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部小说,三重境界:阿来的文学世界观一瞥

2014-11-14 03:10贺绍俊
当代作家评论 2014年1期
关键词:格萨尔阿来空山

贺绍俊

现在完全成了一个追逐速度的时代,但速度快不见得就是一桩好事,当代社会的很多问题都是因为速度过快引起的,比如我们要加快GDP的增长速度,于是就把我们的生态环境破坏得残不忍睹。在这趟不断加速的时代列车上,文学也无法幸免于难。有些作家几乎成了写字的机器,一年出一个甚至两个长篇。但在这普遍被速度所困扰的氛围中,阿来却显得格外淡定。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尘埃落定》一炮打响,很快获得茅盾文学奖,但这并没有变成他的加速剂,尽管人们迫切期待他能够很快写出新作,阿来却一点也不曾受到外界的干扰,不急不慢地进行写作,先后都是以三四年的工夫完成一部新的长篇小说,即《空山》和《格萨尔王》。其间他所写的中短篇小说也似乎是只能以个位数计。其实阿来展示给我们的不仅仅是一个写作速度的问题,从根本上说,是缘于他的写作姿态和他始终坚持的文学世界观。

阿来的文学世界观,只能存在于慢写作的状态里。也正是这种慢写作的状态,使他能够充分地表达他的文学世界观。在我看来,阿来的文学世界观是一种藏族文化精神和老庄思想相互融合的看世界的方式。藏文化是特别强调人的精神性的,藏族人民把精神享受看得比物质享受重要得多,即使在物质极度贫乏的状态下,他们的精神追求也无比地强烈。藏族人对精神性的追求是与他们的生命意识连在一起的。藏文化追求一种平和安宁的境界。当然,藏文化的这种平和安宁的境界对于藏族人来说,构建起了一个相对封闭的世界,他们也满足于这个自成一体的世界。阿来却能从这个自成一体的世界里走出来。阿来走出了这个世界,又没有失去这个世界,这是因为他从外面世界找到了一个与这个平和安宁的藏族世界相通的精神资源,这就是老庄思想。老庄的“致虚极,守静笃”、安贫乐道、安时处顺,追求大解脱、大自在、大超然,的确是与藏族文化精神有着不期然的相通之处。而二者的区别则在于,藏族文化是纯粹守静的文化,老庄思想是处理动静关系的哲学思想,阿来将二者融为一体,他既能恪守藏族文化之“静”,又能很好地应对现实社会纷繁复杂的“动”。他的小说充分体现了他的这种精神状态。我想通过对《尘埃落定》、《空山》和《格萨尔王》这三部阿来先后完成的长篇小说的分析,看看阿来的精神状态是如何以三重不同的境界呈现出来的。

傻的境界

《尘埃落定》的主人公是一名傻子。我以为《尘埃落定》呈现的就是傻的境界。这很容易让我们想到庄子所说的“大智若愚”。

所谓“傻”,按字典解释,就是不明事理,头脑糊涂。若要从“不明事理”来深究,我们还真不能对傻子太轻视了。何谓事理?那当然是被社会公众所接受所认可的事情的道理。可为什么这个事情就一定是这个道理,就一定不能按另外的道理去理解呢?幸亏日常生活中人们不会都去提出这样的疑问,否则我们的生活就会被搅得糊里糊涂。在大多数人的眼里,事理就是如此明明白白,不需要也不应该表示怀疑。但还有少数人,对如此清晰的事理却不明白,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傻子了。事实上,傻子并非没有头脑,只不过他们的头脑运行起来跟大多数人的运行不合拍不谐调;他们不是没有事理的推断力,只是他们的推断跟大多数人的推断不在一个方向上。《尘埃落定》中的这个傻子就是一个很有头脑的傻子,他有时办的事情比他的那个聪明的哥哥还要漂亮得多。看起来,作者选择这个傻子作为主人公,显然是看上了他的“不明事理”的头脑。

“大智若愚”,并不是一个普通的人能够领会得到的境界。他应该是一个智者上下求索过程中最终到达的终点,是一种看穿世事的淡定,是处于“众人皆醉吾独醒”时的表情。便是曹雪芹和他披阅十载的不朽之作《红楼梦》,曹公虽然在作品中写了上百个人物,但他最钟爱的人物贾宝玉,也同样是一个傻子。作者说他笔下的这个人是“痴顽”。

聪明和傻子,似乎是鲜明的两极,其实在生活中,人们经常被这两极搅得头脑糊涂。也许从根本上说,人们更多的是把聪明误当作傻子之举,把明显的傻子行为奉为聪明。在《尘埃落定》里,那位倒霉的喇嘛翁波意西算是透彻地觉悟到聪明和傻之间神秘莫测的关系了。他曾长叹了一口气对那位傻子少爷说:“都说少爷是个傻子,可我要说你是个聪明人。因为傻才聪明。”

傻子的父亲麦其土司虽然不能像翁波意西那样思想深邃,但他同样也被这聪明与傻的不可捉摸所烦恼,因为这聪明与傻的问题对于他来说更为现实,这个抽象的问题具体化为他的两个儿子的问题。使他不可理解的是:“聪明的儿子喜欢战争,喜欢女人,有对权力的强烈兴趣,但在重大的事情上没有足够的判断力。而有时他那酒后造成的傻瓜儿子,却又显得比任何人都要聪明。”

这个抽象而又具体的问题往往在社会历史最为动荡不安、孕育着重大变革的时期就格外凸现出来。悟到这一点的作家在表现动荡不安的历史时期时,就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以一个傻子的头脑去看这个世界,因为这样反而会廓清遮蔽世事的雾障。阿来要写的是西藏土司告别历史舞台的最后时期,从历史学的角度说,这是新旧两种社会体制进行更迭换代的革命时期,是历史大转折时期,社会外部的动荡不安以及人的内心的动荡不安都是相当剧烈的。我想,这种动荡不安的时代背景与《红楼梦》有相近之处,也与鲁迅的《狂人日记》有相近之处。

这种傻子一般都应出在旧营垒里,也就是说,这应该是行将灭亡的某个阶级或某个制度造就的天才般的傻子。这种傻子往往被看成是“孽种”,批评家们则深刻地指出,他们是旧时代的叛逆者。比方说,《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就被认定为具有初步民主思想和平等观念的封建正统思想的叛逆者。但我想,对于文学作品中的傻子恐怕很难从思想和理论上辨析得如此清晰,这多少有一点误读了作品,至少我们会为了这种清晰而丢失更多的文学性的东西。像《尘埃落定》中的傻子,固然因为他的言行不像一名土司的儿子而被视为傻子,但他也绝不是平民或奴隶们的代言人。虽然他身边的那些贱民对他非常有好感,他的女仆卓玛也好,他的两个小厮索朗泽朗和尔依也好,甚至那位老管家,没有不把这位可爱的小主人当作傻子看待的。事实上,傻子之傻,几乎不会被任何人所理解,大概只有那位可怜的喇嘛翁波意西除外。傻子之傻实际上又很耐人寻味。有一次,哥哥抽了傻子一个耳光,把傻子打得向后倒在了地上。傻子觉得一点也不痛,于是他就要到处找人来打他,“要证实一下,人家怀着仇恨就打不痛我”。这一段情节很有意思,把傻子之傻写到了极致。行刑人的儿子尔依已经举起了鞭子,最终惨叫的不是傻子而是尔依本人,因为老刑人冲上来先对自己的儿子扬起了鞭子。傻子把鞭子又塞给自己的哥哥,这位大少爷居然被逼得发了疯似的把鞭子扔到地上,抓着自己的头发大叫大嚷。最后是那位娶了卓玛的银匠满足了傻子的好奇。傻子感觉到鞭子带着风声落到了自己的身上,于是他在薄薄的月光下,淡淡的花香里,笑了。

我以为,作者创作这部作品采用的是悟性的思维。就像这根皮鞭,它不是作者刻意安排的一件道具,作者也无心在它身上加入很多象征的内容。但你又不能不承认,这绝不是随随便便的一根鞭子。这就是悟性的结果,作者的顿悟,便有可能使自己的思想穿透理智的层面,直接进入到事物的本质层。古人有“妙悟”一说。我想,当作者悟到妙处,就会对笔下的这根皮鞭有了一种特殊的感觉,他就写道:“飞舞的鞭鞘把好多苹果花都碰掉了。在薄薄的月光下,淡淡的花香里,我笑了。”

《尘埃落定》的悟性往往指向藏民族的集体无意识,仿佛有一个冥冥先祖穿越悠久岁月的召唤。比方说,“开始了”这一小节的安排很有“悟”的造化。麦其土司已与女土司商量好,将在山里设下埋伏,只等拉雪巴土司中计。当然这一切都应该是瞒着傻子的,但这一切应该瞒不过作者本人,作者为什么不向读者交代清楚呢?在我看来,就是因为悟性,使作者在冥冥中接受了一个拒绝交代的幽幽指令。而缺少了这一层清楚的交代,读者可能会联想更加丰富。不仅如此,更因了悟性,作者竟想出了让那位傻子在蒙头睡觉时,突然感到好像什么地方传来了巨大的响动,就“掀开被子冲出屋门,大声喊:‘开始了,开始了!’”这使得他的父亲吃惊,他的父亲大叫:“他预先就知道,他比我们先就知道!他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傻瓜!”读到这里,我就模模糊糊觉得,这“开始了”或许是某位先哲借傻子之口发出的预言,或许是作者自己在写作中的一个突然发现。《尘埃落定》写了一个聪明的傻子,而傻子的境界就是悟的境界。

空的境界

阿来的第二部长篇小说叫《空山》,空,无疑是让作者心动的一个字,这个字也是这部小说的灵魂。藏族信奉喇嘛教,喇嘛教主张“性空”。老庄是讲“无”,然而细细想来,空即是无,无即是空。其实早在佛教传入中国的魏晋南北朝时期,那些清谈之士就发现了二者的相通之处,他们将“涅槃”译成“无为”、“菩提”译成“道”。故此后的文人们归隐田园时,愿意面对山水去领悟禅宗的意境,达到心灵与自然的合一。阿来的《空山》之“空”,或许就是从这里化来的。

《空山》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机村传说”,这其实透露出一层信息,这两个名字所蕴含的内涵对于这部作品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机村传说”强调了这部作品与一个乡村的实在关系,它说明了阿来所要写的是一部乡村的兴衰史。阿来更需要表达的是“机村传说”背后的意蕴,因此“空山”这样一个充满象征性和诗性的名字对于这部小说来说又是必不可少的。空山会让人联想起古典诗歌中的意境:“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落叶满空山,何处觅行迹”,“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在古代诗人的眼里,空山既是一个精神寄托处,也是一次超凡的精神意识活动。阿来也许就是像古代诗人那样进入到空山的意境中来处理这部小说的叙述的,当他整理那些原汁原味的“机村传说”时,就发现“现在中国乡村面临的问题就是:乡村文化瓦解以后,自身不能再成长出新的文化”。他的发现其实就是一个“空山”的意象。实在化的“机村传说”与虚拟化的“空山”,这是两条进入小说的路径,二者缺一不可。《空山》的结构更像是由数条支流汇集成主流的结构方式。每一个“机村传说”就是一条支流,每一条支流都流向同一条主流,这条主流就是阿来心目中的“空山”意象,随着一条条支流的汇入,主流越来越浩荡。从这样一种结构方式来考察,组成《空山》的六个故事就不是一个完全并列的关系了,因为前面的故事汇入主流后,就会影响到后面的支流,当支流的不断汇入,到了第六个故事,便是全面展示主流面貌的时刻了,因此,阿来断然就将第六个故事称之为“空山”。这是一个总结性的章节,在这个章节里,前面几个故事中的一些主要人物也相继来报到,甚至连阿来本人也忍不住从背后站到了前台,成了从机村走出去的一名作家,直接进入到故事之中。小说出现一个“我”的叙述,大概会让读者感到十分突兀,按照教科书上对小说的规定,阿来在这里完全是犯规了,然而恰是这种“犯规”,让读者意识到这一章节的非同寻常之处,所有该聚集的人物都聚集到了这里,他们把曾经发生过的故事的余绪也带到了这里,与“我”一起将“空山”的意蕴烘托得更加鲜明浓艳。小说最终结束在“空山”的意象之中:“雪落无声。掩去了山林、村庄,只在模糊视线尽头留下几脉山峰隐约的影子,仿佛天地之间,从来如此,就是如此寂静的一座空山。”但是,阿来营造的这座寂静的空山并非空空如也。空,只不过是在一阵热闹纷繁之后归于平静的心境,是一种洞悉世事之后的悟性,是清理了一切尘土污垢世俗羁绊之后的洁净的心灵。我想探究的是,阿来所营造的这座空山到底包含着什么意蕴呢?

空山的意蕴显然与阿来对乡村文化的思索有关。阿来的思索是建立在机村传说的基础之上的。如前所述,阿来所讲述的机村传说是关于文化冲突的传说。这种冲突又在两个层面展开。一个层面是机村本土的藏文化,与外来的汉文化的冲突;一个层面是机村本土的乡村文化,与外来的城市文化的冲突。两个层面的冲突交织在一起,使得空山的意蕴更加复沓。阿来发现,文化的冲突不仅仅造成强势文化对弱势文化的侵害和吞并,也带来文化的新的生长点。对于机村人来说,外来文化让他们滋生出新的“盼望”。阿来将“盼望”植入到他对现代性的质疑之中,因此就抓住了不同文化之间的可融合之处。

博物馆,在第六个故事的开头一句就是博物馆,一个对于机村人来说“新鲜的词”。而对于《空山》来说,它就应该是一个揭示小说内涵的关键词。阿来终于为消失的村庄找到了最恰当的去处,这个去处就是博物馆。也就是说,阿来在处理机村的传说时,也许曾经为机村不断消失的东西而生出忧虑,但他继而发现,消失的东西并非真正彻底地消失,显性的、物质层面的东西可能是彻底消失了,但隐性的、精神层面的东西并没有消失,它们以另外一种方式流传了下去。比方说,它们就保存在传说里面,又通过传说影响到现实的生活。所以,阿来设计了一个充满希望和诗意的结局:一方面,机村将因为建水电站而彻底地消失;另一方面,“鉴于最新的考古发现,新机村增设一个古代村落博物馆”。当副县长把机村人召集起来宣布了这一移民方案时,村民们都激动了,对于机村人来说,机村的被淹没不是机村的消亡,而是机村的新生。阿来让大雪来为机村的新生进行洗礼。已经十多年都没有下过雪的机村忽然飘起了雪花,阿来充满诗意地描写人们在雪花中欢庆的场景:“人们或者端着酒杯,或者互相扶着肩膀,摇晃着身子歌唱。滋润洁净的雪花从天而降。女人们也被歌声吸引,来到了酒吧。久违了!大家共同生活在一个小小村庄的感觉!”大雪是一种美好的象征,象征着机村的未来。到此,阿来同样写了一个即将消失的村庄,却没有给我们带来挽歌的调子,相反,人们像过节一样,“所有人都手牵着手,歌唱着,踏着古老舞步,在月光下穿行于这个即将消失的村庄”。

阿来对于文化冲突的阐释并没有到此为止,他在结尾部分让时间来了一次伟大的汇合:过去,现在,未来,时间的三个向度同时聚集在了机村。“现在”,自然是一个即将消失的村庄;“未来”,则是副县长宣布的移民方案;更重要的是,还有“过去”的蹒跚脚步。在机村重现湖水的工地上,发现了古代村落的陶片,考古队员们从地底下挖掘出一个古代村庄的遗址,这个村庄也许就生活着机村人的祖先。机村有着悠久的历史,机村的历史尽管被掩埋在地下数千年,但机村的文化从过去一直绵延到今天。阿来以此安慰人们,不要为眼下的一些衰亡消失而哀怨,因为变化和新生就蕴藏在衰亡消失的过程中。未来才是值得人们珍视的。在过去、现在、未来之间,兴衰起落或隐或现,但始终会有一条线将其勾连着,这条线就是一条文化的生命线。

现代化凸显了文化的冲突,在反映现实生活的小说中,文化冲突是一个绕不开的主题。美国亨廷顿的《文明的冲突》曾经启发了我们的思想,而小说在处理这一主题时基本上都是沿着亨廷顿的思想路径走下去的。我们不仅这样处理中西文化冲突,也这样处理城乡文化冲突,也这样处理汉藏文化冲突。但自从新世纪以来,文化融合的声音越来越强大。显然,文化融合,文化对话,文化对垒,这都为我们拓展主题空间打开了一扇窗口。也许可以认为阿来是在这样一种文化思潮的启发下写作《空山》的,至少我们能从小说中捕捉到不少这样的思想资源。阿来写了机村一个小村庄的多种文化的交织、冲突、沟通、融合的状况,而阿来本人的思想基础也可以说是多种文化融合的基础。作为烘托主题的一个最基本的意境——空山,难道就与汉文学的古典诗歌意境毫无关联吗?

净的境界

《格萨尔王》是阿来为重庆出版社的“重述神话”系列所写的一部长篇小说,阿来面对的是一个丰富无比的写作资源——在藏族民间流传千百年的口头文学《格萨尔王传》。这是世界上最长的史诗,从目前已经搜集到的资料看,共有一百二十多卷,一百多万诗行,二千多万字。阿来为了完成对这一伟大史诗的重述工作,曾深入到藏区腹地去采访“活着”的“格萨尔王”——那些传唱格萨尔王丰功伟绩的民间说唱艺人。“重述神话”是一个很有挑战性的创意,它为作家们发挥想象力提供了一种途径。在阿来之前,苏童、叶兆言、李锐等作家都为“重述神话”写出了各自的作品,他们在重述神话的“默许”下,确实是肆无忌惮地展开想象,在他们所述的神话上面大做加法。但是,阿来面对浩瀚的格萨尔王传史诗,首先要做的则是减法,他是在做完减法之后再做加法。也许我们研究一下阿来的减法是很有意义的,而且只有懂得了阿来的减法,才能真正懂得他写这部《格萨尔王》的用意。我以为,阿来是怀着一种敬畏感来做减法,他确定什么事情是不能做的,他不能让想象力无所顾忌地去触动神圣的东西,哪怕只是轻轻地触摸一下。在做完减法之后,他搭建起了一个舞台,然后再在这个舞台上展开自己的想象力。因此,《格萨尔王》是充满庄严感的。由此,阿来带我们走进了一个净的境界。

净的境界是与藏民族的精神本质相关联的。西藏的格萨尔王史诗是一部形象的藏族史,特别是一部藏族精神史。阿来以一种敬畏之心去追问民族历史的精神内蕴,他在《格萨尔王》中通过对格萨尔王传说的重新解读,力图表现西藏民族精神的实质。为了充分体现出他的解读过程,他在小说中采用了双重结构的方式。一是由格萨尔王传说组织起来的结构,一是由当下的说唱艺人晋美的流浪游吟经历组织起来的结构,在晋美身上体现了作者阿来的主体意识,通过双重结构的交织重叠,起到了现代与古代的对话、作者主体与叙述客体之间的对话这样一种多重对话的效果。在对话中,藏民族的文化精神获得了新的诠释,有效地处理着当代现实的问题。净的境界是干净、清净,是去除了污浊和恶魔,是一尘不染,是赏心悦目。

站在净的境界里看待世间的恶,阿来就有了惊人的发现,他发现,“世界上本来没有魔。群魔乱舞,魔都是从人内心里跑出来的”。藏族的格萨尔王传说讲述的是天神格萨尔下凡人间、降妖伏魔、抑强扶弱、造福百姓的事迹,降伏世间的妖魔是格萨尔王传说的主要内容,但阿来在重述这个传说时并不停留在讲述降妖伏魔的故事,他要追问,这些妖魔是从哪里来的。既然妖魔是从人的内心里跑出来的,阿来就要告诉人们:“人只要清净了自己的内心,那么,这些妖魔也就消遁无踪了”。于是,阿来为我们塑造了一个不仅能够降妖伏魔的格萨尔王,而且还赋予格萨尔王悲悯的胸怀,他更关注如何消弭人的内心的妖魔。阿来特别写道,消灭人的内心的妖魔比消灭世间的妖魔更艰难。因此,小说的主要矛盾就设置为格萨尔王与晁通的矛盾。晁通内心的妖魔作恶,要与格萨尔王争夺王位,但格萨尔王一次次给晁通悔过的机会,也就是一次次给他创造祛除自己内心妖魔的机会。阿来从对人的内心的妖魔的追问进一步推导到当代社会,从而涉及到战争与和平的问题。小说中的格萨尔王并不满足于消灭妖魔的胜利,在他获胜之后,他就有了困惑。特别是当全国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人民对他顶礼膜拜时,他问道:这就是做一个国王吗?他不需要威严,而是需要爱。他觉得他的人民应该爱他,而不是怕他。他希望人与人之间处在和平与平等的状态之中,不要被功利和欲望所困扰。这就是一种净的境界。

还必须指出一点,《格萨尔王》的净的境界是通过诗性的方式达到的,因为诗性是人们对精神表达敬意的、追问精神而获得的一份报答,因此整个小说的叙述显得非常地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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