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宝卿
(厦门大学中文系,福建 厦门 363000)
闽南方言是古汉语的活化石
林宝卿
(厦门大学中文系,福建 厦门 363000)
闽南方言是古汉语的一支强势的地域方言,古汉语作为闽南方言的重要成分,至今活在人们的口语中,体现在闽南方言的语音、词汇、语法等方面。闽南方言保留的古汉语字、词、句与中原古文化关系十分密切,这些古汉语活化石有利于闽南地区传统文化的保留和传承。
闽南方言;古汉语;活化石
闽南方言是古汉语的一支强势的地域方言,主要是由中原汉人三次入闽大迁徙,后经过几个历史时期的变化发展,加上闽南山川阻隔,长期与外地交流少所形成的。中原汉人入闽显然带来了更高的文化,正是这种文化上的优势,使得中原的古汉语成了闽南方言的主要成分,并至今活在人们的口语中,成为古汉语的活化石。这些活化石保留在闽南方言的语音、词汇、语法等方面。
从闽南方言的音系看,声母是十五音系统,从闽南方言韵书的声母“边(p)、颇(p‘)、门(b)、地(t)、他(t‘)、柳(l)、曾(ts)、出(ts‘)、入(dz)、时(s)、求(k)、气(k‘)、语(g)、喜(h)、英(代表零声母)”。如果再补上“b、l、g”与鼻化韵母相拼时因受鼻化影响变为m、n、三个鼻音声母和被清化的[d]浊音声母恰好是十九音,与上古音的十九纽相当吻合。它保留“古无轻唇”(古代没有[f]声母),闽南方言把唇齿音[f]读为双唇音[p]、[p‘](文读音是h),如飞、分、浮、蜂等。“古无舌上”(“舌上”指今卷舌音,闽南话把有的卷舌音读为舌头音,即舌头中音[t、t‘]。如陈、中、池、竹等)。还有其他古音特点,这些有关音韵学的知识,不在此分析;韵母方面与隋601年陆法言的《切韵》、宋代陈彭年等奉召重修《广韵》等古音韵书非常相似,尤其是鼻韵母和入声韵母。鼻韵母三套:-m尾如音、暗,-n尾如因、烟,-ng尾如英、央等。杜甫的《春望》是一首首句入韵的五言律诗,其韵字“深、心、金、簪”都是收-m尾的。入声韵母四套:双唇收-p尾,如压ap∽迫;舌尖收尾-t,如遏at∽断(折断);舌跟收尾-k,如沃ak∽花(浇花);喉塞收尾-h,如ah鸭等;声调方面保留古入声,共有七个声调(阴平,阳平,上声,阴去,阳去,阴入,阳入)。
闽南方言在语音方面有一个最突出的特点,它有一个文白异读的系统,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常用字词有文读音(读书音)、白读音(说话音),这种文白异读的又音现象通常指一个字在语音上有相同的来历(即在《切韵》音韵地位完全相同),而在闽南方言里,存在两种或两种以上读音。如成[si]∽功(文读)、[tsi]∽人(男子发育成熟或指已成家的男人)、[ts‘i]∽伊大汉(培养、教育他,使长大成人)、[si]几∽金,而这些读音大多与意义关联,它们已在长期使用中约定俗成,不能任意替代,正如厦大要说为[hatai],厦门大学要说为[e b tua oh]一样。闽南方言文白异读现象反应语音不同历史层次,文读音大多保留隋唐的古音,所以我们朗诵唐诗要用文读音,白读音总的来说比文读音古老,但也有的是明清以后产生的,要做具体分析研究。
为了探求闽南方言是古汉语的活化石,我用五年时间走入古文化殿堂,从说文、韵书、字词典和浩如烟海的古籍中去探索、查验,“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为闽南话两千多条的字词考证出它的本源,写出《闽南方言与古汉语同源词典》,1999年由厦大出版社出版,这些音准义同的方言本字不但可以有力地论证闽南话和古代汉语的血脉联系,而且为考察古今语言演变规律提供极好的素材。它包括实词、虚词、称谓词等。如囝(儿子)、箸(ti,筷子)、箠(ts‘e,竹棍)、馃(ke,年糕,也写为“粿”)、箬(hioh,叶子)、目珠(baktsiu,眼睛)、喙酺(ts‘uip‘ue,脸颊)、食(tsiah,吃)、行(ki,走)、走(tsau,跑)、徛(k‘i,站)、拍(p‘ah,打)、铰(剪,ka)、敨(t‘au,解开)、缚(pak,绑)、囥(k‘,藏)、踅(seh,绕)、枵(iau,饿)、新妇(sinpu,媳妇儿)、未(be,助词,吗)等等。下面仅举数例进行分析。
箸[ti]:筷子。《说文》:“箸,饭敧也”。“敧”是以箸取物。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忿狷》:“王蓝田性急,尝食鸡子,以箸刺之,不得,便大怒,举以掷地”。南宋陆游《野饭》:“何必怀故乡,下箸雁鹜。”明朝汤显祖《牡丹亭·闹宴》:“分明军令,杯前借箸题筹”。明朝程良还写了《咏竹箸》歌:“殷勤好客问竹箸,甘苦乐先尝,滋味他人好,乐空来去忙”。后因“箸”与“住”同音,民间忌讳“停住”,特别是江南渔民舟行讳“住”,故呼“快子”,因“筷”多用竹做,才在“快”上加“竹”头,成为形声字,传世至今。而整个闽方言称“筷子”为“箸”。
囝[ki]:儿女,孩子。唐朝顾况《囝》诗:“囝生闽方,闽吏得之……囝别郎罢,心摧血下”。“郎罢”是福州话称父亲,整个闽语皆称“儿子”为“囝”。
丈夫[tap]:[tap]是说话音,指男人,如果用读书音[tio hu]是丈夫。《说文》:“男,丈夫也”。《孟子》:“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国语·越语》:“生丈夫,二壶酒,一犬;生女子,二壶酒,一豚”。
大家[take]:[take]是说话音,指婆婆。唐朝赵璘《因话录》:“大家昨夜不安适,使人往候”。
新妇[sinpu]:媳妇。《玉台新咏·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又名《孔雀东南飞》):“却与小姑别,泪落连珠子。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
趁[t‘an]:用如“趁钱有数,生命著顾”(赚钱不要太拼命,要注意照顾身体)。《水浒传》第三十一回:“为是他有一座酒肉店,在城东快活林甚是趁钱”。又用如谋生,四界趁食(到处谋生)。宋·周密《癸辛杂识续集上·湖翻》:“农人皆与结队往淮南趁食”。
芳[p‘a]:用如芳花(香花)。《广韵》:“芳,芬芳”。南朝梁简文帝《梅花赋》:“折此芳花,举兹轻袖”。“香”读书音[hi],用如香港[hika],说话音[hi],用如香烛,“香”不读[p‘a]。
人客[la k‘eh]:客人。唐·杜甫《感怀》诗:“问知人客姓,诵得老夫诗”。
教示[kasi]:教育、教诲。唐·元稹《哭子》:“教示诗书望早成”。又《估客行中》:“父兄相教示,求利不求名”。
眠床[bints‘]:床铺。《南史·虞愿传》:“鱼弘有眠床一张”。元朝高明《琵琶记》:“吃饱饭,上眠床”。
无[bo]:如有食无?(吃了吗?),语气助词,念轻声。唐·朱庆馀《闺意献张水部》:“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白居易《问刘十九》诗:“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尔(尔尔)[li]:句末语气词,表示而已、罢了。《世说新语·贤媛》:“新妇所乏唯容尔”。
伤[si]:“伤”读书音[si],说话音[si],作副词,表示“太”,如伤好(太好),伤肥(太胖)。东汉王符《潜夫论》:“婴儿常病伤饱也,贵人常祸常宠也”。唐朝齐已《野鸡》:“长生缘其瘦,近死为伤肥”。
文化包括物质文化、制度文化、民族心理文化(精神文化、民俗文化等)。美国已故的语言学家萨丕尔在《语言论》一书中说:“文化是语言的底座,而语言是文化的载体……。”闽南传承中原古文化靠闽南方言这载体。丰富多彩的闽南文化都可以从精典的熟语中反映出来。下面仅举数例。
“爸天母地,孝顺成例。食着果子(水果)忆天地”。“要知爸母恩,手咧(在)抱囝孙(子孙)”、“长兄为父,大嫂为母”(在封建社会里,若父母去世,兄嫂把弟妹抚养成人,成为义不容辞的责任,所以弟妹对兄嫂、兄嫂对弟妹已超出一般手足之情,而带上下辈的意味)。以上谚语传承《孝经》卷七提出的:“教以孝,所以敬天下之为人父者也;教以悌,所以敬天下之为人兄者也”。中国传统思想倾向于把人的社会性放在家庭行为中考察,然后又把行孝的行为扩展到社会中,做到“近而事父母,远而事社稷”,提倡“父慈子孝”,“兄爱弟教”,“尊老爱幼”,从家庭、社会到国家都强调“长幼有序”,像孟子所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闽南民俗文化的谚语很有特色,除了传承古传统文化,又有地方特色。如“天顶天公,地下母舅王。”天上玉皇大帝最大,这是众所周知,闽南就有“初九供(敬)天公,十五上元暝”的民俗,而按闽南婚俗,外甥结婚,要请舅父做主持,并安排在主桌坐“大位”(主位),表示亲戚中舅舅的身份最尊贵,被称为“母舅王”。如果母亲去世,闽南一句俗话“死爸扛去坮(dai埋),死母等人来。”母亲死后要等舅舅来看,确认后才能入殓,这说明舅舅身份的重要。这种民俗与原始母系氏族社会有关。《吕氏春秋·持君览》:“其民聚生群处,知母不知父。”所以母亲这边的亲戚特别是母舅地位最高,这是母系氏族社会留下的痕迹,此民俗正在消失中。又闽南人崇拜自然神的谚语“二月二,土地公做忌”,“二月二,薄饼忌”。土地公的正名是“福德正坤,闽南人在二月初二以薄饼(用薄的面皮包作料,像春卷,但春卷用油炸过,薄饼不油炸)来祭祀。据说明朝以后,祭祀土地神的社日定为农历二月初二,人们认为蛰伏冬眠的动物被“惊蛰”的雷声惊醒,到“春分”时分破土而出,所以在这两个节气之间的二月二祭拜土地神以安土地,感恩土地,求得六畜兴旺,五谷丰登。“土”《说文解字》:“地之吐生万物者也”。“二”象地之上地之中,“│”物出形也,象形字。大地,土壤是人们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土地,人们说:“头顶一片蓝天,脚底一抔热土”,有了这一抔热土,我们才有立足之所,生存之地。在今天来说,也有现实意义,人们除了敬畏土地,还要热爱土地,保护自然环境。
闽南熟语中保留古代物质文化方面也不少,如“掖(ya,撒)蚶壳钱,明年大趁(t‘an赚)钱”;“去南普陀钻钱空”;“无两个钱不会(bue)响(dan)”(没有两个铜板敲不响。比喻争执、吵架双方都有错,一方先让一下,就会平息)”,以往过年除夕围炉时,其中有一道菜是蚶,蚶吃完后洗净,妈妈带我们把蚶壳撒在床铺下,边撒边念:“掖蚶壳明年大趁钱”。为什么把“蚶壳”称为钱呢?。因秦以前,用贝币当钱,后来贝币不够用,逐有骨贝、蚌贝、石贝、铜贝等,闽南把蚶壳当钱是古代贝币的活化石。自秦以后,废币行钱,因钱是用金属铸成的,故用“金“字旁,战国时期有周方孔形之钱,《淮南子》称:“天圆地方,道在中央”之意,本用于货物交易,后制成铜质货币,因其形圆状,中间有方孔,故善通话称钱为“孔方兄”,这是诙谐语,而闽南人戏谑那些想发财、贪钱、爱钱如命的人为“去南普陀钻钱空”。(厦门南普陀寺左边鹭岛名山的门内有个“箭穿石”,高约两米半,石头底部埋在土中,“箭穿石”的腹部有个直径大约半米的圆孔,因其圆孔如铜钱,故名“钱孔石”。据说是海水长期冲击侵蚀而形成现在的形状,“钻钱空”即指钻到钱眼里,既使你钻进去了,钱也不可能生出来。这说明“钱”的古义仍保留在闽南方言中。
语言学家罗常培先生在《语言与文化》一书中说:“语言的历史和文化的历史是相辅而行的,它们可以相互协助和启发。”正因为如此,说明闽南方言保留的古汉语字、词、句与中原古文化关系十分密切,这些古汉语活化石使得传统古文化得以保留和传承。
注释:
[1]本文采用国际音标标音,为减轻排印困难,不标声调。
[2]p‘中的“‘”是送气符号,有的用“h”表示,即p‘也可写为ph。
[3]tsi中的“~”是鼻化的标志,发音时,口腔和鼻腔一起开。
〔责任编辑 李弢〕
Minnan Dialect is the Living Fossil of Ancient Chinese
Lin Baoqing
The Minnan dialect is a strong regional dialects of ancient Chinese,ancient Chinese as an important component of Minnan dialect,still live in people's oral English which is shown in its pronunciation,vocabulary grammar in Minnan dialect etc..Minnan dialect retains closely related with the ancient Chinese characters,words and sentences and the ancient culture of the central plains.The living fossils of ancient Chinese language is beneficial to preserve and inherit traditional culture of South Fujian area.
Minnan dialect;ancient Chinese;living fossil
林宝卿(1939~)女,福建省厦门市人,厦门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