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小说中的“父子景观”

2014-10-30 10:53张红霞
新高考·教师版 2014年1期
关键词:父子关系余华三观

张红霞

摘要作家余华笔下的父子世界一直热闹非凡,冷漠、敌视和亲情错杂其间,不肖子孙、老病却不死的父亲、与西方杀父文化相对应的中国式杀子文化……这一切构成了余华小说中的“父子景观”。余华用悲剧目光审视父子冲突和父位缺席的现象,启示我们对种的退化和当代父子关系的思考。

关键词父子冲突父位缺席种的退化反英雄反父权

一、 父子冲突

父子世界中的一个永恒话题是父子冲突。父子冲突又可称作代际冲突,是如同“母爱”一样写之不尽的文学主题。代际冲突是人类不可避免的社会现象,即使处于同一文化背景,拥有相同的民族文化心理积淀,代与代之间不同的心理结构、情感差异、行为方式和价值取向都使得这种冲突不可避免。而在余华小说中,这种父子冲突更以近乎夸张的非理性的方式出现,父子之间呈现紧张和冷漠对峙的特异关系。

在余华最初的小说《十八岁出门远行》中,便出现了让儿子去认识一下“外面的世界”的理性父亲。随后的《一九八六年》出现父女相遇成路人的冷漠场景,作为“疯子”的父亲与女儿擦身而过,“那神态仿佛他们之间从不相识”。而在《死亡叙述》中,作为司机的“我”总觉得那个“当初被我撞到水库里去的就是自己的儿子”,于是整日恍恍惚惚,父子之间存在潜在敌对。在《一个地主的死中》,父子之间的冷漠对峙加深了,强壮的父亲与无精打采的儿子形成寓意深刻的对比,儿子在父亲眼里永远是“孽子”,而父亲的行为在儿子眼里也同样不堪。而在《世事如烟》中,父子冲突得到最外显的表现,“算命先生”这一形象不仅是垂老而不死的历史的象征,同时也是剥夺儿子生存权利的权力的象征。

在余华小说中,父子冲突表现最为真切同时也是作家用力最多的一部作品是《在细雨中呼喊》,它和《十八岁出门远行》一样,是用童年视角来表现的。它反复写的是一个孩子的不幸遭遇和内心体验,可以说是一个绝望儿童的心理自传。小说中弥散着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和绝望感。在这个孩子眼里,父亲孙广才只是一个“越加卖力地将自己培养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无赖”,他对待自己的父亲以及儿子,就像对待毫无用处的绊脚石,随时准备踢开。他在妻子生前就已和别人同居,不顾一家人死活,可在妻子死后,在死亡逐渐靠近的时候,他不断地被黑夜指引到亡妻的坟前,不断地为之哭泣,最后葬身于最肮脏的地方。小说中有这样精彩描写的部分:虚荣的孙光平为父亲的“无赖”感到羞耻,这羞耻使得“在那阳光灿烂的时刻,孙光平扯住孙广才的左耳朵,用斧子像裁剪一块布一样割下了父亲的耳朵”,从此使他父亲胆战心惊。在这里余华用他一贯的零度叙事把这样一个惊世骇俗的暴力举动描写得稀松平常,却把父子关系推向了冲突的极端,仿佛父子之间一丝丝感情都不存在,剩下的只是仇人般赤裸裸的憎恨。

二、 父亲的缺席

有学者对第五代电影导演及其同代人做过一个寓言式的概括——“无父的一代”,余华应当列属其中。确实,“无父”既是这一代人的心理现实,又是他们意识形态处境的隐喻。当人们从十年浩劫的迷梦中醒来,当刘心武、张洁、李国文等许多作家用曾被砸烂的文化价值残片拼凑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乌托邦的时候,在这场浩劫中长大成人、度过青春期的一代人却“无家可归”,他们被裸露在一片意识形态的荒野之上,所有的依附都已经倒下,现实成了无根的生存,而“父亲”那本该给他们带来理想人格、唤醒认同欲望、成为生命中重要他人的“名字”或“形象”,却成为意识盲点,在表达中缺席,并伴随话语的历史、文化的根、情感的家园一同消失于视野之外。

余华小说的又一“父子景观“就是父亲的缺席。小说《鲜血梅花》写孩子幼年丧父长大后立志为父报仇的故事,情节扑朔迷离,主题具有古典意味,是对武侠小说的戏说或戏拟。缺席父亲的英雄气息,即使在十五年之后,依然笼罩弥漫在儿子身旁,但“阮进武生前的威武却早已化作尘土,并未寄托到阮海阔的血液里”。因此,少年阮海阔在母亲自焚而死之后,只好将没有父亲的恐慌变成毫无目的、自欺欺人的寻找和一系列错位的行走。这一“为父报仇”的举动既是补充自己缺乏的历史起源,同时也是与父亲对话的唯一方式。然而找不到仇人(仇人早已死于非命),也就无法为父报仇,结果也就彻底丧失了与父亲对话的可能性。这是又一次寓言式的书写,对“父亲”的忧伤记忆以及无父的恐慌代替“为父报仇”的目的,因此“寻仇”的举动其实也就是“寻父”,寻找自己的精神归依。一旦寻找不到,所有因此而生的宏大意义纷纷消解,主人公不是陷入焦灼就是陷入彷徨,再一次无父可依、无家可归。

被家庭成员尤其是父亲排斥出家庭生活亦可理解为父亲的缺席。《在细雨中呼喊》的孙光林就是这样一个被父亲排斥出家庭生活的孩子。作为故事叙述者,孙光林向人们展示了他奇异而丰富的内心感受,那些平常的生活事件无一不在童稚奇妙目光的注视下暴露出它们的特殊含义。被排斥的孤独感过早吞噬了纯粹天真的儿童思维,强烈渴望同情的心理与被无情驱逐的现实构成冲突,使“我”的生存陷入一系列的徒劳无益与绝望挣扎之中,而“呼喊”则是生活含义的全部概括或最高隐喻:“再也没有比孤独的无依无靠的呼喊声更让人战栗了,在雨中空旷的黑夜里。”某种意义上,这正是这一代“无父之子”令人震惊的内心直白和精神写照。

在余华的前期小说中,多数没有家庭成员沟通尤其是父子沟通的画面,父与子就好似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彼此维持着一种简单的生存关系、伦理关系。父亲的所作所为,儿子或者不耻,或者不屑,或者不愿过问。而儿子的思想,更使父亲捉摸不透。父与子之间已经丧失了对话的能力,彼此筑起麻木的心墙。正如《河边的错误》中所写,一个孩子的真话无论如何不被大人相信。反之,一个父亲的话语也常常被孩子质疑甚至无视,父与子的日渐疏离与隔膜最终必将导致父亲在儿子心目中的缺席。

三、 父子的温情

余华是一位不断克服自我的作家,在他的早期作品中,叙述常是从局外人角度进行的,他很冷漠、很平静地写残酷的暴力,写亲情的反叛,写不可捉摸的荒谬的命运。但从《在细雨中呼喊》开始很有些不同,不再是无关的旁观者叙述,而是叙述人讲述自己以及与他自己有关的人的故事,因此小说中就出现一些温情的东西。余华在小说《活着》的前言中自我吐露:“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内心的愤怒渐渐平息……作家的使命不是发泄,不是控诉或者揭露,他应该向人们展示高尚。这里所说的高尚不是那种单纯的美好,而是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对善与恶一视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在此后他的几部长篇如(《活着》《许三观卖血记》)中,叙述依然是冷静、简峻,极有控制力的,但加入了含而不露的幽默和温情。他开始试图透过现实的混乱、险恶与丑陋,从普通人类灾难般的不幸经历和纠结内心中,发现生活的简单而完整的理由。因此小说中很少出现以前那种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父子之间虽然仍少交流,仍无理解,却有一种宽容、出自血缘的简单的爱流淌其间,而这爱因为和苦难、时代、命运等重大主题相结合,又显得格外令人心动。endprint

《活着》用自然主义的笔法写一个叫福贵的父亲因赌败光了所有家产后浪子收心,用愧疚的目光看着一儿一女在苦难中成长的故事。小说描写福贵在失去儿子有庆之后的刻骨伤痛:我看着那条弯曲着通向城里的小路,听不到儿子赤脚跑来的声音,月光照在路上,像是撒满了盐。这部小说里的父子关系非常寻常,但寻常中有苦难的爱与人性的温暖。

《许三观卖血记》也是表现父子关系的一部重要作品,描写了小人物的悲欢情感。许三观虽然认为一乐不是自己的儿子,对待一乐有时像个泼皮无赖,但当一乐病重后,许三观却毫不犹豫地显出一个忍辱负重、“可怜天下父母心”的父亲本色,不惜生命连续卖血。小说中描写许三观为卖血强喝凉水,为能多喝水而强吃盐,真是让人感动至极的文字。“许三观先把盐倒在手掌上,然后手掌往张开的嘴里一拍,把盐全拍进嘴里,他的嘴巴一动一动的,嘴里吃咸了,他就滔起一碗水,一口喝下去,紧急又滔起一碗水,也是一口喝干净。他连喝了两碗河水以后,放下碗,又把盐倒在手掌上,然后拍进嘴里。就这样,许三观吃一次盐,喝两碗水,中间都没有哆嗦一下,也不去抹掉挂在嘴边的水珠。”小说并没有多少父子之间的关爱之辞,但相对于余华此前的小说,许三观父子的内心在苦难动荡的生活中已不再隔膜,而有了相当的坦露与沟通。

曾有人批评余华在先锋小说实验上似乎走过了头,“神话寓言性质和过分符号式的迷宫般的叙述,使他的小说有一种远离生命的抽象感觉,成了一种棋盘上的游戏。过分的理智,过分的冷漠使他丧失艺术最有力的因素——情感”。但我们在《许三观卖血记》的平静叙述中,却感觉到其背后巨大的情感力量,感受到一个现实父亲的喜怒哀乐,他的朴实、简单、粗俗,甚而小心眼。像一锅表面已经冷却的油,当你伸手进去,却不由烫疼了心。余华以冷笔写热心,以拙笔写深层的父子之爱,细读来惊心动魄。

四、 父子关系的思考

现当代文学中有大量作品或描写父亲形象,或涉及父子关系,但从各种意义上讲,父亲都不是一个可亲可敬的形象。这里有对父亲的恐惧(洪峰的《奔丧》)、反感(方方的《风景》)、羡慕(王安忆的《叔叔的故事》、蔑视(王朔的《我是你爸爸》,就是没有爱与沟通。陈染在《与往事干杯》中这样直白表述:“我的整个童年时代都害怕着父亲,长期生活在代表男人的父亲的恐怖与阴影里,因而使我害怕了代表父权的一代男人。”可见父子(女)间感情隔膜、难以沟通的生存境况是很多当代作家所关注的,这既是一种现实,同时也是中国当代作家的生存体验和伦理思考。

但余华显然思考得更多,他是一位有着很强悲剧意识的作家,他将他的悲剧意识与苦难意识隐藏于客观、冷静的叙述之中,以一种发自内心的悲悯来观照他笔下小人物的生存和命运。

余华对父子关系的思考首先体现在种的退化上。余华没有企图重建一种理想的父子关系,也不试图让笔下的人物带上俄狄浦斯式的杀父情结,而是在血缘之外,切断父子之间一切精神与气质上的相连,使得父子关系呈现一种独特的氛围。于是小说中反复出现强壮的父亲和孱弱的儿子这一形象:算命先生与他的四个子女《世事如烟》)、地主王子清与儿子王香火《一个地主的死》),老中医和女婿东山(《难逃劫数》)、一代武林英雄阮进武和儿子阮海阔(《鲜血梅花》)。在这几组形象中,父亲都战胜了儿子,上一代胜过下一代,下一代只能被称作不肖子孙。如果把儿子看成是父亲的另一个自我或者说是父亲血脉的延续,从种的传承发展看,则父亲战胜儿子是一种失败,一种倒退、一种自我摧毁,一种具有荒诞意味的对种的反讽,同时,也是一种精神上的杀子文化的漫延。余华清醒地看到这种荒诞关系之中的悲剧本质,深刻地指出历史常常出现这样的逆向发展和可悲结局,这无疑是对种的警示,对生命的警示。

余华对父子关系的又一思考是对反英雄、反父权的思考。与世界的非理性化相对应,余华小说中人物的主体意识趋于瓦解,无力把握现实,充当现实生活的英雄,相反,却被现实生活所支配。有人把余华的小说比作“一个精神病人的疯言疯语”。疯子理应无所畏惧,抛却世俗牵挂,超脱常理,但与鲁迅小说中的疯子相比,余华小说中与现实处于紧张对立状态的人物已不见了五四先驱者那样理想主义的痛苦和英雄主义的孤独,而表现出反英雄化的倾向。小说中的父亲不再有高大威武的形象和理想的人格,有的相当阴险,有的相当无耻,有的相当卑劣,唯一的英雄父亲是《鲜血梅花》中的阮进武,可是他已死去多年,“飘荡在武林中的威风如其妻子的俏丽一样荡然无存”, 徒令人空中摹画,连自己儿子也无一点真切的感受。“父亲”在摆脱了传统中的高大伟岸形象之后,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人,无论怎样争斗,父子关系都呈现出透明与简单。只有当宏大的语言意义消解后,人性才呈现简单的一面。

如果说一部好的作品是一棵树的话,那么余华正植起一片森林。随着他不断创作,他笔下的“父子景观“也将不断丰富,留待更多人评说。

参考文献:

[1]余华.余华经典文集[M].内蒙古:内蒙古出版社,1999

[2]余华.在细雨中呼喊[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

[3]余华.活着[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4]尹国均.先锋实验[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8

[5]王彬彬.在唯美与功利之间[M].上海:学林出版社,1996

[6]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江苏省镇江第一中学)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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