳鸯社。”亦可佐证。然而词人最终将二稿焚毁,从《满江红·焚旧寄吴门诗文,感赋二首》即可见端倪。

《香雪词钞》成书后曾一度以钞本形式流传,乾隆十一年始有刻本,亦亡佚。现存乃民国七年扫叶山房刻本,与王时翔《小山诗余》合刻,附以王时翔孙王沼《分秀阁集句诗余》,名曰《香雪小山词合刻》,又曰《二香词》。《香雪词钞》按调名长短编排,可能已非旧貌。此版本保存了乾隆十一年金元照《香雪词钞序》,另外卷首有陈柱《二香词叙》,卷末有王时翔后裔王乃昌跋,交代了《二香词》刊刻经过:“娄东词家最著名者为先皋谟公《小山诗余》,六世伯祖汉舒公《香雪词》暨玉停顾先生《洗桐词》。《小山诗余》四卷,原附诗文集后,《香雪词》单本行世,原版久罹兵燹。而海内词人犹复征求不已,爰取家藏旧本汇录,附以五世祖涵碧公《分秀阁集句诗余》一卷,敬付排印,以广流传。宣统纪元孟冬之月,裔孙乃昌谨识。”所谓“《香雪词》单本行世,原版久罹兵燹”,应指乾隆十一年刻本。

关于王策词,谢章铤、陈廷焯、吴梅等人均有较高的评价,就《香雪词钞》的题材而言,主要有艳情、悼亡、咏物、怀古、咏怀等。而在风格方面,香雪词则是集婉约豪放为一体,王时翔《书汉舒侄香雪词后》即曰:“欲驾辛苏拟诗史,更抛周柳接骚香。”虽然王策词兼有婉约与豪放之长,但是却有自身独特的风格。它既不同于苏辛的悲壮豪放,也不同于柳周的旖旎婉约,王策词重在性情的抒发,作品中“情”的因素占据第一位置。在词中抒发身世之悲,表达不平之气,可谓是王策词一个显著的特征。

如情人平原君殁后,王策作有多首词哀悼,《满江红》其二曰:

不是无情,忍埋没、文章光价。算海内、斯人一去,知音者寡。费我十年鹦鹉赋,误他半世鸳鸯社。问这般、相累是谁欤,微名也。 道韫姊,毋惊讶。蹇修辈,频传话。从今休许我,曹刘沈谢。痛定始知才是祟,悟来深信缘都假。卷吟笺、交付祖龙灰,贻泉下。

全词极其沉痛,那种知己不再、万念俱灰之感迎面扑来。“费我十年鹦鹉赋,误他半世鸳鸯社”,正如谢章铤所言“红粉多情,青衫有泪”,其中有无可奈何,有不能自已,有对往日甜蜜生活的追忆,也有因平原君离世的自责和悔恨。“鹦鹉赋”典故出自祢衡《鹦鹉赋》,借“归穷委命,离群丧侣。闭以雕笼,翦其翅羽”的鹦鹉,来抒发自己委身事人的遭遇和忧谗畏讥的心理。唐代罗隐也有一首名诗《鹦鹉》:“莫恨雕笼翠羽残,江南地暖陇西寒。劝君不用分明语,语得分明出转难。”王策另一首词即用到“陇西”意象。《南柯子·白莺哥》下阕曰:“作客侬真误,依人尔更穷。陇西乡梦已成空。闲向花阴无语、啄残红。”明显借咏物而寓身世之悲。如果将《南柯子》与《满江红》两首词联系一起,我们不妨推测,王策与平原君欢处之时,其在吴中正依附他人,不管是否是尤侗,或者另有其人,王策并不甘心这种生活。另外,与祢衡一样,王策为人亦是狂放不羁,或许正是此种性格使得其处处碰壁,所以下阕说“痛定始知才是祟”,又说“从今休许我,曹刘沈谢”,语气极其哀怨。

再如王策的咏物,亦是深含寄托,借咏物以寓身世之悲。如《乌夜啼·庭中玫瑰一丛,秋来忽发数花》借秋玫瑰花而哀伤身世,“伤薄命,怜孤韵,一般穷。生把东风背了受西风”,衰飒之气跃然纸上;又如《临江仙·敝衣》:“莫衔新故恨,我恨与君同”,借敝衣表达词人迟暮之感;《南柯子·白莺哥》则以被闭在雕笼的鹦鹉比喻自己寄人篱下,其中失望无奈之情溢于言表。最能代表王策咏物词成就的是《绛都春·野花,用蒋竹山韵》:

居然入画。奈生成薄命,浪开虚谢。荒岸野坡,一幅斜阳天边挂。沙蒙尘锁朝还夜。从未识、朱阑翠架。香微色淡,不亲蜂蝶,并忘春夏。 娇姹。纤红碎白,也时来傍,废楼颓榭。歌舞已空,不见云鬟簪珠帕。可怜空衬王孙马。在十里、短长亭下。凄凄抱影无言,东风过也。

此首绝非一般体物之作,表面写野花,实际则处处写自己。野花生来薄命,无人欣赏,恰是词人的真实写照。《梅影》即曰:“薄命生涯,分他日清蝇相吊。”野花“香微色淡”,没有蜂蝶注意,只能“浪开虚谢”,孤独地盛开、寂寞地凋谢。它开落在荒岸野坡,陪伴的只有永恒的夕阳,一天又一天,如此地孤独可怜。而其生活环境又是那么恶劣,朝朝暮暮受到沙尘的摧残,它又是那么卑微,生来从未见过美丽的朱阑翠架。下阕展开来写,从微不足道的野花联系到人世的兴衰无常。在野花的见证下,曾经的歌舞繁华,最后都风流云散、归于沉寂,只给人留下无尽的怅惘和感叹。这里以小写大,颇能出新。王策常常以花寄托自己的身世,《摸鱼儿·虔州重午前二日见秋海棠花》写自己“生世不谐”之悲。秋海棠花本应开在秋季,然而却于初夏开放,所以词人说:“生世不谐邻瘴地,薄命果然同妾。真误绝。怎不赴东君,江左莺花牒。”《庐江月·落花》则写怀才不遇之悲,“翠袖抛家,青衫失落,人间此恨同长”,是其中关键语。

相较于咏物之作,王策咏怀、怀古之作则更加沉痛迫烈、悲壮顿挫。这类词较为论者关注,如谢章铤《赌气山庄词话》曰:“笔响秋声,纸铺怨气,想其倒绷婴儿,盖不胜美人迟暮之悲。”陈廷焯《白雨斋词话》曰:“作词贵于悲郁中见忠厚,悲怨而激烈,其人非穷则夭,汉舒词如‘浮生皆梦,可怜此梦偏恶’,又云:‘看取西去斜阳,也如客意,不肯多耽搁。’沉痛迫烈,便成词谶,香雪所以不永年也。”陈氏所举即《念奴娇·金陵秋思》,另如《贺新郎·自金陵陆行至丹阳,马上口占用前韵》、《满江红·冬夜,和乌丝词中怅怅韵》等都是自伤身世,写得沉痛迫烈。《满江红·冬夜,和乌丝词中怅怅韵》其二曰:

劲骨崚嶒,从不解、移头换面。长只学、枯蝉吸露,疲驴龁荐。梦里寻仙随意遇,醉中说鬼凭空撰。纵呼牛呼马亦佳名,由人便。 看不及,修罗战。赴不及,瑶池宴。更花枯到笔,尘灾及砚。闲则吹箫游酒肆,病维持钵依歌院。有知音红粉念余贫,贻双钏。

词中将自己比喻为“枯蝉”、“疲驴”,是自嘲、是自悲,自身颓放的形象被淋漓尽致地刻画出来。“纵呼牛、呼马亦佳名,由人便”,完全不管世俗的眼光,狂态可谓深入骨髓。“闲则吹箫游酒肆,病维持钵依歌院”,不正是《丰乐楼》所言“昼踏花场,宵眠舞榭,狗屠市上,卖浆门外”吗?《满江红·冬夜,和乌丝词中怅怅韵》共有五首,都写自己身世之悲,声情悲壮迫烈。其四曰:“解识之无,便种得、愁根早矣。何况是、搜萤剔蠹,今还如此。”其五曰:“俗下文章何足笑,人间尸冢真当哭。”又曰:“馋虎暴,人投肉。良骥饿,槽无粟。问坟头桂子,何如篱菊。”都表达了对世俗的不满。

王策词重在抒发身世之悲,表达不平之气,在语言运用上亦有独到之处。香雪词语言呈现出散文化、口语化的倾向,但是清畅轻灵,并无浮滑之病。如“又谁料、人落先花,多时泪无干袖”(《玉烛新·云期旧居有红杏一株……》)、“极不祥文,久拼付、冷烟消也。开卷处、茫茫百感,泪如铅泻”、“下场头一劫,琴烧鹤化”(《满江红·焚旧寄吴门诗文,感赋二首》其一)、“春到人间,也到幽泉否”(《苏幕遮·寒食》)、“往事凭他多少恨,从今不要思量。愿化春来燕子,衔泥深葬红妆”(《何满子·清明》)。散文化、口语化的形式有利于抒情达意,但是又不失之通俗打油。词人才思充沛,故而写来能够与众不同,创造出激动人心的艺术效果。其怀古词,虽时有盘空硬语,但不流于叫嚣粗豪习气,与陈维崧等阳羡词人相比,其作品更显露出清隽疏宕的特色,如《三姝媚·报恩寺塔,用史梅溪韵》、《琵琶仙·秋日游金陵黄氏废园》等词,一气直下,颇为疏朗流动。另外,王策词景物描写上也有较高的水平,如“西风白雁,随意占汀洲”(《相思引·润州秋晚》),画笔生动;“残碑矗岸如人立”(《鹊踏花翻·刘阳废城望海》),想象奇特;“一线寒江万里秋,六朝残日殷如血”(《明月斜·金陵晚望》),写萧飒之景,亦是能手。

三 王策与小山词社

前代学者如谢章铤、陈廷焯等人,一般都将王策纳入小山词社。但是小山词社真正成立的时间是康熙四十九年左右,此时王策已经去世。但是,由于王策与小山词社的密切关系,通常也将其归入小山词社词人群体。

首先,王策在太仓词坛有先导之功,其创作活动对小山词社的成立起到了积极的促进作用。在王策热衷填词之时,太仓词坛则显得颇为寂寥,当时只有王时翔、顾陈垿两人与其唱和。顾陈垿《毛司训传》记载了当时的情形:“初,太原王秀才汉舒工填词,词曰《香雪》,无敌手。王泾东、顾洗桐继以填词相颉颃,王词曰《香涛》、顾词曰《片香》。三香若鼎足,诗家皆谓余事,因推让焉。二子颇自负,独下汉舒。”三人之中,王策最为年长,填词也较王时翔、顾陈垿为早。王策与王时翔为叔侄关系,唱和较多。王时翔《小山诗余》卷一《香涛集》中有《蝶恋花·次汉舒韵一阕》、《临江仙·次汉舒韵》,王策《香雪词钞》有《踏莎行·次皋谟叔韵》。当王时翔寓居吴门时,二人仍诗简往来不绝,王策词集有《念奴娇·皋谟叔时方侨寓吴门,发春有乘龙之信,故次首及之》两首,《梅影·皋谟叔作客吴门,填词见寄……》等词。王策殁后,王时翔又作多首诗词哀悼。可以说,正是三人的创作活动,开启了太仓一地填词之风。康熙六十一年,王时翔为王嵩《别花人语》作序曰:“近家汉舒香雪词逸尘而奔,几欲驾两宋诸名家而出其上,珠光剑气,虽未耀于世,二三同学咸知宾爱而藏弆之。吾家之工于诗余者,迭趼而起。”在康熙朝后期,太仓王氏突然涌现出诸多词人,王策的影响不可低估。所以,在王策死后不久,太仓一地兴起填词之风,而小山词社也正式成立。

其次,王策的词学宗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小山词社的理论建构。在小山词社成立之初,王时翔主张北宋,而毛健、顾陈垿二人则崇尚南宋,与王时翔词论针锋相对。当然,影响较大的是王时翔的词学思想,其《小山词自跋》曰:“词莫胜于宋,而宋分南北二种,向来填词家多以北宋为宗。迨朱检讨竹垞先生,独谓南宋始称极盛,诚属创见。然笃而论之,细丽密切,无如南宋;而格高韵远,以少胜多,北宋诸公往往高拔南宋之上。”这段文字作于康熙五十二年,明显是针对浙西词派而发,在浙派如日中天之时,王时翔有此创见实属难能可贵。而王时翔的的词学宗尚,应该受到王策不小的影响。

王策与王时翔唱和较多,王时翔于王策为族叔,但年齿远稚于王策,在填词上深受王策影响,其《别花人语序》曰:“然则就诗余而言,吾娄建制三百年,始得一香雪,学之久而弗能至者,如余是也。”所以,王时翔对王策的推崇不遗余力,如《书汉舒侄香雪词后》曰:“欲驾辛苏拟诗史,更抛周柳接骚香。”《夏日毛鹤汀寄示咏莲乐府题长句报之兼简玉停》曰:“抽花俪草红配白,香雪擅能三十年。”《别花人语序》曰:“近家汉舒香雪词逸尘而奔,几欲驾两宋诸名家而出其上。”因此,王时翔早期的词学思想即深受王策影响。

关于王策的词学宗尚,从其追和词中可窥一斑。王策共追和清初12位词人,包括很多词坛名家,而仅用陈维崧词韵就达10首之多。朱彝尊当时与陈维崧齐名,号称“朱陈”,二人并合刻了《朱陈村词》。联系到王时翔极其推重王策词,早期论词反对朱彝尊独尊南宋,那么王策不用朱彝尊词韵似乎显得别有深意。另外,从王策自身创作亦可看出,其词重视性情的表达抒发,不属于浙派醇雅一路。其《贺新郎·偶成书词卷后》可以说是对《香雪词钞》的概括:

穷是诗人例。笑生平、拈花俪草,不过游戏。造化安排真颠倒,误以才情相忌。三十载、一寒如此。乌鹊梁虚鹏路断,剩榴裙、血与青衫泪。啼蜀魂,呼湘鬼。 小词近爱温韦体。把香奁、红情绿意,逐番摹拟。满幅钗声和玉色,触手粉柔脂腻。也算住、绮罗香里。绣榻珠房随意设,看天公、何法将侬制。填一阕,浩歌起。

上阕先写其潦倒身世,继而说将身世之悲发之于词。王策咏怀词自不必言,悼亡词亦有关自己生平,而咏物中常有寄托,怀古中常有感慨,如此种种,都是写其身世之悲。“乌鹊梁虚鹏路断”,指佳人离世、科举不中,这是王策最痛心的两件事。所以王策悼亡词情思动人,而咏怀词哀哭无端。“啼蜀魂,呼湘鬼”,可以见出王策词中悲郁和狂放的两面。所以说,王策词更重在性情的抒发,在词中抒发身世之悲,表达不平之气,是王策词的典型特点。那么,这样的风格,又怎能学步浙派的醇雅清空呢?正是王策的这种词学宗尚,对之后小山词社的早期理论建构产生了巨大影响。

[1]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M].词话丛编.第四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

[2]陈廷焯.白雨斋词话[M].词话丛编.第四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

[3]陈廷焯著.屈兴国校注.足本白雨斋词话校注[M].济南:齐鲁书社,1983.

[4]王宾.娄东太原王氏宗谱图[M].清钞本.

[4]李铭皖.(同治)苏州府志[M].清光绪八年刻本.

[6]吴衡照.莲子居词话 [M].词话丛编(第三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6.

[7]严迪昌.清词史[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

[8]王宾.太原王氏家乘[M].清钞本.

[9]王时翔.小山诗文全稿[M].清乾隆十一年泾东草堂刻本.

[10]金元照.香雪词序[A].王策,王时翔.香雪小山词合刻[M].上海扫叶书序石印本,1918.

[11]王鏊.(正德)姑苏志[M].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2]徐崧,张大纯辑.百城烟水[M].清康熙二十九年刻本.

[13]罗隐.罗昭谏集[M].民国二年常熟俞氏南郭草堂刻本.

[14]祁宁锋.小山词社考论[J].湘潭:中国韵文学刊,2012(3).

[15]顾陈垿.抱桐轩文集[M].清乾隆刻本.

责任编辑 徐 炼

I207.23

A

1006-2491(2014)01-0078-06

祁宁锋(1985- ),男,河南宁陵人,博士生。研究方向为词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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