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剑
(洛阳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河南洛阳471022)
创造社“转向”再释
张剑
(洛阳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河南洛阳471022)
创造社的转向不仅是一个文学事件,更是一个社会事件。“转向”在某种程度上彰显出创造社成员在建构知识分子主体性上的焦虑,革命文学是其放弃原先的公共知识分子立场寻找组织化的标志。然而在创造社成员主动组织化融入革命的过程中,出于对“革命”的认同而主动地自我边缘化,丧失了自身的理性批判能力并导致了知识分子主体性的迷失,从而走向了知识分子主体性建构的歧途。
创造社;知识分子;革命文学;主体性
对于创造社由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由“为艺术而艺术”到“为革命而艺术”的突兀转向,研究者多从社会背景的变化以及文学观念的变迁来进行阐释。实际上,创造社的转向不仅是一个文学事件,更是一个社会事件,具有很大的阐释空间。本文尝试从知识分子立场转变以及主体性建构的角度对于这一“转向”进行解读。
探讨公共知识分子的兴起与现代报刊兴起之间的关系,并非本文的重心所在,因此,对于两者之间相互影响的更多细节问题,本文不作具体的考证。在此,我们只是想将近现代以来知识分子社会地位、自我形象的变迁进行大致的勾勒,因为这构成了我们所要探讨的对象创造社成员心态变迁的背景。创造社成员的思想形成于五四时期。在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史上,五四始终是一个标志,因为五四正是现代知识分子成型并发挥巨大作用的时期。如果说晚清一代知识分子由于时代背景限制尚与其时政权有着千丝万缕的纠葛,对于政权尚存向往的话,那么五四知识分子则自觉地远离了政治。胡适当年在日记中表明自己“二十年不谈政治”,而《新青年》杂志起先关注的重心也在“学术思想艺文”之上,对于“主义”的宣传一开始并非杂志的初衷。受胡适的自由主义理念影响,聚集在胡适周边的傅斯年、罗家伦等人大致走的也是“学术救国”的路子。而五四时期的周氏兄弟在精神理念上也是寄希望于“思想革命”而达到“立人”的目标的。鲁迅其时在《新青年》上探讨妇女观、节烈观,探讨怎样做父亲,写《狂人日记》呼唤“真的人”,都属于思想革命的范畴。知识分子的这种远离政治的独立性,以及自觉改变历史的担当意识与责任意识,使其成为中国语境中的公共知识分子的代表。
创造社最初是1921年在东京成立的,其最初的身份是文学写作者。虽然创造社成员后来在回忆录中有意强调其对于五四文学革命的独立意义而非观念上的承袭,但是在本质上他们的确是五四人,是继承了五四精神与血脉的公共知识分子。这一时期的创造社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对于独立性与批判性的绝对强调。郭沫若的话最能够说明这一时期创造社成员的整体精神面貌:“我们是最厌恶团体之组织的:因为一个团体便是一种暴力,依恃人多势众可以无怪不作”,“我们这个小社,并没有固定的组织,我们没有章程,没有机关,也没有划一的主义。我们是由几个朋友随意合拢来的。我们的主义,我们的思想,并不相同。我们所同的,只是本着我们内心的要求,从事于文艺的活动罢了”。可以说,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初期创造社是最为松散的文学社团,成员完全靠着对于艺术的向往与彼此的友情维系着社团的发展。对于组织与团体加以排斥,甚至在社团内部也并没有章程与共同的主义,这些都是其维持自身独立尤其是思想独立的尝试。对于自身独立性的坚持,有着主客观的原因。从主观上看,他们所秉承的浪漫主义理念与纯文学的理想追求使其推崇自我而蔑视外在,对于政治不屑一顾;客观上,他们大都是一群初出茅庐的文学作者,即使有社员如郭沫若在当时已经享有大名,但是在社会上并没有什么巨大的号召力。郭沫若等回国后与泰东书局合作所受到的一系列挫折与失败,更是成为日后创造社成员动辄回忆的辛酸史,这也说明了其时创造社成员本身就在社会政治的外围与边缘。
对于自身独立性的维持,是创造社成员得以进行自己的社会批判的前提。创造社的历史的确是一部“批判史”,前期批判旧文学,批判文学研究会,后期批判鲁迅、梁实秋,再后来自我否定与自我批判。然而从批判的实质来说,只有前期的批判才是真正的批判。因为只有具备了建立在自身独立性基础之上的思想,才能形成真正意义上的批判。前期创造社有点类似与萨义德所说的“流亡者”或者“边缘人”,他如此描述知识分子的这种“流亡”:“流亡就是无休无止,东奔西走,一直未能定下来,而且也使其他人定不下来。无法回到某个更早、也许是更稳定的安适自在的状态;而且,可悲的是,永远无法安全抵达,永远无法与新家或新情境合而为一。”在萨义德看来,知识分子应该像真正的流亡者那样甘于远离权势,走向边缘,不被驯化,这种知识分子“回应的不是惯常的逻辑,而是大胆无畏;代表着改变、前进,而不是固步自封。”五四时期的创造社是最有活力与创造力的,正如郭沫若诗歌中那个睥睨一切、打倒一切的天狗,对于前路上的一切权威、障碍展开了最为猛烈的批判。
创造社成员自东京回国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与当时的社会势力、知识分子团体都缺乏必要的联系,他们与正在创办之中的共产党有着隔膜,又进不了胡适等人组成的自由主义文人圈子,甚至还与文学研究会成员有着摩擦。可以说,在回国的前几年,创造社成员确实是在政客与奸商的挤兑下进行着孤独而又猛烈的社会批判,依然在继续着五四的事业。然而,随着创造社成员先后卷入到革命的洪流之中,其知识分子的身份不可避免地产生着微妙变化。他们必须要解决的,是知识分子如何在革命中重建自身的主体性问题。
“革命”真正对于创造社成员产生广泛的影响,是在1926年国民革命的高潮时期。1926年,郭沫若、郁达夫、成仿吾、王独清等人先后抵达广州,标志着创造社成员全面卷入革命。创造社成员的关注重心也发生了变化,这一点在创造社刊物《洪水》上表现得非常明显:“我们出版洪水的目的本是在容纳创造周报的余稿以及一切自己想要说着的话,初未规定他一定要往政治革命方面走,虽然洪水自始便有革命的精神,可是这是广义的。洪水的野心是想破坏一切既成的恶习,独断的权威,无论在思想上,生活上,政治上,经济上,凡是阻碍青年人的心性发展的,不论大小,一律加以攻击。同时对于建设方面,因为自问同人的研究还很缺乏,便预备把他让给其他又相当力量的刊物。但后来洪水渐渐渐渐走到别一条路上去了。”由广义上的社会批判到政治革命之路,是创造社成员在卷入革命之后的最为根本的变化。
既然已经自觉不自觉地走上了政治革命之路,那么自然要对之前的文学观进行调整。在此,我们不准备对于革命文学的提倡过程进行详细的描述,而是想通过创造社对于“革命文学”的提倡这一行为本身揭示出在革命年代知识分子面对革命的方式。文学观念的改变,在很大程度上是知识分子的立场变化所致。
创造社后期成员沈起予这样解释“无产阶级艺术”:“无产阶级的艺术,是一种代表无产阶级所倾向之艺术,以该阶级的倾向为倾向之艺术,以该阶级所有之一定的目的,来组织一切材料的艺术。”从这样的理解中可以看出,对于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内核阶级性理论,创造社成员是深表认同的。表现在行动上,便是对于组织化的认同。在创造社参加革命的过程中,他们所面对的最大问题就是如何解决“革命”所需要的组织化与其自身独立立场的矛盾。在国民革命失败之后,创造社多数成员选择了加入共产党,从而开始了知识分子组织化的进程。从现实政治与革命而言,知识分子的组织化无疑是相当必要的一个环节。但是从知识分子的本质而言,组织化的观念无疑是一种灾难。正如班达所言:“组织化观念的目的就是消除高于整体的个人自由带来的能量浪费,获得最大的产出”。因此,组织化的核心需求,是效率,它所遵循的是一种功利化的逻辑。为了追求效率,它必须进行两个向度的努力:一是组织内部的纯化,具体举措是知识分子的自我批判和对于其成员不良意识的批判;二是对于外部的异端的寻求与消灭,这是组织战斗力的体现,也是凝结组织集体意志的有效手段。
创造社的转向提供了组织化进程第一个方面的生动例证。在国民革命期间尤其是在革命失败之后,创造社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们纷纷宣布告别旧我,以一种决绝的方式告别自己的过去。对于昔日视之为珍宝的个人主义,他们毫不留情地弃之如敝履。郭沫若说:“我从前是尊重个性,景仰自由的人,但在最近一两年之内与水平线下的悲惨社会略略有所接触,觉得在大多数人完全不自主地失掉了自由,失掉了个性的时代,有少数的人要来主张个性,主张自由,总不免有几分僭妄。”而成仿吾者甚至高喊要努力把“个人主义的妖魔屠倒”,“克服自己的小资产阶级的根性,把你的背对向那将被奥伏赫变的阶级,开步走,向那龌龊的农工大众!”如果细究起来,成仿吾的“龌龊”两字仍然反映出他对于“农工大众”的隔膜,但是不打紧,对于“主义”的认同使得他轻而易举地跨越了这层障碍而心甘情愿地向农工大众学习。更加重要的是,这种对于自我的否定,对于个人主义的批判,完全是其自愿做出的。对于“主义”认同的结果,是自我的贬低与迷失。知识分子的这种试图在民族与阶级的激情与正义中确立自我的举措不啻为一种自我的异化。也正因为此,班达将知识分子对于普罗大众的认同、煽动以及在此过程中的“现实主义的激情”定义为“知识分子的背叛”。
必须指出的是,创造社对于“个人主义”的否定,不仅仅是对于某种政治思潮或者学说的否定,而是对于其以往的公共知识分子的立场与姿态的否定。这实际上是一次公开的自我批判。在中国知识分子发展史上,这种自我否定与批判是具有深刻意味的。如果是在由晚清到现代社会的转型过程中,传统的“士”逐渐远离政权中心,从而被迫开始了其边缘化的进程的话,那么创造社成员则在融入革命的过程中开始了主动的边缘化。两者的区别在于,在前一个进程中,知识分子由于远离政权从而在社会阶层中不再居于中心,然而他们依然居于文化的中心,通过舆论的杠杆对于社会依然有着强大的影响力,同时他们也以“导师”的姿态自信满满地对民众进行启蒙;而后一个进程中,知识分子的独立性完全丧失,面对民众的优越感与自信也荡然无存,不仅在社会阶层中处于边缘地位,而且在文化心理上也有着强烈的自卑感。对于知识分子而言,在社会阶层的边缘化是一个必然的过程,这是知识分子保持其独立性与批判性的前提,但是一旦没有了文化领域里的中心位置以及面对民众发言时的自信,知识分子开始自己革自己的命,造自己的反,其悲剧也就不远了。
如果说自我的否定与批判展现了组织内部的规训与磨合的话,那么对于异端的批判则展现了“组织”的另一面相。对于一个成型的组织来说,其他组织中异端因素的存在并不是件坏事。甚至,为了达成某个目的,组织还会有计划地寻找“异端”。在革命文学论争中,鲁迅原本是创造社准备联合的对象,然而自创造社后期的新锐斗士们加入之后,鲁迅又戏剧般地成为了“革命文学”阵营的异端。这种树立异端的方式是极具策略性的,革命文学的提倡者们希望树立一个足以代表已经过时的五四文学的靶子,而鲁迅即成为了不二之选。对于鲁迅的批判,研究者多从后期创造社成员冯乃超、李初梨等人在日本时所接受的福本主义入手,将其视为后期创造社成员为了争夺领导权而在词句上的标新立异。实际上,从一个成型组织的角度着眼,对于鲁迅的批判是必须的,是具有某种必然性的。福本主义在这一过程中只可能起到一定的启示作用而不可能起决定作用,创造社成员后来又戏剧性地与鲁迅和好,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葛兰西在其《狱中札记》中,从知识分子的社会功能上将知识分子分为传统知识分子与有机知识分子两类,前者超越于一切阶级与社会集团,自我定位于追求普遍真理,而后者很明确地把自己的立场与某个阶级或者利益集团挂起钩来。而无产阶级革命,是有机知识分子的第一次兴起。实际上,葛兰西所说的传统知识分子在某种意义上指的就是公共知识分子。从创造社的革命文学观念中,可以非常明显地看出其由传统知识分子(公共知识分子)转变的轨迹。从早期的对于组织与团体的绝对排斥到加入到政党之中,从“内心的要求”走向“革命的情感”,从个人主义的推崇到“无产阶级意识”、“无产阶级同情”的强调,都显示了创造社成员的“转向”。
在创造社对于鲁迅的批判中,李初梨和成仿吾都将鲁迅定义为中国的“Don Quixote”,在他们的观念中,这当然是一个贬义词,成仿吾这样夸张地描述道:“我们中国的堂·吉诃德,不仅害了神经错乱与夸大妄想诸症,而且同时还在‘醉眼陶然’;不仅见了风车要疑为鬼神,而且同时自己跌坐在虚构的神殿之上,在装作鬼神而沉入了恍惚的境地。”这样的“堂鲁迅”,只是梦游的人道主义者,他的“朦胧”的姿态不过是时代落伍的印贴利更追亚(知识分子)的自暴自弃罢了。
堂吉诃德的故事,鲁迅自然是熟悉不过的,在其主编的《奔流》“编校后记”中,鲁迅说:“‘Don Quixote’的书虽然将近一千来页,事迹却很简单,就是他爱看侠士小说,因此发了游侠狂,硬要到各处去除邪惩恶,碰了种种钉子,闹了种种笑话,死了;临死才回复了他的故我。所以Turgenjew取毫无烦闷,专凭理想而勇往直前去做事的为‘Don Quixote’,来和一生暝想,怀疑,以致什么事也不能做的Hamlet相对照。后来又有人和这专凭理想的‘Don Quixote式’相对,称看定现实,而勇往直前去做事的为‘Marxism式’。中国现在也有人嚷些什么‘Don Quixote’了,但因为实在并没有看过这一部书,所以和实际是一点不对的。”在不经意间对于论争对手的顺手一击,自然是鲁迅的强项。更为关键的是,鲁迅在此列出了知识分子的三种行为模式:哈姆雷特式、堂吉诃德式与马克思式。在这三者之中,哈姆雷特式的整天冥想怀疑却从不付诸行动是鲁迅首先否定的,而马克思式的看定现实、勇往直前与鲁迅一直所提倡的“韧战”、“直面现实”是一致的,而唯有对于“专凭理想而勇往直前”的“堂吉诃德式”,鲁迅的态度最为复杂。在堂吉诃德身上,他的确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郁达夫曾经回忆说:“关于堂·克蓄德(即堂吉诃德——引者)这一名词,也是钱杏村(即钱杏邨——引者)他们奉赠给他的。他对这名词并不嫌恶,反而是很喜欢的样子。”鲁迅是主张看清现实再行动的,但是即使是洞悉了当时中国漆黑一片的现实,即使是有着透骨的绝望与冰凉,他不也是绝望而孤独地去战斗吗?支撑着鲁迅的精神世界的,正是那种堂吉诃德式的理想。创造社成员只看到了堂吉诃德与风车战的“神经错乱与夸大妄想症”,而看不到堂吉诃德内心深处的理想主义,所以鲁迅说其“和实际是一点不对的”。
在一种隐喻的意义上,五四知识分子多少都有着堂吉诃德的精神气质,而“五四”或许可以称之为知识分子的堂吉诃德时代。创造社将鲁迅比作中国的堂吉诃德进行嘲讽,然而初期秉着“良心”、听从“内心的要求”打倒一切、否定一切不合理现象的他们不也与堂吉诃德有着几分相似吗?对于“堂鲁迅”的批判,是一个个案,更是一种隐喻,标志着知识分子与理想主义的堂吉诃德时代的告别,标志着公共知识分子的消遁与有机知识分子的出场。在此之后的中国知识分子中,不乏战士与绅士,却缺乏堂吉诃德式的抱定理想勇往直前的“骑士”精神。
创造社的转向已经是一个历史事实,在此我们需要探讨的是知识分子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态告别的自己的堂吉诃德时代的,他们是在什么样的逻辑置换下完成自身的转向的。上面我们提到了创造社成员的组织化与有机化,在这一过程中,最为核心的变化是他们普遍以“阶级性”理论否定了原先的个人主义。他们用阶级性理论来反观自身时,却尴尬地发现原来知识分子竟然是资产阶级或者小资产阶级。郭沫若自我反省道:“本来我们现在从事于文艺的人,怕没有一个可以说是纯粹的无产阶级的。纯粹的无产阶级的文艺家中国还没有诞生。”而王独清则要求“我们新的文学家”“离弃资产阶级的根性”,这些都说明在创造社成员看来,作家天生就是资产阶级或者小资产阶级性质的,都是需要改造的。
考虑到创造社成员多是作家,他们对于作家的这种阶级定性也就是给自我定位,这是一种很有意思的现象。本来,知识分子并不必然地属于某一阶级,曼海姆在论述知识分子就指出,知识分子在追求理性、真理的过程中已经超越了任何狭隘的集团利益,“这个社会阶层在很大程度上说并不归属于任何一个社会阶级,并且是从一个包容性日益扩大的社会生活领域中招募其成员的”。曼海姆对于知识分子特征的概括虽然具有一定的理想主义色彩,但确实道出了知识分子阶层的某些本质特征。然而,在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知识分子却几乎是“天然”地与小资产阶级属性联系在一起。除了知识分子的自我边缘化之外,中国共产党的知识分子政策、舆论导向也是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其实早在“五四”时期,李大钊等人就在俄国革命的启示下酝酿了另外一种思路,寄希望于劳工阶级变革社会。在论述知识阶级与民众的关系的时候,他虽然也提到“知识阶级作民众的先驱,民众作知识阶级的后盾”的较为理想的模式,但随之又将“知识阶级”定义为“一部分忠于民众作民众运动的先驱者”。也就是说,他其实并不愿放弃民众主体论。李大钊的观点非常具有代表性,认为知识分子力量微弱,易于动摇是早期共产党人的共识。陈独秀在《中国青年》上就发表过这样的观点:“知识阶级的学生自然是小资产阶级之产物,他的特性:一方面因为没有经济的基础,不能构成一个独立的阶级,他对于任何阶级的政治观念,都非坚固不能摇动”。
一旦知识分子被定性为小资产阶级,其原先的知识优势、面对民众时的自信便当然无存。知识成了罪证,而向民众学习,获得无产阶级的意识才是正道。知识分子的罪感与主体性的迷失由此而来。因此,虽然从实际的斗争来看创造社成员的转向是合理的,但是从知识分子的主体性层面来看,这种转向无疑是一种迷失或者异化。法国思想家班达把知识分子对于政治、革命的认同和对于普罗大众的煽动定义为“知识分子的背叛”,其原因在于知识分子假借种族主义、民族主义和阶级斗争背叛了自己的价值理想。班达此说主要针对的是“一战”时期的知识分子,与创造社的转向有着社会背景上的差异。考虑到创造社成员的确是站在底层民众和“在野”的中共一方而采取了一种反政权的立场,这种立场的选择也确实具有相当的危险性,其转向还是具有一定的合理性的,也是具有一定的批判性的,这也是后来文学史对于创造社的转向持肯定态度的理由与依据。但国情与社会背景上的差异并不构成我们否认班达论断的充足理由,在此我们必须将知识分子站在特定阶级的立场上所可能具有的合理的批判性与本体论意义上的批判性区别开来。而只有本体论意义上的批判性才是知识分子安身立命的前提。俄国思想家尼·亚·别尔嘉耶夫在回顾原初语境中的知识分子定义时指出,“俄国的知识分子是一种思想体系上的而非职业和经济上的群体”,“没有依托,同任何等级生活及传统相决裂是知识分子的特点。”而创造社在这一转向过程中所失去的,恰恰是这种建立在独立性前提上的批判性。
不可否认的是,在特定的历史情境中,知识分子站在特定阶级的立场具有历史的合理性与正当性,比如创造社成员站在无产阶级的立场上,以一种反政权的态度发言就有效地维护了国家利益与阶级利益。问题在于,这种转向是以知识分子理性批判立场的丧失为代价的。这里并非主张知识分子绝对地远离政治与革命,尤其是在革命已经成为时代性的主题的时刻,而是知识分子如何在保持自身独立性与批判性的同时有效地介入革命。实际上,这种知识分子与革命之间的理想状态并非是不可企及的,鲁迅就给我们提供了在革命年代知识分子面对革命的合理方式,即在革命之中也依然保持知识分子的理性与批判意识,这或许是知识分子面对革命的最为合理的方式。遗憾的是,创造社成员急于以主动融入革命的方式完成知识分子的主体性建构时,显然并没有对这一过程的复杂性进行审慎的反思,从而走入歧途,其中的教训无疑是发人深省的。
(责任编辑:陈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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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6
A
1003-7225(2014)04-0053-04
*本文为2014年国家社科青年项目“中国左翼文学范式形成研究(1923—1932)”(批准号:14CZW046)的阶段性成果。
2014-04-24
张剑(1984—),男,安徽肥东人,文学博士,洛阳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