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庆祥
一
梁鸿的新作《出梁庄记》毫无疑问是《中国在梁庄》的自然延伸:二○一○年,梁鸿将目光和笔触聚焦于她的家乡——河南省穰县梁庄,用口述实录和田野调查的方式完成了一组对中国农民生存现状的描述,这就是《中国在梁庄》。二○一三年,梁鸿将视野延展开来,追踪采访走出乡村的梁庄人,记录他们在现代城市中的挣扎与困惑,以及身份的转换与重塑,这便是《出梁庄记》。这一创作路径基本上是一个必选之题:对于梁庄的乡愁式的描写只是中国这一巨大“现代神话”的半张脸,而另外半张,则在梁庄之外,在那里,无数的人群和无数的故事构成了奇怪的沉默之脸,高悬在“盛世中国”的城楼上,可远观而不可亵玩。至少在意识形态的探照灯下,我们默认了这张脸的表面性的存在,而把可怜的疑问,转化为酒足饭饱后的谈资。
但梁鸿与众不同。作为她的朋友,早在《中国在梁庄》还没有出版之前,我在一次餐后的交流中,听她偶然提到她正在书写的梁庄,语气与神态别有一种关切和凝重。我当时意识到,这会是一部特殊的作品,甚至不仅仅是一部作品,而更是一种特殊的关于我们时代的存在方式的追问。《出梁庄记》再次证明了这一点,证明了梁鸿有一种特别的坚韧和勇气,她走得比我们都要远,远离高谈阔论的知识分子腔,远离不痛不痒的所谓学术和讲台;她走得远是为了走得近,她一步步走近一种更真实的、有血有肉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她看到了她的兄弟姐妹,她的亲人们——也是我们的兄弟姐妹和亲人们——在他们巨大的沉默和失语中,有一种东西在击打着我们的心。
《出梁庄记》的版图浩渺广阔,梁庄人“西到阿克苏、阿勒泰,西南到日喀则、曲靖、中越边界,南达广州、深圳,北到内蒙古锡林浩特。”梁鸿前后历时二年,走访十余个省市,采访了三百多人。梁鸿的叙述具体而开阔,几乎每个被记录的故事都关联着广泛的现实社会问题:身份歧视、户籍管控、留守儿童、非法传销、环境污染等等。比如,全书以梁庄流浪汉梁军的溺亡开篇,而他的家人却迟迟不愿意认领尸体,由这个有悖人之常情的故事,梁鸿引出了“南水北调工程”与农民之间的利益博弈,这种博弈的深层隐喻,正是现代化的巨大工程与渺小失败的个体之间的冲突和矛盾。需要强调的是,梁鸿没有像中国当下一些肤浅的知识分子那样,停留在简单的同情和批评的表层,在中国当下最流行的批评方式就是,以一种先在的理念为标准,不符合这些标准的,则被判定为非法或者是邪恶。梁鸿的优势恰好在于,她始终立足于本土的经验,而不是盲从于那些所谓的普遍真理,比如自由、民主、公平和正义。毫无疑问,和所有有良知的知识分子一样,对于这些真理的追求构成了我们生命价值的一部分,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罔顾现实的复杂,以一种非历史化的普遍性来书写和解释中国的当下。事实是,中国的问题远比这些概念复杂生动,梁鸿意识到了这种困难和可能性,她在《出梁庄记》的后记中说:“如何能够真正呈现出‘农民工’的生活,如何能够呈现出这一生活背后所蕴含的我们这一国度的制度逻辑、文明冲突和性格特征,却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并非因为没有人描述过或关注过他们,恰恰相反,而是因为被谈论过多。大量的新闻、图片和电视不断强化,要么是呼天抢地的悲剧、灰尘满面的麻木,要么是挣到钱的幸福、满意和感恩,还有那不断在中国历史中闪现的‘下跪’风景,仿佛这便是他们存在形象的全部。‘农民工’,已经成为一个包含着诸多社会问题,歧视、不平等、对立等复杂含义的词语,它包含着一种社会成规和认知惯性,会阻碍我们去理解这一词语背后更复杂的社会结构和生命存在。”出于对这种既有成规和想象的规避,梁鸿的着力之处在于“做好对生命本身的一种叙事,这种叙事具有无限的开放性,它不是结论,每个人都会以不同的角度去思考”。这恰好是梁鸿叙述的独特之处,她写的并非是一部社会学的著作,指向某种解决的方案或者现实的答案,比如上文提到的“南水北调工程”与农民之间的矛盾,显然没有一个“合理”的解决问题的方式。在另外一个故事中,大学生梁磊既不能在深圳找到满意的工作和奋斗的目标,又不能回到梁庄重新做一个农民。梁磊找不到解决困境的方法,梁鸿也找不到,在这些结构性的社会矛盾面前,梁鸿和梁磊其实是完全平等的,他们同样困惑,同样无能为力。因此,她停留在叙事的本身,至于“叙事”将带来何种阅读的效果,那是另外一回事。在这个意义上,即使梁鸿的著作被很多读者作为调查报告甚至是社会学著作来阅读,但在本质上,它是文学的,它展示的是一幅广阔生动的生命图景。正如李敬泽所指出的:“《出梁庄记》具有‘人间’气象。众生离家,大军般、大战般向‘人间’而去,迁徙、流散、悲欢离合,构成了中国经验的浩大画卷。在小说力竭的边界之外,这部非虚构作品展现了‘史诗’般的精神品质”(《出梁庄记》一书推荐语)。
梁庄是这一生命史诗的起源。中国大地上有多少个这样的梁庄,有多少这样的梁庄人,他们从一个个微如细点,在地图上无法标志的小村庄涌入城市,改变着自己同时改变着中国甚至世界。可以找到一个词来形容这人类史上都少见的大流动和大迁徙吗?“漫游”显然已不合适,它太过于浪漫主义的诗情画意;“盲流”更不合适,它带有奇怪的偏见和有产者的自高自大。也许只能这么说,他们遵循着让人惊讶的强大的生命本能去完成自我和历史,即使被冰冷的历史搅拌机搅成一堆肉末,即使在我们的理论词典里找不到一个词来予以命名。
二
梁庄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范本,但正是在这个小小的范本中,我们得以窥见一个“看不见的阶层”。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今日的中国——我想这个词应该是“围”。今天的中国是一个“被围起来的中国”。这里的“围”有多层的含义,它可以是政治意识形态方面的,我们面对世界,坚持着某种独特的政治实践;它可以是经济发展方面的,我们拘囿于简单的经济GDP的观念,以巨大的破坏换来短暂的繁荣;它更是一种景观意义上,在中国的景观世界中,遍布着高楼大厦,CBD购物中心,灯红酒绿车水马龙,我们看不见那些具体的劳动和具体的劳动者,他们为这些景观所包围。这造成的后果是,我们生活在一种并不真实的生活世界中,这个世界以高度的现代化为其形式,却罔顾其肌理的血肉内容。从这最后一点来看,《出梁庄记》是一种反景观式的写作,也是一种突围式的写作。不仅要突破景观之围,更重要的是,要突破一种人心之“围”,在这一“人心之围”中,我们出于安全的考虑——安全的生活和安全的意识形态——而拒绝去看见“景观”之内的东西,去看见真实的世界和真实的生存。而我们这个时代最基本的写作伦理,恰好是应该去看那些“他者”,那些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缺席者的存在。从这一点看来,《出梁庄记》中的“出”有一种“反包围”的意义,仅仅从字面意义上看,这很容易让我们想起伟大的《出埃及记》,摩西带领以色列人走出异教徒的包围,寻找真理和幸福。但是从《出梁庄记》的内容来看,它显然不是一个圣经式的拯救故事,甚至可以说它恰好是《出埃及记》的“反故事”,因为摩西缺席了,只有藐视人类的历史本身在引导这一切。除此之外,更有意思的也许是来自中国现代史的启示,早在三十年代,中国革命的领导者们就提出了农村包围城市的革命战略,并通过这一战略获得了革命的成功,在这一历史过程中,农民作为一个阶级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文化主体地位。这是中国极其独特的历史语境,这一语境恰好构成了《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等一系列以农民为书写对象的作品的潜在背景,正是因为农民阶级一度在中国当代史上的主体地位,当历史在九十年代发生逆转之时,当城市开始包围农村之时,当现代化不停地以牺牲农民和农村的利益而向前推进之时,农村和农民的命运尤其显得富有戏剧性和悲剧感。我特别需要提醒的是,从中国现代历史的脉络来看,我们今日的社会其实是一个不断背叛的社会,背叛农民,背叛工人,背叛知识分子,与此同时,这些群体之间,这些群体的内部,也在不停地发生着背叛。这种背叛导致的最严重后果之一,就是阶级与阶级之间,群体和群体之间,甚至是个人与个人之间产生巨大的隔阂,这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围”,我们彼此自动区隔,拒绝去观察、记录、对话,最终拒绝理解彼此。
像那些伟大而残酷的时代一样,比如十九世纪,对于今日中国的观察要求我们有一种摄像机般的冷静和客观,去记录和呈现那些看不见的阶层和那些被过滤掉了的生活。他们毫无疑问是这个时代庞大的失语症患者群,但恰好是这群失语者的背后,有着丰富而庞杂的故事空间。当镜头打开,哪怕是像梁鸿这样一种朴素的采访式的扫视,单一的历史也变得丰富和生动起来。在此时刻,梁鸿不仅仅是一个记录员,她更是一个倾听者,她要放弃自己的成见和经验,不仅要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去看,更要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去听。德国哲学家瓦尔特·本雅明在论及现代之时,特别强调“讲故事的人”,但本雅明却没有意识到,在现代之后,在今日的中国,“听故事的人”和“讲故事的人”同样重要。只有在这种平等的“讲”与“听”之间,历史才不会被知识、观念、理论所阻隔。历史原来就是我们的父母先人,历史原来就是我们的兄弟姐妹,历史原来就是亲人啊,只要我们放弃了姿态,他们就变得清晰可见,他们就变成了真正的人,在我们身边发出虽微弱却温暖的呼吸。原来他们并非失语了,他们只是被一种语言所阉割——那种所谓现代的、文明的语言,他们一直在以自己的语言,同时也是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在创造并讲述着历史。
《出梁庄记》在叙述上的最大特色就是多种叙述声音的并置交错,这里面,首先有一个典型的叙述者,这个叙述者既是梁鸿,又高于梁鸿,也就是说,通过《出梁庄记》中的叙述,梁鸿实现了其自我的一种超越。更多的叙述者由此纷至沓来,讲述其个人故事,这里面既有像梁军这样开场就陷入永恒沉默的亡灵,也有像梁磊这样接受过高等教育能够叙述并反思自我的个体,更多的人,如大哥、二哥,他们凭借某种语言的本能来勾勒自我的生活。他们意识到他们的失败和屈辱了吗?更进一步,这种失败和屈辱是否是一种语言的强盗般的指认,根源不过在于知识分子冷冰冰的启蒙逻辑?在《中国在梁庄》出版之后,就有评论指出梁鸿的叙述视角过于知识分子化,但是如果没有这种知识分子的视角,梁庄这一“风景”会被自动呈现出来吗?显然不会,梁鸿不可能活在现代的“身份政治”之外,即使她万般克制,她依然不得不服从于与其身份相一致的生理性反应。在《出梁庄记》的开篇有两个细节值得一提。一是她在农民工聚集的城中村德仁寨看到的生活环境:“挨着二哥房间左边,是一个公用厕所……房间约有十五平米大小,地面是灰得发黑的老水泥地。进门左首是一张下面带橱的黝黑旧桌子,橱门已经掉了,能够看到里面的碗、筷子、炒锅、干面条、蒜头、作料等零散东西。桌面上放着一个木头案板,案板上放着一大块红白相间的五花猪肉。”一是对其下榻的“如意旅社”的叙述:“如意旅社不如意:房间积尘满地,鞋子走过,能劈开地上的灰尘。床上可疑的物品、拉不上的窗帘不说,到卫生间,那水池里的污垢让人气馁。小心翼翼上完厕所,一拉水箱的绳子,绳子断了。转而庆幸,幸亏还有个热水器,虽然面目可疑,但总算还可以洗澡。”如果梁鸿没有一种先在的生活经验,她能感觉到这环境的肮脏和不洁吗?或者将主体置换一下,在那些农民工,那些梁鸿所采访的对象中,他们会觉得他们的生活环境肮脏或者不洁吗?或许也有,但他们肯定没有梁鸿这么敏感,因为对于他们来说,这就是他们的日常生活最结实的一部分。这里出现了一种典型的断裂,一种生活和另一种生活的断裂,一种经验和另一种经验的断裂。毛泽东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曾说过一段非常著名的话:
拿未曾改造的知识分子与工人农民比较,就觉得知识分子不干净了,最干净的还是工人农民,尽管他们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还是比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干净。
这一段话曾被奉为经典,并成为农民和工人确认自我主体的重要法理依据。但现在似乎又回到了这段历史之前,农民和工人再次被降格为“不干净”的群体,而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当然包括可怜的知识分子)则沐猴而冠,窃取了所有优美词语——文明、礼貌、谦让、高雅、干净——来为自己涂脂抹粉。梁鸿应该是对此保持有一定程度的警惕,在《出梁庄记》中,她尽量克制对其采访对象生活的厌恶和反感,她知道如果不首先克制这种生理性的反应,她就无法在精神的层面和他们进行有效的勾连。因此在我看来,以《出梁庄记》为代表的这种非虚构写作,在更大的层面上应该是实践性的。它暗示了当下中国因为匮乏而尤其需要倡导的一种实践态度,一种生活和工作的方式:一个人不仅应该写,还应该像他写的那样去生活。或许没有人能真正做到这后一点,但即使我们不能像我们写的那样去生活,那么至少,我们应该在情感的层面上和我们的对象保持必要的血肉相连吧。从这个角度看,《出梁庄记》有某种“和解”的意味。城市和农村之间的和解,知识分子和农民阶级之间的和解,更具体一点,一个出身农民阶级的知识分子与她背叛了的阶级之间的和解,或者更大一点,我们和他们之间的和解——归根结底,也是人与人之间的和解。和解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节点,一个合适的舞台和故事,这是和解的密道。梁鸿找到这个密道了吗?我不知道。就在我读到《出梁庄记》的一个下午,我办公所在地的大楼正在进行维修,我在大楼前的工地上遭遇了一个男孩,他大约十六七岁,正光着上身,坐在一架小型挖掘机的驾驶窗里,非常娴熟地操控着机器。当我走过他前面时,他突然停止,目光直直地盯着我,带有某种挑衅的色彩。那一刻我们四目相对,我觉得我不能理解他,就好像他也不能理解我一样。那一刻我强烈感受到了一种割裂,虽然我们近在咫尺。我想起福斯特《印度之行》中的一句话:“因为走了不同的路,要和解,还不是此时,也不是此地。”
《出梁庄记》究竟想要表达什么?是法国社会学家孟德拉斯所谓的“农民的终结”,带有那么一点迟疑和审慎?是重新看见那“看不见的阶层”和看不见的资本的“手”,批评原始积累的恶贯满盈?是中国现代化的寓言,带着我们爱憎交织的情结?全部都是,也全部都不是。梁鸿或许会被这些概念和理论所绑架,并被胁迫进各种社会学、历史学的微言大义中,但是好在她有一个作家的敏感,她以一种直接性——他者的语言和他者的故事——突破了这种种的桎梏,在这个意义上,她不过是在写人——这亘古不变的,不服从于任何观念的动物——普遍的求生的欲望和意志。在《出梁庄记》中有一幅“他们在西安”的照片,照片中的九个男性建筑工人笑容灿烂地面对镜头,他们背后,是高大的脚手架和尚未完成的景观楼体——是的,他们在笑,这笑容感动了我,历史在此刻依然残忍,生活在此刻依然艰难,但是我们——这些活在历史和此时此刻的人——可以笑!这笑,似乎有一丝嘲弄和反讽;这笑,却又有更多的生生不息;这笑,如寓言一般蕴含着中国当下的种种复杂和神秘。
二○一三年八月二十八日终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