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理博 彝族,彝族名英布草心。系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一九八一年生于四川省大凉山雷波县,二○○○年毕业于四川省彝文学校。现供职于雷波县委宣传部。
第一章 野林
阳光唱着天界的歌谣,在浩瀚无边的原始森林上空施展万物的灵。
森林脚下,一丛丛箭竹密密生长。它们的枝枝叶叶在林子的半空横竖交错,一阵看似杂乱的拥挤,却笼罩出了一个可以让野兽出没,让野鸟觅食的奇妙世界。
一块杉木制作出来的神牌,上面画满各种充满奥秘的符号,在奇妙世界的一角终日哼哼。有时听起来如老人呻吟,让人不禁毛骨悚然;有时听起来像猛虎咆哮,让人听着听着就回忆起了久远的故事。一切失去的,一切拥有的,一切来不及前思后想的……它们都煽动出了古老的音韵。爱的虚幻,痛的茫然,恨的偏执,怨的孤单等它们不自然间伸出手指,把密密麻麻的浮躁挂在指尖。翻动的幽默与情趣,忠贞的触动与刚直,让虚影中断去翅膀的雄鹰接住了晨露隐藏的明亮的伤。
撒来了。他还是一个人。他来到晨露隐藏的明亮的伤前,眼含冷笑。
他摇摇头,习惯性地挠了挠面颊。
“在生命的浮光掠影中,应该会有前世的美。”他把神牌捡了起来。
一团团白雾慢慢弥散,神牌悄悄地点了点头:“当然!”神牌以为他没听清,又重复一次:“那是当然的。”
“何谓当然?这个世界上真有什么当然么?!”撒把神牌丢在地上踩了两脚。
“当然。”神牌在地上平静地回答,“就像你的女人迟早要离开你。”
“胡说!三年了,我每天都抱着她。她是我唯一的女人哩,她怎么会离开我?”
“她爱的不是你!她要跟着自己所爱的人走了!”
“闭嘴!闭嘴!闭嘴!”他在神牌上重重地踩了三脚。
“就算闭嘴,我也坚持自己的论断。”神牌在枯枝败叶上翻了个身。
它似乎与他有前世的仇。
“鬼信你。”他穿过竹林下的奇妙世界,抓着一条手臂粗的藤条爬上一匹危岩,然后来到危岩后面的一个小山洞前。
“你来了,撒?”
“嗯,来了!”
“你知道我想你了?”
“嗯,是的,雅。”
他抱住了她。他们没有太多的话。
他们在铺满柔软的枯草的小山洞里开始做爱。
“你真好!”她说。
“我哪里好?”他努力地动作。
“你没有一个地方不好!”她抱紧他粗壮的腰。
“啊,是吗?”他喘着粗气。
“嗯,看看,我飞起来了。”她的脸孔上燃烧着欲望的火,全身轻轻抖动。
“哦,我也要飞起来了!”他加快速度撞击着燃烧的她。
她的两个浑圆雪白的乳房一荡一晃的,似乎在叫喊着某种爱的誓言。
“你真的要离开我?”
“也许吧。”
“为什么呢?”
“因为我梦见他的次数渐渐增多了。”
“唉……哪……我又……”
“你怕什么?你之前一直都是。”
“也是也是。”他平静地回答,然后与她一道光着身子飞出了小山洞。
他们在山洞前面的野林上空飞翔。
“但愿我们是一对鹰。”他紧紧地抱着她。
“我们已经是一对鹰了!”她一只手抱着他,一只手模仿飞翔的动作。
“哈哈,也是啊!”他也模仿起她的动作。
阳光还在唱天界的歌。
阳光一边唱一边在他们黝黑的光屁股上闪烁出蓝色的光。
“羞羞羞!羞羞羞!”一只不知名的野鸟扑棱着翅膀在他们周围绕来绕去,似乎想告诉他们什么。
“比我们还羞?比我们还无耻……”一群猴子顺着野林的树枝唰唰唰地跑来,站在他们下面手舞足蹈地叫唤。
“死猴子!前天偷了我的野果还没与你们算账哩,现在倒好,自己来了!”他和她轻轻地飘落下来,正好站在危岩上。
“野果!你就知道野果!”猴子们站在树枝上晃来荡去。
“不知道野果还知道你们不成?”他想起自己吃尽苦头从卜度山上摘来的一大堆金灿灿的野果,内心深处有隐隐的疼。
“野果是大家的野果。”猴子们在树枝上做着鬼脸。
“看来,你们是好久没被收拾了!”他抓起一根木棍,使尽力气扔向猴子们。
“吱吱吱吱!”猴子们怪叫着,在树枝上荡得一个比一个高。
“看来,你们是想领教一下我的看家本领了!”他真的被激怒了。他走到洞口右边提起一捆麻绳,“我要把你们一只只捆住吊死在危岩上!”
“切!还是三年前的那套嘛,我们早学会如何躲避了。”猴子们还在树枝上跳来跳去,不以为然。
“当然还是三年前的那一套。”他把麻绳结成活套,“不过这次是你们教我!”
“是吗?”猴子们高兴了,“你让我们咋个教你?”
“很简单,就像三年前我教你们一样教我便是。”
“确实简单。”
“你们谁最聪明?”
“我最聪明!”
“我也聪明!”
“我比所有的同伴都聪明!”猴子们争先恐后。
“就让它先来吧?它是你们的王,应该最聪明。”他选了一个上了年纪的公猴。
“我有点老了,让它们先来。”老猴王好像预感到了什么,跳下树来拿起麻绳,却犹豫不决起来。
“那就让那只漂亮的母猴先来。”他一脚撞开了老猴王,“看你的样子,肯定不知道怎么教了的。”
“年轻漂亮也是一种资本,但一些人就是不信。”母猴顺着一条树枝跳至撒面前,“如果需要,我可以奉献我的漂亮给你。”
“这个……”他看着母猴沉思了很久,“这个以后再说。”
“那么,还是让我先教你咋个捆缚自己吧!”漂亮的母猴拿起他手中的麻绳像三年前他教它一样教他,“看看,先把绳子理顺开来,牵住绳头,把绳头打个死结。”
“你不仅人漂亮,还真的很聪明哈!”撒言不由衷地赞美道,“就怕教着教着就忘记了!”
“咋个可能?”漂亮的母猴叫姬。叫姬的母猴先把自己的双腿严严实实地捆住了,“看看,捆得够结实了!”
“嚯!很棒!”
“那我继续捆喽!”
“嗯,继续。当然继续!”
姬先捆缚住了自己的双腿,然后捆缚住了自己的脖子。为了证实自己能干,还试着挣脱两下,没有挣脱,便高高兴兴地望着撒。
“现在,就差双手没捆住了。”
“我知道。自己捆住自己的双手,难度是最大的,但难不倒我。”
“是吗?那么,你继续。”
“嗯,保证不让你失望。”姬用猴嘴咬住绳头,慢条斯理地捆住了自己的双手。
“哈哈,你上当了!”这时,老猴王说话了,“三年前,他就是让我们这样捆缚住了自己,把我们教训个够的。”
“我真的上当了吗?”姬问撒。
“是的,你真的上当了!”撒回答。
“吱吱吱!快跑哇——”老猴王一声令下,树枝上摇来荡去的猴子全无影无踪。
“想跑,没门儿!”撒把姬吊在树上,提起其他的麻绳向前追去。
他一直往前走。他又找到了那块神牌。
“三天了,我都没找见她。”
“噢,这样呐!”神牌像一位上了年纪的长者,“你应该清楚,我一般不说谎的。”
“三天前,她每天都是我的。”
“不一定的。”神牌郑重地说,“真的不一定的。”
“看看,我的下体还沾着她的爱液哩!”撒顿了顿,“可惜,现在她已经不是我的了!”
“那是当然!”
“说不定哪天,她又会跑到我怀里来了。”
“你就做你的美梦吧?!”神牌不屑一顾,“梦醒了,你就懂了!”
“用不着懂!”
“我知道你的雅在哪里。”
“应该在那只瞎了一只眼睛的老虎的肚子里。”
“聪明!”神牌点了点头,“你应该知道欠了别人一只眼睛。”
“现在,它的皮子都是我的了。”
“嚯,也许。我想你今天就会遇见它的。”
“那再好不过了!”
“你可以把我带上。”
“为什么?”
“因为我想看看你和它到底谁属于谁。”
“嗯,好吧。我会让你看见另一个我的。”
他捡起神牌,随手插在用野麻丝搓成的裤腰带上。他猫着身子走出箭竹丛,走了一袋烟的工夫,没有遇上那只老虎。
“你不是说我会遇上那只瞎一只眼的老虎吗?”
“你放心好了!”
他又走了一袋烟工夫。优哉游哉的,他从这片林子走到那片林子。最后,他来到一座大磐石前。
大磐石像一座碉楼那么高,周围爬满手臂般粗壮的野藤。野藤上长满巴掌大小的叶片,呈墨绿色,像一件多褶的羊毛毡衣,把磐石裹得严严实实。大磐石的右边,有一处幽暗的小洞,照样被野藤的叶片遮裹着,冒着一股股冷风。
“这就是虎穴。”神牌说。
“啊,是吗?我咋个没看见虎子?”
“现在是白天,它可能在睡午觉。”
“哦,但是,洞口那么小,它如何进入?”
“这个就不用你担心了!”
“不是担心,是怀疑。”
“你是怀疑我?”
“有一点点。”
“事实会证明一切。”
“嗯,但愿。”
“你等着就是。”
“是的,也只有等着。”
他站在大磐石前面等了一袋烟的工夫。他感觉到一股冷风在悄悄漫延。
“天哪!我到这里干什么来了?!”他悄悄地想。
“与老虎搏斗,我真有什么胜算么?”他又想。
他想着想着,便想起了自创的《老虎经》。
“真实的老虎真有什么经书可治?”他觉得自己很可笑,却也在内心深处不动声色地默念了起来:
“摇摆不定的爱恋吱嘎响动,增生的浓云翻腾,错落有节的梦掀开现实的布,苍凉的老树在凄风苦雨中唱着淡定的歌。谁在念诵经文,谁的经文里有寓言的无奈?一只纯白的鸟在飞。谁也无法拒绝一场轰然而至的睡眠,天的眼睛半睁不睁……”
他念着念着,天的眼睛没有半睁不睁,自己的眼睛却真的半睁不睁了。他在半睁不睁间看见了那只瞎了一只眼的老虎。它披着一身金色的霞衣。它那只好端端的眼睛燃烧着逼人的火苗。它站在撒的右边,与撒保持着三十步的距离。
“我是鲁。”
“嗯,知道。”
“你是撒。”
“嗯,是的。”
“你想要我的皮子?”
“应该是。”
“你这是与虎谋皮!”
“知道就好!”
“你才应该知道就好。”
“目前的问题不是谁知道就好。”
“咋说?”
“你的皮子属于了我。”
“咋能?”
“你想说我们无冤无仇?”
“是的。”
“其实冤仇多了去了!”
“你细细说来!”
“那我就一件一件跟你细数。”
“我还真想细听。”
“我刚到这片野林的那天,你还记得吧?”
“当然。”
“你想吃我。”
“我饿啊!”
“借口。”
“谁叫你刚好来到我的面前?”
“我在逃路哩。”
“可能是。”
“你没看到我后面一大群追兵?”
“看到了,还是被我吓跑的哩。”
“这样说来,还是你救了我啊!”
“我救你是为了让自己不饿。”
“其实当时我也很饿。”
“那是你的事情。”
“我不想让自己饿着死去。”
“嚯!难怪你极力反抗。”
“本来我反抗也是徒劳。”
“你却戳瞎了我一只眼。”
“是我随手捡起的一块木头。”
“那木头不一般呐!”
“嗯,是的。那是一块神牌,上面写满神符。”
“可惜你不可能再捡到一块了。”
“所以我把前面那块带在身上了。”
“啊!你也真是的。”叫鲁的老虎后退了三步,做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我还真有点不信。”
“你是不信我,还是不信神牌?”
“我两样都不信。”
“那你信什么?”
“我信我能吃了你!”
“我的雅也是你吃的?”
“嘿嘿,不是。”
“你每天都守在危岩边。”
“当然。”
“你也算是勇敢。”
“不勇敢就不能有肉吃。”
“那么,现在,你可以来吃我了!”
“好。”鲁伸出火红的舌头无比灵巧地舔了舔嘴唇边坚硬的胡须,脖子慢吞吞地弯扭了两下,“好久没有捕捉猎物了,这身子骨还真有些僵硬了。”
“好吧,你先活动活动筋骨。”撒看着鲁,“我也随便唱唱歌。”
鲁站在三十三步开外,披着一身霞光练习一度生疏了的捕食动作。它第一个练的动作是扑。它假定了一个目标,一次次扑去,一次次扑空。它的动作有些笨拙。它并不像想象般迅雷不及掩耳。其中,它还摔了一次跟斗。它的另一只眼睛差点被自己摔瞎。它第二个练习的动作是拍。它还是靠假想。它的两只后腿直立起来,两只前掌模仿人手在空中拍来拍去。它在想象中拍晕了假想的敌人。它第三个练习的动作是咬。这次,它假想的敌人是一丛野蕨。它像一支利箭向野蕨丛扑去。然后,它咆哮一声。当它转过身来看着撒的时候,一嘴鲜血。它的两根虎牙折断了。在野蕨丛后面,一块坚硬的大理石裸露了出来。大理石上还留着两根虎牙咬过的痕迹。
“你下一个要练习的是尾剪了吧?”撒还没唱歌。
“尾剪不练都可以。”鲁显得有些狼狈。它的虎嘴一直冒血。
“那我唱歌了!”
“你唱吧!”鲁匍匐在地上喘着粗气。
撒开始唱:“背面的音符吱吱呀呀,乱套的浮动,相残的狐,行走的尖刀,爱情的路,插满蒿枝的红红火火。赤诚的心,没有退路的驰骋,温湿的梦,遗忘的荆棘,披风鼓出的壮丽山河在浪荡与追逐间疯狂,假面的阴险透露孤独……”
“你的歌还不错。”鲁前掌撑地,坐了起来。
“必须的。”撒用半睁不睁的眼觑了鲁一眼,肯定地点了点头。
“你还唱好久?”
“我唱完了。”撒上前一步,吐了口唾沫在掌心搓了两下,顺便做了个撸袖口的动作。
“别撸了!”鲁做出了一个前扑的姿势。它那只没有瞎的眼噗噗噗地跳动着进攻的信号。
“看腿!”撒本来只是想做做样子,却不知怎的,右脚在地上轻轻点了一下便扫了出去。他三十步开外直取鲁的脖颈。
说时迟,那时快。鲁也没有一丝犹豫。它咆哮一声,张开血盆大口扑向右脚直直扫来的撒。
撒和鲁在空中你来我往,我来你往。
撒已不是三年前的撒。他踢出去的腿和打出去的拳招招阴险毒辣。他的拳脚呼呼生风。他的一拳一腿都直取鲁的要害。
鲁比起三年前的自己却老笨了很多。它的血盆大口一直在流血。它的前腿挥舞或猛扑时有些力不从心。与撒搏斗了一会儿,它金色的斑纹便暗淡了下来。它气喘吁吁地感叹:“仿佛,我们交换了角色!”
“你在为自己的吃力找借口!”
“算是吧!”他们交锋厮杀了一袋烟工夫后,两个都有些累了。
“你若求饶,我可以考虑不剥你的皮。”
“你以为自己能打死我?”
“差不多吧。”
“你大错特错了!”
“是么?”
“再怎么说我也是一只老虎啊!”
“是的。可你也别忘了我的进步!”撒一脸诚恳,“我要让你知道,老虎不是神话。”
“这个我相信。”鲁大喘几口气后,慢慢地,又恢复了体力。
“我们又开始吧!”撒提议。
“好!今天我们必须分出胜负。你若能打败我,皮子是你的,虎子虎孙也是你的。”
他们又拉开了架势。
他们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他们在大磐石前面的空地上时而交缠在一起,时而拉开距离用牙齿、爪子和腿脚进攻。他们搏斗了一个下午。
“看石拳!”厮杀了两三个回合后,撒使出一记摆拳击中了鲁的太阳穴。
“我蹬!”鲁被击中了太阳穴,向右偏了一下,差点摔倒。但是,它用一个急转身化解了自己的身体失衡。它跳将起来,一双劲道十足的后腿齐齐蹬在了撒的肩膀上。撒来不及躲避,被蹬出了三十步开外。
“好险!”撒在三十步开外顺势滚了两下才站定。他动了动肩膀,发现右肩的肩关节已经脱臼。
“撒,我的后蹬还可以吧?”鲁一边用前掌揉搓着被击打的太阳穴,一边看着三十步开外的撒。
“那就再来试试我的铁钻!”撒用左手抓住自己的右肩,狠狠一用劲,便让脱臼的关节复了位。他先前使用的石拳,其实比石头还坚硬。他的石拳是自己揣摩出来的。三年来,他一边念着自己编造的《石拳经》,一边在野林里对着树木和岩石训练石拳。一年前,他用自己揣摩出来的石拳一拳打死过一头野猪。他现在要使用的铁钻,其实也是自己揣摩出来的。铁钻也有《铁钻经》。《铁钻经》也是他自己编造的。他开始默念:
“灵魂的边缘长满阴虫。布置的陷阱,爱的方式。晃动的鹰影,生命的伤。猫眼里落尽的繁华,猎人的腿,套住的孤单。假想中猖狂的狐媚与四散中一路飞奔的血迹,蹿出去的黑白,还有被染红的缠绵,终究拉不住的,闪现的是非……”
他一边念着《铁钻经》,一边往两只手掌上运气。他光溜溜的上身闪烁着铁色的光。他的手掌先是烧红的铁棍一般火红,然后变得紫蓝紫蓝。他的手掌尖上,在冒着一缕一缕的青烟。他把两只手掌亮在自己的面前:“鲁,你的死期到了!”
“也许是你的死期。”鲁用前脚掌狠狠地拍击地面,把自己的身子在空中腾了两腾。然后,它蹲在地上缩成了一团。
“铁钻铁钻——把虎命取!”撒挥舞着紫蓝紫蓝的手掌向鲁冲去。
“虎死不倒威——独门绝招!”鲁使出了被自己称之为“虎死不倒威”的独门绝招。这一独门绝招非同小可。它是鲁所有捕食招数的组合。曾经,它用这一招猎杀过比自己凶猛的狮子,击败过这片野林里的兽王——自己的同类,一只叫皋嘎的足智多谋的老虎。
撒和鲁厮杀在一起。
撒的铁钻寒光闪闪,招招致命。鲁的“虎死不倒威”变化多端,攻中有防,防中有攻。每次,撒的铁钻要击中鲁的要害了,却总被鲁及时化解。它不仅化解了撒的进攻,还使上了借力用力的方法,把撒逼得一路后退。
“虎死不倒威——拿命来!”鲁在一路虎虎生威的进攻中先使出尾剪,然后扑拍组合直取撒的脖子与眼睛。撒一路后退,留下了悲凉的歌。
“这一生将在狼狈不堪的后退中消亡了。”撒想。
厮打变成了追打。
他们在长满杂草的大磐石前面的空地上追打。
“山神啊!”只听啪的一声,在后退中撒撞在了大磐石上。
鲁不失时机地扑了上去。
“看看,我的皮子还在我身上哩。”
“是啊,我的命却在你身下了!”
“你知道自己错了哈。”
“也不一定。”
“为什么?”
“我的命在你身下,但不属于你。”
“可笑!不属于我属于谁?”
“当然是属于我自己。”撒由于后脑撞在磐石上,有点晕晕乎乎的。
“我只需要一咬口,就可以让你的命属于我!”鲁扑在撒的身上张开血盆大口,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
“但你无法咬口。”
“胡说!我现在就……”鲁把所有的力量运在两只前掌上,狠狠地拍了拍撒的脑袋,让撒从磐石上无力地滑落下来。
“去死吧,你这只虫!”撒在昏晕间吐出这么一句,并从腰间拔出神牌在鲁的腋下戳了戳。
神牌并没有戳进鲁的心脏。
“你给我搔痒啊!”鲁本可一口咬断撒的脖子,却感到腋下痒痒。原来,撒欲用神牌杀死自己哩!
“我不是给你搔痒。”撒被撞晕的脑袋清醒了些,“我是真的要戳死你!”
“戳死我啊?哈哈,你等到太阳从西边出来的时候吧,那时候,也许你真能用神牌戳死我的。”
“勇猛的无常天天年年。妄断的神意降下的万般悲痛,伸直了欲望的翻飞,在秘境中消失的古木,低俗的情,竞走的福禄。被划伤的天地,千年的梦想,四方的歌,被踏响的希望,流动出四海匡扶……”撒断断续续念出一些经文,然后,用神牌再次戳向了鲁的下腋。
撒使用了全身心的力量。
“哈哈哈!哈哈哈……”鲁由于被戳在腋下的肋骨上,感到奇痒无比。它大笑不停。
它在大笑中一下子压下撒。它用两只前掌沉重地压住撒的双肩,然后用岩洞般无比吓人的大口咬向撒的脖子。
“神灵啊……”撒没有进行太多的反抗。他念完经文后,感觉太阳已经从西边升起了。他感觉到鲁不过是在自己的脖颈上很友好地亲了一下。
“你叫神灵也是枉自!”鲁咬住撒的脖颈含含糊糊地说了这么一句。
“枉自我也要叫!”撒并没有被一口咬死。
“你是在做最后的挣扎吧?”
“嗯,假如所有的挣扎都是最后的挣扎。”
“你挣扎也是枉自。”
“枉自我也挣扎。”
“你的脖颈已经被我咬断。”
“没有。真的没有。”
“我只是很冲动地亲了你一下。”
“你说对了。”撒扭动了一下脖颈。他的脖颈还在肩上。
“我就不信咬不死你!”鲁扬起岩洞般的大口再咬。
“你顶多又是亲了我一下。”撒的一只手顶住鲁压来的胸部,另一只手紧握神牌,“还是等着我把你戳死好了。”
“啊!原来我的牙齿掉光了呀!”
“我知道。”
“你为什么不给我说。”
“我找不到理由给你说。”
“我是老了。”
“也不是很老。”
“我刚才扑到一块石包上去了。”
“也不是这个原因。”
“我的牙齿是咋掉光的?”
“你的牙齿是笑落的。”
“就在你念着经文戳我肋骨的时候?”
“你终于说对了!”
“你能戳死我,我就信了!”
“发丝飞舞的欲望咄咄逼人。填不满的沟壑,一只喜鹊的爪子。属于黑色母猪拱啃的沼泽地,月亮清辉里没有脸孔的盗贼。模糊不清的忍让,荨麻地里挣扎的谏言——道不明的来世今生,苦藤上悬吊的追求,进退两难的憧憬。暗喻在起伏不定的山路间把臂膀张开……”撒推开鲁的亲吻,随意想出一段经文念着,然后把神牌狠狠地戳进了鲁的心脏。
“我好像有点飘。”
“你不用飘了。我的神牌已经在你的心脏里了。”
“你还真能戳死我?”
“眼睁睁的,难道还有假的。”撒拔出了神牌,鲁身体里热烫的血便像瀑布一般飞洒了出来。
“轰隆!”鲁像一座山丘般瘫倒了下来。西边,太阳正在升起。
当然,也可能是太阳正在偏西。
姬生病了。生病的姬脆弱而孤单。它多么希望有个坚实的肩膀靠一靠呵!
“你好好睡一觉吧,我就是你最坚实的肩膀。”它躺在危岩背后的小山洞里只是想了一下,撒便一下子看出了它的所想。
“唔,好吧。”它也不客气。既然他可以看穿它的想法,它的客气只会透露自己的虚伪。
它睡了。他静静地坐在一边。
“我们多像一对恩爱的夫妻啊!”他想。看着慢慢熟睡的姬,他的心里涌现出从未有过的甜蜜。
“我和雅也曾经恩爱过,可惜……”他又想。他和他的雅,就像做了一场美梦。他仿佛又看到了雅那双无奈无辜的眼。
“你什么时候才可以让我有个出头之日呢?”无奈无辜的眼对他说。
“假如非有爱情才是出头之日,那么,这一辈子还真不知什么时候出头?”他想。夜渐渐深了,山洞里安安静静。他听到姬平缓而安稳的呼吸声,突然感到一种穿越灵魂的悲凉。
“这是一只多么美丽的母猴!”他从内心深处感叹。他看着姬小巧丑陋的嘴唇,有一种想亲一口的冲动。
“你就亲吧,假如你真想亲。”它侧了一下身子,似乎半睡半醒般哼哼。
“原来你闭上眼睛也可以看穿我的内心啊!”他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他英俊的脸庞上生出一点红晕。
“我也知道你只是想一想。”它又哼哼,然后真的入睡了。它轻轻地打起了鼾。
“唉,这个也被看穿了!”他并没有真亲。他确实只是想一想。
虽是夏天,深山老林的夜晚还是有些冷。他坐在姬的旁边,心里面却流淌着一股暖流。
“我多像它未来的老公呵!”他想。他莫名其妙地感到愧疚。他觉得自己不应该想。就算想,他也应该想雅。
“假如雅一直在我身边,彻底属于我是迟早的。”他喃喃而语,“可是,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让她不见了!”
“三年了,你一直没有上进心。”另一个自己悄悄地看了他一眼。
“我勤读《百禽经》、《猛兽经》、《草木经》,我苦练《石拳经》、《铁钻经》等,三年了,我活了下来,这已经不错了!”
“按理是这样。”
“意思是不应该按理?”
“这个当然。”
“不按理活下来都困难。”
“你和猴子差不多了。”
“你是说雅和姬?”
“是的。”
“你是说雅变成了姬?”
“假如你一直得过且过。”
“我变猴子也是迟早的?”
“假如一直按理,这个是肯定的。”
“天哪!太可怕了!”
“更可怕的,你还没想到哩。”
“是不是我将忘记自己?”
“这个有可能。”
“我进入这片林子时十七岁。”
“你现在二十岁了。”
“我叫撒。”
“你的父亲叫俺博果。”
“我有一个妹妹。”
“你的妹妹叫莎。”
“你还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不知道今天属什么?”
“这倒是个问题。”
“你好像只有四季。”
“是的。”
“你应该记下每一天。”
“我也想。”
“你不能只是想。”
“那我咋办?”
“你应该有个吉尔(神灵)。”
“我自己就是吉尔。”
“这个吉尔可以不算。”
“神牌帮我杀死了老虎。”
“这个倒可以有。”另一个自己说完,就在他面前消失了。
他连另一个自己的长相也没看清楚。
他走到山洞前面的平地上燃了一堆篝火。
“我只把你当作神牌,原来你就是神灵啊!”他一边取暖一边翻看神牌。
神牌不说话。
“以后,我不能再践踏你了!”他又说。
神牌还是不说话。
“今天,我拥有吉尔的第一天,我还是表示一下心意吧?”
神牌在空中晃了晃,仍不说话。
“我逮一只红肚锦鸡祭献你!”他说着,走到危岩右上方的一丛小林子里去,果真逮了一只红肚锦鸡出来。
“本来,你应该用白鹤来祭献的。”
“红肚锦鸡也不错。”
“看来,我只能做你特殊的吉尔了!”
“嗯。”他点了点头,坐回篝火旁,省去了放神烟、净石除秽等传统仪式,直接念起迎接吉尔的经文:
天神地神派遣你,
你是靠山,你是保障,
你是兴旺发达与吉祥如意!
你高高在上,你是庄严中的庄严,
你是美丽中的美丽,你是花魁中的花魁。
请你来到我家——我的山洞,请你坐上宝座,
你如高山之巅的杉树般顶天立地,
你是大中之大,犹如巍巍高山,
太阳也被你遮挡了半边……
他念着,把神牌放在一块干净的小石板上。他用锦鸡在神牌上绕了九下:“家有家规,神有神道,天有天神,山有山神,管天管地,人有吉尔……”
“你不用再念了!”
“太简化也不行。”
“你就烧一块锦鸡肉给我,然后把我置放在内洞里。”
“这个好办。”
“我一直都好办。”
“那我就放心了。”
“实际上,你跑进林子的那一天,我就是你的吉尔了。”
“好像也是。”
“你不知道我是吉尔。”
“这个当然。”
“我的身上有古老的字符。”
“我看过了。”
“你看得懂?”
“我看不懂。”
“你要看懂。”
“我无法看懂。”
“那是吉尔秘语。”
“有何用处?”
“看懂的,就一辈子拥有了吉尔。”
“你可以让我看懂?”
“这个不行。”
“就像你不能自己成为吉尔?”
“嗯,是的。”
他把神牌从小石板上轻轻地取下来,映着明亮的火光,再一次认认真真地研究起来。
“这些字符是毕摩(经师)刻下的?”
“这个当然。”
“这些字符很少看见。”
“很少看见的字符多了去了。”
“有点像图案。”
“文字和图案是近亲。”
“正面刻画的,风云、雷电、大蟒蛇、倒塌的悬崖、断流的河水、被连根拔起的老树……”
“反面刻画的,日月、星辰、盛开的花、快乐奔跑的麂子和鹿、唱歌的布谷鸟、浓眉大眼的裸体美人……”
“尖嘴上还有一个图案。”
“那是诅咒界限。”
“这片野林是被诅咒过的?”
“这个当然。”
“我还以为自己勤读了《百禽经》、《猛兽经》、《草木经》,苦练了《石拳经》、《铁钻经》等才活了下来的哩。”
“你一生中会有许许多多的错误。”
“这个肯定的。假如生命还在,错误就永远在。”
“我知道神牌上的字符了。”
“那么快?”
“神牌正面的字符是活着,感恩,你将是最好的吉尔!”
“神牌反面的字符是抱怨,放弃,你亦是最纯的魔鬼!”
“你同意我的解读?”
“当然不同意。”
“我没读对?”
“你离读对还差一步之遥。”
“这一步之遥用一生跨越?”
“假如你这一生无法读懂爱与明天。”神牌说完,从撒的左手上轻轻起跳,穿过右手,在周围绕了九圈,自己回到小石板上面去了。
“我这就烤一块锦鸡肉祭献你!”撒先到小山洞里取来一盆干干净净的清水,然后,按传统祭献习俗,把祭献给神灵的礼物——锦鸡淹死。
“我第一次虔诚。”三年后,撒的名字改成了狃库。他有了自己的行走、自己的迷惘。他有了自己的爱、自己的每一天。
“我与秘符只有一步之遥。”灵感被风吹走,引导的突兀与跌倒中学会假想的未来,与青蛙一路感叹命运的穿帮。根被神取走,种下的路,自生的成熟打倒在山冈上,横躺的爱在绵绵细雨中伸腰。歌谣,悄然的梦,被惊醒的太阳睁开满足的眼。踟蹰,被攻击的快意,溪涧亮出执著的刀。撒感叹。透过时间的雾,他感觉到迷惘的心境滋生不止的狂风。
“生死也是一步之遥。”他看见神圣的铜剑划破夜的孤单,洒下的悲凉冲走来世的毒。
第二章 无助的莎
“嘟——”牛角号吹响在午夜的哀举山上,犹如魔鬼的音符在呼吸间四处游走。
“么乍来了,快顶好自家的院门!”哀举山村庄铺展在半山腰上,房舍三三两两,布置毫无规则。在村庄中央,有一座比九层碉楼还高的磐石。有一位十五岁的毛头小子站在磐石顶上先吹响牛角号,然后向每家每户喊报敌情。
他是村庄里唯一的男子汉。他就是撒。
“沉重的黑暗,被映衬的心境。流动的恐慌,时有时无的灵。幻念间突兀而来的山影,被剪裁的寿衣。还是没完没了的雾,犹如我被裹紧的孤独。”莎揣着自己的无助在含情脉脉的松明灯下自言自语。她刚满十三岁。她是哀举山上最美丽动人的索玛花。
“爱,还是爱。朦胧的路看不到微弱的光,善良的脚步却杂乱无章地拍打着没有衣裳的骨。”莎在自己的世界里翻腾、蹲守。
“人活着迟早都是死。”她的坚强如哀举山村庄中央的大磐石。
“快跑!么乍杀进村庄了!”
所谓的么乍,是指山外的勒紫部落酋长么乍兹莫。他是山这边俄氏部落酋长耷凹兹莫的仇家。
村庄里狗吠声四起。
“在那个初冬的午后,离别像微微泛红的斜阳。”莎坐在火塘边迎着松明灯的光亮有一下没一下地捻线。她的左手边蹲坐着安安静静的艾诗磨合——一只有着虎纹的大黄狗。
“一个人在失去爱之前,是不懂得爱的。”她又想。虽然坚信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但她的内心深处还是翻滚着太多的希望与失望。她的思念在火塘周围有一下没一下地舒展着。
“遥远的,是梦。身边的,亦是梦。”捻子快乐自得地旋转,纯白蓬松的羊毛一团一团的,变成细细的毛线后被她巧灵的手拉得很长很长,然后一圈圈缠绕在了捻子上。
“我是哀举山上的雄鹰、猛虎、狼。”撒的声音利刃般划破夜的幽沉。
狗的惊吠声渐渐临近。
孩子的啼哭、老人的咳嗽和牛羊的叫唤也从溪流变成江河。
“杀进每家每户,把金银财宝和女人全拉出来!”被称之为么乍的勒紫部落开始挨家挨户地抢掠。
“我名他人知,深潭鱼儿知。么乍勇士们,有胆量的就与我生死决战!”
“大家一起上!”
“不要怕他手中的钢刀!”么乍兵丁三三两两向撒逼近。
“来一个我杀一个!”
“你杀得了多少个?”
“我杀一个算一个!”
“你就不怕死?!”
“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
“不要再给他废话了!”一度散开的么乍兵丁全聚在比九层碉楼还高的磐石周围。
“叫阿忽先上!”
“先上就先上。”
“先上者自报家门!”撒见有人向磐石攀爬,便做好了攻击的准备。
“勒紫部落里被称为黑虎阿忽的就是我!”
“我是撒!”
“半路不要出手,可以不?”
“这个当然!”
“你能打败阿忽,么乍就撤兵!”下面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大汉喊话。他肯定怕撒半路出手,让阿忽吃哑巴亏。
“此话算话?”
“我是么乍俄祖(首领),当然算话!”原来喊话的大汉就是么乍首领。
“那就好!我不会半路出手!”
“是福不是祸,是祸不是福。”松明灯一跳一跳的,一缕一缕的烟子忧郁地飘散着。莎手中的捻子停顿了一下,“但愿呵,神灵!”
“也许蛇得胜,也许鹰得胜。”她又想。她看了一眼渐渐暗淡的火塘,随手加了几块柴火,然后继续搓动捻子捻拉羊毛。
“好汉,你站稳了吗?”
“我站稳了!”
“你需要歇一歇么?”
“不需要。”
“很好!你可以先动手。”
“不,你先来!”
“也好,反正你有那么多同伴在下面撑腰。”撒不慌不忙,先拉好架势,让对方在心理上慢慢飘浮。
“你尽管大胆出手好了!”阿忽俯扫了一下磐石下面的同伴。他的同伴们黑压压地站满了一块庄稼地。他警惕的神经放松起来。
“看刀!”撒的钢刀寒光一闪,也没做多余的动作,便直取阿忽的心脏部位。
“当!当当!!”阿忽的心还飘浮着。他来不及前思后想。他手中的铜剑慌乱挥开。他挥开的铜剑和撒劈来的钢刀撞击在一起,冒出了一团一团的火花。
“啊嘞!猢狲外貌老虎心!”阿忽跳出了撒的进攻范围。
他左避右让,上挡下迎,但还是被撒咄咄逼人的钢刀砍伤了腹部。
他感觉到自己的腹部麻麻的,冰冰的。
“来!吃我一剑!”他顾不了腹部的麻和冰。他恼羞成怒。
“当!当当当!!!”撒倒不忙不慌,举起三尺钢刀稳扎稳打。
一时间,在高耸的磐石上,刀和剑疾风般交织在一起。
“叮叮叮叮!当当当当!”一团一团的火花从磐石上飞洒了下来,耀眼夺目,甚是壮观。
“所谓勇士,我只当虚名。”
“你本来就是虚名。”
“我刺死你!”
“我还砍死你哩!”
撒的刀从防御变成进攻。他越战越勇,一把刀变成千万把刀。千万把刀向阿忽的要害砍去,让阿忽从进攻变成防守,且在防守中慢慢狼狈。
“阿忽!不要心慌,我们在下面看着你,你一定要胜!”么乍俄祖看见阿忽渐渐不敌,便喊话鼓气。
“阿忽,往右躲!”
“不不不!阿忽,往左绕!”
“你应该先做几个假动作……”磐石下的同伴们也看不下去了。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指导阿忽。仿佛,平日间他们的本领比阿忽高般。
“对对对!使劲戳!不不不,先挡开!他的刀挥过来了,快截住!”么乍俄祖见鼓气没起多大作用,也参加了指挥的队伍。
“操你妈的大腿!”阿忽有点气急败坏。
“哈哈哈!”撒胜券在握。
“啊么,先祖啊!”说话间,阿忽被砍去了一条大腿。
“操你自己的大腿!”同伴们对阿忽心生怨恨。
“头颅——飞!”撒乘胜追击,一个急转身砍飞了阿忽的头颅。
“不,不要!不要!”头颅在半空中飞了半袋烟的工夫,在往下落时说出了一句绝望的话。
“轰隆——”阿忽的身子从磐石上滚落了下来,也差不多在半空搁了半袋烟的工夫,然后在磐石下的庄稼地上发出一阵沉闷的回响。
“连个毛头小伙都拿不下。”
“简直是丢光么乍的脸!”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让他守村庄。”世界安静了下来。磐石下的么乍们你一句我一句,说出来的话尽是对阿忽的不满与怨恨。仿佛,平日间他们的妻女受到了阿忽的玩弄般。
“下面还有不服的勇士吗?”
“俄祖都说了,只要你斗胜阿忽,我们就撤兵的。”
“对!说出去的话就像吐出去的口水。”
“我们说话算话!”
“再上来两三个斗一斗还是可以的。”撒举起手中的钢刀,站在磐石上挑衅地比划了两下。
“我是么乍俄祖,你给我听好了,把你的脑袋先留着,翻了年再来取!”
“你们尽管来好了!”
“好汉们,撤兵!”么乍俄祖举起火把照看了一下周围站着的么乍勇士,拧紧眉头沉思了一下,然后发出了命令。
“死了一个就不敢上的家伙,还好汉?我呸!”撒站在磐石上看着么乍勇士撤出村庄,从心里面暗暗地骂道。
“哥哥撒呵,如今你在哪里?”松明灯冒着一缕一缕的黑烟,一旁蹲坐的艾诗磨合还是安安静静。莎清澈明亮的眸子里映出了思念的蓝色。
“灵魂,被美化的内心。本来也真诚的最初,却在别人的指点中暗淡了颜色。一切,很累了!也不是真的很累了。一切,变简单了,也不是变简单那么明了。无辜、善良、明天。三年了啊,哥哥撒,平常的词汇在刻骨的回忆中透着冰冷的光。”莎又一次停下手中旋转的捻子,空出左手来轻轻地抚摸了一下艾诗磨合。
“爱,不见的曙光。现实,指缝间漏掉的纯洁与善良。烦恼,悄悄生厌,无奈,莫名惆怅。意境在重复中无力地垂下高贵的头颅,武断的思潮漫过曾经的伤……”她悄悄念叨着,然后,整理了一下哔剥燃烧的柴块。
“啊嘞!火焰啊,你叫什么呢?”火塘里的火焰在嘘嘘地叫,她举起烧火棍一下一下地打压,“有什么客人要来哦?我已经没有亲人了!”
“嗷,哇!哇!哇哇!”艾诗磨合警惕十足地站了起来,抖了抖金黄的虎纹毛虎虎生威地叫着跑出屋子去了。
“啊嘞!还真有客?”她还想再说什么,但没说。
“一半是沙漠,一半是悬崖。累,真的累。不是身体累,是心累。因为听多了乌鸦语、山羊语、猫头鹰语……我已经忘记了自己。”她想。她背着自己的想,自己感到莫名其妙。
“嗷,哇!哇!哇哇哇哇……”艾诗磨合在丈余高的围墙内狂吠。它好像发现了什么猎物。
哀举山村庄家家养狗,一只狗吠叫,一群狗便跟着吠叫。哀举山村庄的狗吠声夜夜此起彼伏。莎听到艾诗磨合的吠叫声变了。艾诗磨合的吠叫声从目标不明变为目标明确,从目标明确变为防守、进攻。
她听到了艾诗磨合与不速之客在院子里厮搏。
“嗷……嗷,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嗷——嘎咿……”
“我打……我打死你!我踹……我踢死你!我……”
“嘎咿——哇哇哇!嘎咿……”
“他妈的,还拼了命?!我刺死你!我要你的狗命……”院子里搏斗声越来越大,莎听见一个中年男人压低嗓门暴吼。
“嘎咿嘎咿……哇哇!!嘎咿嘎咿。”艾诗磨合继续与不速之客周旋。
艾诗磨合似乎也受到了伤害,但并没有放弃自己的职责。
“他妈的,还把我的小腿咬伤了!”
“算了算了!还是换一家。”不速之客压低嗓门自言自语。
“嘶嘶!呜呜。”艾诗磨合完成了自己的职责,又回到了火塘边。
“可怜啊,艾诗磨合!”火塘里的火越来越小,莎停下手中的捻子怜爱地拥抱艾诗磨合。
艾诗磨合的脸颊上少了三块皮子。
“路过的山风看见了,隐卧的痛在上古的河流里漂浮。坚硬的石头在自己的瞳仁里,让雄鹰的路失去夸张。听觉,没有一个汉子捕住了担当。真实的迷惘,斗量的无奈,雨水滋润的幸福,来生,含苞待放的花。”夜已经很深。莎的眼泪在心底里打滚。
“明天还在走走停停,被见证的鲜花,枯死的绝望,简单的修补踟蹰在枝叶间,那只断折的手打开了神灵的门。”她看着艾诗磨合滴血的脸颊轻轻地感叹。
“睡吧,睡吧,天亮已经不远了。”艾诗磨合平稳了呼吸,闭上了双眼。
它睡了,睡得真香。
“狼来了!狼来了!”
“快跑吧,莎!”
“羊们还在山上吃草哩。”
“你不跑会丢掉性命的。”
“没有了羊们,活着也没有意义啊!”
“你个傻闺女!”
“莫各尼娘,要不你跑吧?”
“我跑?”
“嗯,再不跑来不及了!”
“你不跑,我也不跑。”
“为啥?”
“我都五十岁的人了。”
“我和你不一样。”
“为啥?”
“我是没有牵挂的。”
“我还不是没牵挂。”
“你至少有怀念。”
“怀念在日渐遥远。”
“遥远也美。”
“重要的,越美越悲伤。”
“对我而言,悲伤已奢侈。”
“那就一起面对狼群吧!”
“嗯。”
“我们要用自己的生命守住羊们的生命。”
“看看,我们的勇士艾诗磨合一直在身边哩。”
秋后的哀举山色彩斑斓。撒来了。他骑着一匹灰色的骏马,手舞一柄蓝色的钢刀。他的前面跑着一群野狼。
“恶狼,哪里逃?!”他暴吼一声,一只狼的尾巴就被砍飞了。
“嗷——嗷!跑!快跑!”狼王叫赫。它的前额上有一块拳头大小的白斑。它一下子咬住了被砍飞了尾巴的狼,顺势把那狼重重地摔在背上,然后俯起身子往前面狂奔。
那是野狼成群结队的年代。那群野狼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它们刚好有九十九只。
“还跑?再跑我就不客气了!”
“你不客气我们也要跑!”
“不客气的意思你们真不懂?”
“你所谓的客气,我们也是懂的。”
“一直跑,就是什么都不懂!”
“什么都不懂,我们也要跑!”
“看来,我是真的不用客气。”
“你一直把我们边撵边砍。”
“我好像是没客气过。”
“你知道就好!”
撒骑在灰色骏马上,放开缰绳一个俯冲,就跑在了狼群前面。
“现在让我客气还来得及!”
“你来得及,我们来不及!”
“为啥?”
“我们是狼。”
“其实也可以和平共处的。”
“其他的,可以。唯独这个不行。”
“真的不行?”
“不行。”
撒一下子调转马头,使尽全身的力气让手上的钢刀挥响出各种各样的魔音。
“恶狼!死性不改的恶狼!”撒冲向狼群。
“嗷呜……嗷呜……”他的钢刀所过之处,狼尸滚滚,狼血四溅,狼肉横飞。
“你们只剩三十三只了!”
“就算只剩一只,也决不屈服!”
“好啊,你们是自找的。”
“谁叫我们是狼。”
“不是没给过你们机会。”
“你的机会我们受不起。”
撒骑在奔跑的骏马上,焦黄的祖尔(天菩萨)飞立了起来。他挥舞着寒光闪闪的钢刀,左一下右一下,没一下是落空的。三十三只野狼在溃逃中有的失去大腿,有的失去头颅。没一会儿,三十三只野狼就只剩三只了。
剩下的这三只,一只是狼王赫,一只是狼母米,一只是赫和米的儿子珰。
“儿啊,你要永远记住,我们是吃肉的部落。”赫咆哮着飞了起来,在空中翻了两下,张开大嘴直取撒的咽喉。
“看来赫真的不要命了!”撒惊呆了一下,马上举刀相迎。
赫的牙齿锋利,撒的钢刀冷漠。他们在空中以命相搏。
狼母米和儿子珰继续前逃。
“快跑啊,米!”赫一边与撒搏命,一边大声呼喊。
“我们跑了,你咋办?!”
“放心,你们一个都跑不了!”撒的钢刀砍断了赫的獠牙。
“不要管我,你要保住儿子珰。”赫从空中跌落了下来。
“嗷!呜……呜……”狼母米带着儿子珰念念不舍地望了赫一眼。
“狼族不灭!狼性永存!”赫刚跌落在地上,又跳将起来,自个儿迎向了凌厉的刀锋。
“真的没必要如此固执呵!”撒的钢刀只是轻轻一挥,就把赫劈成了两截。
“此仇必报!”米带着珰甩下这么一句话,逃得无影无踪。
“看来,风不灭,火不灭,狼族不灭!”莎看了看莫各尼娘,自言自语。
“狼性永存!”莫各尼娘看穿了莎的心思。
“狼成群结队地来了。”
“这是肯定的。”
“你真的不跑?”
“不跑。”
“那我们上山?”
“守住我们的羊。”
“嗯。”
莫各尼娘穿着一件黑褐色的补丁重重叠叠的羊毛坎肩。她五十岁的眼睛里闪烁着勇往直前的光芒。莎披着一件掉了色的传统蓑衣。她十五岁的脸庞上隐现着激动。她要去看的似乎不是温顺可爱的羊群和兽性十足的狼群,而是心心念念的阿哥。
她们相伴着翻过一道坡。
“天哪!你睁睁眼……”
她们站在坡这边的一块石包上,看见了只隔一道沟的坡那边牧草茂密,一只只温顺可爱的绵羊沉没在那里吃草。
她们看见绵羊们的灵魂里跳荡着幸福的密码与惬意的音符。
她们听见灵魂的歌:
细小的脚步踩踏幸福的叶片
仰仗的重峦叠嶂,纵横
含情脉脉的明天长满青草
爱依旧。前世的断石旁
出卖的肉体鲜血淋漓
谁在策划下一场轮回
谁在高呼?谁的呼吸间
蚂蟥上蹿下跳,乱了的灵魂
谁的良知……
她们站在坡这边。她们惊呆了。
她们看见狼群在牧草的掩护下,开始向羊群逼近。
她们想高呼。她们想用前世的剑吓退今世的狼。
她们什么都没有。
她们只有一颗心在奔突、跳荡、忧急。
她们看见一只只膘肥滚圆的绵羊在恶狼们的攻击下倒在了血泊中。
“拿石头砸?”
“嗯。”
“每个人捡一衣袋?”
“嗯。”
“我来扔?”
“对。”
她们在石包周围捡了满满两衣袋的石头。她们一边扔石头砸向狼群,一边莫名其妙地唱起一首歌:
撩动的三月让迷惘的鬼魂失去方向
不动的灵,挥发的诗意
袅袅的梦,败了的蛙
四季在弥留中检测未知的路
颓废的小镇,含泪的青草
邪实的太阳在自己的温暖中
捧着隐秘的伤。老去的村庄
失性的斗牛,无语的案板
在先祖的胸膛上孽生怪石……
她们一边抛石头一边小跑。在凄婉的歌声中,她们扔出去的石头全砸在了狼们的身上。
“石头长了眼了?”有一只前额上长有白毛的狼被石头砸到了脑门。
“好像真长眼了!”它自己回答。它是这群狼的王。它的名字叫珰。它就是撒的钢刀下逃脱的那只叫米的母狼的儿子珰。
“那石头给我?”
“嗯。”
“狼群直接向我们攻来了。”
“不怕!”
“我们只要羊群不受伤害。”
“对!”
狼群在狼王珰的带领下,丢下被追逐的羊群,钻出茂密的牧草,义无反顾地扑向莫各尼娘和莎。
一只秋蝉在秋后的矮灌木丛中嘶哑地鸣唱。
蝉的鸣唱声里注满生命的爱。
生命的爱奔飞跳跃在混合山野气息的山风里,奔飞跳跃在狼们的呼吸间。
狼们的脚步停了下来。
“它们懂得了生命的艰辛?”
“不。”
“它们只是休息?”
“也不。”
“为什么停下来?”
“它们自己也不知道。”
“哦。”
“也许发生在生命之外的某种力量发挥了作用。”
“最好的回答。”
蝉叫了一阵,停了。
狼们继续前进。
莫各尼娘和莎也继续前进。
莎手中的石头睁大眼睛向前进的狼群飞去。
“拼了!”珰暴吼一声,身先士卒地冲在最前面。
“我们也拼了!”莎十五岁的心扑通地跳着。
“不是狼死,就是人亡。”莫各尼娘五十岁的脚步义无反顾。
他们相遇在山坡中间的一条小河沟边。
小河沟干裂着,没有水流的痕迹。
沟两边置满枯败的杂草。枯败的杂草成片地倒伏着。
他们就站在倒伏的杂草上。
“一个一个地来,还是一群一群地来?”
“你们两个猜?”
“我们两个无所谓。”
“好嘛,我先来。”珰的旧仇新恨交叠在一起,当仁不让。
“好!”莎也当仁不让。
珰和莎在小河沟两边倒伏的杂草上拉开了架势。
“你后悔的话,我可以放过你的。”
“但你不会放过羊群。”
“这个当然。”
“你现在是在观察?”
“是的。”
“你选定了目标?”
“这个目标是自己跳出来的。”
“你找准了时机?”
“目前还在找。”
“你多久发动进攻?”
“这是秘密。”
珰和莎在小河沟两边倒伏的杂草上拉开架势僵持着。他们谁也不退让。
“求求你,快点向我进攻吧,假如你真是一只狼!”
“我当然是一只狼。”
“但你胆怯了。”
“没有。这个真的没有。”
“事实上,这个真的有。”
“我是想让你先出手。”
“真的吗?”莎把一块鹅卵石紧紧地捏在手中。
“当然是真的。”
“你不后悔?”
“不后悔。”
“飞石——打!”莎十五岁的手中鹅卵石带着弧线飞了出去。她多彩的百褶裙灵巧地展了展翅。
她在喉管下叽里咕噜地念了一些咒语:“阿堵册哈库,册哈附则库,布格布赫嘞,吉格吉赫嘞……”
“石头不再是石头?”
“当然。”莎甩出去的石头带着的弧线不是一个,而是千千万万个。
珰左躲右闪,上蹿下跳,却还是被弧线包围。
“嗷!呜……”珰被石头击中了头部,忍不住悲鸣了起来。
“你们应该群攻了吧?”
“这是当然。”珰被带着弧线的石头追着打。
“好吧。”
“反正你也不怕的。”珰下了命令。
狼们一听到命令,便箭一般越过小河沟,扑向了与珰决斗的莎和一边站着的莫各尼娘。
“石头!石头!”莫各尼娘向莎求救。
“没用了!狼太多了!”莎绝望地回答。
“哇!哇哇!!哇哇哇!!!”艾诗磨合来了。
它把羊们一只只撵到安全的地方后赶回来救莫各尼娘和莎了。
艾诗磨合勇猛无比地咬开了狼群,然后,用自己的身子护住了莎和莫各尼娘。
“没用了,你还是自己逃吧!”
“不!我与主人同生共死。”
“羊们还需要你保护哩。”
“保护不了主人,还保护什么羊?”
“你真的保护不了。”
“就算赔上命,我也要保护。”
“你们全部受死吧!”珰扑倒了艾诗磨合,张开狼牙咬断了艾诗磨合的尾巴。
“嘎咿——”艾诗磨合悲惨地叫唤。
“你这个败类,看你以后还有什么可摇。”
“哇!哇哇!!”艾诗磨合一个闪电雷鸣般的反扑。
“天哪,我的裙子!”莎多彩的裙子被狼群撕烂。
天气渐渐冷了,隐形的灵魂在萎缩中独立。虚幻的外在远了,哀举山糊涂的梦在初冬季节里悄然生枝。视线苍莽。假想的牛羊,雾霭中走出的反思,回家的路,一年比一年长的牵挂,姗姗来迟的风,哀举山被吹走的孤独。夜。又是夜。
又是漫长的担惊受怕与玄幻。
“俺博果啊,你在哪里?”莎的身边安静地坐着没有了尾巴的艾诗磨合。火塘里的火很旺。她还在捻线。她在含情脉脉的松明灯下搓捻着自己的爱与寂寞。
“我在这里呢,莎。”
“我看不见你。”
“你闭上眼睛。”
“嗯。”
“你看见了吗?”
“好像是。”
“你想哥哥撒的话,也可以这样。”
“嗯。”
“撒你也看见了?”
“看见了。”
“他长大了吧?”
“是的。”
“他已经是大英雄了?”
“嗯。”
她手中的捻子被抱在了怀里。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听见捻子也叹了一口气。
“你叹什么气哟?”她把捻子轻轻地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因为你叹气。”
“我叹气是因为想念。”她睁开了眼睛。她的父亲俺博果和哥哥撒不见了。她看见的,还是自己的爱与寂寞。
“冰冷的客套,稠密的眼神,被引导的不同寻常,还有呼吸间乌鸦翅膀的黑。”
“宽容,再宽容。遗弃,受伤。没有一瞬间捕住爱情的影。伸出手去的孤单,别人世界的歌。忍耐,幻想。接住空空如也的怜悯,却也成了久远的史诗。”她冥想着。她看着含情脉脉的松明灯,十五岁的眼睛里流露出了淡漠。
“光明消失在光明里,黑暗吞并在遗忘里。属于别人的幸福,失落被迫的人生。安静,闲适。坎坷的路,无法勉强的孤独。交替重复的伤,被了断的来生石。让思维缩成一团的表情,多余的时间,奢侈的涩。每一个细胞都领受到了久违的疲惫不堪,枯燥的劳作却兑现了一地鸡毛。”她想唱一首歌,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唱出来。
“我要走了。”午后的阳光从哀举山西边的山梁上下来,拉长了离别的山路,曲折了撒心中的愁。
“你一定好好的。”莎站在山腰上。她把一条装满食物的羊皮口袋递给了撒。
“嗯。”
“你一定等我回来。”
“嗯。”
“艾诗磨合,你也要乖乖的。”
“我会保护好莎的。”艾诗磨合用头亲昵地蹭了蹭撒的脚脖子。
“你的钢刀带好了?”
“嗯。”
“你喜欢的那些经书呢?”
“装在心里了。”
“你要学会借助生命之外的力量。”
“这个我会的。”
“如果可以,你也打听打听俺博果的下落。”
“嗯。”
“我不相信耷凹兹莫会杀了他。”
“我也是。”
“所以你不要杀耷凹兹莫。”
“嗯,我不会杀耷凹兹莫,假如我们听到的都是谣言的话。”
阳光隐进了山后,撒走了。莎站在山腰上,十二岁的眼睛里飘飞着依依不舍的泪光。她的身边,艾诗磨合一言不发。它的眼睛里也流淌着生命深处的泪。它把莎紧紧地依偎着。
“回忆那么近,现实那么远。没有谁可以输给懦弱与渴望,无谓的抗争欢送落寞与执著,假想的美丽追逐梦想的风。”
“谁在臆想的路上飘荡?谁举起了忽明忽暗的双手?谁在自己的田野里偷偷逃避遥远?啊!现实的路,越走越深的等待,不可能再回头的时光。”莎继续自己的冥想。她的身边,艾诗磨合有些坐卧不安。
“咋了,艾诗磨合?”
“我好像老了。”
“撒还没回来哩。”
“嗯。”
“你不能老。”
“我也不想老。”
“你为我受了那么多伤,你不应该老。”
“但还是老了。”
“生命里很多美好的东西可以被记住。”
“但无法留下。”
“留下的,是空空如也的思念与被思念。”
“还有凄凄惨惨的遗憾和爱。”
“哪天我不在了,你会想念我么?”
“别说傻话。”
“我是说真的。”
“有些真话说起来伤人。”
“但它可以清洗我们的灵魂。”
松明灯闪出的光焰一跳一跳的,还嚯嚯地叫。火塘里的柴火也哔哔剥剥地燃烧着。
“艾诗磨合啊,你看,松明灯和火塘里的火都舍不得你老哩!”
“其实我也舍不得自己老。”
“你也舍不得我。”
“嗯。”
“你舍不得松明灯与火塘。”
“嗯。”
“你还舍不得你坐过的竹篾席。”
“嗯。”
“你还舍不得你的狗窝。”
“别说了。”
“我越说你越伤感?”
“是的。”
“你干脆唱一首歌。”
“唔,好吧。”
下面就是艾诗磨合——一只多情、勇猛、尽职、没有尾巴的狗留给这个世界的一首歌:
森林里涌动的梦让生命的孤单没有指望
生发的霉止住猎狗的狂吠。若隐若现
引发的哀凉——还要守待多久
阳光在幸福之外,纠结的欲望染上
原始的斑。糊涂朦胧的爱
在暗影里躬行
神的眼睛歪曲。徐徐寒意
奔突在时间之外,幻想闪烁虚张
堵住团结一心的蚂蚁,声势浩荡
在出发前断腿的恩怨瘫软
雷鸣的渴望没有雨滴,在乌鸦巢里
迷失的隐喻没有归期……
它唱完这首歌,流了眼泪。
“假如狗有来生,我还是跟着你,莎。”它流着眼泪。
“我也一样会带着你。”这时,院子里有了响动。
“来生见了,莎。”它来不及伤感自己的老,箭一样冲出木门去了。
院子里传来搏斗的声音。
“再一次奋勇向前,见不到光,也摸不到爱。忐忑,还是忐忑。阴雨绵绵的山路,看不到的梦的尽头,举过头去的担当,失落的假想,迷惘的心境滋生狂风。安慰,还是安慰。生命的尽头洒下来世的悲凉。”她又开始自己的思念与爱。
“如果这一生注定在失去中寻找看不见的温暖,那么,就让我站在现实的岸边呼唤一阵又一阵的风穿过幻象的领地。”她想。
她在自己的冥想中等待着艾诗磨合的归来。但是,艾诗磨合没有归来。
她知道艾诗磨合不会再回来了。
她顶好房门,壅好火塘里的火,把羊毛和捻子收进小竹篓里,吹灭了松明灯。她走向木床拉开羊毛铺盖开始入睡。
半夜,传来嘎吱嘎吱的声音。
“是隐形老鼠,还是反面客人?”莎醒了。她一有风吹草动就醒了。
“不是隐形老鼠,是反面客人。”她从木床上起来,穿好了长衣长裙,然后,从房门背后找到了一根手臂长的木棒。
“来吧,让我好好招待你!”她紧握手臂长的木棒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摸去。
“嘎吱!嘎吱!”木制的钻墙架子在墙脚悄悄地运作。
“沙沙沙!”土墙上一团团被钻出的沙土在掉落。
“这个声音来自内屋的方向。”她辨别出了声音的位置。她摸索着来到内屋的墙脚边。
“假如艾诗磨合还在,我就不用自己起来了!”她举起木棒在墙角边等候着。
“我怕什么?我什么都不怕。”她在内心深处自言自语。
声音一直在继续。
从声音的细度、密度和宽度可以辨别出,那是一个劲道十足的“客人”。
她守在那里。她的心在突突地跳着,握着木棒的手心也在泛着微微的冷汗。她发觉自己的两条腿在打哆嗦,百褶彩裙在轻轻地抖动。
“万一我没把他……”她想。她不敢往下想。
“你不用想。”
“为什么?”
“将有看不见的第三方力量帮你。”
“真的?”
“真的。”
她真的听了话。她没有再想什么。
“轰隆!”土墙被钻出一个大洞。
“嗨哟!”一个黑脸大汉从墙洞里钻了出来。
“先吃我一棒!”莎十五岁的纤纤玉手毫不留情地抡开木棒。然后,咚的一声,木棒重重地落在了黑脸大汉的后脑勺上。
“嗷——”黑脸大汉爬出墙洞来的半截身子倒了下去。
“孤单的小女子也不是好欺负的。”莎看着一团黑影倒了下去,提在胸口的气终于松了一下。
“好女!”俺博果赞美道。
“可是,俺博果,我的阿爹,你在哪里?我为什么看不见你?”莎松了一口气,然后有些伤感。
“我在你呼吸的每一缕空气里。”俺博果说完,消失在莎的伤感中。
第三章 王
有许多看不见的东西在改变着看得见的东西,比如风、四季、影像等;有许多不存在的东西在改变着存在东西,比如情感、血脉、爱等;还有一些东西,它既看不见,又不存在,却一样改变着看得见和存在的东西,比如偶然、过失或不确定等。
被撒请进山洞里住着的神牌,也就是所谓的吉尔,却在这一切之外。
关于吉尔,从正面看,它是看得见的;从反面看,它却看不见。从唯物上看,它是存在的,从唯心上看,它却又不存在。它是看得见与看不见的终端,它是正面与反面的混合,它是唯物与唯心的桥梁,它是存在与不存在秘籍。
神圣的毕摩经书这样记述吉尔:“兹莫有了吉尔,辖区内就兴旺发达;德古有了吉尔,所到之处就有人群迎送;毕摩有了吉尔,石头就会变粮食;百姓有了吉尔,皇帝也会受驱使;工匠有了吉尔,锻造时能随心所欲;笨人有了吉尔,说出的话都能应验;聪明人有了吉尔,处处都能发挥他的才智……”
在看不见的召唤中,撒有了吉尔。
他无比虔诚地祭献着自己的吉尔,在属于自己的野林里生活了三年。
野林已不叫野林,叫拉磨可迪。
拉磨可迪的本意是老虎居所。它被三座悬崖夹挤在中间,像一块大山的毛肚,被峰峦起伏的群山一层层包裹着。
“我就是拉磨可迪那只想象的虎。”黄昏里,野林的眼睛半睁半闭。撒把一句陈述句当作了反问句,如一把豆子般抛撒了出去。
其时,拉磨可迪早就属于了他。
“这个世上真有老虎?”他看着自己撒出去的豆子,反过来把一句否定句当作了肯定句。
“应该有的,假如非有不可的话。”有个声音在野林上空不阴不阳地回答。
“这是一个带有条件的回答。”他冷笑一下。他也不是想笑。他只是本能地想一想,笑一笑。
“我将是王。”他想完了,笑完了,就轻轻松松地呼了一口气。
“我是谁的王?”他在反思。
“忍耐,活着,向上,不骄不躁。”
“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生灵都是至高无上的王。”野林中间自己让出一条路来,那个不阴不阳的声音在路上跑来跑去。
“这将是我成王的路。”撒说着这句话,站在凸出来的岩石顶上向四周看了看。
他看见了艰辛。
“只要是路,注定艰辛。”不阴不阳的声音跑到他的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不艰辛的路就不是路么?”他自问。
“可能是路,也不一定是路。”他自己回答。
他给不阴不阳的声音深深地鞠了一躬,算是还礼。
“我有吉尔。”他走回山洞去。
“吉尔好比参天树,留在山洞开福花,福根深扎在拉磨可迪,结出的福果佑撒家。”他来到山洞内摆放神牌的地方,在角落里找出一只木碗倒满了香醇的果酒祭献给神牌。
“就让你的路长在自己的心上吧。”神牌呼吸着果酒的香醇,轻描淡写地引导撒。
“这是必须的。”他说着,然后让姬成为了自己的第一位下属。
姬带着蹦来跳去的思想与猴族,在撒的带领下,先圈好了拉磨可迪的经度与纬度、深度与宽度。他们一起以吉尔的名义,让拉磨可迪的每一株草、每一块黑石、每一滴露珠、每一朵野花都烙上爱的光芒。
“拉磨可迪将是人类最美的家园。”他们圈好拉磨可迪的地盘后,在山洞前修筑一座座漂亮的房子。
撒是无师自通的建筑师,姬带领下的猴族则是免费的工人。
他们一起同心协力。
他们用仅有的一把钢刀(撒逃进野林时带来的),从紧挨山洞的危岩开始,伐倒了一大片郁郁葱葱的参天古木。然后,他们喊来领地上的野猪拖开了这些古木。他们不紧不慢,锲而不舍。有空闲时光,他们还做一些游戏。他们没有孤独与悲哀。他们就像拉磨可迪的草木,不卑不亢地过着属于自己的每一丝岁月。
他们用三年的时间修造出了三十三座漂亮精致的木板房。
他们的房子如一条飘带从山洞一路飘开。
“拉磨可迪不再是鬼哭狼嚎的野地。”撒站在山洞前最豪华的木板房前,用微微荡漾的情怀若有似无地感叹。
“你想雅了。”姬从危岩下的藤条上攀缘了上来。
“我是想女人了。”
“你饱暖思淫欲。”
“不是。”
“真的不是?”
“真的。”
“你想女人哪一方面?”
“可以想的方面。”
“可以想的方面多了去了。”
“我知道。”
“你是什么方面都想?”
“嗯。”
“你想女人白花花的奶子?”
“嘿嘿。”
“还有紧绷绷的屁股蛋子?”
“嘿嘿。”
“还有女人放浪的尖叫?”
“嘿嘿。”
“还有女人不由自主越抬越高的脚丫子和岔开的腿?”
“嘿嘿。”
“你就嘿嘿?”
“嘿嘿。”
“你很坏!”
“我愿意坏。
“你的坏让我有点向往。”
“你不要有这种向往。”
“我很丑。”
“嗯。”
“我也不温柔。”
“嗯。”
“我是你的第一个下属。”
“并且是异性。”
“是啊!”
“你就不能施舍一下你的爱?”
“嗯。”
“你的爱得不到释放呢?”
“我的爱只为雅。”
“我懂了。”
“你真懂了?”
“嗯。”
“你漂亮多了!”
“呵呵!”姬笑着,顺着危岩上的藤条溜下去了。
撒用第七只眼睛看了看自己。他发现自己的模样与一只野猴差不多。
“原来我一直高看了自己。”他看了看裹在下身私处的一张狐狸皮,用自己的两只眼睛看着自己的第七只眼睛。
“是的,你不过多了一张狐狸皮。”第七只眼睛嘲笑地瞪着自己的两只眼睛。
“也是。”两只眼睛回答,“皮下的那个东西与野猴的本来就一个样。”
“你是想找个母猴来放一放爱?”
“这样想过。”
“咋不付诸行动呢?”
“不想行动。”
“哦?”
“我可不是无法行动。”
“这个肯定,你是王嘛。”
“嗯。”
“你在等?”
“嗯。”
“你会等到谁?”
“不知道。”
“你应该不知道。”
“为什么?”
“因为我都不知道嘛。”
“嗯。”
“她来了?”
“来了。”
“她在哪里?”
“在温暖的草窝里。”
“是么?”第七只眼睛说了这句话,就带着怀疑与不屑飞走了。
“是的。”撒坚定地回答,然后回到自己的木板房里去了。
他在自己的木板房里看见了雅。
他看见雅躺在自己的草窝里,身上半盖着自己三年前从鲁那里得来的那张精美的老虎皮。
她一双漂亮的眼睛轻轻地闭合。她一对长长的眼睫毛幸福地上翘。她一张生来性感的嘴唇渴盼地微启。她一根精致的鼻梁自信地尖挺。
她呼吸间上下浮动的耸胸让撒的心开始发痒。
“天哪!我的美神。”撒在心里感叹。
他看见了雅纤细、雪白、结实、富有弹性的大腿,狐狸皮下的小家伙就一下子抬头挺胸,跃跃欲试了。
“你不要这样慌!”
“不是我慌。”
“那你精神抖擞啥?”
“不为啥。”
他用左手狠狠地按住狐狸皮下不安分的小家伙。
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保持了一颗淡定的心。
“三年了,我不是过来了么?”他想。
“你是过来了。”雅闭着眼睛,让自己的声音刻意震荡出虚无缥缈的意味。
“你不也过来了么?”撒放开自己的小家伙。
“可我现在才过来。”
“我一直以为你已过来了的。”
“呵呵,你以为过来了的东西多了去了。”
“好像也是。”
“我现在过来了。”
“我高兴。”
“你只是高兴?”
“我还兴奋。”
“除了兴奋呢?”
“还心跳。”
“心跳过后呢?”
“你都知道啦。”
“我知道什么啦?”
“你看看!”
“我眼睛可闭着呢!”
“我胯间被狐狸皮盖着的东西。”
“什么东西?”
“你真不懂?”
“不懂。”
“三年前可是……”
“现在已是三年后了。”
“这个当然。”
“你还是睁一睁眼?”
“我不用睁。”
“你知道我的想。”
“你不希望我知道。”
“不!我希望。”
撒围着狐狸皮的胯部高高地鼓起小帐篷。他想往前走两步,顺便拉开老虎皮。他想把自己火热的小家伙淹没在雅美妙的大海里。
他挪了挪赤裸的脚板,没挪动。
“你紧张?”
“我没有。”
“你不紧张还发抖?”
“没发抖。”
“你的心抖了。”
“你看到我的心?”
“嗯。”
“你还看到什么?”
“血管里流淌的歌。”
“什么样的歌?”
“古老神秘的歌。”
“好听不?”
“痒痒的。”
“是不是灵魂飞起来了?”
“嗯。”
“灵魂的翅膀是绿色的?”
“不是。”
“灵魂的翅膀没有颜色。”
雅自己拉开了精美的虎皮。她把自己完美无瑕的胴体展示在撒的视野里。她让撒的两眼充满欲望的火花。她让撒按着自己的小家伙尴尬地站着。
“来吧,你的灵魂都飞起来了,你还等什么呢?”她睁开迷人的双眼,用性感的嘴唇轻轻地呼唤。
“我在等什么?”撒左顾右盼。他想找一个借口为自己解除尴尬。
他没有找到借口。
“我在等什么?”他再一次重复。他在自己的重复里显得更尴尬了。
“你真的不用等什么。”雅在木板房右侧的草窝里摆出了极其诱人的姿势,把自己光鲜亮丽的胴体极其艺术地展示在撒的眼眸子下面。
“真的吗?”
“真的。”
“我来了?”
“你来嘛。”
撒的小家伙顶飞了狐狸皮。他挺直腰杆走向雅。他看到雅漂亮的眼眸子里有稠黏的爱火在肆意飞扬。
他走近她,抱紧她。他让自己属于了她。
她迎合他,抱紧他,她也让自己属于了他。
他们融为一体。他们让拉磨可迪完完整整地属于了自己。
撒的名字成为狃库。狃库指的是金猴。撒希望拉磨可迪到处都是金猴,连自己也是金猴。撒希望自己和拉磨可迪能够像金子做成的猴子般坚硬、发光。
“多情的母鸡炫舞在生命的窟窿。肃穆的古木,勤勤恳恳地回答,漫无边际的愿望,朦朦胧胧的角,被割断的苦楚在寻找奢靡的美,蜘蛛在牵着自己的影子过河。山谷里,葱茏在捕捉暗动,生活的网,缄默的王者,执著的路举着穿金戴银的大山。”他默念着。他的身边站着美丽多姿的雅。
他让雅在自己的默念里虚无缥缈。
“狃库老爷!狃库老爷!”姬来了。姬的后面带着一群野猴。
“山涧摇来晃去。狂野的部落凝聚海水般汹涌的兽,飞腾的俄氏让千山无鬼。岸上的蛇与蛙拍击来世的孤单,看不见的伤痕在布谷鸟的愤然离去中找不到痛,静坐刀尖的少女让处血染红了幻想的蚂蚁。”他还是在念自己莫名其妙的经。
“赫亚氏来了,我们得赶快准备啊!”姬不再是过去的姬。它才六岁,却也是一只健壮、足智多谋的老母猴。
“真来了!”
“来了。”
“我还以为下个月来。”
“他们打了败仗。”
“我知道。”
“他们想赶走我们。”
“嗯。”
“这里是我们的家园。”
“对。”
“我们不能让他们赶走。”
“赶不走的。”
“除非我们自己想走。”
“嗯。”
“他们有多少人?”
“不多。”
“不多是多少?”
“一个,两个,三个,数不完个。”
“不要惊慌。”
“嗯。”
“我们有吉尔护佑。”
“嗯。”
“他们也许会成为拉磨可迪的属民。”
“呵呵!”
狃库带着忠实的野猴们,骑了三年前大磐石下面暗洞里虏获来的鲁的儿子卡卡前去察看来犯之敌。
他们走过前面一大片林子。他们来到悬崖峭壁旁边的一条山路上。
“他们在观望?”
“嗯。”
“他们后面有追兵?”
“是的。”
“他们没有路了。”
“就是。”
“他们要走进我们的领地。”
“就让他们进吧,假如他们非进不可!”
“不让他们进也没用。”
“他们打不过后面的敌人。”
“看出来了。”
“他们会打进来?”
“肯定会。”
“我们怎么应付?”
“该怎么应付就怎么应付。”
狃库自己也不知道怎样应付。他用神灵的知识穷尽一切地思索。他用自己编造出来的皈依自然的《卜算经》卜算了一下,结果是“大吉”。
“吉尔正在护佑我们向兴旺发达方向发展。”他对姬和野猴们说,“唱一首歌, 直到把自己唱醉,让浮躁的心宁静地向前。请不要迷恋,也不要渴望。寂寞,孤独,寻找平衡。把一切恐惧留给昨天,扬帆起航,一切希望的光芒正在闪烁,幸福的暖流波澜壮阔!”
“老爷,我们懂了!”
“你们懂什么了?”
“我们什么都懂了。”
狃库骑着卡卡,带着野猴们从山路上一阵飓风般下来。他们来到拉磨可迪的边界线上。
他们看到了赫亚氏。
赫亚氏有五六十人,衣裳不整,一脸的恐慌与狼狈。其中,还有一些受了伤的人伏在其他人的背上,一双双求生的眼睛被死亡的色彩笼罩。
“追他们的是哪家?”
“哈弗家。”
“他们为什么打得那么惨?”
“因为女人。”
“是赫亚氏的儿子抛弃了哈弗氏的女儿吗?”
“不是。”
“那是哈弗氏的儿子拐走了赫亚氏的女人?”
“对!”
“这算什么道理?!”
“不需要算道理。”
“我们要不要去帮忙?”
“必须的。”
“帮哪边?”
“先看看。”
赫亚氏并没有走进野林。他们好像迷路了。他们在悬崖峭壁下面杂草丛生的石子路上转来转去,他们从这匹岩转到那匹岩。他们背着十多个受伤的兄弟。他们着急无奈。他们像无头苍蝇,漫无目的。他们在悬崖峭壁下转了十多道弯。
后来,他们累了。他们的敌人哈弗氏就来了。
“他们的敌人来得正是时候。”
哈弗氏有两百来人。他们个个身强力壮,高大挺拔。他们的俄祖叫尕。
他们在尕的带领下一个个摩拳擦掌,像一只只矫健的雄鹰。
鹰们看着自己的猎物,一双双吃人的眼睛里伸出咄咄逼人的宝剑。
“你们还是自己捆缚自己吧?”
“开什么玩笑?!”
“你们已经败了。”
“暂时的。”
“你们干脆做我们的奴隶吧?”
“我们的两个眼珠子还在动哩。”
“你们要抗争到底。”
“必须的。”
赫亚氏已经做好战死的准备。他们受伤的十多个兄弟抱在一起,首先唱起了一首视死如归的《安灵歌》:“病也别抱怨呵,死也别抱怨!兽类大象大,大象照样死。鸟类鹏鸟大,鹏鸟照样死;人类皇帝大,皇帝照样死。巨石风化死,大树空心死,黑发小伙白发老者都要生病死……”
他们唱到一半,咆哮了一声,用自己的头撞向了旁边坚硬无比的岩石。
“轰隆!”他们的脑花四溅。他们的鲜血像河水一样流。
哈弗氏吃人的眼睛里伸出的咄咄逼人的宝剑折断了一半。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面前瑟瑟发抖的“猎物”一个个高大了起来。
“还是算了吧。”哈弗氏俄祖尕穿着一件大公牛皮子鞣制成的皮坎肩大衣。他个子高大,两个肩膀奇宽。他深邃的眼睛里流动着慈善的光芒。
“俄祖都说算了,那就算了!”哈弗氏其他两百来人看了看尕的眼睛。他们看到了自己最初的灵魂。
他们最初的灵魂一个个穿着洁白的衣裳,就像冬天纷纷扬扬的雪花。
他们看见自己最初的灵魂站在纷纷扬扬的雪花里左手抓着刚刚被母亲剪断的滴血脐带,右手在自己忧伤无奈的小眼睛上不停地抹擦。
“那是最初的眼泪。”尕想了想,说。
“但我们会报仇的。”赫亚氏们紧紧地依靠在一起,手中的棍棒和刀枪唱着勇往直前的歌。
“他们会报仇的。”
“报仇就报仇吧!”
“我们会吃亏的。”
“一个人活着,有一些仇人,也有一些朋友,这正常不过。”
“我们懂了。”
“你们懂什么了?”
“他们不来报仇,别人也会找我们报仇或我们也会找别人报仇的。”
“就是这理。”
“这个理很凄凉。”哈弗氏俄祖尕穿着他的皮坎肩大衣,随意活动了两下奇宽的肩膀。他深呼了一口气,带领哈弗氏回去了。
哈弗氏就居住在离拉磨可迪不远的瓦罗特克。
“瓦罗特克,好耳熟的名字。”狃库看了看越来越像一只金色猴王的自己,也看了看身下的卡卡。
“老爷,那是你的部族被战败的地方哩!”姬吱吱地叫了两声,用含情脉脉的猴眼无比温柔地望着狃库。
“对对。”狃库深陷眼眶深处的眼珠子荧光闪闪地骨碌两下,突然举起右手拍在了自己凸起的额头上。
“老爷,看看!”
“看到了。”
“我们怎么办?”
“不怎么办。”
“我们看他们怎么办。”
“嗯。”
赫亚氏的俄祖叫野鸽。他大概三十来岁,穿一件白色的羊毛披毡。他中等的身材,粗浓的眉毛,黝黑的脸膛。他聪慧的眼睛,不高的鼻子,眉宇间却透着一股无比坚定的英雄气。
他看着哈弗氏俄祖尕带领自己的氏族兄弟走了。他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便从信仰的天空垮了下来。他摸着自己的胸口咆哮:
“先祖呵,赫亚氏前世不伤天,今世不害理,娶妻讲平等,嫁女随亲家。我辈不作孽,娶妻却被拐,生儿却被杀。啊咕啰——啊咕!先祖呵,你若真长眼,一定护儿孙,保佑儿孙把仇报……”
他的咆哮原先是响雷,后面就变成了洪水。与他一起紧紧依靠着的视死如归的三十多个赫亚氏在悬崖下面的石子路上“轰咚”一声不约而同地跪下来。
他们望着故乡的方向一边咆哮一边哭泣。
他们哭完了,闹完了,便开始料理刚刚自行了断的十多个脑花四溅、鲜血长流的兄弟。
“兄弟,走好!我祖大慈大悲,赫亚氏今天的不幸,将是哈弗氏明天的不幸!”在野鸽的指挥下,他们先把十多个尸体平放在柴堆上,然后让每个尸体屈膝侧左而卧。
“走吧,兄弟!”野鸽点燃了柴堆。
三十多个赫亚氏看着燃烧的火堆哭闹,折腾,没完没了。
“我们该咋办?”燃烧的火堆渐渐小下去时,他们也渐渐冷静了下来。
“什么咋办?”
“我们何去何从?”
“进前面的林子。”
“林子里有野兽?”
“我们死都不怕。”
“也是。”
他们用手中的棍棒和刀枪刨出泥土和石块,埋盖了已经熄灭的火堆。
“你去把他们带进来!”
“我不去。”
“你敢不听我的?”
“不是不听。”
“那为什么不去?”
“他们身上的邪气好重呵!”
“他们将是我们的帮手。”
“他们也会是我们的敌人。”
“那你也得去。”
“那我只能去了?”
“嗯。”
秋天来了。拉磨可迪热闹了。
首先,秋天来了,拉磨可迪的野果争先恐后地成熟了。偌大一片浩瀚无边的原始森林,三分之二的树木都挂满了成串成串、黄灿灿、沉甸甸的野果。一直以来,这些野果是拉磨可迪动物们过冬的主要食物。当然,七八年了,这些野果也是拉磨可迪之虎——狃库的主要食物。
现在,狃库已经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小小的君王了。他坐在一棵结李子的青冈树上,一下接一下地吐着李子皮和李子核。他一边吃李子一边在心里面轻轻地发笑:“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吃的,其实不是什么李子。”
“你吃的是什么?”
“我吃的是一个秘密。”拉磨可迪的树木因为秋天的到来,变得五颜六色。拉磨可迪每一棵树上的叶片都是一道不可缺少的美丽风景。有一个声音随风而来,又随风飘散。
“老爷,木板房里赫亚氏造反了!”
“他们有吃有喝,还有住的。”
“是啊!”
“你们温暖的木板房都让了他们十二间哩。”
“就是嘛。”
“他们想要更多的野果?”
“不是。”
“他们想要过冬的狐狸皮?”
“也不是。”
“那他们想要什么?”
“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还没有学会他们的语言哩。”
“哦,也是。”
狃库丢掉手中的李子,从青冈树上快速敏捷地跳下来,从这根树枝跃到那根树枝,又从那根树枝跳荡到另一根树枝。从他的动作和外貌来看,分明就是一只快乐而勇敢的大猴王。他跟着来喊他的姬的儿子小猴闼一起去看望被说成造反的赫亚氏。
他们一起穿过两片树林、一片竹林,翻过一道山坡。
“我们木板房的布置确实像一条漂亮的飘带。”他们来到从危岩前面飘带般延伸而来的木板房前。
“那是老爷的功绩。”小猴闼还没到半岁,却也学会了溜须拍马。
“还真是热闹哈。”他们一起走进最“热闹”的那间木板房。
他们看到赫亚氏俄祖野鸽坐在屋子中间,周围围了一大群赫亚氏。
“谁是谁的奴隶?”
“反正我们不做奴隶。”
“都是母亲生的。”
“活着,努力着,抗争着,却成了一帮猴子的臣民。”
“连一只金猴也自称是人。”
“还大肆炫耀自己有战无不胜的吉尔。”
“我们居然也信了他的话。”
“干脆赶走这帮猢狲?”
“怎么赶?”
“用武力赶。”
“你能战胜?”
“不能。”
“但可以用智力的嘛。”
“智力也没用。”狃库站在门口发话了。小猴闼学着人的模样,抬头挺胸地站在狃库身边。似乎,它就是狃库身边的吉尔。
赫亚氏齐刷刷让开一条道来。
“因为我有吉尔。”狃库走到俄祖野鸽面前。
“老爷……你……你来了!”野鸽连忙站了起来。
“所谓吉尔,其实是个相对的抽象名词。”狃库自己笑给自己看。
“老爷,你误会了!”野鸽有点战战兢兢。
“我只是说了实话。”
“就是,他只是说了实话。”野鸽身边站着的赫亚氏阿鲁堵接了话。他二十多岁,个子不高,肌肉结实。他鄙夷地瞟了狃库一眼,继续说:“神牌都可以作为吉尔,在这个世界上,就差狗屎不作为吉尔了。”
“有狗屎吉尔。”
“没听说。”
“你没听说的东西多了去了。”
“你就是狗屎吉尔。”
“我不是。”
“那你还能活着?”
“这个与狗屎吉尔无关。”
“我觉得有关。”狃库看了看周围站着的赫亚氏。
“你是想与我们较量一番。”阿鲁堵看了看野鸽的脸色。
“这个看狃库老爷。”野鸽看着狃库。
“看来你们过上好日子了。”
“这个当然。”
“我还以为你们首先想到的是报仇。”
“传说报仇是一种缘分。”
“也是。”
“我们找个草坪吧。”
“嗯。”狃库用手拍了拍身边的闼,示意它把姬等一群野猴喊来。
闼从狃库的身边一蹦一跳地走开了。
“也该让这群野猴看看人类的真本领了!”野鸽想。
“原来你想当王了。”狃库看着野鸽,暗暗地想。他觉得野鸽不简单。
他们一起来到木板房前不远的草坪上。
“这是个好场地。”野鸽披着他的白色羊毛毡,在秋后的枯草深处无比开心地奔跑。他聪慧的眼睛在唱着一首无形的歌。
狃库听到他的眼睛这样唱:“我一边幻念一边苦闷,一边执著一边迷惘。我悄悄然活着,静静然勇往直前。我不因一点寂寞失去方向。我永远懂得,不是路太难,是行走的心太浮。啊,苦楚,远远的,无声无息。”
野鸽黝黑的脸膛五彩斑斓。
“你的春天不远了。”狃库用取笑的口吻诚恳地说。他说话间,姬和野猴们到了。
“老爷,让我们来吧!”姬和野猴们也像赫亚氏看不起它们般看不起赫亚氏。
“也好。”狃库站在一块石包上面,让野猴们全站在自己身边。
“个数上,你们占优势。”野鸽看了看自己身边的赫亚氏,“我们才三十六人。”
“我们差不多三百来人。”
“三百来猴。”赫亚氏哈哈大笑,“我们还是先定个游戏规则吧。”
“怎么定?”
“我们人数不等,不能打群架。”
“这个可以。”
“谁胜了,拉磨可迪他说了算。”
“这个也可以。”
“你们谁先上?”
“我看……”狃库看了看姬和野猴们,“还是我来吧。”
“你爱它们?”
“肯定的。”
“你舍不得它们受伤?”
“我是王。”
“你一个人能战胜我们?”
“不一定。”
“你想说自己有吉尔?”
“嗯。”
“吉尔会给你带来神秘的力量?”
“说不定。”狃库站在草坪右边的石包上。
“说那么多?!”赫亚氏阿鲁堵不高兴了,“你们就斗嘴吧,如果斗嘴可以定出输赢的话。”
“就让阿鲁堵先来吧,他等不及了。”
“我来就我来!”阿鲁堵毫不犹豫地站在了赫亚氏的最前面。他也真是年轻气盛。他脱下一件麻布短裳,顺便展示了一下自己结实的肌肉,“看看,我也是男子汉大丈夫一个哩!”
狃库轻轻地念了一阵咒语。他示意野猴们站在自己的身后。
“天哪!这就是吉尔的力量!”赫亚氏看到狃库和狃库身后的野猴们在自己原来的基础上长高了一倍。他们在赫亚氏面前莫名其妙地高大了起来。
“我的这个也叫肌肉啊!”阿鲁堵看着自己的臂膀,惭愧起来,“我们赫亚氏吃了败仗,原来最大原因是没有吉尔。”
“胡说!”俄祖野鸽鄙夷地瞟了阿鲁堵一眼,“我们曾经也显赫一时。”
“对对!想当年我们的先祖赫亚拉拉……”
“我们自己就是自己的吉尔!”俄祖野鸽说了这么一句,也让赫亚氏兄弟们站在自己的身后。
赫亚氏兄弟们发现自己也长高了一小截。
“你真的要来?”
“这个……”
“什么这个那个?”
“我试着来,可以吗?”
“你怕疼?”
“也不是。”
“那就对了。”
“还是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
“自己会出事吧。”
“这个不会的了!”
阿鲁堵从毫不犹豫变得犹犹豫豫。他身子长了一小截,胆子却缩了一大截。他看了看自己和狃库,也看了看身边的兄弟。他发觉自己站在了水中央。
“别怕!你不行,我来就是。”
“我不怕。”
“我怕什么?”
“我什么时候怕过?”
“看看,我真的不怕。”他咬了咬牙,把一把生锈的钢刀紧紧地握在手中,“我死都不怕。”
“那就再好不过。”狃库从石包上下来,也取自己进野林时带来的那把钢刀在手,来到草坪中间的空地上拉开了决斗的架势。
“快去!到中间去!”野鸽推了阿鲁堵一下。
“去!较量可是你提出来的哩。”赫亚氏其他兄弟也跟着附和。
“我不怕。”
“我怕什么?”
“我什么时候怕过?”
“看看,我真的不怕。”他又一次咬了咬牙,把一把生锈的钢刀紧紧地握在手中慢腾腾地来到狃库前面一丈处,“我死都不怕。”
“事实上,你却是怕了!”
“胡说!”
“你真不怕?”
“不怕!”
“那你跪下来磕两个响头或打两个滚。”
“不跪,不磕,也不可能打滚。”
“那就是怕!”
“这不是怕。”
“不是怕是什么?”
“总之不是怕。”
“那好,你进攻!”
“你不怕?”
“哎呀,我怕死了?!”
“那你还叫我进攻?”
“不进攻咋分胜负?”
“也是。”
阿鲁堵举起钢刀,先左右挥开两下,然后在空中翻了两个跟斗。他默默地念了三句别人听不见的口诀。他又让自己长高了一小截。
周围,五颜六色的树叶灵性地飞舞。
灵性的树叶还唱出一首歌:“蹦来跳去的青春滑过生命的伤,突兀的山路失去自生的脊。孤独站在一边。团团黑云,消亡的悲。灌木丛,隐忍的马刀让蜘蛛幻化出美人。潮涌的爱,无边的不合时宜。前世的光,暗灵。没有一颗太阳瞎眼。牛角尖跳动出殷红的未来。灵魂的底色,千年的行走,万年的香!”
歌声中,他飞奔两步,举起钢刀进攻。
他从上中下、左中右六路直取狃库的要害。他的钢刀虽然生锈,却也呼呼生风。他使出的每一刀都带着完美的弧线。他使出的无数个弧线像一个线球,层层包围住了狃库。
狃库刚长高了一倍的身子被线团捆得严严实实。他没想到这个阿鲁堵居然还有这么两下。
“当然喽,他也是身经百战,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狃库想。他一边想一边挥开自己的钢刀迎战阿鲁堵。
“实际上,我们都是失败的王者。”阿鲁堵从心里说。他没让狃库逃出自己挥出的钢刀的线团。
“小子还可以哦!”狃库本想让阿鲁堵像个笑话,在自己的赫亚氏兄弟面前丢尽颜面。但是,他面对阿鲁堵雷鸣闪电般快速准确的钢刀,突然间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他觉得自己高看了自己。
“你现在认输还来得及!”阿鲁堵顷刻间占了上风。他说出了占了上风的话。
“现在才开始呢,小子!”狃库使出浑身解数,终于跳出了阿鲁堵钢刀的线团。
“想逃,也不是那么容易的!”阿鲁堵以为狃库要逃,把钢刀一举,又紧紧跟上。
“我只是调整一下自己。”狃库一个转身,把钢刀指向阿鲁堵,“现在,也应该让你吃吃我的钢刀了吧!”
他说着,首先念起了一段自创的经:“忘记了四方父母,山脉在撩动。翻飞的困扰徒步行走,在三界光波,鹰影幻化的初始,没有目的的游乐。万灵仰望尘世,打马隘路的匆忙捆住花朵的芬芳,被缩写的沧桑妩媚独行。太阳在引领骚风。被担当的命理,断坎上没有理由的盛草埋没奢求,踟蹰的幽灵饮啜神酒,满载爱图的垭口,撵走了斑鸠的秽行,迷人的妖精不一定多一只眼,滋生的土路却把恩德移前……”
“阿鲁堵,看刀!”念经声中,狃库与自己的钢刀融为一体,浑身散发出冷冷的杀气。他从自己所站的位置跃上天空,然后像一只崖顶坠落的鹰,从空中直落下来向阿鲁堵进攻。
他使出的每一钢刀都让阿鲁堵嗅到了浓浓的血腥味。
“天哪!”阿鲁堵感觉到有座刀山从头顶沉沉压来。他想移开位置,却感觉力不从心。他站在草坪中间,也一个上纵,便在空中与狃库交战在一起。
野猴们和赫亚氏其他兄弟们站在草坪两边,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们本来应该喝喝彩加加油什么的,但似乎全忘记了。
“狃库老爷,再使劲砍吧!”阿鲁堵在空中招架住了狃库来势迅猛的钢刀,“你的刀法也不过是气势吓人。”
“叮叮叮!当当当!”狃库使出了九成的力量。他的钢刀和阿鲁堵的钢刀在空中你来我往,你砍我挡,你挥我引。
两把钢刀相碰撞时弄出的火花,在草坪的上空变成两个火球。他们的较量慢慢地演变为两个火球的较量。
“那个大一点的,是我们的狃库老爷。”
“那个旋转厉害的,是阿鲁堵。”
“他们分不出胜负?”
“会分出的。”
“目前分不出?”
“还不是时候。”
“好久分出?”
“快了!”
两个火球先是在空中相互冲撞,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然后,他们就像两个三年不见的情人,慢慢地相互拥抱,急切地相互亲吻。再然后,两个嚯嚯燃烧的火球就舒展成人型。一个像赤身裸体的男子,一个像赤身裸体的女子。那个男的一只手抚摸着女的乳房,另一只手慢慢地探向女的桃园圣地。那个女的呢,一脸的幸福与快乐。她的一只手紧紧地箍着他的脊背,另一只手却也不安分地伸向他的胯间。
“啊嘞,好像打出感情啦!”
“这不是感情。”
“这是什么?”
“激情。”野鸽站在赫亚氏其他兄弟们面前脸红耳赤地解释,“打架斗勇或拼命厮杀的最高形式是从灵魂深处爱着对方。”
“恨之切则爱之深?”
“就是这个理。”
“我们也许会爱上哈弗氏。”
“谁知道呢,这辈子不会,下辈子难说。”
赫亚氏谈话时,午后的太阳出来了。太阳冲出秋天的云层,羞红了大半个脸。它在拉磨可迪上空停停走走、犹豫不决。它羞红的大半个脸从林子上空支离破碎地散落下来,散落在林子上、草坪上,散落在草坪周围站着的赫亚氏和野猴们的身上,散落在爱恨交织的两团火球的身上,有一种神秘莫测的忧伤。
“我们的老爷咋了?”
“好像还吃奶了?”
“可能饿了吧。”
草坪的一边,姬和野猴们长了一倍的身子缩回去了。它们的脸像午后的太阳,红彤彤的。它们绞尽脑汁也想不通,狃库居然和阿鲁堵爱上了!
“这不是爱。”
“这是什么?”
“决斗的人会出现的幻觉。”
“哦。”
两团火球在草坪上空激情四射地爱了一阵后,只听“砰砰”两声,又电光石火般分开了。
“感觉如何?”
“你太粗暴!”阿鲁堵从空中落下地来,跌倒在赫亚氏面前。
“你看自己是不是少了什么物件?”狃库也从空中落下。
“好像少了一只耳朵。”
“就少了一只耳朵?”
“还有一条大腿。”
“你一直觉得我不怎么样?”
“以后不会了。”
“主要你会不起了!”姬和野猴们看着一脸血迹、少了一条腿的阿鲁堵,幸灾乐祸地说,“还有不服的吗?我们的狃库老爷可是天下无敌哩!”
“我想试试。”野鸽看了看阿鲁堵,也看了看不可一世的野猴们,“我就不信了,一帮猴子真能在人的领地上称王了。”
“这本来就是猴们的领地。”
“人来了就是人的领地。”
“人是来了,但也有个先来后到吧?”
“你也算人?”
“这个当然。”
“你不过是会说人话的大野猴罢了。”
“这话我不爱听。”
“不要以为救了赫亚氏,赫亚氏就把你当人!”
“你的话会让你付出代价的。”
“我们可以做个约定。”
“怎么约定?”
“你胜了我,赫亚氏就是你的奴隶。”
“包括你?”
“包括我。”
“你胜了我呢?”
“以后拉磨可迪的一切就得听我的。”
“你不怕我有吉尔?”
“不怕。”
狃库在草坪中间随意翻了两个漂亮的跟斗,从空中落下时,正好落在先前站过的那块石包上,不偏不倚。
“男人说话!”
“马儿过河!”
野鸽用的是一杆一丈长油黑色的手臂粗的长矛。他脱下洁白的羊毛披毡,趾高气扬地站到草坪中间。他先用长矛东西南北乱戳几下,然后在自己的头顶“呼啦啦”挥开去,让长矛变成一个两丈左右的灰白圆圈。
“嚯——,看起来真不一般哦!”
“那是当然。”
“这是表演?”
“不是。”
“实名热身。”
“虚名呢?”
“下马威!”
狃库站在石包上看着野鸽的长矛由灰白变成死红。他在心中悄悄道:“你真的要拼命么?!”他把钢刀举在胸前,虔诚地念了一段暗经:“无奈的冰柱回首间冻住了风。神鹰的两岸,游弋的灵魂让大蟒缠住墨绿的死亡。暧昧生锈,急速跑来的银针亮光闪闪。欲望的山坡,苦蒿塞填了性爱的模糊。泸水的断桥窟窿让黑虎的孤影恍惚,花蛇的美尾醉倒了天涯的幻途……”
“你有吉尔!”
“当然。”
“但我不怕!”
“阿鲁堵也不怕。”
“我不是阿鲁堵。”
“我知道。”
野鸽停下手中挥舞的长矛,示意狃库先进攻自己。
“你不后悔?”
“不后悔。”
“那我来了!”
“来嘛。”
狃库把所有的力量聚集在钢刀上,让钢刀的锋尖青一阵红一阵的。他凌乱的长发飘了起来。他的眼睛在发着金色的光。他裹着兽皮的上身渐渐壮大。他只是一闪,就到了野鸽的身边。他二话不说,举起钢刀就向野鸽劈头盖脸砍去。他的钢刀快如流星。他砍去的每一招都留下了流星滑落的痕迹。
“啊嘞!”野鸽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惶恐。他平心静气地看着狃库一刀刀猛砍过来。他歪歪倒倒地举起长矛习以为常地招架来招架去。他的眼睛里闪着自信的光。他手中的长矛也冥冥中被赋予了看不见的灵性,狃库的钢刀还没砍到,就被它提前引开了。
他们两个各有各的长处,也各有各的短处。他们两个在草坪中间你来我往,你攻我挡地拼斗了三袋烟的工夫,动作精彩绝伦,情节暧昧动人,气势夹带飓风。
“可惜没有胜负啊!”姬站在狃库站过的石包上,有些埋怨地哀叹。
“我的小脚都站麻了!”闼跳上姬的怀抱,“老爷应该取胜了。”
“还是静下心看看吧。”姬和野猴们坐在一起,一边在同伴身上抓虱子当零食吃,一边观赏这场势均力敌的较量。
“我们也坐下来慢慢观赏吧。”草坪另一边站着的赫亚氏也坐了下来。他们把受伤的阿鲁堵包扎好后,让他靠在一块石头上慢慢静养。他们看着对面的野猴们抓虱子当零食吃,便也从心底产生羡慕。他们把自己的披毡和麻布短褂脱了下来,也学着野猴们抓虱子。
当然,他们只是抓,不像野猴们丢到嘴巴里咬得噼啪响。
“还是歇一口气再来吧!”野鸽往后纵身一跳,便跳出了狃库的攻击圈。
“也可以的。”狃库看着野鸽跳出了攻击圈,便也一个漂亮的跟斗,翻回原先自己站过的石包。
他们两个都在内心深处喘着粗气。
“他们不是在休息。”
“那他们不继续?”
“他们是在反思。”
“反思什么?”
“反思怎样才能战胜对方。”
“难怪他们眼睛里流动着风雨雷电。”
“这是肯定的。”
“狃库老爷也许会念经。”
“你咋知道?”
“一般都是。”
“哈哈。”
狃库站在石包上,用刀口挡住自己的嘴巴,在心底里悄悄念起了自己编造的《请神经》:“狐狸出现在睡梦中。叠加的面孔,误解的终端。托举的舌头,被拾得的镜子,一张绣满火焰图形的麻布。和合而生的迷糊,禁锢的童话,战败瘟疫的狮子。拉住天的凄凉,向上,再向上。没有一个故事留住自己的心。落寞,凄美,窟窿。同行的背影里突出的浪荡,隐藏的鹰,啃噬的灵,咆哮的狼,迷惘的魂,被牵扯的忸怩。被夹杂的乱麻搓成的风,被吹拂的梦,翻山越岭,再翻山越岭,没有金色的绵羊,也没有指向云层的伤……”
他在念经文时,冰冷的刀口呜呜地鸣叫。周围,金黄的树叶悄然飞舞。那些枯黄的杂草也被看不见的轻风吹拂来吹拂去。两边站着的野猴们和赫亚氏感受到了一股劲道十足的死亡在假想的某个神经思维间走动。
“你又要开始了?”
“我只是做准备哩。”
“准备需要念经文?”
“那不是经文。”
“那是什么?”
“什么也不是。”
“我休息好了。”
“你要进攻?”
“有这个想法。”
“那你来吧!”
野鸽在自己的赫亚氏面前安安静静地调息了一会儿,不动声色地恢复了自己的身体状态。他看着狃库在暗暗运气,便也在心底里计算。他看了看天色。他看见血红的太阳渐渐偏西。“看来,必须速战速决了!”他想。
他提起长矛风驰电掣地向狃库冲去。他希望给狃库来个迅雷不及掩耳的进攻。
“钢刀——起!”狃库看着野鸽的长矛突然戳至眼前,急忙收起了自己念诵的经文。他用脚尖在石包上轻轻点了一下,让自己的整个身子像鹅毛般飘飞了起来。野鸽的长矛凶狠地戳在他的胸口上。他随着长矛力道的方向迅速飘飞。
“有本事你站稳?”
“我不站稳。”
“你不站稳就认输?”
“也不认输。”
只听当的一声,狃库用钢刀挡开了野鸽的长矛。然后,他顺势一滚,就把钢刀锋利的刃送至野鸽的两个脚板中间。
野鸽急忙后退两步,但还是晚了一点。
“啊哞!”他的左脚在后退中少了两个脚趾头。
“左手拿来!”狃库并没有停止进攻。他从地上跳将起来,一个转身横劈,就卸下了野鸽的左手臂。
野鸽油黑的长矛无力地垂落了下来。他被卸下的手臂沉闷地掉在地上,一边汩汩地流着鲜血,一边却也死死地攥住矛杆。他的手臂说了这么一句话:
“俄祖啊,以后我可能帮不了你了!”
“唉,我的心开始流血了!”
“那不是心。”
“那是从心脉管络间流淌出来的相依相偎。”
“嗯。”
“可惜要离别了?”
“没事。”
“生命就是一种离别?”
“差不多。”
狃库的心肠滋生了柔软与温暖。他本来想再卸掉野鸽的另一条手臂,“算了!还是算了!”他自言自语地说。他听着野鸽和左手臂的对话,突然变得有些哀伤。
“我到底多少年没伤感过了?”
“你成为了王。”有张看不见的嘴巴平静地回答。
“王就不能伤感?”
“这是肯定的。”
他收起“呜呜”鸣叫的钢刀一个纵跳便站到原先站过的石包上:“从今天起,这里只有狃库氏!”
“知道了,从今以后,你就是我们唯一的王。”赫亚氏全体聚集在石包周围,抬起右手摸着自己的心,勾着脑袋无比诚恳地表达自己的心。
“我们以后就是狃库氏了!”姬和野猴们欢呼跳跃。
第四章 俺博果
“活着,再活着。”俺博果已经很老,“不是不爱了,是不想爱了。”
“一个人的一生不是童话,也不是寓言。”他老皱的脸颊上挂满岁月的尘埃,“诵经,想女人。”
“珍惜自己可以拥有的每一瞬间。学会感恩,学会遇到天黑时看到黎明。学会低调,懂得取舍间的得失。学会踏实务实地走路,走自己的路。不用太计较,越简单越快乐。”他披着一件焦黄破旧的羊皮大衣坐在一条朝东的山埂上。他深陷的眼窝背后一双老眼流淌出哀凉的光芒。
光芒背后是虚无缥缈的村庄。
“灰暗的天空,冻僵的云。久违的思念,消隐的风。”他把羊皮大衣脱下来慢腾腾地翻找虱子。
“枯燥,还是枯燥。”只听啪的一声,他枯干的两个大拇指上老长的指甲碾死了一只肥大的虱子。
“魔鬼的音符在扩张中丢失秘方。蚂蚁,森林,被寻找的路。烦闷的心发颤中找不到自己的归宿。”他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神灵在左顾右盼。一节一节的沉思,一条一条的冰柱。爱的双手在岩石的腰间哑然。”他蓬乱的头颅迷惘地抬了起来。
“我还不老。”他轻轻地想,“我老了没道理。”
“我不能老。”他看见一只山鹰在东边的山顶盘旋。他听到了一首久违的歌:
我俩在白阉鸡面前发过誓,
只要阉鸡的白毛尚在,
我俩不变心;
我俩在路边的青草面前发过誓,
只要青草的绿色还在,
我俩不变心;
我俩在奔涌的江河面前发过誓,
只要江河不干涸,
我俩不变心。
他在歌声中看到了一丛索玛花。他看见索玛花有灵性地颤抖。他看见了索玛花背后绣花的菲吉姆。
“我要绣出一枝不败的山花挂在心尖,我要绣出一匹不累的骏马跑在原野,我要绣出一只不死的太阳鸟送给日思夜念的俺博果。”她十分认真地绣着花。她确实绣出了一只大鸟的图案。
“你希望他不死?”
“这个当然。”她说出“当然”二字,一脸的幸福与甜蜜。
“那个他就是我。”
“嗯。”她一张漂亮的瓜子脸上现出一朵绯红的云。
“我是一个孤儿。”
“我不怕。”
“你父母会反对的。”
“我也不怕。”
“你真好。”
“真的?”
“真的。”
“我有多好?”
“说不出的好。”
“你也很好。”
“我好么?”
“嗯。”
“我有多好?”
“也说不出的好。”
“你好美。”他扒开灵性颤抖着的索玛花枝来到她的身旁。
“你现在才知道?”她示意他一屁股坐下来。她停下手中的绣活含情脉脉地盯着他的脸。
“我一直都知道。”他有些胆怯。
“我把自己给你吧!”
“为什么?”
“你好,就给你吧!”
“是不是有点突然?”
“不突然。”
“你早就想好了?”
“嗯。”
“你母亲会生气的。”
“我不怕。”
“你被赶出门呢?”
“我直接跟你走。”
“你什么都不怕?”
“我只怕失去你。”
“其实我也是。”她十七岁。她就像一朵六月里山谷间含苞待放的索玛花。她的美摇曳在他的心里,她的好奔突在他的脑里。他十九岁。他就像一匹骄横四野的马驹。他的爱种植在她的血骨里,他的梦徜徉在她的灵魂里。他们用生命爱着对方。
“我不后悔。”她主动投进他的怀抱。
“你也许会痛的。”
“我死都不怕。”
他爱怜地抱着她。他的全身上下在慢慢发热。
他开始脱她的衣服。他年轻的身子咆哮出大山崩坍的声音。他的眼睛里流淌着欲望的湖。
“你的乳房好美!”
“嗯。”
“你全身都美!”
“嗯。”
他脱光了自己的衣裤,也脱光了她的衣裤。他和她在明亮的阳光下“战斗”。他们在散发花草清香的山坡上“撕咬”着对方。他们变成了一团火。他们变成了一条河。他们在对方的身子上寻找突破口。他们东蹦西突。他们像两条浅滩上的鱼。他们拼命地奔跑。他们抓着自己的头发嚎叫。他们尝试融化自己。他们把自己的灵魂交付对方。
“我看到山鹰了。”
“我看不到。”
“你肯定看不到。”
“我看到了大海。”
“你是鱼儿?”
“嗯。”
“我是山鹰盘旋下的原野。”
“是的。”
“我的一切都是你的!”她的眼睛里席卷着古老的伤。
“我也是。”他们从爱的白云之巅降落到索玛花枝悠颤的山坡上来。
他们还是紧紧地抱住对方赤裸的身子。他们谁也不愿松手。似乎,谁只要一松手,就会失去对方。
“多么希望就这样幻化成一座让人敬仰的爱情山呵!”他们想。
“只是想想。”
“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事只能想想。”他眨巴了一下眼睛,老皱的脸颊间挂满的尘埃扑簌簌地掉落下来。
“没来由地自我封闭,没目的地逃亡中寻找。”
“时光在期盼的漩涡里失去自己的灵。”
“假想的童话在心的荒野里发芽,乱了的纯真在空旷的暗夜里漫溯。一切那么近,又那么远,怪哉!”他在头皮上抓了两下,几根花白的头发便顺着乌黑枯瘦的手指落了下来。
“失落的想象与爱情,生活的艰难与执著,渐渐地,消隐。路还是那条路,走在路上的那条腿却不是最先的那条。留下一个突兀的传说,慢慢地,潮湿了天地间不为人知的苦恼与迷惘。”他把焦黄破旧的羊皮大衣穿在身上。他在自己的身后摸了摸,摸出一卷油黑的经书。
“只要还有经书可以念念,活着就应该大有希望。”他解开了捆住经卷的麻线。他让经卷缓缓地舒展开来,摊平在自己的膝盖上。
经卷是由金竹竹片制作出来的。竹片上刻满古老的文字,中间有细细的麻线牢牢地牵连着。也许是年代久远,经卷弥漫着一股传说故事般的油烟味道。
“央古格则央古书布毕。”他随意翻起了几根竹简。他在随意翻开的竹简中看到了几十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他迷幻的眼睛在几十张面孔中东奔西走。
“为什么每一个人的面孔都非常像我先祖?”他想。
“不为什么。”有个声音游走在他思想的路旁。
“让我找到我的先祖吧?”
“先祖很多。”
“牵着属于自己的这根线头,我可以拉出许许多多的先祖?”
“嗯。”
“先祖牵着属于自己的那根线头,也可以拉出许许多多的子孙?”
“这个也差不多。”
“人类源于同一先祖?”
“你说对了。”
“我只要找到我的父亲。”
“我知道。”
“我马上就可以见到我的父亲?”
“你说对了。”
“书布哲吉毕,哲吉玛安毕,玛安尼尔毕,尼尔尼撒毕,尼撒班可夫。”他又随意翻开了几页竹简。他看到竹简上面刻写着烟雾迷蒙的文字。他看到烟雾迷蒙深处飞来了一只全身白色的大鸟。
“是我的父亲。”他轻轻地说。
“我就叫班可夫。”
“你没有似是而非。”
“似是而非是一个时代留给另一个时代的感知与误解。”
“我想也是。”
“你没有自己想象中英俊。”
“也没有自己想象中丑陋。”
“你穿越了自己。”
“必须的。”
“你超越了灵魂。”
“必须的。”
“你在自己的世界里做了许多不可能做的事。”
“必须的。”
“你只会‘必须的?”
“也不是。”
“那你还会回答啥?”
“我会回答的多了去了!”
“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道符。”
“嗯。”
“有的人看得见它。”
“嗯。”
“有的人看不见它。”
“嗯。”
“当你深深爱着,你的爱就是这道符。”
“嗯。”
“当你看到生命的最初,那些前进的步伐和退却的梦,你的失落与安然也是这道符。”
“嗯。”
“你只会说‘嗯?”
“也不是。”
“那你说说‘符?”
“符的正面是‘渴望、奋斗、自强不息、锲而不舍。”
“嗯。”
“符的反面是‘吝啬、龌龊、尔虞我诈、隔岸观火。”
“嗯。”
“符最终的疑问是‘无论活着,还是死去,你都将在这个世界永存!”
“嗯。”
“你也只会‘嗯。”
“嗯。”
他们在看着对方。
他们在对方的眼睛里寻找着失落的亲情。
“当你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就远走了。”班可夫从大鸟变回人形。
“你是为了爱情?”
“是的。”
“远走是唯一的寻找么?”
“也不是。”
“你不一定只是为了爱情?”
“这个当然。”
班可夫白发飘飞。他一脸钢铸铁塑。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年龄。
“你也是毕摩哈。”他看着俺博果一身乞丐的模样,把一句陈述句当作疑问句。
“这个必须的。”俺博果也觉得自己有些狼狈。
“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你还有脸?”
“我的脸就在你身上。”
“哦。”俺博果突然很想哭。他轻轻地抽了两下鼻子,想酝酿一下哭的情绪。可是,他没有酝酿出来。
“你还是走吧。”
“为什么?”
“你本领无边。”
“你汗颜。”
“是的。”
“你的儿子咋样?”
“哦,你说撒呀,肯定比你还英雄的。”
“女儿呢?”
“女儿叫莎。她也不错,美丽、勤劳、智慧。她也会拥有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的。”
“那我就放心了。”竹简上刻写着的烟雾迷蒙的文字自己散去。俺博果看到烟雾迷蒙深处飞来的那只全身白色的大鸟自己消失了。
“你一直放心。”他收起散发着古老的油烟味的经卷站了起来,“我却一直放心不下。”
他不争气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俄氏拉达村庄坐落在俄氏拉达峡谷地带缓缓舒展开来的山坡上,周围躺满碉楼大小的磐石。磐石周围长满四季常青的伏地柏。伏地柏中间隐藏着一座座矮小的属于牧人的茅草房。茅草房往左是清亮的俄氏河。俄氏河一年四季泛着洁白的浪花缓缓流淌,像一个懂事的孩子每天唱着感恩的歌。俄氏河往左就是俄氏拉达村庄。俄氏拉达村庄呈长方形展现着,乍一看去,像一张用百年的深山老林间生长的毛竹编成的油黑篾席。篾席上面的房舍三三两两,有的盖着茅草,有的盖着篾席。俄氏部落酋长耷凹兹莫家风格独异、碉楼陪衬的木板房就耸立在村庄中央。
“我老婆今天要生了!”
“那就生吧!”
“没人接生。”
“你去了没用。”
“有用。”
“有用也不能去。”
“你去了谁主持法事?”
“你可以找尕提。”
“尕提不会《狐狸一般红》。”
“我可以把经书给他。”
“他也不懂。”
“我可以让他懂。”
“懂也不行。”
俄氏部落酋长耷凹兹莫家风格独异的木板房前面有一块空地,空地中间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带刀扛矛的武士。空地上方用土木建造了一座作为法事活动场地的高台。耷凹兹莫一身横肉地坐在高台旁的虎皮椅上。俺博果一脸焦虑地站在法事高台上。
“我们马上要出发攻打勒紫部落么乍兹莫了,你要把最狠毒的《狐狸一般红》念出来,让勒紫部落死无葬身之地!”
“那样我自己也会受到伤害的。”
“么乍兹莫家可没有俺博果。”
“《狐狸一般红》其实种植在每个人的心中。”
“但只有你会。”
“我看见了它。”
“你看见的它为什么叫《狐狸一般红》?”
“因为它最先是由一只多情的母狐狸吐血写成的。”
“不对吧,我听说是由九位未成年的少女的处血汇聚黑云雷电冰雹飓风等,再由九个毕摩用九代时间写成的。”
“那是谣传。”
“你说说《狐狸一般红》的形成过程。”
“很早以前,狐狸还是狐狸的时候,一只叫屉卡的母狐狸爱上了一只叫耶咖的公狐狸。它们每天相依相偎,相敬如宾。后来,狐狸不再是狐狸了,耶咖便决定远走了。屉卡生活在最初的林子里,风来的时候风吹,雨来的时候雨打。它把思念与回忆当作生命的粮食。它用灵魂深处流淌的爱与迷惘写下了《狐狸一般红》。”
“它的初衷是爱。”
“你说对了!”
“那它为什么会成为最狠毒的咒经?”
“爱之深则恨之切吧。”
“好像也是。”
“所以,你还是爱你的敌人吧!”俺博果感慨万千。
“这不可能。”
“你的敌人让你强大。”
“敌人自己也在强大。”
“都强大不好么?”
“肯定不好。”
“那我就念吧!我将用《狐狸一般红》先灭了勒紫部落么乍兹莫的灵魂。”俺博果站在高台上,从自己斜挎着的法网兜里取出了一卷羊皮包裹的毕摩经书。
一声叫朗朗,斯匹古合方,疑是兽袭畜,原非兽袭畜,只为仇袭来;两声清悠悠,阿洪牛以方,疑是咒声震,不是哭声震,只为仇侵入;三声叫震震,勒迪史祖山,疑是三犬猎,不是三犬猎,只为仇掠去。
仇氏么乍兹莫家,不该言而言,舌飘飘而言;不该行而行,脚偏偏而行;不该生而生,雾蒙蒙而生;不该食而食,嘴翕翕而食;不该吞而吞,喉蠕蠕而吞。么乍兹莫长大后,君也被他杀,掌印没有君,臣也被他杀,判案没有臣,毕也被他杀,送灵没有毕,亲也被他杀,娶妻没有亲,戚也被他杀,嫁女没有戚,姻也被他杀,寻亲没有戚。杉林被他食,不剩一枝叶,麋鹿嘤嘤哭;悬崖被他食,无处挂蜂窝,群蜂淅淅泣;草原被他食,不剩一棵草,云雀嘤嘤哭;江河被他食,不剩一汪水,鱼獭淅淅泣。
么乍兹莫无道德,自从他长势,养鸡主不食,养猪债不还,山羊角不长,绵羊尾不白,养牛角不出,养马力不接,有儿不及来蓄髻,有女不及来戴帕,都因么乍兹莫行无德。可恨复可恨,恨意成片片,可怨复可怨,怨意连绵绵。百畜被他食,无猫来捉鼠;稼墙被他食,祭祖没有粮,祀妣没有物;百粮被他食,不剩一麻种;宴客无粮食,牺牲被他食,送灵无祭品……
俺博果站在高台上。他身上穿着的羊皮大衣脱落在左肩膀上。
“勇士们!勒紫部落么乍兹莫的末日到了!”耷凹兹莫从虎皮椅上一身横肉地站了起来。
“踏平勒紫部落!生擒么乍兹莫!”武士们喊声震天。
“勇士们,来吧!”耷凹兹莫举起两把生铁铸成的精致美观的剑。他示意武士们排着队从剑下一个挨着一个地走过。
“这是一把神剑。”武士们知道这把神剑的来历。
神剑的来历是这样的:很早以前,么乍兹莫家有一男仆,每天到林子里去打柴都只拿了一根绳子,回家时却总是背来劈得光亮的柴块。么乍兹莫感到非常奇怪。他派了一个女奴悄悄跟随男仆后面,看看这到底是咋回事。女奴蹑手蹑脚地跟着打柴男仆走啊走的,走至一片长满白桦树的山冈上。她只看到男仆从草丛里捡了一块铁片,站在高大的大树前一挥一砍,大树就像切萝卜一样一大片一大片地倒去。然后,男仆又用这块铁片一挥,所有倒下的树就变成一块一块的柴火了。女奴看得目瞪口呆。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没等男仆把柴捆好就灰溜溜回家向主人报告去了。
“这应该不是一块普通的铁片。”么乍兹莫对女奴说,“你去偷偷地拿回来让我瞧瞧。”
“是,老爷!”女奴应了一声,就出去了。女奴在深茂的草丛里捡拾到了那块铁片。她走了几步,又拾得一块,才明白铁块还是有公母的。可是,女奴拿着两块铁片刚走两步就一命呜呼了。
么乍兹莫在家等着那女奴。那女奴却迟迟未归。他便派一个男仆去看。男仆发现女奴已死。他把两块铁片带回。么乍兹莫得到两块铁片后,马上请来有名的铁匠把两块铁片打造成两把有名的神剑,并套上鞘,作了精致的装饰,且命名为雌剑与雄剑。么乍兹莫因两把神剑而威名远扬,也因两把神剑而引来战争。
“他的神剑成了自己的敌人。”俄氏部落酋长耷凹兹莫在心底里暗暗地想。他派自己领地上赫赫有名的两位美女哎甫嫫和娜娜嫫到么乍兹莫家偷换了两把神剑。他要让自己的每一个武士都沾上神剑的气息。他要用么乍兹莫手中偷换来的两把神剑消灭么乍兹莫。
“谁叫他不可一世?!”他想。他觉得么乍兹莫罪有应得。他骑上一匹叫巨尔的高头大马带着武士们出发了。
“一声叫朗朗,日神光芒芒,眼神光辉辉,星神光熠熠,但愿搏仇去。日乃一赤牛,月乃雄绵羊,星乃公山羊,沙粘一公猪,磁库一公鸡,所塔一碗酒。今日北天日月来,南地毕雨来,东方云雾来,西方气风来,欲要搏仇食仇去!”俺博果站在高台上一直念诵着《狐狸一般红》。他看见自己的世界在波涛汹涌。他看见经书变成黑云,经文变成冰雹。
耷凹兹莫骑上巨尔带着武士们走出了俄氏拉达。
俺博果回到了哀举山。他回到了自己的老婆菲吉姆和儿子撒的身边。
本是初冬季节,哀举山上却风雨大作。
“菲,你好点了吗?”
“还是很痛。”
“我去给你找个接生大妈来吧。”
“外面风雨那么大。”
“不怕。”
“你要照顾好母亲,撒!”
“你快去快回。”
“嗯。”
俺博果一回到家又跑了出去。
他刚走出家门,哀举山上的风雨便如恶魔般乱窜。
天空提前黑了下来。俺博果在一片黑暗中一家一家地串门。
他找遍了整个村庄。
他没有找到一个愿意为菲吉姆接生的大妈。
他的羊皮大衣在风雨中嘤嘤地哭泣。他听见羊皮大衣是这样哭的:
对于这个世界,除了愧疚,
我还能拥有什么或给予什么?
我真的说不出。累。还是累。
不是身体累,是心累。
静静悄悄,还是静静悄悄。
所有的声息与寂寞的耳朵在捉着迷藏。
定格了哀举山风雨呼啸的山野。
听不见半点音律悦动。
所有的景致与好奇的眼睛在玩着隐身。
光秃了原野,漆黑了天空,
看不见半点生气蓬蓬。
伤。还是伤。
痛。隐隐约约的无奈。
路,走了那么久。
路,还在向前。
菲吉姆的期盼在拉远距离……
“我作了什么孽?”他想。他像一只落水狗。他可怜的心脏与无辜的灵魂在不可能有暴雨的初冬季节中被暴雨打得稀巴烂。他还是在村庄里没有目的地东奔西走。风那么大,雨那么大,天那么黑。世界多么安静!他看见自己的悲伤与绝望坐在村庄中央的大磐石上咬牙切齿。他听见了一个来自风雨之外的柔弱的声音:
“俺博果,你在哪里?”
“你快回来吧,阿妈快不行了!”
“是撒。”
“撒,是你吗?”
“是的,阿爹!”
“你咋跑出来了?”
“阿妈肚子痛得快不行了!”
“啊……你……我们……快回家吧!”他伸出手去。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当真牵到了儿子撒的手。他温暖感慨交加地颤抖了一下。
他们一起回到了低矮的茅草屋中。
“俺博果,我怕不行了。”
“你不要说丧气话!”
“看看,这是我们的女儿。”菲吉姆已经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无比漂亮的女婴。她的下身在大量出血。她的声音里没有一丝力气。她漂亮的瓜子脸上笼罩着死亡的气息。
“你一直在流血。”俺博果接过菲吉姆臂弯里的女婴。
“人各有命,还是赶紧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叫什么呢?”
“就叫莎吧,但愿她的命运与自己的名字恰恰相反。”
“嗯,会的。”
“把莎抱给我吧,我喂喂奶。”
“你的身体……”
“不管了,就让我尽一个母亲最后的责任吧!”菲吉姆使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才扯开自己胸口的衣襟。
“那就来吧。”俺博果把莎抱给了菲吉姆。
“莎,我可怜的乖乖女!”菲吉姆一脸慈祥地喂着奶。
“阿妈……要走了……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了……”她睡着了。她永远安详地睡着了!
她的手臂无力地垂落了下来。
好像又是严寒交迫的冬天了。纷纷扬扬的雪花带着生命的孤独与凄凉在哀举山的每个角落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与温暖。山上山下,葳蕤的草木一片萧条。形态各异的大磐石沉默不语。一度开满山坡沟谷的索玛花收起了自己的暗香。溪流很小,一度喧嚣的情怀隐藏梦中。
“世界就这样属于了冬天。”撒站在木门边。他已经九岁多了。他稚嫩的小脸上刻写着男子汉大丈夫的刚毅与执著。他小小的天菩萨在寒风中一跳一跳的。
“只要相信,春天迟早会到来的。”莎站在撒的后面。她七岁了。她牵着撒的衣摆站着。她小小的眼珠子里飞扬的雪花在唱着百折不挠的歌。
“说得对。”俺博果在阁楼上收拾法器。
“又要出门做法事活动?”
“嗯。”
“你的职业就是毕摩。”
“嗯。”
“我会不会也像你一样。”
“肯定的。”
“你教我念的经文我总是记不住。”
“你没用心。”
“阿爹,他用心了。”
“你一个黄毛小丫头。”
“他真的用心了。”
“我真的用心了。”
“那还记不住?”
“也不是用心就可以的。”
“这个你也懂。”
“我当然懂。”
“我还懂哩。”
“你怎么懂的?
“从哥哥撒的懂中懂的。”
“呵呵!”
“哥哥撒会自编经文。”
“咋可能?”
“他自编的经文念诵起来比你教他的好听。”
“念诵经文可不是为了好听。”
“除了好听,还很感人。”
“也不应该为了感人。”
“除了感人,还凝聚了许多神秘的力量。”
“你也知道神秘的力量?”
“这个大家都知道。”撒傻傻一笑。
“我还以为只有我知道。”俺博果把法器一件一件、慢条斯理地装进自己的法网兜,然后把自己的法网兜背在背上。
“只要存在的,迟早要被知晓的。”他从阁楼上下来,在土墙木钉上取了一件棕色的蓑衣披在身上,然后,再取下一顶褐色的法帽戴在头上。
“那么大的风雪,你一路可要小心。”
“我会的,莎。”
“我会照顾好妹妹的。”
“嗯,很对。”
俺博果走了。他消失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
他没有回头。他早已习惯了一个人出门与回家。他的使命就在出门与回家的途中。
“撒,莎,我回来了!”三天后,俺博果踩着积雪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我们又有肉吃了!”
“是的。”
“我要吃烧烤得香喷喷的鸡翅膀!”
“我要鸡肝。”
“还有更好的哩。”俺博果把法网兜从脊背上卸了下来。
“这是什么?”
“小狗崽。”
“主人家给的?”
“不是。”
“买的?”
“嗯。”
“很贵吧?”
“也不算。只花了九两银子!”
“那还不贵?”
“不贵。它是未来的狗王。”
“它叫什么名字?”
“还没取。”
“我来取一个吧?”
“好啊!”
“我想想。”
“嗯。”
“就叫艾诗磨合。”
“嗯。”
“以后它就是你的了,莎。”
“嗯。”
“你喜欢它吗?”
“喜欢。”莎抱着小小的艾诗磨合又亲又搂。
“撒,这个是给你的。”
“这是什么?”
“一部叫《哈提特依》的经书。”
“我看得懂么?”
“慢慢看,会看懂的。”俺博果从法网兜底部摸出了一卷用破烂的绵羊皮包裹的竹简手稿递给了撒。
“不仅要看懂,还得背诵下来。”
“为什么?”
“这部经书是独本。”
“哦。”
“有人来抢是迟早的。”
“哦。”
“我是从一个死人身上得来的。”
“哦。”
“有时你看不懂的,恰恰是存在的。”
“肯定的。”
“有时你看得懂的,不一定是存在的。”
“完全可能。”
“当你看不懂看得懂的,看得懂看不懂的,听得见听不见的,听不见听得见的,想得透想不透的,想不透想得透的。”
“我就是大师了哈。”
“对对。”
“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我有成为大师的禀赋。”
“也许。”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短处,也有自己的长处。短与长,实际上也不是尺寸意义上的长短。懂得平衡的人,自己的长短一般别人看不到;不懂得平衡的人,总亮着自己的长,殊不知也露出了自己的短。”
“年纪不大,思想不小。”
“所谓生命的是非对错,那是神灵降于人间的秘语。天空说给大地,高山说给大海,石头说给砖头……所有的人都知道,又不知道。”
“还别说,你的话有点哲思哦。”
“生命在变着魔法,一切在期待中展现出自己的无穷力量与快乐担当!”
“哈哈,我就说嘛!”俺博果一下子高兴了起来。他想再说什么,却听到有人站在院门外喊:
“俺博果!俺博果!”
“谁那么不知趣?”俺博果想。
“我才作毕回来,还没坐下来好好抽袋烟哩。”他放下法网兜走了出去。
“哟,是麻嘎呀!”
“耷凹兹莫叫我来邀请你。”
“他吃了败战?”
“不是。”
“他又要出征?”
“嗯。”
“他当真以为有了两把神剑就战无不胜啦?”
“也不是。”
“主要还有你嘛。”
“我早忘记《狐狸一般红》了。”
“不会的。”
“我真的忘了!”
“耷凹兹莫说你永远不会忘。”麻嘎穿着破破烂烂的羊毛毡走了。
“真不会忘么?”俺博果痛苦地回忆了一下,“我自己就是《狐狸一般红》哩。”
俺博果把刚卸下的法网兜背在脊背上,把刚挂好的蓑衣披在身上,把刚取下的法帽戴在头顶上。
他踩着厚厚的积雪咯吱咯吱地走了。
他留给撒和莎的,又是一行歪歪斜斜的足印。
“我经常听董宇大叔们说起俺博果。”
“他们的嘴里说不出好话。”
“他们说俺博果的眼睛喜欢乱飞!”
“乱飞到哪里?”
“女主人的奶子里。”
“到那里干什么?”
“饿了吧!”
“那是骂人的话。”
“他们欺负我不懂事?”
“是的。”
“以后我吐他们口水。”
“还可以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他们。”
屋外,雪花又零零落落地飘了起来。
天空渐渐黑暗。俺博果歪歪斜斜的足印也慢慢消失了。他消失的足印就像一声沉重的叹息,让撒和莎的心慢慢地冷冻起来。
“还好,以后有艾诗磨合了!”
“是的。”
“传说耷凹兹莫的心很黑。”
“兹莫的心都差不多一样黑。”
“心黑就能成为兹莫?”
“也不一定。”
“那么,俺博果有危险。”
“迟早的。”
“唉。”七岁的莎睁大水汪汪的大眼,像刚刚消失的足印一般沉重地叹息。
“不怕,时间会让一切慢慢好起来的。”撒安慰莎。
“时间也会让一切慢慢失去。”莎搂抱着艾诗磨合站了起来。她突然九岁了。她长高了一大截。她像一棵生长在悬崖边时不时迎风摆动的杨柳,乍一看去还真有点亭亭玉立的味道了。
艾诗磨合也长大了。它成了一只勇猛无比的大黄狗。它的腰身粗壮,布满金色的虎纹。它随意咆哮一声,全村庄的家狗都变得静静悄悄的。它随便走在什么地方,所有见过它的家狗或猎狗都摇尾乞怜。它总是悄悄地想:“我就是狗王。——假如狗也应该有个狗王的话。”
“你当然是狗王。”有一天,艾诗磨合又一次悄悄地想,俺博果却突然出现在它面前。
“两年了。”
“嗯。”
“你憔悴多了。”
“嗯。”
“也老多了。”
“嗯。”
“看看,莎都是大姑娘了!”
“嗯。”
“撒也是小男子汉大丈夫了!”
“是啊,可是我……”撒和莎抱着俺博果放声痛哭。
“耷凹兹莫终于被打回来了?”
“嗯。”
“被打回来之前打了许多胜仗?”
“嗯。”
“他不可一世的神剑被人夺了?”
“嗯。”
“你的《狐狸一般红》也被夺了?”
“嗯。”
“所谓名利其实都是浮云。”俺博果抚摸着撒和莎的头。
“耷凹兹莫会心甘?”
“当然不会。”
“他还会发动战争?”
“肯定的。”
“他打算好久打回去?”
“下个月。”俺博果的羊皮大衣布满污垢,且破了很多小洞。他的脸上刻满无奈与悲哀。
“你又要离开我和莎了?”
“嗯。”
“这次去多久?”
“不知道。”
“应该很久吧,假如打回去的路程注定漫长的话。”莎依偎在艾诗磨合的身边,说出的话与她的年龄有些不符。
“一个月很快就会过去。”撒也有些伤感,“还好,我学会了《哈提特依》。”
“真的?”
“真的。”
“全学会了?”
“差不多学会了。”
“什么叫差不多学会了?”
“差不多的意思就是已经学会了。”
“只是缺乏实践?”
“对。”撒一脸刚毅。他的成熟也与年龄很不相符。
“你迟早会成为《哈提特依》?”
“必须的。”
“你用《哈提特依》寻找过自己的先祖?”
“我只是想看看《哈提特依》是不是神。”
“那《哈提特依》神吗?”
“有点。”
“你知道了自己的先祖?”
“嗯。”
“你知道了哪一位先祖?”
“作为兹莫的那一个。”
“央古书布?”
“嗯。”
“曾经,他像一颗光芒四射的太阳,在属于自己的每一座山头上高高地升起。他为属于自己的每一座大山送去无穷的光和热。他的领地之广,据相关人士统计,大概版图是这样的:东至诺依河一百二十里交幕黑井底界,南至洛布九十里交阿都小兹莫界,西至乾呢吾施一百二十里交阿都大兹莫界,北至乌岁二百里交嘎尔莫波补祖界。”
“对对对。”撒有些激动。
“你不用激动。”
“为什么?”
“那是先祖的。”
“我也可以荣耀一下的嘛。”
“真正的荣耀靠自己。”
“我知道。”
“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你不知道的。”
“呵呵。”
“我学会了自编的经书。”
“那么厉害?!”
“这个还不算。”
“还有更厉害的?”
“嗯。”
“道来听听。”
“我学会了搏击术。”
“自编的?”
“不是。”
“哪来的?”
“经书里引申来的。”
“哦。”
“我觉得只会动嘴是不行的。”
“还得会动手?”
“嗯。”撒粗浓的眉毛下一双深邃的眼睛流蹿出阴森森的霸气。他有些稚嫩的身子骨有意无意地“吱嘎”响动起来。
“我知道你要这个。”俺博果从阁楼上取下一把明亮的钢刀递给了撒,“你英雄的爷爷留下来的。”
“我一定会用好它的。”撒抚摸着锋利的刀刃,“这把钢刀知道我想什么。”
“你想什么?”
“我想自己怎样用钢刀成为英雄。”
“这个想等于不想。”
“现在不等于,不代表以后不等于。”
“也是哈。”俺博果深呼一口气,看透万物般说了这么一句,所谓的下个月就眼睛一眨一眨地来到了。
当时,正值盛夏。哀举山上一望无垠的绿色涌动着生命挚爱的歌。野蝉躲在树枝上、草丛里抒发着属于自己的短暂情感。一只山鹰在村庄之外游荡着自己的灵魂。
“我走了。”
“不走行么?”
“不行。”
“我和莎会一直想你。”
“你们长大了就不想了。”
“还是会想的。”莎的眼睛里滚动着晶莹的泪珠。
“你会像菲吉姆一样痴情、迷人的。”
“我呢?”
“你会像班可夫。”
“班可夫是谁?他很厉害?”
“嗯。”
“他是一个传说?”
“比传说神奇。”
“他是毕摩?”
“也是武士。”
“他虚无缥缈。”
“他无处不在。”
“他是神?”
“不是。”太阳的光芒在山坡沟谷上摇来晃去,让语言汇聚的情绪错综复杂。在哀举山的天空,一声声飘来荡去的牛角号穿上白色的毡衣在等待黑色的灵。
“我真的要走了。”
“好吧。”
“你要保护自己。”
“你们也要好好坚强。”
“嗯。”莎一直滚动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她一颗颗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她的珍珠砸在俺博果就要远行的脚板上,让一直往前延伸的山路铁一般沉重起来。
第五章 战争
“战争源自兹米阿吉,英雄源自罕亦铁古。”时值初春季节。原野上,布谷鸟们在属于自己的原始森林里时有时无地叫唤。狃库站在危岩上精致美观的木门前庄重认真地讲野猴们不可能知道的人类与战争的故事给忠实的野猴们听。他的身边除了野猴们,还依偎着美丽性感的雅。他讲着故事时,雅就在吃吃地笑。
“你笑什么?”他不知道她在笑什么。
“我没有笑。”
“她真没有笑。”野猴们站在危岩下方。它们无比积极地为雅作证。
“那就好吧,就算不笑。”
“嗯,你继续。”
“人类社会的开始不是战争。这是肯定的。在漫长的人类社会发展史中,人们集体居住、共同采集和狩猎食物,然后把共同获取来的有限食物进行平均分配。最初的人类过着的就是原始的平均主义生活。当时,没有战争,没有奸诈,没有误解与中伤。当时,一切爱与被爱,梦与被梦是不需要计较后果与得失的。当时,站在生命的经纬线上,隐隐雷动的春天与美妙音符是触手可摸的。当时,没有谁的忧伤会踟蹰向前,没有谁的牵挂会一如既往,没有谁在盲目奋进中找到了自己又失去了自己。当时,天空烙印幸福与爱,神鹿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草原。呜呜!后来,也许是人类变聪明了,也许是随着人口增多、部落扩大,需要扩大生存、采集、狩猎的地域。部落与部落之间为了争夺土地、河流、森林或扩展生存地域而发生了武力冲突,从而演变成最原始状态的战争。”
“看来,战争是土地、河流、森林的错。”
“也不是。”
“那是社会发展的错?”
“差不多吧。”狃库说了这么一句,时间便拍打着翅膀在拉磨可迪的森林上空走过了三年。
“狃库老爷,提姆氏来了!”
“他们来干啥?”
“收拾你吧。”
“我欠收拾?”
“也不是啦。”拉磨可迪有个狃库氏的消息在山外渐渐传开。当然,对于狃库氏的厉害,山外的兹莫或氏族部落们有的相信,有的不相信。
相信的,有相信的理由;不相信的,也有不相信的理由。
传说的拉磨可迪(野林)是一个被神灵诅咒的地方。那里的老虎四季无肉可食,那里的野猴四季无野果可摘,那里的杂草不长新鲜的叶子,那里的箭竹不生枝节。传说的拉磨可迪没有吉尔。
“他们来的理由?”
“你拐了他们的族妻。”当时狃库氏分成两大支系。一支以姬为俄祖,称之为野猴支;一支以赫特为俄祖,称之为赫亚支。野猴支并不只有野猴,赫亚支也并不只有赫亚。由于赫亚氏只有男的,野猴们不用谁指点什么便慷慨地派出了母猴。他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慢慢相信了史书的记载。他们相信上万年前人猴都是一家。
“我没有。”
“你有。”前来报告的是三年前作为赫亚氏俄祖的野鸽。他缺了一条胳膊和两个脚趾。他不可能再成为俄祖。他成了狃库的莫可(谋臣)。
“我拐了谁?”
“雅。”野鸽是个不错的莫可。他工作勤恳,心思缜密。三年来,他把拉磨可迪打理得井井有条的。
“雅?!”狃库看着身边的雅。
“提姆氏就是这样说的。”
“来吧,狃库老爷!”阿鲁堵来了。三年前,他缺了一条腿。三年后,他拄着拐杖一摇一摇地来了。他是狃库的马夫。他牵来了卡卡。
“那就去看看。”狃库从危岩上方的木门上走下来。
“对!”野鸽甩着自己的独臂走在狃库身边。
“姬,你和野猴支跟着一起去!”
“好的,老爷!”
狃库骑着卡卡。阿鲁堵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野鸽和姬带领着野猴支。他们从危岩下曲曲折折的山路上浩浩荡荡地出发了。他们差不多百来号人(猴)。他们一路上唱着歌:
石穆恩哈高山上,
长有四棵格波树,
每棵树上长有四条枝,
四条枝上结有四颗果。
突然有一天,
果子落下来,
一颗落在了水里,
水中有了生育魂,
生出鱼儿来。
一粒果籽生八百,
两粒果籽生九千,
三粒果籽生无数……
他们唱着。他们嘻嘻哈哈的。他们穿过了一片森林。
“还远吗?”
“还远。”他们并没有因为提姆氏的前来而有一丝丝忧愁。他们又继续走。他们穿过一片竹林。他们看见竹林下面的野鸡旁若无人地走来走去。他们看见松鼠在竹林间唰唰唰地穿梭。他们没有停下脚步。
“再过一条山沟。”野鸽站在卡卡后面。
“嗯。”狃库骑在卡卡上伸了个懒腰。
“老爷,野果。”阿鲁堵从路边的一棵野树上摘下了一串野果。
他们一边吃着野果一边前行。他们慢悠悠地走过了那条山沟。
“老爷,看看!”
“是他们?”
“嗯。”
“我认识。”
“你认识?”
“是的。”所谓的提姆氏,其实指的就是居住在壑史加古的提姆三兄弟。狃库还不叫狃库的时候,壑史加古的提姆三兄弟经常带着兵丁来攻打哀举山。他们和当时叫撒的狃库交过手。他们三兄弟以凶狠和恶毒著称。
“你们不是朋友?”
“不是。”
提姆氏有两百来人。他们聚集在一块初春的蕨草地上。他们有的站着,有的坐着。他们的手中拿着明晃晃的武器。他们的身上穿着黑色的羊毛披风。提姆三兄弟盘腿坐在蕨草地中间。
“他们在干什么?”
“休息。”
“不只是休息吧?”
“嗯,你们看到了吗,中间坐着的那三个。”
“看到了。”
“他们就是提姆三兄弟。”
“噢?”
“右面坐着的那个叫提姆图,是老二;左面坐着的那个叫提姆华,是老三。”
“中间的那个肯定就是老大了。”
“嗯,是的。他叫提姆朴。”
“他在干什么?”
“肯定在打木刻卜。”
“难怪他左手执一根蒿杆,右手拿一把小刀。”
“他们可能送个妹妹给我。”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想说那是打木刻卜的结果。”
“完全正确。”
他们慢悠悠地走着。他们一摇一摇地穿过山沟前面那片翻动着爱的尖刺与情的青枝绿叶的荨麻地。他们在荨麻地前面的丘陵上站着。他们与提姆氏隔了一片两块地左右的山坡。
“我们直接过去吗?”
“嗯。”他们在丘陵上站了一袋烟的工夫。
“狃库氏,你们就直接过来吧!”提姆朴看见了骑在卡卡上的狃库。
“嗯。”
“你们狃库氏真是一群猴子。”提姆氏整理好队伍在蕨草地中间严阵以待。
“你们畏畏缩缩的。”
“好像也是。”说话间,狃库氏来到了初春的蕨草地边。
“你们想怎么解决?”
“不解决。”
“不解决就是打了?”提姆朴看了看提姆氏。
“你不用看。”
“为啥?”
“你的队伍看起来很强。”
“是的。”
“但你不相信。”
“有点。”提姆朴看着狃库身下的卡卡。他确实有点心虚。
“也不一定打的。”
“为啥?”
“主要我没拐提姆氏的族妻。”
“你拐了。”
“我拐了谁?”
“你拐了我三弟提姆华的老婆雅。”
“我没有。”
“你有,老爷。”野鸽凑上前来,在狃库的耳朵边悄悄地说。
“雅不是我拐来的。”
“那她怎么来的?”
“迷路来的。”
“笑话!”提姆华举起一把油黑的宝剑站在提姆朴旁边。他一脸铁青,两眼汇聚魔鬼一样的杀气。
“你不信?”
“不信。”
“你看到我拐了雅?”
“这倒没有。”
“但雅一直跟你在一起。”
“我救了她。”
“现在只有两条路。”
“哪两条?”
“第一条是你把雅还给我。”
“这个不行。”
“另一条是你打赢提姆氏。”
“这个也不是很想。”
“那你想怎样?”
“我想解释解释。”
“那你解释吧。”提姆朴把两只手叉在腰杆上无比大度地说,“提姆氏虽占有打赢狃库氏的优势,但也会给狃库氏一个解释的机会。”
“这个与打赢或优势无关。”
“就算是。”
“我真的没有拐雅。”
“事实上你和她就在一起。”
“这不能代表什么!”
“那谁拐了雅?”
“他。”
“他是谁?”
“他就是他。”
“他在哪里?”
“他不在哪里。”
“他在雅的心中?”
“嗯。”狃库一直以来自己一个人说话,自己一个人回答。他很少使用记忆钩沉什么往事。
“你叫我回忆往事是一件让我为难的事。”
“你哪里遇上的雅?”
“野林边。”
“那时的野林不叫拉磨可迪?”
“嗯。”
“当时她在哪里?”
“火棘林里。”
“在那里干什么?”
“摘红果吃。”
“她很饿吗?”
“应该是。”
“你怎么救的她?”
“我把她带进了野林。”
“她自己进不来?”
“当时肯定的。”
“你想说你有吉尔?”
“就是。”
“她跟着你进了野林?”
“嗯。”
“她没给你说什么?”
“说了。”
“她说了还有一个他?”
“嗯。”
“她的那个他被老虎吃了?”
“对对对!”
“你就帮她报仇?”
“当时没有。”
“我只是承诺了可以为她的他报仇的话。”
“她相信了?”
“嗯。”
“后来你还真为她的他报了仇?”
“嗯。”
“她消失了一段时间后又回到了你身边?”
“嗯。”
“我知道的是不是太多了?”
“没有。”
“你自己不编故事?”
“没有。”
“你让我编你和雅的故事?”
“真没有。”
“你已经有了!”提姆朴从腰间挂着的剑鞘里抽出了宝剑。
“你不要慌嘛。”
“你还要说啥?”
“以上你所理出来的故事全是真的。”
“你压根就把提姆氏当白痴!”提姆华也抽出了宝剑。
“还是受死吧!”他举起寒光闪闪的宝剑直接向狃库飞来。
“受死?”狃库震惊了一下。他来不及前思后想就取出了钢刀。
“当当!当当当!”
“叮叮叮!”钢刀和宝剑在蕨草地上空击打在一起,让初春的原野冒起了无比漂亮的火花。
“你爱我么?”狃库从卡卡的脊背上跳了下来。
“不爱!”
“我是你最大的敌人。”
“嗯。”
“也会是你最好的朋友。”
“不需要。”提姆华提起宝剑一脸杀气。
“你需要的。”狃库站在卡卡前面五步开外的距离。他示意提姆华过来再战。
“丑陋的金猴——受死!”提姆华把所有的力量汇聚在剑身上。他的剑身直接刺向狃库的前额。
“当!”狃库的钢刀挡开了提姆华的剑身。
“让你看看狃库氏的钢刀!”
“天哪!我的左手。”提姆华看见自己的左手飞了出去。
“还有你的头颅哩!”
“不!不要!”提姆华的宝剑从右手中落下蕨草地来。他的头颅在自己的脖子上跳了两下。
“看看,做朋友多好!”狃库又回到了卡卡的脊背上。
“提姆三爷!提姆三爷!”提姆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提姆华!亲亲的三弟呵!”提姆朴和提姆图跑上前去颤抖着双手抱住了身首异处的提姆华。
“刚刚……还好好的……咋个就……天哪……”他们把提姆华的手和头颅从不同的地方捡来放在一起。
“你们不用那么伤心!”
“他是自找的?”
“嗯。”
“你不怕提姆氏踏平拉磨可迪?”
“不怕。”
“你知道提姆氏的凶狠么?”
“知道。”
“提姆氏曾经吃过人肉。”
“这个知道。”
“你们三兄弟煮吃了俄氏部落酋长耷凹兹莫家不满六个月的儿子。”
“嗯。”
“俄氏部落酋长耷凹兹莫杀死了你们提姆氏的母亲。”
“嗯。”
“你们有仇必报。”
“必须的。”
“但我真的没有拐雅。”
“这个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提姆华是自己不想活的。”
“放屁!”
“你们杀不了我。”
“因为吉尔?”
“嗯。”
“我们不信。”
“不信会付出代价的?”
“我们有代价。”
“人多不一定占优势?”
“对一群猴子绰绰有余。”
“你们试试?”
“也好。”提姆朴和提姆图解掉黑色披风。
“来吧!”
“来了!”提姆朴和提姆图手中的宝剑呜呜地鸣叫。他们两兄弟在初春的蕨草地上先跳起舞来。
他们的舞步似苏尼跳神。他们手中鸣叫的宝剑左砍一下,右戳一下。他们的口中念念有词:
有经验的蝴蝶,
翻飞在往日的梦里。
走马观花的回忆,
夹住横躺的明天。
淡淡的失落撒满先祖的原野。
魁梧的魂灵手执一柄钢刀,
在诺依河转身的上端,
让闪电剥夺卑贱的美。
我没有龙蛋,
我看不见龙……
“你们也会念咒?”狃库骑在卡卡的脊背上,一脸不安。他感受到一股植入灵魂的狠毒从提姆朴提姆图两兄弟的舞步间腾升。他在提姆朴提姆图两兄弟的咒语里看到了自己的死亡。
“只要你会的,别人迟早也会。”提姆朴提姆图两兄弟的舞步夹杂飓风。他们继续念:
堕落如瀑布高挂,
显示的力量咆哮,
在孤独的密林深处,
斑斓的脚印,
行走的凄凄,
舌尖上的幻影,
草绿色的蚂蚱在唱着荣耀的歌;
被战败的猴子,
让万年的秘密在悄悄掩埋中伸枝展叶……
“被战败的应该是提姆氏。”初春的蕨菜地暗黑了下来。狃库看见自己的眼睛在伸着懒腰。他看见自己身下的卡卡在摇摇晃晃。他看见野鸽、姬、阿鲁堵等昏昏欲睡。他看见青嫩的蕨草叶片一片片枯黄起来。
“不好!”他从心中暗道。他闭上双眼,把钢刀直竖在嘴唇前端开始聚集生命之外的力量。他知道提姆朴提姆图两兄弟所跳的舞步是自编的《九魂夺命》。他知道他们念出了超越《狐狸一般红》的《万世青》。他暗暗反咒:
一群野蜂浅唱低吟,
迟到的想念婀娜多姿,
露骨的牵强附会缠缠绵绵,
一直仰望的先祖灵牌哈出S形的花影,
毛茸茸的大腿跨不出生命的亘古,
紧握马铃薯、苦荞、燕麦、苞谷的手,
太多的美丽哑然……
初春的原野红一半黑一半。周围的原始森林像大海一样涌动来涌动去,让看不见的力量波涛起伏。一些声音,在大海深处忘我地搏斗。久远的故事与坦诚在互相搏斗的声音里瑟瑟发抖。亮丽的钢刀在嘴唇前端又哭又笑。提姆朴提姆图两兄弟的舞步渐渐慢了下来。
“你不要这样!”
“我怎样?”
“不要让我们害羞。”
“我没有。”
“你唱了情歌。
“我没唱情歌。”
“你唱了,老爷!”姬的毛发被反咒的飓风吹得直立。
“我唱了吗?”
“提姆氏说唱了。”
“他们说唱了就唱了?”
“我们不说谎。”提姆朴提姆图两兄弟的舞步停住了,念出的超越《狐狸一般红》的《万世青》也停了。
“看来我是真唱了。”狃库骑在卡卡上收起钢刀,一脸愧疚。
“唱了也不用怕,老爷!”野鸽唯一的手臂拄着油黑的长矛。他一只空荡荡的袖口在飓风里飘飞。
“是呵,我怕啥?!”
“你不怕啥。”
“你怕自己。”
“说得对!”
“我为什么怕自己?”
“不为什么。”
“怕自己被自己泄露?”
“就是。”
提姆朴提姆图两兄弟的舞步停住了,念出的超越《狐狸一般红》的《万世青》也停了,手中的宝剑却一声比一声大地鸣叫了。
“来吧!”
“来了!”提姆朴提姆图两兄弟手中的宝剑翻滚出死亡的色彩。他们一左一右,一上一下。他们的宝剑与身体融为了一体。他们像两支利箭带着初春的风向狃库和卡卡射去。
“钢刀——起!”狃库骑在卡卡上与自己的钢刀一起腾空了起来。
“叮叮!”
“当当!”宝剑和钢刀交织在一起。一串串善与恶的身姿在初春的蕨草地上缠缠绵绵。狃库氏和提姆氏站在两边目瞪口呆。
“朴,你的左手!”
“图,我的右脚!”
“你们的头颅飞起来了!”狃库手中紧握的钢刀在空中挥出的力道让站在两边的狃库氏和提姆氏的呼吸奔来跳去。
“天哪!”提姆氏看见提姆朴提姆图两兄弟手中的宝剑还在拼命挥舞。
“大老爷二老爷……”提姆朴提姆图两兄弟留有宽大的天菩萨的头颅离开身子飞向了原始森林。
“生命是自己的。”狃库骑在卡卡上。
“你却把生命取走了!”
“他们自己不珍惜。”
“我们也不想珍惜。”提姆氏两百来号兵丁像山洪一样咆哮着。他们的眼睛里含满泪水。他们的发丝间流着紫色的血。他们举着宝剑奔向狃库氏。他们个个视死如归。他们的黑色披风飘了起来。他们让整个世界变成黑夜了。
“狃库氏,冲——!”
“提姆氏,杀——!”
伸手不见五指。
在血雨腥风来临之前,天提前把自己的眼睛闭上了。
“我不愿意看到生命的残忍。”天在闭上眼睛之前这样说。
“不要放走一个提姆氏!”
“与狃库氏同归于尽!”在漆黑的世界里,只有声音在凸显自己的存在。声音与声音厮杀,声音与声音决斗,声音与声音惺惺相惜,声音与声音生死相依,声音与声音拥抱接吻,声音与声音歇斯底里,声音与声音扯裤子摸奶子,声音与声音尽可能可耻,也尽可能真诚……
狃库氏野猴支在声音的世界里死了三分之二。
提姆氏全亡。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努力活着,奋斗着。我们总想回答什么。我们的过去,过去了,回不了头了。我们的未来,还在路上,到不到来,还不知道。我们可以回答什么?我们能够回答什么?我们本来就是神灵迷途的牛羊。世界在变化,我们只是在生活的狂流中不由自主地寻找根本不可能找到的答案的生灵。有时,我们问出的问题,却也苍白无力。我们还能奢求得到什么回答?也许有一天,我们会说,这一生就消遣在匆匆忙忙的路上。这一生似乎没来过。
“这一生确实没来过。”
“假如这一生来过,只一次的话。”姬站在自己匆匆忙忙的路上,已渐渐从一只多情漂亮的小母猴变成粗壮丑陋的老母猴。它的生命已经走过十九个春夏秋冬。它梦见猴祖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它知道那个叫死神的朋友离自己不远了。
“每一个枯燥的日子,让想念击中想念。匍匐前进的生命值,在阴晴不定的天皮上缝制属于先祖的寿衣,孤单的灵魂在没有明天的山路上呼唤自己的牛羊。有一片土地在属于未来的心房里种植爱与悲伤。蜘蛛编织的网在清淡的睡梦里捕捉自己的曲折,那只五月的知了在四月的森林里淋湿自己的歌,让那片路过的叶子在清风里洗涤自己的桎梏。”姬的眼睛里泛动着阴郁的脉络。它闭上了一只眼。
“所谓谎言,大多时候是自己创造的。我们欲欺骗别人,首先欺骗了自己。我们在自己虚构的世界里获得自己,失去自己。我们的悲喜在别人精心设置的图案里游来游去。我们在呼喊超越自己的同时那个所谓被超越的或在超越的其实子虚乌有。我们在怀疑里攒足怀疑。我们在不懂装懂的同时懂装不懂。哀哉!所谓的生灵,就这样傻,这样可爱!”姬闭上了另一只眼睛。
“它走了。”
“它是我的第一个属民。”
“它静静悄悄地走了。”
“大家都会走的。”
“迟早的。”在危岩前面的空地上,狃库氏为姬举行了隆重的葬礼。自封为王的狃库带领狃库氏举起刀枪棍棒这样歌唱:
属于上界的空中,
落下来三套白黄黑的网子,
那黑的网子,
网住姬家的屋子,
在拉磨可迪的中方,
网住林中静坐的姬,
搬动了姬的头,
扯起了姬的脚,
移动了姬的魂……
他们一边歌唱一边把姬的尸体安放在一架搭建好的尸架上。他们给姬穿上了洁白的寿衣。他们把姬抬着,从危岩前面的木板房出发,走了一天的林路来到一棵千年柏树旁。
“就把它安放在这里吧。”
“你就是在这里抓住它的?”
“不是。”
“它自己抓住自己的?”
“嗯。”狃库指挥狃库氏把姬的尸体安放在千年柏树中间空出来的树洞里。
“老爷,再放点野果吧?”
“嗯,多放点。”
“母亲,你一路走好!”姬的儿子小猴闼已经不小。它成熟的猴脸上刻写着深入骨髓的依依惜别。
“姬,野猴支的俄祖,拉磨可迪的功臣啊!”狃库哭了。他第一次感觉到眼泪滚动出眼眶的线条美。
“吉尔会保佑拉磨可迪一天比一天好起来的,姬也会的。”
他们安葬了姬。
他们沉默着回家。
他们走在属于自己的林路上。他们有一种自己不属于自己的陌生感。
“我们也老了。”
“赫亚氏的仇怕没法报了!”
“什么仇?”
“杀子夺妻之仇。”
“七年了。”
“嗯。”
“时间就是这样快。”
“时间是长了翅膀的。”
“就是。”狃库三十五岁了。他已经是真正的王。他自称狃库兹莫。他也应该向山外扩展自己的领地了。
“那就先为赫亚氏了却杀子夺妻之仇。”
“嗯,好的,老爷!”
“野鸽,你一直等着这天吧?”
“嗯。”
“阿鲁堵呢?”
“我也等着这天的。”
“其实我也是。”狃库骑着卡卡,他的脸上刻写着生命的无奈与悲哀。他的头上缠着一块质地优良的丝绸头帕。他的身上穿着一套从山外部落氏族手中用兽皮换来的蓝黑相间的绸缎上衣和黑白相间的土布大脚裤。他的脚上穿着赫亚氏编织出来的柔软的草鞋。他外披一件红色的羊毛披风。他的左腰间斜挂着父亲俺博果亲手交给他的无比锋利的钢刀。他思想稳重,想事周全。他在拉磨可迪生活了十八年。他从人变成猴,又从猴变成人。他把被诅咒过的野林变成拉磨可迪,把属于野猴的拉磨可迪变成一块物产丰富的人类居住的宝地。曾经,他是俄氏部落酋长耷凹兹莫的臣民。他为了俄氏部落酋长耷凹兹莫的私利打了很多大战。他为俄氏部落酋长耷凹兹莫消灭了很多敌人。现在,他自己就是自己的兹莫。他要做好这个兹莫。他要为成了狃库氏的赫亚氏报杀子夺妻之仇。
“时间就像从来没来过。”
“老爷,时间就像狗尾草,总喜欢在想象间摇来晃去。行走的心灵在荒野深处被荆棘刺伤,一只猫头鹰在自己的眼睛里寻找安慰。路是碧波荡漾的海,生命的小舟载满无知的索玛花。快马加鞭的森林触摸大地的趾骨,结束了的盛宴让满目凄凉的残羹冷炙翻动自己的忠贞,暗洞里潜藏的乌龟鸟开始鸣叫。它的叫声是这样的:堕落!堕落!不在堕落里沉入地狱,便在堕落里升往天堂。”
“雅,你真好笑。”
“还有更好笑的,老爷!”
“野鸽和姆诗在一起了?”
“嗯。”
“还有阿鲁堵也和姆诗在一起?”
“嗯。”狃库兹莫说的姆诗就是一只很丑陋的母猴。
“我们干脆现在就出发。”
“到哪里去?”
“为赫亚氏报仇去。”
“不仅仅只是想报仇吧?”
“也想抓几个女子来。”
“几个够吗?”
“当然不够。”狃库恍惚间看见了哈弗氏俄祖尕穿着皮坎肩大衣,随意活动两下奇宽的肩膀。
“还不一定能抓来呢?”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凉气。
他带着狃库氏去了。他们从拉磨可迪出发,背上干粮、水果、烟熏成腊肉的麂子肉。他们带上大刀、长矛、棍棒等平时用来攻击或防卫的武器。他们走了一天。他们从秋天走进了冬天。他们看见雪花飘起来了。他们看见一路的雪花跳着第三世界的舞。有谚语说,瓦罗特克蝉鸣如猪嚎。赫亚氏的仇人哈弗氏就居住在离拉磨可迪不远的瓦罗特克。他们知道瓦罗特克与拉磨可迪就隔一座叫穆拉吉日的大山。穆拉吉日大山一天内可以变四次脸,三天内可以换一个季节。
“瓦罗特克离拉磨可迪不远。”
“嗯。”
“瓦罗特克与拉磨可迪就隔四个季节。”
“嗯。”狃库带领的队伍有三百来号人,以赫特为俄祖的赫亚支为主。
“隔九个季节也不怕。”姬死后,野猴支就由雅带领。野猴支主要以摘野果或看家守院为主。当时,赫亚支的俄祖赫特已是赫赫有名的带兵官。他带领以打仗或狩猎为主要任务的赫亚支每天训练。他把赫亚支训练得如猴般敏捷,如虎般勇猛。他对这个属于自己的世界信心十足。
“原以为拉磨可迪仅属于失望。”
“嗯。”
“现在知道了,拉磨可迪是属于幸福的。”
“嗯。”
“拉磨可迪四季如春。”
“对。”
“拉磨可迪的野果吃也吃不完。”
“是的。”
“拉磨可迪的野物们打也打不尽。”
“呵呵。”
“拉磨可迪的雪花只是季节的装饰。”他们瑟瑟发抖着想念。
他们一直走。走了三天三夜,他们从冬天走进了春天。他们看见穆拉吉日大山沟谷间的索玛花了。索玛花一大片一大片的,点缀着刚刚离去的冬天。他们看见野鸟们在树枝上无比喜悦地蹦来跳去。他们看见冬眠后揉着眼睛醒来的熊崽迷迷糊糊地寻找属于自己的食物。他们听见布谷鸟在山野间鸣叫了。他们听见布谷鸟是这样叫的:
我来自何方?我去向何方?
我不知道,风不知道,雨也不知道。
我在哭,在风里哭,在雨里哭,
为什么哭?天知道,我仍然不知道。
我不想笑,总是在笑,在云层里笑,
为什么笑?我还是不知道,
鬼也是不知道……
天空下起了雨。雨水在树叶间扑簌扑簌地唱歌。雨水让山路深一脚浅一脚。雨水让骑在卡卡背上的狃库兹莫心跳加速。
“一种危险正在到来。”
“什么危险?”
“看得见的危险。”
“是野兽么?”
“不是。”他们三百来号人。他们全被雨淋湿了。他们在泥泞的山路上疲惫不堪地行走。他们有一半人染上了风寒。他们的咳嗽声在穆拉吉日大山深处此起彼伏。他们的咳嗽声引来蜘蛛、蚂蚁、苍蝇等。他们当中有六个人被蜘蛛吃掉,三个人被蚂蚁吃掉,一个人被苍蝇吃掉。他们的情绪开始低落。他们的眼睛里盘旋着绝望的悬崖。
“我们翻不过穆拉吉日大山了?”
“不会。”
“本以为春天来了?”
“是来了。”
“我们可能越不过春天了?”
“坚持。”
“除了坚持?”
“相信吉尔。”
“吉尔会拯救我们?”
“我们自己会拯救自己。”
“神牌你带上了?”
“带上了。”狃库兹莫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他的心跳平稳了些。他看见野鸽一下接一下地咳嗽。他看见阿鲁堵一瘸一拐,在卡卡前面走着走着就倒了下去。
“老爷,我不行了。”
“头晕么?”
“嗯。”
“全身发软?”
“嗯。”
“呼吸也困难?”
“就是啊!”阿鲁堵脖子一歪,就闭上了眼。
“他睡着了。”
“他看不到赫亚氏打败哈弗氏了。”
“他的那一眼,就交给野鸽吧。”
“交给我也可以的,老爷。”赫特跑上前来。他的头上戴着一顶斗篷。他全身裹着优质的兽皮。他的腿脖子沾满乌黑的泥巴。
“还是过了这个春天再说吧。”狃库兹莫语重心长地说,“春天过后还有夏天,我们的路还很长。”
“也是。”他们淋着春天的蒙蒙细雨,从穆拉吉日大山深处走来走去。他们走了三天三夜。他们从春天走到了夏天。穆拉吉日大山云雾升腾。他们在箭竹林里穿梭。他们在荆棘丛中急行。他们的上衣短褂与麻布大裤被刺钩划破。他们的手臂、腿脚等留下了条条血痕。太阳在头顶枝繁叶茂的大树上摇晃。他们唉声叹气。他们被一群一群的野蚊子围攻。他们被一群一群的野蜂蜇伤。他们被豺狼追逐。他们在狼狈不堪中还染上了痢疾。
“我们已经死了一半了。”
“可秋天还没到哩。”
“我们翻不过穆拉吉日大山了。”
“不会。”
“我们有吉尔。”狃库兹莫胯下的卡卡也老了。它走路越来越缓慢。它金黄色的虎毛没了光彩。它发呆的时间也越来越多了。
“我可能要走了。”
“你梦见鲁的次数多了?”
“嗯。”卡卡说完,轰隆一声跪倒在林地上喘着粗气。它的额头间早已没有了虎的霸气。
“你只是为了兑现母亲的诺言。”
“嗯。”
狃库兹莫从卡卡身上下来。他提起脚把柔软的草鞋轻轻地踩在了地面上。他躬下身来深情地抱住了卡卡的虎头。
“我不恨你。”
“嗯。”
“母亲说我不能恨你。”
“你真好。”
“你的母亲也好。”狃库兹莫想到自己用具有神秘力量的神牌戳死了鲁,又剥下鲁的皮。他觉得自己有点残忍。他的心开始内疚。
“你不要太内疚。”
“嗯。”
“一切都是神灵安排的。”卡卡说完就闭上了眼睛。它睡了。它的一生一世就这样从白天走进黑夜了。
“路还是需要往前走的。”三百来号人只剩一百号人了。狃库兹莫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指挥狃库氏土葬了卡卡。他们又继续往前走。他们觉得走了整整一个世纪,但还是没翻过穆拉吉日大山。
“这不是一座山。”
“嗯。”
“生命在洗涤自己的色彩。”
“嗯。”
“假如穆拉吉日大山没有路了,我们便是自己的路。”
“是的。”狃库兹莫没想到狃库氏一瞬间长大了。他们变得很懂事。他们看穿了生命的经度与纬度。他们在死亡中读懂了自己。他们在读懂自己的同时读懂了爱的轮回、恨的突兀。他们坦然了。他们已不再害怕生老病死。他们还没有翻出穆拉吉日,但已经翻越自己了。
“一个人的一生,差不多要的也就是翻越自己。”
“对。”
“流淌的希望与执著是头顶上盘旋的鹰。”
“可以这样说。”
“用泣血的文字堆积的大山其实就是前世的呼吸。”
“说得太好了!”狃库兹莫在自我翻越中渐渐老了。他带领狃库氏一直走。他不知道前方的道路属于谁。他不知道所谓的行走意味着什么。他心揣自己的吉尔。他渐渐迷惘了。
“蚂蟥在夏日的森林中隐藏。”狃库兹莫染了点风寒。他摸着插在腰间的神牌有点不安。
“死神的脚步在挪动。”他轻轻地说。他看见了另一个自己在望路兴叹。
“阳光倒是很好,但路不会自己停下来。”他昏睡了过去。他仿佛也从白天走进黑夜了。
第六章 接二连三
太阳在茂密的原始森林上空自由自在地来来去去。世界一片安宁。惶惶中,狃库兹莫躺倒在一棵槭树下。他躺着。狃库氏们站在枝叶茂密的槭树下悲凄地东张西望着。
“天哪,咋办?!”
狃库氏们的眼睛齐刷刷地望着天上自由自在地来来去去的太阳。
“还能咋办?”
狃库兹莫在半睡半醒间念出一段经文:
露珠在一隅独坐
看破一切的老人
让行走一路的故事
离析分崩。夜星回巡
蹦逐歪斜的淫虫唱着久远的丧歌
石器时代的私奔
麻子提灯来寻
画出的龙和虎不如一只鸡
换来的幸福
实际上是浓云一箕
他念着。他的双手突然间颤抖了一下。他触摸到了腰间藏着的画有神秘符号的神牌。
他从白天进到黑夜的中间醒了。
“没有梦的人生或只有梦的人生都注定虚无缥缈。”他的全身上下充满了神秘的力量。
“人生是跨越艰难险阻的风。”他抬起脑袋。
“人的前世里有拦不住的浮尘。”他站了起来。
“我们只有四十九号人了。”
“不怕。”
“翻过了穆拉吉日,好事将接二连三。”
“嗯。”
“好事里有水灵灵的女人?”野鸽才四十八岁,却已很老。他的眼窝深陷。他的鼻翼在生命的皱褶中枯萎。他用仅有的手臂抱着自己的宝剑,就像想着自己的女人。
“你们也想女人?”
“想。”
他们在自己的“想”中翻过了穆拉吉日大山。他们在自己的“想”中走进了第一个村庄。
“前面就是‘想。”
“‘想在前面。”
“我们的‘想也在想我们?”
“那得问‘想。”他们已经不再是先前的狃库氏。他们头发蓬乱,衣裳褴褛。他们瘦黑的脸上死亡的色彩时隐时现。他们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量向前爬行。
“我们的爬行就像一首久远的歌。”他们在自己的“想”前轻轻地唱出了这首久远的歌:
哥哥姆惹哟,
一大清早赶羊上山坡,
中午时分太阳烈,
豺狼跑进羊群间,
下午时分豺狼把羊咬,
哥哥姆惹跑去撵豺狼,
豺狼进山林,
羊群收回圈。
哥哥姆惹哟,
一大清早赶猪上沼泽,
中午时分太阳烈,
虎豹跑进猪群间,
下午时分虎豹把猪咬,
哥哥姆惹跑去撵虎豹,
虎豹进山谷,
猪群收回圈。
哥哥姆惹哟,
一大清早赶鸡上菜园,
中午时分太阳烈,
山鹰跑进鸡群间,
下午时分山鹰把鸡叼,
哥哥姆惹跑去撵山鹰,
山鹰飞上天,
鸡群收回圈……
他们唱着。他们的“想”便从自己的村庄里跑了出来。他们的“想”用自己的美丽芬芳接住了久远的歌。他们的“想”包围了他们。
“幻境么?”洁白的梨花一大片一大片的,散落在村庄的每个角落。“咿咿嗡嗡” 的蜜蜂在花丛间快乐地飞舞。蜜蜂的翅膀扇动着生命的美,也煽动着生命的无奈。一地金黄的阳光灿烂柔和,用多情的脸面紧贴大地的胸膛。它在感受大地的仁慈与宽爱。一群一群的母鸡带着小鸡在屋前屋后捉虫,黑色的母猪带着猪崽在墙角根睡觉。一只黄狗蹲卧在一棵古老的梨树根下守候。它的眼睛里没有战争。
“穆拉吉日大山是传说吗?”
“当你活着,你本来就是传说。”狃库兹莫和狃库氏被他们的“想”扶进了村庄。他们的“想”一个个如花似玉。他们的“想”两眼吹着欲望的风。他们的“想”给他们洗了澡,梳了头,换上崭新的衣裳。他们的“想”给他们煮了最可口的食物。
“你们是神灵派来的?”
“不是。”
“你们长得那么漂亮,是对现实不满?”
“咋会!”
“你们这个村庄叫美女寨?”
“不是。我们的村庄叫斯耷博西。”
“就因为有一大片的梨树?”
“是的。”他们的“想”告诉他们,在她们还未满八九岁时,她们的父亲、叔叔、哥哥等就出门打仗去了。她们的母亲们等了三年零三月。她们的母亲们望穿秋水,相思成疾。她们实在等不下去了,便带着拐杖去寻找了。母亲们走后,她们一年年长大了。斯耷博西的梨树花开一年年,她们躁动的妙龄少女情怀跟着蜜蜂飞舞、蝴蝶蹁跹。她们让斯耷博西变成与世隔绝的女儿村。她们让翻过穆拉吉日大山的狃库兹莫和狃库氏眼花缭乱、心慌意乱。她们让狃库兹莫找到了自己。她们让野鸽找到了自己。她们让赫特找到了自己。她们让每一个狃库氏都属于自己的同时属于了她们。
“你们真好!”
“我们本来就好。”
“你们的身材是山林里笔直的泡桐树?”
“嗯。”
“你们胸口上藏着的两只可爱的小白兔是月亮上下来的?”
“可能。”
“你们薄薄的嘴唇是纸片做的?”
“呵呵。”
“你们迷人的眼睛是天上的星辰?”
“哈哈。”
“你们让人有种犯罪感。”
“不怕。”
“你们就等人来犯罪?”
“差不多。”
狃库兹莫忘记了雅,也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兹莫。他让野鸽为他挑选最漂亮的“想”。他让赫特站在门口为他把风。
“你叫什么名字?”
“腊莉。”
“你父母取的?”
“不是,我自己取的。”
“衣服裹在你的身上就像一幅最美的画。”
“也不只是为了画画。”
“你的身子骨像棉花一样柔软。”
“也不只是为了柔软。”
“你的皮肤如蛋壳般洁白光滑。”
“你的也是。”
“你的脸好红好烫。”
“嗯。”
“你的乳房像两座移动的圆圆的山峰。”
“是你的眼晃动了?”
“呵呵。”
“你的小兄弟撑破裤子了。”
“嗯。”
“你的身体好结实,我喜欢。”
“是么?”
“你喜欢过的女人不少吧?”
“也不算多。”
“有好多?”
“也就三五个。”
“你以后会有九百九十九个的。”
“那样我可消受不起。”
“你会消受得起的。”
“呵呵!”
“你的眼睛深处刻写着吉尔。”
“必须的。”
“当你抱住想入非非的女人,你的‘想就是吉尔。”
“嘿嘿!”
“我都光了,你还不光。”
“我也光……光……”狃库兹莫抚摸着腊莉性感饱满的肉体。他六神无主地褪掉自己的裤子,脱掉了自己的衣裳。
“当我全光了的时候,你最想做什么?”
“你猜?”
“你想在我身上弹唱一曲属于山野的歌。”
“不是。”
“你想在我肥沃的黑土地上种植自己的缘。”
“也不是。”
“你想在我欲望十足的眼睛里摄走足够的睡眠。”
“你错了!”
“你只想让我包围你,像大海一样。”
“我还想让你拍打我,像海浪一样。”
“最好有神秘的鱼虾在大海深处游来游去!”
“必须的。”他进入了她的身体。她开始快乐地喊叫。她像一只洁白的海鸥,在他给予的大海深处张开翅膀,浮浮荡荡,疯疯癫癫。她的疯狂穿过吉尔。他所谓的神牌被丢弃在一边。
“不要管它。”
“嗯。”
“它只是一块杉木。”
“就是。”
“我们好好地爱。”
“嗯。”
“让它干嫉妒。”
“呵呵!”他们在对方的身体上疯狂地索取,也疯狂地给予。他们让整个世界摇摇晃晃。他们在致死的疯狂中嘲弄神牌。仿佛翻过了穆拉吉日大山,走进了斯耷博西,神牌便不是神牌。
“你也想睡上来?”
“嗯。”
“你是骑马高手?”
“对。”
“我算选对人了。”
“嗯。”
“狃库氏到来之前是母马骑母马么?”
“不好意思说。”
“至少好意思做。”
“嘻嘻。”他们在大海的波涛中起起伏伏。他们身体里潜藏的每一头野兽都在嚎叫。他们的野兽咬破牢笼。他们的野兽在山涧的潺潺声中摇头晃脑。他们的野兽在属于自己的森林里狂奔。他们的野兽坚韧无比。他们的野兽上高山下河坝。他们的野兽在欲望的山坡上开花。他们的野兽在荒野里披荆斩棘。他们的野兽喘着粗气。他们的野兽口吐白沫。他们的野兽在天上飞飘。他们的野兽失去白天和黑夜。他们的野兽超越了生死。他们的野兽获得了新生。
“一个人没做过野兽就等于不是人。”
“嘻嘻。”他们从大海的波涛起伏中回归。他们从自己身体里潜藏的野兽嚎叫中回归。他们从野兽咬破牢笼里回归。他们从野兽在山涧潺潺声中摇头晃脑里回归。他们从在属于自己的森林里狂奔的野兽中回归。他们从野兽的坚韧无比中回归。他们从野兽的上高山下河坝中回归。他们从在山坡上开花的野兽欲望里回归。他们从荒野里披荆斩棘的野兽里回归。他们从野兽的粗气里回归。他们从野兽的口吐白沫里回归。他们从在天上飞飘的野兽里回归。他们从失去白天和黑夜的野兽里回归。他们从超越了生死的野兽里回归。他们从获得了新生的野兽里回归。
“一个人离开母体后就已在回归的路上了。”
“嘻嘻。”他们回归了。他们意犹未尽。
“还想把你淹没!”
“渴望着哩。”狃库兹莫全身被抽掉骨架般没有一丝力气了。他还是不甘心。他还在渴望着。
“你的身体会听你的话么?”腊莉用饱满的双乳粗野地触碰着狃库兹莫力不从心的脸。她眼睛里的欲望风起云涌。
“应该听话的。假如非要听话不可!”
“也不一定非听话不可。”她从粗野变得温柔。她用细长的手指抚摸着他的脊背。他把一张中秋皓月的脸紧贴在她的胸膛上。
“三天三夜了,老爷。”挑选最漂亮的“想”的野鸽选出腊莉后,又选自己的“想”并享受自己的“想”去了。把风的赫特却一直站在门口。
“你还把风啊!”
“嗯。”
“你把谁的风呢?”
“你的。”
“哦,对的,你辛苦了!”
“不辛苦。”
“你在外面听得热血澎湃吧?”
“还好。”
“坚持得住?”
“嗯。”
“你还是想找自己的‘想吧。”
“这样好么?”
“好。”
把风的赫特高高兴兴地跑出院子去了。
“我们是行走的梨花。”斯耷博西村庄坐落在穆拉吉日大山南面,地处二半山,阳光充足,气候温和,农作物主要有玉米、马铃薯、甜荞等。一棵棵迎风挺立的高大的梨树是斯耷博西村庄里最美的风景。每年到了梨树花开的时节,整片村庄就被洁白无瑕的梨花和“咿咿喔喔”的蜜蜂包围着。你若在这个季节走进这片村庄,你感受到的不是惊讶,而是震撼。你会觉得自己走进梨树的天国来了。梨花丛中飞舞的蜜蜂在唱着天国里没有忧伤和疾苦的歌。梨花丛里走来的姑娘,一个个貌若天仙。她们的眼睛里没有战争。她们的举动里没有矜持。她们用原初的欲望展示自己的爱。她们用原初的胴体赐予自己的情。
“你们是神灵走失的狐狸。”狃库氏在斯耷博西独有的梨花丛中过完了自己一生中独有的春天。
“我们要去的地方叫瓦罗特克。”他们想。所谓的瓦罗特克,与拉磨可迪只隔穆拉吉日大山,与斯耷博西却隔了九十九条河。
“我们将涉过九十九条河。”
“不怕。”
“我们将离开斯耷博西芳香四溢的梨花。”
“也不怕。”
“你们不要依依不舍。”腊莉的心无比从容。
“嗯。”狃库氏“嗯”着,四十九双鹰眼里却装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舍。
“我们感谢你们。”
“我们也是。”
“我们会回来看望你们的。”
“嗯。”太阳明晃晃的,在斯耷博西村庄四周像大海般涌动。野蝉嘶鸣在离别者的心绪中,拉长了淡淡的幽怨。
狃库兹莫带着四十九号狃库氏走了。
他们多情的灵魂在斯耷博西曲折的山路上犹犹豫豫。
他们看见自己的灵魂哭了。
他们走了九个月零九天。他们来到瓦果以莫。
瓦果以莫是一条两丈宽的河。它夹裹在大山的皱褶里,两边是野猴见了也害怕的悬崖峭壁。由于时值盛夏,瓦果以莫正泛着洁白的浪花。
“我们该怎样涉过河去?”狃库氏在汹涌澎湃地向前奔流的瓦果以莫河边犯愁。
“河神会把我们抓去当美餐的。”他们站在瓦果以莫“轰隆轰隆” 的悲鸣中沉思,“水流湍急,我们根本过不去。”
“抓住岸这边的藤条晃过去,行么?”
“也不行,河道太宽。”河的两岸长有手臂般粗壮的藤条。由于是盛夏,藤条上长满巴掌大小的墨绿色的叶片。赫特砍下一根藤条。他把藤条拴在岸这边悬崖上方生长的一棵泡桐树上试了试。他没有成功。他不但没成功,还差点把自己甩到瓦果以莫河流里去。
“咋办,老爷?”
“顺着河流往上走。”
“找渡口么?”
“差不多吧。”狃库兹莫的眼睛里并不只有肯定。当然,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每天会遇到的都是无法肯定的事。只要你还活着,谁也无法肯定自己的下一个眨眼间会遇到什么。
“会遇到美女。”
“你就知道美女。”野鸽本以为自己翻不过穆拉吉日大山。他本以为自己的老命会葬送在斯耷博西的梨花丛里。他的“本以为”并没有实现。
“你倒长了二十岁。”狃库兹莫看着野鸽缺了的那条手臂不真不假地说。
“必须的。”他们顺着河流往上走。河流顺着山坡沟谷转圈圈,他们也跟着转圈圈。他们又走了九个月零九天。
“所谓的渡口只是个美丽的传说?”
“不是。”
“你肯定?”
“肯定。”
“为什么肯定?”
“只要是女人就会有生动活泼的乳房和神秘莫测的生殖器。”
“哈哈。”
“河流也一样。”
“就会有渡口?”
“嗯。”狃库兹莫做了一回神灵。他把神灵的语言通过自己的口传达给了迷惘的狃库氏。
“老爷就是老爷。”狃库氏感叹着。他们在河流的轰鸣声中睁大了眼睛。
“老爷!快看,村庄。”
“村庄?”狃库兹莫站在一根朽倒的杉木上凝目远眺,真的看到了一片炊烟袅袅的村庄。
“看来,我们可以好好地休息一下了。”
“不一定。”
“因为不是斯耷博西。”
“说得对。”赫特作为带兵官,表现出了自己对战事的敏锐。
“我们悄悄地摸上去。”狃库兹莫观察了一阵地势。他觉得那村庄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吃得下的菜。
“咋了?”那片村庄建在河道岸边,背后紧挨着一座寸草不生的光秃秃的悬崖。村庄前面只有一条狭小的岩路。如果四十九号人一起强攻,那肯定起不了大作用。而且,就算能攻下来,狃库氏也会损失惨重。狃库氏三百来号人已只剩四十九号人了。
“还是我和野鸽先前去探探情况吧。”
“这样很危险。”
“不这样还不是危险。”
“再说,怕危险的兹莫还算什么兹莫?!”狃库兹莫是真把自己当了兹莫的。他用自己的行动捍卫兹莫的尊严。
“也是。”
“这样吧,赫特带领其余的狃库氏隐藏在岩路这边的岩口。”
“嗯,这个没问题。老爷还有什么其他吩咐?”
“我和野鸽过去后,若一袋烟工夫后还没回来,你们就隐藏在这边呐喊。”
“我们不强攻进去?”
“嗯。”
“我们呐喊后,你们还是不回来咋办?”
“我们会回来的。”狃库兹莫深邃的眼窝里潜藏着不可知的力量。由于长途跋涉,他身上穿裹的光鲜亮丽的绸缎衣服又脏又破。他的头发凌乱,像一团鸡窝。他精致的草鞋早已穿烂,不知丢到哪个山路边的歇脚地上了。他形象欠佳,但坚忍不拔的意志力和超常的自信力没有失去。他带着身上穿着羊皮坎肩和麻布大脚裤的失去了一条手臂的野鸽前去了。岩路差不多有三块地那么长,他们停停走走,细心观察着沿路两边的地形。他们还没走到村庄里,一只凶猛异常的花豹便像箭一样前来迎接。
“野鸽,躲在我身后。”
“不,老爷!”
“听话!不然来不及了。”狃库兹莫把野鸽拉开,站在了狭小岩路的最前面。
“我可以为你死!”
“你应该为我活。”狃库兹莫迅速从腰间取出钢刀。他在狭小的岩路中间拉开了自卫的架势。
“老爷,你有吉尔。”
“嗯,对,我咋个忘记了呢?”
“肯定因为女人。”花豹居然也说话了。它说了话,却没有放弃进攻。它奔跑中飞快跃起,欲直取狃库兹莫的脖颈。
“你才因为女人!”狃库兹莫把所有的力量汇聚在钢刀的刀刃上,向来势迅猛的花豹头上劈下。
“叮——当!”花豹的脑袋一偏,钢刀的锋利与豹牙的坚硬亲吻在一起,不失时机地冒出了爱的火花。
“好坚硬的牙齿!”狃库兹莫汇聚所有力量的钢刀并没有劈落花豹的牙。
“你的钢刀也不赖。”花豹从空中打了个漂亮的弧线。
“叮叮叮!当当当!”花豹并没有落下地来。它的后脚在一旁的悬崖上只是一点,又继续强取狃库兹莫的咽喉。
“你他妈的还真不怕死?!”狃库兹莫在自卫中被逼退了三步。他的钢刀在迎击花豹坚硬的牙齿中居然缺了九个小口。
“这条岩路本来就是我的。”花豹的牙齿在进攻中也受了损伤。它的嘴角边泛动着殷红的血丝。它在空中打了几个漂亮的弧线后,终于一脸不甘地落下地来。
“你的就是我的。”
“你自己的呢?”
“我的还是我的。”狃库兹莫和花豹用一丈的距离进行了对话。
“这条路生来就是我的。”
“这条路叫豹路?”
“你说对了!”
“你祖先开辟出来的?”
“差不多可以这么说。”花豹在喘着粗气。它在喘气中打量起狃库兹莫。它看出了狃库兹莫背后隐藏的神秘力量与神圣光环。
“你是毕摩?”
“嗯。”
“你有《百禽经》、《猛兽经》、《草木经》等。”
“嗯。”
“我还自创了《石拳经》、《铁钻经》等。”
“你这么厉害?”
“也不是很厉害!”在花豹的惊讶与夸奖里,狃库兹莫生出几分自谦。他看到花豹的眼睛里掩藏着几分神性。
“你的胯下有一只神虎。”
“神虎?”
“一只金色花纹的神虎。”花豹的呼吸平稳了些。它认认真真地观察了站在一丈开外的狃库兹莫的下体。它看出了狃库兹莫胯间那微微发抖的东西其实是一只虎。
“你说的是卡卡。”狃库兹莫重新拉好架势。他把钢刀横在眉前做起了防御的动作。
“我不知道你的卡卡,但我可以这样给你说,只要你打败了我,以后我的灵魂也会跟着你做你身后的大山。”
“好啊!那就来吧。”狃库兹莫说着,在心底里悄悄地念起了《狐狸一般红》:
“上升的黑云断臂。翅膀凝重在天空中。虚脱的族谱牵扯好斗的狼。现实深处,痢疾在潜游,助长腐朽的讴歌,让慷慨抖颤。谁的绝望在快乐里抽芽,谁在甜美的图案间时时回头?一阵魔雨在无奈中翻动前世的歌……”他默念着。他的钢刀嘶鸣出生命的赞歌。他那长途跋涉而疲惫不堪的身子高大了起来。
“你在喉咙下面叽里咕噜什么?”
“没什么。”
“我的头有点晕。”
“说明轮到我来进攻了。”狃库兹莫的脸庞上显出了冷峻。他举起钢刀腾空而起,使出所有的力量从空中向花豹劈去。
“当!”花豹往左一闪,钢刀砍在悬崖上。
“我还第一次被进攻。”花豹从一块岩石上跳起,变躲闪为进攻。它把自己所有的武器——牙齿、爪子等全部用上。它咬住了钢刀。它的四肢胡乱踢抓。它想夺去狃库兹莫手中的钢刀。
“请你看看,我有吉尔。”狃库兹莫慌乱间摸到了神牌。他把神牌往前一送,正好送进了花豹的心窝里。
“呜——”花豹张开大嘴一声悲鸣。它放开了钢刀。它心脏里储存的滚烫血液顺着神牌与狃库兹莫的手臂流了下来。
“你是我身后隐藏的那座大山。”
“也只有这样了。”花豹从空中跌落在岩路上。它闭上了死灰色的眼睛。
“好险,老爷!”野鸽五十六岁的眼睛里闪出幸运的光。他从狃库兹莫背后跑了过来。
“你把花豹的尸体挂在悬岩上。”
“嗯。”
他们继续前行。
他们顺着岩路东拐西弯,终于走至村庄口。
他们看到了一片属于天上的村庄:住户不多,也就二十来户。房子是原木搭建的,上面盖着焦黄的茅草,框架不大,结构却十分坚固。二十来座茅草房井然有序地布置在河水此岸凸出来的悬崖上,从远处看,就像一座悬空的神话。村庄中间有高大的核桃树。核桃树上挂满了喜鹊用枯树枝搭建的窝。此刻,几只花喜鹊正站在自己的窝边叫唤:
“喳喳喳!好事来了!”
“什么好事来了?”
“你问喜鹊。”狃库兹莫带着野鸽走进村庄。他们在村庄里没有发现什么危险的信号。黑母猪带着小猪崽走在石堆旁拱食,黄母鸡带着白鸡崽在草丛里捉虫。
“村庄一片安宁和谐。”
“假象。”狃库兹莫和野鸽刚走至第一座茅草房前,就有阴森森的刀剑在看不见的地方走来走去。
“出来吧,我们只是过路的!”狃库兹莫的话音刚落,三条牛高马大的黑脸大汉就手执钢叉从茅草屋背后走了出来。
“真的只是过路?”
“嗯。”
“我看不像。”站在中间鼻子上面有颗黑痣的大汉握紧了钢叉。
“这个是豹血。”狃库兹莫抬了抬手腕,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解释了一番。
“你们两个杀死了神豹?”
“是的。”
“确切地说,是他一个人杀死的。”
“我看也是,你一个断臂的。”站在中间的大汉轻蔑地冷笑一下,瞟了野鸽一眼。
“神豹是你们的?”
“可以算是。”
“什么叫可以算是?”
“因为以前不是。”右边站着脑门上盘着一大坨焦黑污脏的天菩萨的黑脸大汉解释说,“我们和神豹以前是仇人。”
“此话怎讲?”
“十年前,我们来到日阔瓦昔。我们有一百多号人。我们的队伍浩浩荡荡。我们要到山那边去攻打拉磨可迪。”
“你们和拉磨可迪有仇?”
“也不是。”
“你们听说拉磨可迪有挖不完的金子银子?”
“更不是。”
“那为什么?”
“你们还记得提姆氏吧?”
“记得。”
“所谓的提姆氏,其实指的就是居住在壑史加古的提姆三兄弟。”
“他们三兄弟以凶狠和恶毒著称。”
“就是。”
“你们把他们全杀了?”
“主要是他们要来杀我们。”野鸽上前一步。他想起狃库氏在那场厮杀中死伤一半。他的心中恨意横生。
“我们的俄祖叫可宇。我们的俄祖是提姆氏的舅舅。”
“原来是这样。”
“我们来到日阔瓦昔,也就是现在这个悬在河岸悬崖中间的村庄。当时,我们和日阔瓦昔打了一仗。”
“噢?”
“日阔瓦昔居住的拉因氏与拉磨可迪居住的赫亚氏原来是老表弟兄。“
“呵呵。”
“你们胜了。”
“嗯。”
“我们把日阔瓦昔所有的男人屠杀殆尽。我们原以为一路风风火火打到拉磨可迪。”
“后来因为神豹的缘故?”
“是的。”
“日阔瓦昔背后的岩路,狭小而曲折。那里有一只花豹,传说是被拉因氏长年累月当作神灵供奉起来的。”
“你们遭到了花豹的袭击。”
“是的。”
“我们百来号人当天晚上就被咬死了一大半。”
“那么厉害?”
“可以说不可想象。”
“后来就变成你们的神豹了?”
“第二天俄祖可宇带领我们捕杀花豹。”
“你们又死伤一大半?”
“对。”
“我们就剩下九条大汉。我们与花豹僵持了五年。”
“你们最后选择和平共处。”
“是的。”
“花豹成为你们的守护者。”
“是的。”三条大汉的眼睛里流露出杀气。
“你们要为自己的守护者报仇?”
“肯定的。”三条大汉手执钢叉一步步逼近。
“让我来吧,老爷。”野鸽拉好了厮杀的架势。
“你能行么?”
“行!”野鸽单手提矛,一脸刚毅。
“那好。你不行时,提前说一声。”狃库兹莫站在了村道上方的一块石包上。他看着野鸽单手提着长矛与步步逼近的三位大汉打在了一起。
三位大汉的钢叉像魔鬼的爪子,又尖又长,从三个不同的方向直取野鸽的要害之处。野鸽呢,单手提着长矛,挥舞起来却也运用自如。他面对三把气势汹汹的钢叉,没有一点胆怯的意思。他把长矛挥舞成横竖弯钩、点折撇捺。他让三位大汉的进攻每每落空。
“独臂也不简单。”
“肯定的。”野鸽想到自己曾经也是俄祖,他高傲的心态又上来了。
“你还是送命吧!”三位黑脸大汉接二连三地进攻。他们的钢叉带着风声。他们使出了所有的力量。
“糟糕!”野鸽看见三把钢叉变成了三条毒蛇。他感受到了自己即将死亡的气息。
“咚当!”
“啊哞……”脑门上盘着一大坨焦黑污脏的天菩萨的黑脸大汉在进攻中被野鸽直直地刺中心脏。
“你……你……你……”鼻子上面有颗黑痣的大汉欲叉刺野鸽的大腿,却也被长矛迎刺个正着。
“你什么你?!”野鸽抽回了长矛。
“轰隆!”鼻子上面有颗黑痣的大汉软软地倒了下来。
“看叉!”最后一位黑脸大汉看到自己的两个同伴相继倒下了,便直接迎向野鸽的长矛口。
“找死!”野鸽的长矛毫不犹豫。他一个反手便刺中了黑脸大汉的肚子。
“一起死!”黑脸大汉并没有避让。他看着野鸽的长矛插进了自己的肚子,便也把自己的钢叉送出。他的钢叉正好叉住了野鸽的右腿。
“猛士!真正的猛士!”狃库兹莫站在石包上看得惊呆。他本来要上去帮野鸽一把的,但没有。他从心底里敬佩黑脸大汉视死如归的精神。
“好看么,老爷?”
“好看。”
“我受伤了。”
“看到了的。”狃库兹莫从石包上下来,一脚踢开了死了还紧紧抓住钢叉的黑脸大汉。他把钢叉从野鸽的右腿上拔出。
“这条腿不会就这样废了吧?”
“不会的。”狃库兹莫给野鸽上了一点自制的创伤药。
“按三位黑脸大汉说的,村庄里应该还藏有六位。”
“是的。”狃库兹莫把野鸽扶起来靠着一块石包。
“不过不怕,还有我哩。”他们正说话间,六位大汉便从村庄里飞跑了过来。
“你们两个干的?”
“我一个人干的。”
“你一个人?”六位大汉身材魁梧,脸膛油黑。他们的眼睛拳头般大小。他们穿着六件焦黄的羊毛毡衣。他们中五个手执钢叉,一个挥舞一把大刀。他们说起话来如打雷般响亮。
“你们没看到他都受伤了么?”狃库兹莫把钢刀取在手中。
“但他仅有一条手臂。”挥舞一把大刀的大汉差不多四十来岁。他的左脸上有一块被抓过的伤痕。他看了看已被野鸽刺死的三位黑脸大汉,用怀疑的眼光把受了伤的野鸽盯着。
“但事实就在眼前。”
“也是。”
“你叫可宇?”
“嗯。”挥舞一把大刀的大汉回答。
“你呢?”
“狃库兹莫。”
“你就是狃库氏的兹莫?”
“自封的。”
“呵呵!”可宇的眼睛里流露出不屑,“你倒是诚实。如果可以自封,我也是兹莫。”
“在古远的过去或长远的将来,大家都必定是自己的兹莫。”
“你说话真有趣。”
“我一直有趣。”狃库兹莫整理了一下自己破破烂烂的衣裳。他的钢刀紧握在右手上。他侧了侧脸,从亮晃的刀面上看到了狼狈不堪的自己。
“你不是很狼狈。”
“呵呵。”
“我不是安慰你。”
“嘿嘿。”
“我们本来是来找你们的。”
“知道。”
“你们自己送上门来了。”
“必须的。”
“那你还是先看看这五个兄弟的钢叉吧。”
“也可以。”狃库兹莫的眼睛里飞翔出暴力。
“那就来吧!”五位大汉紧握钢叉向狃库兹莫扑来。
“来就来!”狃库兹莫挥起钢刀和五位大汉打在一起。他们一长一短,各有优势。狃库兹莫的钢刀灵巧、快速,攻中有防,防中有攻。五位大汉的钢叉保持距离,互相配合。他们打斗了一袋烟的工夫。他们并没有分出胜负。
“咿咿——咿!呜呜——呜!”在狭小岩路的那边,赫特带领的狃库氏开始呐喊。
“你们后面还有大队伍?”在打斗中,五位大汉听到岩那边传来的呐喊,手脚开始慌乱。
“没有。这个真没有。”狃库兹莫故意隐瞒。
“真有。我们都听见了的。”五位大汉的心中更加慌张。他们在慌慌张张中欲快速结束打斗,哪知正好露出破绽,被狃库兹莫抓个正着。
“魔鬼在呼唤你们。”狃库兹莫的钢刀带着弧线飞了出去,在五位大汉的脖子周围不偏不倚地转了一圈。
“呜呼!”五位大汉的钢叉“咣当”落地。他们狐疑地望了狃库兹莫整整半袋烟的工夫。他们的头颅从自己的肩膀上不服气地滚落了下来。
“生死亦是一瞬间。”
“嗯。”
“你可以主动屈服?”
“不可以。”可宇一度不屑的眼睛里流露出恐惧。
“就因为提姆氏?”
“现在不仅是提姆氏了。”
“这个也是。”
“有个事情可能需要告诉你。”
“你说。”
“日阔瓦昔居住的拉因氏与拉磨可迪居住的赫亚氏是老表弟兄。”
“这个知道的。”
“你们杀害了拉因氏所有的男丁。”
“这是事实。”
“他就是赫亚氏曾经的俄祖野鸽。”狃库兹莫指了指靠着石包站着的野鸽。
“看来我们是天注定的相互的仇人。
“嗯。”他们说话间,岩那边的呐喊又开始了。
“你们杀不了我。”
“你有吉尔?”
“没有。”
“我会杀了自己。”可宇摸了摸左脸上被抓过的伤痕,咆哮一声,把自己的大刀送进了自己的胸膛。
“便宜了这厮。”
“就是。应该让他暴尸荒野,让其灵魂永远回不了先祖的领地。”一群十八九岁的姑娘从村庄里怒气冲冲地跑出来。
“你们是拉因氏的女儿?”
“嗯。”
“可宇是你们的大仇人?”
“嗯。”
“知道他是谁吗?”狃库兹莫指着野鸽。
“不知道。”
“他就是你们的表哥野鸽。”
“真的?”
“真的。”
她们一个个如花似玉。她们正好有十五个人。她们把野鸽围在中间。
“他们把拉因氏的男丁全杀了。”
“刚知道了。”
“表哥,你真好!”
“其实你们也是为了赫亚氏。”
“咿咿——咿!呜呜——呜!”赫特带领的狃库氏又在岩那边呐喊。
“你们还有人?”
“是的。”狃库兹莫站在一块高凸的石包上向岩路那边吹了两声口哨。
“你们是打算去征战的么?”
“是的。我们打算到瓦罗特克去找赫亚氏的仇人哈弗氏报杀子夺妻之仇。”
“你们出发时应该人多吧?”
“是的。我们出发时有三百来号人。”狃库兹莫想起倒在穆拉吉日大山不会再醒来了的两百来号狃库氏,心中不免泛起丝丝悲伤。
“老爷,我们来了。”他们说话间,赫特已带领狃库氏到了。他们看见了发生在眼前的一切。他们看见了被野鸽刺死的三位黑脸大汉一个向后仰着,两个向前扑着。他们看见了被狃库兹莫砍去头颅的五条大汉齐刷刷往后倒下。他们还看见可宇抱着自己的大刀口吐鲜血脚掌一蹬一蹬的,似乎并不怎么想死。
“他们都是你们两个杀的?”
“有一个是自杀的。”
“这些花一样的姑娘是他们给你们的奖励?”
“不是。”
“她们是野鸽的表妹,也是你们的表妹。”
“天哪!一、二、三……”
“为啥十五个都长得这么美?”
“你问风。”
“风?”
“这里的风把她们吹得那么美的。”
“是么?”
“是的。”站在中间年龄稍长一点的漂亮姑娘羞涩一笑。她叫尕马。她刚满十九岁。她的皮肤光滑白嫩。她的眼睛明亮似雪。她在这群姑娘中是大姐大。
“那么肯定?”
“肯定。”
“我们还有更美的。”她旁边站着一位纯真无邪的小姑娘。她叫支乍。她才十六岁。她在这群姑娘中是最小的。她小小的身材就像初春的杨柳,虽有些青嫩,却也具备了亭亭玉立的可能性。
“还有更美的?”
“是的。”
“她在哪里?”
“在这里。”一位盛装打扮的女人从村庄中间平坦的小路上走了出来。她的身后带着八个同样盛装打扮的女人。她们差不多二十七八岁。
“我叫朴野姆。”
“噢?”
“我就是更美的。”她听说狃库氏中一大部分是赫亚氏。她听说野鸽就是传说中她们的父辈为他而死的表哥。她十年的悲惨生活又重新汇聚到了脑子里。她一边回忆着自己的悲惨生活一边紧抱着野鸽无比悲切地哭。
“朴野姆,一切都过去了。”
“我不是哭,我是高兴!”日阔瓦昔居住的拉因氏的女儿就剩下了二十三个。朴野姆是最美的,也是年龄最大的。她十七八岁就被可宇奸污了。与她差不多的七个姐妹也被可宇的手下奸污了。她们吞咽绵长的仇恨与极深的耻辱活着。她们在日阔瓦昔辛勤地播种苦荞、收割苦荞。她们把十五位六七岁的妹妹一个个抚养长大。她们活着,其实也不是为了什么。她们就希望看到可宇被收拾的那天。
“现在好了。”
“终于看到可宇被杀死了。”
“是的。”朴野姆抹干了眼泪。她看了一眼狃库兹莫。她发现狃库兹莫的眼睛里流露出对女人的渴望。
“我们进村庄吧!”
“嗯,好的。”狃库兹莫叫赫特带几个人把可宇等九个人的尸体处理了。
“走吧,我们将用最好的东西招待你们。”朴野姆把狃库兹莫、野鸽和余下的狃库氏带进村庄。她知道狃库氏此刻最想要什么招待。她把狃库氏两人一组地安排给了自己的姐妹。她叫自己的姐妹一定要招待好狃库氏。她自己把狃库兹莫和野鸽带走。她用悬岩下方背来的山泉水为狃库兹莫和野鸽洗了澡。她给狃库兹莫和野鸽每人找了一套新的衣裳。她给他们杀了一只养了三年的老母鸡。她把老母鸡的肉砍得大块大块的。她还给他们蒸了簸箕那么大的苦荞粑。她让他们饱饱的,暖暖的。
“你们还想什么?”
“我只想休息。”野鸽被钢叉刺伤的右腿有点疼痛。
“呵呵。”她把野鸽扶到了阁楼上。她给野鸽垫好了羊毛毡枕头,盖好了羊皮褥子。
“你呢?”她问狃库兹莫。
“我想想看。”狃库兹莫让朴野姆梳洗打扮一番后,变回酷酷的、高傲的自己了。他的眉宇间透着成熟男人才有的深不可测与坚韧果敢。他摸了摸自己的肚皮,也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他觉得好像也没有其他什么可想的了。
“你没有其他的想?”
“也不是。”
“你不要犹豫不决。”
“我没有。”
“你真有。”朴野姆的眼睛里有欲望的山鹰在飞来飞去。她直直地盯着狃库兹莫。她把狃库兹莫看得越来越不像一位兹莫。她把狃库兹莫看得如一团火般哔哔剥剥地燃烧。
“你把我看晕了!”
“真晕?”
“真晕。”
“晕到什么程度?”
“喝醉酒的程度。”狃库兹莫清瘦的额头间冒着豆大的汗珠。他的右手放在微微发抖的膝盖上,左手在不停地抹汗水。
“这是几根手指?”
“三根。”
“看来你确实有点醉。”朴野姆看着自己伸出的食指别有深意地笑。
“我知道我还想什么了。”
“你还想什么?”
“女人。”
“哦。”朴野姆饱满的胸部挺了挺。她看到狃库兹莫的眼睛里伸出两只鸟爪般枯瘦的手。她看见鸟爪般枯瘦的手在抓捏自己的乳房。
“你疼么?”
“不疼。”
“舒服?”
“就是。”
狃库兹莫从自己坐着的竹篾席上起来。他抱住朴野姆成熟性感的腰肢。他的下体胀鼓鼓的。他在朴野姆滚圆迷人的屁股后面一下一下地摩擦。
“我的身子如冰雪遇到火焰般融化了。”
“火焰自己也在融化哩。”
“一起融化么?”
“是的。”他们拥抱着。他们滚到大堂上方干净的竹篾席上。他们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脱下来了。他们在冰凉的竹篾席上面赤裸着身子滚来滚去。他们在对方的身上亲吻着。他们的双手紧紧地箍住对方。他们让自己的每一块肌肤都紧紧地贴近对方的身体。他们恨不得把自己挤压进对方的身体里。
“你进来吧!”
“真的?”
“真的。”
狃库兹莫进入了朴野姆的身体。他感觉朴野姆的身体像一个深不见底的火洞。他的根在火洞里一直探索、冲锋。他的灵魂想在朴野姆的火洞里寻找生命的尽头。他的灵魂并没有找到生命的尽头。火洞没有尽头,却有一浪高过一浪的海潮。他的根在海潮里像青蛙般跳来跳去。他的灵魂在潮起潮落中感受着生命的诚美。他看到了一片又一片的鲜花。他倒在鲜花丛中。他呼吸着鲜花间散发出来的馨香。他像蜜蜂一样咿咿嗡嗡地采蜜。他感到自己爆满。他感到自己空虚。
“啊……啊……恩人呐……”朴野姆无比销魂地叫唤。
她用自己的肉体回报狃库兹莫。
她让狃库兹莫幸福快乐的同时,自己也成了这个世界上真正的女人。她被狃库兹莫探索、冲击。她成熟的肉体唱着前世今生绝无仅有的歌。她是两片隐藏山中的薄薄的竹口弦。她在狃库兹莫的弹拨之下发出尘世之外的音符。她的音符带着问号、感叹号、省略号、顿号、冒号等在空间不算大却显现温馨的堂屋里飘浮不定。她身体里潜藏的野兽也跑了出来。她的野兽成群结队。她的野兽在自己的森林里呼唤属于自己的失落与哀伤。她的野兽在狃库兹莫的驱赶下奋勇狂奔。她在野兽的奋勇狂奔中盛开。她在野兽的奋勇狂奔中燃烧。她死了又活,活了又死。她在自己的生生死死里寻得秋天的深远、冬天的冷凄。
“幸福的一生就停在这一瞬间。”
“嗯。”狃库兹莫“嗯”时,狃库氏在日阔瓦昔已经生活了三个月。
“你们真要走?”拉磨可迪居住的狃库氏和日阔瓦昔居住的拉因氏亲如一家难分难舍。
“嗯。”狃库兹莫再“嗯”时,狃库氏在日阔瓦昔已经生活了六个月。日阔瓦昔居住的拉因氏的女儿大部分都怀起了小狃库氏。她们的肚子已微微隆起了。
“我们咋办?”
“照顾好自己。”
“还有?”
“我会安排野鸽等人留下来的。”
“你真好。”朴野姆的肚子也微微隆起了。她依偎在狃库兹莫的怀抱里用纤细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抚摸狃库兹莫的脸颊。她对狃库兹莫有一万个舍不得。她的舍不得就写在她漂亮迷人的脸蛋上、细薄的嘴皮上。她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闪现着成百上千个挽留。
“我会回来找你的。”
“你不回来也无所谓。假如真的回不来的话。”
“灵魂会回来的。”当时,季节已是初冬。刺骨的寒风在河水两岸走来走去,把狃库氏与拉因氏即将离别的心情冻来瑟瑟发抖。
“嗯。”瓦果以莫在日阔瓦昔不叫瓦果以莫,而叫古册姑,意为九十九条河。古册姑河的过河口就在日阔瓦昔村庄上去不远的悬崖口上。一根用百年的深山藤条编搓出来的枯黑的绳子悬挂在河流上空遥遥相望的两个悬崖口上。藤条这边倒挂着一根树杈钩子。树杈钩子下方有个防滑的手柄。古册姑河那边归来或日阔瓦昔村庄这边出去的人就是靠这个钩子顺着绳子溜过河去的。在没有能力建造桥梁的年代,这是山里人最常用的过河办法。他们把这个叫做溜索。毕摩经书里有这样一段描述:“来也古册姑,去也古册姑。”原以为“古册姑”是指生命的艰辛、曲折与坎坷。狃库氏来到日阔瓦昔村庄,来到古册姑河边的悬崖上方才明白,所谓的“古册姑”原来是一条河。
“还好!”狃库兹莫从心底里轻轻地说。朴野姆给他们安排了五个刚满十七岁的花枝招展的拉因氏女儿。五个刚满十七岁的花枝招展的拉因氏女儿一个叫阿基,一个叫阿甘。一个叫都吉,一个叫都玛。还有一个,她们都叫她里里,也不知是真名还是假名。她们五个看似柔弱,做事却不柔弱。狃库氏没过过溜索。她们便把三十六个狃库氏一个个抱着滑过溜索去。她们的裙子在河中央开成了最美的花朵。她们青嫩的身子让三十六个狃库氏舍不得放开。
“我们也舍不得。”
“那就跟着我们一起走吧!”狃库兹莫向悬崖那边的朴野姆她们挥了挥手。
“你们跟着去吧!”
“好的,大姐!”狃库兹莫把朴野姆安排给他们带路的五个刚满十七岁的花枝招展的拉因氏女儿带走了。他们的背后只留下了刺骨的寒风,悠悠的河水,还有一悬崖的眼睛。
第七章 仇人穆母
人的一生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答案。人的一生没有答案。没有答案的一生便只有问题。有时,只有问题的一生也似是而非。比如:“毕摩经书的厚重不应该是竹简上的,就像一个人的道德修养与生命价值取向不应该是体重上的;一个人的成功与失败也不该是社会尺度上的,就像金钱与权力、美女与野兽、小丑与君子、瞎眼婆婆与聋子爷爷等都不过是生命的点缀。”这是问题吗?不是。这是答案吗?也不是。那么,这是启示吧!从表面上看好像是。假如你进入了所谓的“启示”深处,好像又不是了!
“假如生命注定在某条路上行走,那就让它行走吧!”狃库兹莫带领三十五号狃库氏和五位拉因氏的女儿一边行走一边自语,“守住一颗属于自己的心,找到一种属于自己的行走方式。蔑视一切必须蔑视的,反对一切应该反对的。”
“随时准备站在生命的经纬线上高呼:我不是太阳,却敢与太阳为敌。”
“谁都不可能是太阳。”赫特才二十八岁,却已有八十二岁的思想。他坐在一根倒在林路边的朽木上淡淡地望着自己的狃库氏。
“也不能这样说。”狃库兹莫、狃库氏、五个拉因氏的女儿全坐在另一根朽木上。他们离开日阔瓦昔村庄已经三月有余。三个月来,他们风餐露宿,一路向西。他们从日阔瓦昔村庄里穿来的新衣服已破破烂烂了。他们从萧瑟的初冬走进恐怖的深冬。深冬的山林里雪花飞舞。巴掌大的雪花不停地诉说自己的童年。他们在瑟瑟的寒风里前行,举步维艰。他们走过的草地和森林自己都数不清了,但横躺在前面的还是草地和森林。他们在积雪中咯吱咯吱地前行,有时就会遇上找不到食物的狼。狼成群结队,在森林和草地中间走来走去。他们用火光、刀枪等自卫。有时,他们会遇上一头熊或一只老虎。他们并不惧怕,他们有狃库兹莫。狃库兹莫有《百兽经》。狃库兹莫除了有《百兽经》,还有汇聚了老虎和豹子灵魂的神牌。
“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太阳。”五个拉因氏的女儿中最活泼的里里才十六岁。她娇小的身子里潜藏着生命的巨大悟性。她的眼睛时常闪耀出成年男子也少有的坚定光芒。
“就是。”狃库兹莫看了看赫特,也看了看里里。他的身旁坐着阿基阿甘、都吉都玛。他就是一颗被鲜花包围的太阳。
“眼皮在跳,老爷!”
“可能是昨晚没睡好。”赫特喜欢里里。里里也喜欢赫特。狃库兹莫知道他们昨晚就在一起做爱,并且做得很久。
“你也应该没睡好。”
赫特也知道狃库兹莫的性欲无比旺盛。他不是和阿基阿甘在一起,便和都吉都玛在一起。他们在一起也并不是为了互相取暖。他们在一起也是做爱,且做得很久。
“我是兹莫。”狃库兹莫将近四十岁的眸子里含满阴笑。他们又继续行走。他们不知道自己走到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走向何方。他们用行走点缀生命里萧瑟的冬天。他们一路行走一路一往情深地歌唱:
“走嘿走嘿,风说走嘿,雨说走嘿,应该走嘿;走嘿走嘿,神说走嘿,祖说走嘿,那就走嘿;走嘿走嘿,口说走嘿,心说走嘿,不得不走嘿……”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要表达一个什么样的情感。他们就如此“走嘿走嘿”地反复唱着。他们唱啊唱的,一不小心就把春天唱回来了。
“里里?里里哪里去了?”春天回来了,里里却不见了。里里在春暖花开的季节一觉醒来就消失了。
“她不会消失的。”
“我想也是。”狃库兹莫想起毕摩经书里描述的“来也古册姑,去也古册姑。”他高凸的眉头上显现担忧。
“我们还是找找看吧!”他带领狃库氏所有的人员和拉因氏的四个女儿一同寻找。他们找了三天三夜,找遍了周围十多里外的山坡与悬崖。他们并没有找到里里。
“咋办呢,老爷?”
“我们等等看吧。”
“也好。”他们在一片向阳的山埂上用树枝搭了一座棚子住了下来。他们盼望着里里自己回来。他们住了一个月。他们没有等到里里回来。
“阿基阿甘也消失不见了,老爷!”一天,他们正准备自己的行走,都吉都玛却从背后惊慌失措地跑来。
“你们不是一直在一起吗?”
“是一起的。”
“她们去方便了?”
“嗯。”都吉都玛漂亮的脸蛋上晶莹的泪水扑簌簌地滴落。她们觉得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跟着自己。她们迷人的眸子里闪动着抓得住的绝望。
“我们遇到鬼了?”
“不是。”狃库兹莫不知道自己的所思所想。他肯定地说出了“不是”,说完了却也迷惘。
“我们遇到鬼了?”他自己问自己。
“不是。”他自己回答。
“我们遇到鬼了?”他再问自己。
“不是。”他自己再回答。他感觉到自己的回答越来越软弱无力。
“等等吧,再等等。也许还会发生其他的什么事的。”
“再发生其他的什么事我们可能就全部消失了!”
“消失了也不怕。”
“不怕?”
“嗯。”
“咋消失就咋回来。”
“会么?”
“会的。”狃库兹莫回答出“会的”时照样有点软弱无力。他感觉到自己有些疲惫不堪。
“就让我们疲惫不堪吧,假如生命注定疲惫不堪。”狃库兹莫看着无助的都吉都玛,本想说一大堆安慰的话,到了嘴边却成了泄气的话。他摸了摸腰间包藏着的神牌。神牌冷冰冰的,没有一丝自己的温度。他的温度一直在自己的身体里。他的温度无法传达到神牌的感知深处。他显得十分无奈。他从内心深处叹起气来。
“这可不像你,老爷!”
“谁都有不像自己的时候。”
他们打算继续前行。他们的仇人哈弗氏还在瓦罗特克等着哩!
他们一路沉默不语。他们没有目的,却自由自在。他们在散发着古老与原始气息的山道上见到了暮色像一块黑色幕布般降临。他们很多时候没有喝一滴水,也没有吃一口饭。他们看到黄昏氛围里的鸟儿们聚集在路边的树枝上谈话,乌鸦展开黑色的翅膀从头顶上飞过,他们还是向前走着。
他们以机械的方式一直默默地向前走着。
“是什么人在天地间鬼魂般飘荡,是什么人去了远方却找不到远方,是什么人心里有泪眼里也有泪……”他们翻过一条又一条的山冈。他们涉过一条又一条的河流。
“月亮被我们想出来了。”月亮在林子上空高高地挂着。他们在大胆而露骨的月光下行走。他们的身上镀上一层胆小的色彩。
“我们只有命定!”月光浓浓地照着林路,他们想念里里和阿基阿甘,他们感到无比的伤。
“她们是自己丢失自己的吧,假如人的一生注定自己把自己丢失。”他们想了没好久,都吉都玛也消失了。
“她们肯定去了某个地方的。”
“嗯。”
“我们有一天也会消失的。”
“嗯。”狃库兹莫翻开了种植在心上的《哈提特依》。
“五个拉因氏的女儿到底去了哪里?”
“我慢慢翻。”
“嗯。”
“我翻到了。”
“咋说?”
“穆母。”
“什么意思?”
“我再翻翻。”
“嗯。”
“我又翻到了。”
“咋说?”
“穆母。”
“什么意思?”
“没说。”
“没说不就等于白翻?”
“是的。”虽说是白翻,狃库兹莫和狃库氏还是记住了这两个字:穆母。他们不知道穆母,《哈提特依》也不知道穆母,但这两个字已刻在了他们的心上。
太阳多好!想象中又是美好的一天。他们继续前行。他们黑着脸,互相交谈的话语越来越少。他们刚走出一片森林,又走进了另一片森林。他们对自己的行走越来越迷惘,越来越悲观。他们的沮丧都写在了脸上。
“仇人哈弗氏是传说么?”
“差不多。”
“所谓的瓦罗特克也只是个传说?”
“嗯。”阳光从茂密的森林上空漏下,散落在铺满枯枝败叶的林路上。狃库氏低着头慢慢悠悠地前行。森林里有布谷鸟在有一茬没一茬地叫,还有松鼠、野鸡在跑来跑去。每一个狃库氏都揣着自己的心思。他们似乎成为了自己的傀儡。
“哇!哇哇!”
“有猎狗在叫,老爷!”
“难道我们离村庄不远了?”
“嗯。”
“听听,狗叫声越来越近了。”狃库氏听到了猎狗的叫声,便从自己的傀儡变成自己。他们认识了笃格濮。他们在笃格濮居住的山洞里吃到了香喷喷的麂子肉,喝到了黏糊糊的大米粥。他们在笃格濮居住的山洞里睡了一场舒服的大觉,做了一场难得的好梦。在好梦里,他们有的回到拉磨可迪,有的回到斯耷博西,还有的回到日阔瓦昔。他们在笃格濮居住的山洞里休息了三天。他们和笃格濮成了很好的朋友。他们从笃格濮的口中知道了“穆母”。
所谓的穆母,其实是一个色魔。他本来是东部阿希兹莫的莫可。他战功卓越。他在阿希兹莫的领地上权高位重。他被阿希兹莫授予“战神”称号。他肆无忌惮。他一手遮天。他看上阿希兹莫家漂亮的小公主帕。他没经过阿希兹莫的同意便把小公主帕奸污了。阿希兹莫没有责怪。阿希兹莫看在他战功卓越的份上还把小公主帕许配给他。当时,小公主帕才十四岁哩。她死活不嫁穆母,却拗不过父母。她对这个世界充满绝望。她偷喝了自家独有的专门赐给仇人或有罪人喝的毒酒,然后毒发身亡了。她的死亡给阿希兹莫家造成了重大的心灵伤害。阿希兹莫从四十岁一下子进入到六十岁。他时常摸着自己的胸口说自己的心肝已烂。但他并没有责怪穆母。他知道没有穆母就没有自己的江山。而他知道的,其实穆母也知道。穆母更加肆意妄为。他看上小公主帕并把帕害死不久便看上了阿希兹莫的小老婆葵。刚满十七岁的葵是个十足的荡妇。他与葵在阿希兹莫家豹皮铺出来的樟木床上没日没夜地疯狂。阿希兹莫看在眼里,听在耳里。他还是没有责怪穆母。
“你为什么不责怪我?”
“我无法责怪。”
“你的无法责怪让我有点责怪自己。”
“你别这样。”
“我不想待在呈历乍了。”呈历乍是阿希兹莫领地的地名。
“好吧。”阿希兹莫从六十岁直接进入到八十岁。他知道自己留不住穆母。他只有答应穆母的一切。
穆母从呈历乍搬迁到伊斯洛。他成了自己的兹莫。他在伊斯洛自由自在。他从呈历乍带来了二十一位武艺高强的大汉。他让大汉们在伊斯洛周边没日没夜地搜集美女,抢夺美女。他把周边搜集或抢夺来的美女玩腻后就赐给二十一位大汉。他们因搜集或抢夺美女与周边的部落或兹莫发生过战争。由于他们个个武艺高强,每次战争都无一例外地胜利了。后来,为了躲避他们,周边的部落或兹莫就迁徙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你没走?”
“嗯。”
“你的妹妹在他们手中?”
“嗯。”
“你躲藏在山林里一直狩猎就是为了妹妹?”
“是的。”
“你要救出妹妹,然后一同离开。”
“嗯。”笃格濮坚定地点了点了。他是一个帅气的小伙。他的眼睛里汇聚着太阳的光芒。他还没到二十岁,却有二十岁的身板与勇气。他穿着一身麂子皮。他在森林里已经生活了五年。他说伊斯洛就在这片林子过去二十里的地方。他说拉因氏的五个女儿也可能在那里。
“穆母的死期到了!”
“是么?”
“你怀疑?”
“也不是。”
“我觉得你们肯定不一般。”
“嗯。”
“我也不一般。”
“是么?”
“我赤手空拳打死过老虎。”
“真的?”
“真的。”
“那还是十四岁的时候!”
“你那么厉害?”
“嗯。”
狃库兹莫给笃格濮说自己也打死过老虎,但自己打死老虎纯属侥幸。他给笃格濮说自己有一张上面写满神秘符号的神牌。
“你在编故事?”
“不是。”
“你带得有神牌?”
“你看。”狃库兹莫把腰间藏着的神牌掏了出来。
“这是你的吉尔?”
“嗯。”
“这东西具有神性?”
“没错。”狃库兹莫想到自己的神牌,内心深处的自信便把一度有过的迷惘一点一滴地驱逐开去。他四十岁了。他作为兹莫的自信又回来了。
“我们去会会穆母。”
“好的。”
“我带路。”
“嗯。”狃库兹莫带领属于自己的狃库氏本是到瓦罗特克去寻找赫亚氏的仇人哈弗氏。他们本以为瓦罗特克与拉磨可迪很近。他们本以为只需翻过穆拉吉日大山就可以到达瓦罗特克。他们的“本以为”让他们吃尽苦头。他们没想到过了一条河的羊就得过九十九条河。他们没想到生命的终点是笔直的,但道路是曲折的。他们在寻找仇人的路上遇到仇人。他们在还未解决老仇人的路上遇上新仇人。
“一切将见怪不怪。”美好的一天,从甜蜜的思念与被思念里开始。阳光,正在开放的幸福。世界明亮,最美的花朵隐藏在朴实的问候里。他们在笃格濮的引领下,没好久就到了伊斯洛。他们将在伊斯洛与穆母有一番决斗。他们将在伊斯洛找回笃格濮的妹妹和拉因氏的五个女儿。
“让穆母出来!”
“你说啥?”
“我说让穆母出来!”
“你再说!”
笃格濮走在前面。他们在走向伊斯洛的竹林路上遇上了三位身材魁梧、模样吓人的大汉。
“别以为带领三十多号人前来就可以见到我们的兹莫。”
“你们是放哨的。”
“可以算是。假如真有放哨的必要的话。”三位大汉一个叫梡合,一个叫翼合,一个叫磨合。他们三位都穿着老虎皮鞣制的有金色花纹的虎皮大衣。他们青筋暴凸、眼窝深陷。他们没有任何表情的马脸红一半黑一半。他们抬高冰冷的目光从狃库氏和笃格濮的头顶望过。他们只有三位,在人数上不占优势,却不把三十六号狃库氏和笃格濮放在眼里。
“你们的死期到了。”
“是么?”
“我们不是开玩笑。”
“知道的。”梡合夸张地看了看翼合和磨合,“你们以为自己是谁?”
“我们不是谁。”
“我们是狃库氏。”
“狃库氏?”
“嗯。”
“你们不在深山老林里讨生活?”
“嗯。”
“你们也有兹莫?”
“我就是。”狃库兹莫走出队伍站在最前面。
“你就是?”
“嗯,我就是狃库兹莫。”狃库兹莫说出的话有些疲软。他从梡合的眼眸子看到了自己的形象。他的形象差不多就是一只与人差不多高的老野猴。
“你们想见穆母?”
“嗯。”
“你们有信心杀死我们三个?”
“有!”赫特站出队伍,“别看我们形象不佳,能力却一等一。”
“难道是我们低看你了?”
“嗯。”赫特拔出了悬挂在右腰上的宝剑,“我先让你们三位看看狃库氏的本领。”
“就你?”
“就我。我就是狃库氏的带兵官。”
“好吧,你想先死,我就给你这个机会。”梡合手执一把大刀。他要与赫特单打独斗一番。
“我先来么?”
“还用说!”梡合穿着有金色花纹的虎皮大衣,青筋暴凸,眼窝深陷。他示意赫特放马过来。
“那就不客气了!”赫特挽了一下袖口,提起宝剑便冲向梡合。
“又不是吃请,还客气?”梡合举刀相迎。他们在竹林中间的小路上你进我退、我进你退地开打起来。狃库兹莫、狃库氏和笃格濮站在赫特背后两丈远的地方,翼合和磨合站在梡合背后两丈远的地方。他们看着赫特和梡合打来打去,差不多打了两袋烟的工夫,还是势均力敌,没分出胜负。
“赫特,快使出绝招!”
“什么绝招?”
“就是昨晚我传授给你的那个绝招。”狃库兹莫站在赫特背后叫喊。
“我懂了,老爷!”赫特领会了狃库兹莫的意思。他假装使出自己独有的绝招。他把一把宝剑挥舞得密不透风。他的假装让梡合越来越不安起来。
“梡合,快使出你最拿手的横扫!”翼合和磨合也站在梡合背后支招。由于周围全是茂密的竹林,梡合的横扫使不出来。他们的支招让梡合更加慌乱。
“啊莫!”梡合在慌乱中被赫特刺中一剑。
“再刺!”赫特年轻气盛。他见梡合败退了两步,便疾步跟上。他使了个假动作,又刺中了梡合一剑。
“梡合,你还行吗?”翼合和磨合没想到梡合不敌赫特。
“行!我还……”梡合还没说出第二个“行”,白花花的肠子便从自己的肚皮里跑了出来。
“你已经不行了!”赫特的宝剑再一次刺去。
“呃……”梡合来不及回话便倒在竹林间的小路上。他抱着自己白花花的肠子。他的喉咙管已被赫特刺破。他在口吐鲜血,临死挣扎。
“赫特,好样的!”
“一般般,老爷!”赫特收回还在滴血的宝剑回到狃库氏队伍中。
“你们不要高兴得太早。”翼合和磨合抱住一脸不甘的梡合。
“你们两个也想试试?”
“肯定的!”
“你们不怕成为第二个梡合?”
“我们从母亲的肚皮里出来就没有‘怕字。”
“那就好!”笃格濮站在狃库氏前面。他看到赫特轻而易举就杀死了梡合。他觉得自己也应该可以。
“你们两个一起上吧。”
“好!” 翼合和磨合手中拿的也是大刀。他们两个本来想分两个方向进攻笃格濮,却无奈被竹林间狭小的空间所限。他们两个只能先上一个。
“看来你们也是君子。”笃格濮手中拿的武器是一把山区常见的半弯猎户刀。刀身不长,却无比锋利。
“我们一直都是君子。”翼合让磨合把梡合拖到一边的竹林里休息。
“但愿吧!”笃格濮手握猎户刀向翼合展开进攻。猎户刀和大刀各有优势。笃格濮和翼合也各有优势。他们一交手就使出了自己的平生绝技。他们手中的两把不同类型的刀触碰到一起,冒出一团一团的火花。铁器触碰的声音直击灵魂的最初。他们的厮杀让周围的竹林轻轻地颤抖了三下。
“左手去哪儿了?”翼合在厮杀中失去了左手,但并没有放弃厮杀。他把一把刀挥舞得天灰地暗的。他砍倒了一大片路两边密集生长的青竹。
“肠子——出!”笃格濮喊了一声。他的猎户刀从翼合的腹部唰的一声划过。他的喊声中翼合的肠子自己跑出肚皮来。
“啊哞!”翼合的大刀落地。他用独手抱住自己的肠子。他想把自己的肠子收回肚皮。
“你收不回了!”笃格濮的猎户刀并没有停下来。他快速地割下了翼合的头。
“不错,笃格濮!”狃库兹莫站在后面喊道。他没想到笃格濮的打斗本领还真不是吹的。他为自己有了这样勇猛的下属而感到庆幸。
“这没什么,狃库兹莫!”
“你比我想象的厉害多了!”
“看来被你想象的我应该很一般。”
“也不是很一般。”他们说话间,磨合已举起大刀扑过来了。
“看来你们都不一般。”磨合看着自己的两个同伴一个比一个死得难看,便也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
“来得好啊!”笃格濮的猎户刀直接飞了出去。
“啊咕。”磨合还没看清是咋回事,就感觉到一件铁器穿过了自己的胸膛。他定住了。他手举大刀定住在竹林小路中间了。他暴突的眼球惊恐地睁大。他丑陋的大嘴像一个岩洞,也张开着,忘了合拢。
“回来,宝贝!”笃格濮飞了出去的猎户刀穿过磨合的胸膛,往前飞了七八步,打着旋转了弯,又飞了回来。他把它握在了手中。
“我说过也不是很一般。”
“就是。”
“我觉得十分厉害。”赫特看着笃格濮潇洒的姿势与动作心服口服地赞叹。
“比我还厉害?”狃库兹莫问。
“差不多吧。”
“什么叫差不多?”
“就差了个吉尔。”
“呵呵。”
“有一天我也会有自己的吉尔的。”笃格濮把猎户刀熟练地挂在腰间的牛皮带子上。
“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我知道被穆母抓去的不是你的亲妹妹。”
“此话怎讲?”
“不用讲。”
“你心中比我们还清楚。”
“呵呵。”
“确实不是我的亲妹妹。”
“是你的情妹妹?”
“嗯。”笃格濮的两只眼睛含情脉脉地回答。他的情妹妹叫萨伊。他和她本居住在伊斯洛一百里外的布野。他和她是亲亲的表哥表妹。他和她青梅竹马,学爬时就被父母订了娃娃亲。他是她的,她也是他的。她被穆母的手下抓去了,他便一路悄悄地跟来。他为了救她,在伊斯洛外二十里地的山林里苦练本领。时间悄悄过去了五年。现在,他练成了本领,又与狃库氏成了好朋友。他见到她的时日不远了。
“我不久后就可以见到自己的萨伊了。”
“会么?”
“会的。”
“我们才杀死穆母的三个手下哩。”
“这个也是。”
“他还有十八个武艺高强的手下。”
“嗯。”
“他应该更厉害!”
“肯定的。”
狃库兹莫令人把梡合、翼合和磨合的尸体掩埋了。然后,他们悄悄前行。他们知道自己已进入伊斯洛了。他们会随时遇到穆母的人。
“有情况。”笃格濮对伊斯洛的山路十分熟悉。他带领狃库氏从偏僻的小路悄悄地走出竹林地穿过蕨草地。他带领狃库氏来到一块横躺各种颜色石包的两里地左右的乱石地。
“什么情况?”
“你看!”
在乱石地的中央,他们看到了这样一幕:十二位赤身裸体的年轻女子被六位身材魁梧、模样吓人的丑陋莽汉围在中间。年轻女子们在圈子里奔跑着,尖叫着。六位莽汉兴奋地追逐着。
“他们在玩老鹰抓小鸡?”
“不是。”狃库兹莫叫狃库氏在石包背后躲藏起来。
“先看看再说。”
“嗯。”狃库兹莫、赫特和笃格濮蹑手蹑脚摸上前去。他们知道六位丑陋的莽汉是穆母的手下。他们要杀死他们。
“那十二位女子是穆母赐给他们的?”
“肯定是。”
“他们想先戏弄一番,然后再进行奸淫。”
“应该是。”他们紧挨着遮隐在一块方形的石包后。他们眼鼓鼓地看着。他们的心在扑通扑通地跳。他们的眼珠子在石包背后飘飘浮浮。他们走出方形石包。他们加入了六位丑陋的莽汉与十二位赤身裸体的美丽女子的游戏。
“他们居然不收拾我们?”
“嗯。”
“她们也不讨厌我们?”
“嗯。”狃库兹莫、赫特和笃格濮脱掉自己的衣裳。他们高挺胯间的生殖器跟在赤身裸体的美丽女子后面一直追。他们比丑陋的六位莽汉还疯狂。他们每人抱住两个女子,又是亲脸,又是摸乳房。他们把赤身裸体的美丽女子压倒在石包上。他们把自己胯间的东西顶进美丽女子的私处。他们在美丽女子峰峦起伏的原野上拼命地奔驰。他们在一片原野上驰骋完了,马上就换另一片原野。他们成了传说中的九翅神马。他们不仅会跑,还会飞。
“我们真是坏透了!”
“是的。”
“啪!”狃库兹莫自己打了自己一耳光。
“啪啪!!”赫特和笃格濮也自己打了自己一耳光。
“谁?滚出来!”他们甩自己耳光的声音太重了。
“出来就出来。”
“你们三位是来找死的?”
“当然不是。”狃库兹莫、赫特和笃格濮并没有脱光自己的衣裳。他们从石包背后出来,然后打了一个响亮的口哨,乱石那边隐藏着的三十四号狃库氏便急奔了过来。
“原来你们后面还有人?”
“嗯。”狃库兹莫大大方方地说,“你们把这些女孩子放了。”
“放了?”
“放了。”
“你们知道我们的兹莫不?”
“穆母。”
“嗯。”
“你们自己不要命了?”
“咋可能。”
“我们是来要穆母的命的。”狃库兹莫代表狃库氏与笃格濮把前来的目的做了一番解释。
“你们不用解释。”六位丑陋的莽汉一个叫哥当,一个叫玛尼,一个叫夷忽,一个叫亚石,一个叫都拉,一个叫提耷。他们都穿着麻布短裤,光着上身。他们的肌肉一块一块的,在乱石堆中闪耀着自己的美。他们中哥当是领头的。
“我是狃库兹莫。我后面是拉磨可迪的狃库氏。”
“我是布野来的笃格濮。”
“你们不怕死?”
“这句话应该由我们来说。”哥当看了看狃库兹莫。他见过的大场面多了去了。他根本不把三十多号狃库氏放在眼里。
“你们人少。”
“这个倒是。”
十二位赤身裸体的美丽女子在石堆旁瑟瑟发抖。她们抱成一团。她们有的在哭泣,有的在偷听狃库兹莫和哥当的对话。
“你们是一起上么?”笃格濮的猎户刀紧握在了手里。
“你想一个人对付我们六个?”
“不知可不可以?”
“当然可以。”哥当轻蔑一笑。他使用的武器是板斧,其他五位莽汉使用的武器是铁箍棒。他们都迅速拿上了自己的武器拉开了架势。
“不要轻敌,笃格濮!”
“你放心吧,老爷!”他居然也叫狃库兹莫为老爷。
“放心是肯定的。”狃库兹莫叫狃库氏做好打杀的准备。他从内心深处隐隐感觉到地势对笃格濮不利。
“散开!”哥当一声令下。五位手提铁箍棒的丑陋莽汉一下子分散开来,各找一块石包站着,把笃格濮包围在了中间。
“你们似乎还专门进行过训练?”
“笑话!”六位莽汉站在石包上赤裸着上身。他们本就魁梧的身体显得更加高大。当时,一缕阳光冲破云层在石包周围跳荡。他们把笃格濮围在中间,就像一群猎人把一只猎物围在中间。他们的眼睛里流露出贪婪与残暴。
“我才是猎人!”
“嘿嘿。”
“被围在中间的不代表就是他人的猎物。”
“嘿嘿。”
笃格濮心里面幻想成为猎人,或者他本来就是猎人。
“可惜我被六位莽汉‘嘿嘿着。”他的内心深处长了草般越来越不舒服。他手中的猎户刀开始鸣叫。他采取了主动进攻。
“一把猎户刀也胆敢鸣叫?”哥当的板斧从正面进攻,其他五位莽汉的铁箍棒从背面侧面进攻。笃格濮本来想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却哪知进攻变成了防守。哥当的板斧属于重兵器,杀伤力很强,以劈砍为主。他把笃格濮逼来步步后退。其他五位莽汉的铁箍棒属于最实惠的防身武器,以劈、扫、捅等为主。他们五位攻守自如,一上一下,一左一右。笃格濮的猎户刀锋利、灵巧、快速。笃格濮的攻防动作敏捷、到位。笃格濮全身受敌,却也能勉强应付。
“快跳出圈外!”狃库兹莫有点站不住了。
“跳不出来,老爷!”
“赫特,你上!”赫特提着宝剑冲了上去。他原以为凭自己的能力可以撕开哥当他们布置出来的攻守圈子。他没有撕开圈子。他被陷进了圈子。
“赫特,你也出不来了?”
“好像是,老爷!”
“狃库氏,全部上!”狃库兹莫一声令下,早已做好了打杀准备的狃库氏便一窝蜂冲了上去。他们在哥当他们外面围了个圈子。他们攻防并进。他们打乱了哥当他们的圈子。他们把六位莽汉分散开来进行诛杀。
“让你们好好认识一下狃库氏!”狃库兹莫的钢刀呼呼生风。他最先砍下了哥当的头颅。
“猎户刀——飞!”笃格濮也不甘示弱。他为了挽回刚刚丢失的颜面,也迅速割断了六位莽汉中那位叫玛尼的脖子。
“我刺——”赫特的宝剑左砍右砍,最后使了个假动作一剑刺中了六位莽汉中那位叫提耷的腹部。
“啊咕!我们非命于一帮野猴之手……”六位莽汉中的其他三位也被狃库氏杀死了。他们在临死前高呼“穆母”。他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写满困惑与不甘。
“在我们眼里你们连野猴都不是!”狃库兹莫无比气愤地咆哮,“你们不过是一群死猪!”他命令笃格濮带人把六位莽汉的尸体草草掩埋了。
“赫特,你去找十二件衣服给赤身裸体的十二位女子穿上。”
“好的,老爷!”他们打杀了大半天,也疲倦了。他们给十二位赤身裸体的美丽女子找了十二件衣服后一起围坐在乱石地边休息。
“你们来伊斯洛好久了?”
“三年了。”
“你们被抢来时很小吧?”
“就是哩。”
“我们最小的,当时才十一岁呢。”
“你们见过穆母?”
“何止见过。”
“也是。”
“你们肯定吃了不少苦?”
“也谈不上。”
“我们只是每天被凌辱。”她们穿上了衣服便一下子变害羞了。她们说话声细如蝇。
“还好。”
“还好啥?”
她们中年龄最大的二十一岁,年龄最小的十四岁。年龄最大的那位叫佤微。她是哈拉所什来的。她的父亲叫哈拉冒顿。
“你们都看到了!”
“是的。”
“你们呢?”
“我们来自拉磨可迪。”
“刚才偷听了的。”
“笃格濮来自布野。”
“这个也偷听了的。”她们中年龄最小的十四岁的那位偷偷地笑了一下。她叫裴洛。她清纯白净的小脸蛋上刻印着生命的萌纯。她来自伊姆索罗。她的父亲死在巴昌兹莫的刀下。她是被巴昌兹莫捆绑着送到伊斯洛的。
“你们可见到过一位叫萨伊的姑娘?”
“见过的。”
“她现在在哪里?”
“她怀了穆母的娃了。”
“咋会?”
“真的。”
“我们原先都是穆母的女人。”佤微一脸无奈。
“但你们被赐给六位莽汉了。”
“是的。”
“你们怀不了穆母的娃?”
“是的。”
“你们可见过阿基阿甘、都吉都玛和里里?”
“没有见过。”
“她们是几天前被抓来的。”
“是不是很漂亮?”
“是的。”
“那肯定是了。”
“什么肯定是了?”
“我们就是几天前被穆母赐给哥当他们的。”
“穆母经常换美丽女人么?”
“也不算。”
“他模样吓人。”
“牛头马面?”
“差不多。”
“他不会有九条命吧?”
“传说中真是这样的。”
“我们会打碎传说!”笃格濮咬牙切齿地说。他的脸开始一会儿红一会儿黑。他的嘴皮子开始乌青。他的全身开始颤抖。
“萨伊是你的妹妹吧?”
“是的。她是我订了婚的未婚妻。”
“现在她已经是穆母的爱妃了。”
“她很受宠?”
“是的。她的肚皮很争气。”
“但她对我的爱不争气啊……”笃格濮绝望地咆哮一声,张开嘴巴吐出一口鲜血。
“以你现在的本领,喜欢你的美女会多如牛毛的。”狃库兹莫安慰道。
“淡定,笃格濮兄弟。”赫特拍了拍笃格濮的肩膀,“我的里里也不知下落哩!”
“我会救出萨伊。”
“必须的。”
“我们要杀进伊斯洛,捣掉穆母的窝。”
“嗯。”笃格濮铁青的脸色好看了一些。
“你们咋办呢?”
“什么咋办?”佤微不明白狃库兹莫的意思。
“我们把哥当他们杀了。”
“杀了好啊!”裴洛一张小脸写满纯真。
“你们回哪里去?”
“我们不回哪里去。”
“我们就跟着你们。”
“呵呵。”
“真的。我们不会拖累你们的。”
“也好。”狃库兹莫让佤微她们负责后勤。他们在刚刚结束的与哥当他们的决斗中有三个狃库氏受了重伤。负责后勤的佤微她们正好可以照顾三个受重伤的狃库氏。
“你们都来自不同的地方吧?”
“也不是。”
“裴洛、叶翼、果彭等八个来自伊姆索罗。她们的父亲都死在了巴昌兹莫的刀下。她们都是被巴昌兹莫捆绑着送到伊斯洛的。”
“伊姆索罗的巴昌兹莫与伊斯洛的穆母是什么关系?”
“还能有什么关系?他们都是神灵的恶徒。”
“其他几个呢?”狃库兹莫再问。
“这位妹妹叫花诗,她来自阇。她是被穆母的手下抢来的。”
“还有那两位呢?”
“她们是一对双胞胎姐妹。她们一个叫科,一个叫栮。她们是穆母亲自抢来的。”
“他们都没有父母了?”
“是的。”
“她们的父母都被穆母杀害了。”佤微想到自己的父母也不在了,一张漂亮成熟的脸上淌下两滴冰冷的眼泪来。
“我们会为你们报仇的。”天色渐渐暗下来了。狃库兹莫叫赫特带人在乱石地边搭了两座大棚子,一座狃库氏和笃格濮睡,一座佤微等十二位美丽女子睡。赫特是个无比细心的壮汉。他在两个大棚子之外搭了一座小棚子。半夜,他听到这样的对话声:
“老爷,你真厉害!”佤微的声音。
佤微的声音里蘸满浓浓的爱欲汁水。
“哪方面厉害?”狃库兹莫的声音。
狃库兹莫的声音里带着急促。
“你的好大。”
“什么好大?”
“以后你要好好疼我。”
“肯定的。”
“像你这样的兹莫怕要娶许多女人为妻吧?”
“也不一定。”
“你只会要我一个人么?”
“这个也不一定。”
“但你会让我很幸福的,对吗?”
“嗯,对的。”他们一直缠绵。远处的山坳里狼嚎声此起彼伏。他们做爱的声音在乱石地周边游来游去。仿佛,他们做爱的声音变成一条鱼了。
狃库氏、笃格濮、佤微她们在暗无天日的大森林里走了一天。他们从大森林走进一条大山沟。大山沟两边全是带刺的矮灌木、藤条和荆麻。大山沟下面有一条小溪。小溪很小,没有任何流水的声息。他们在溪水边吃了荞面烤粑。他们吃饱了烤粑,便趴在溪水边大口大口地喝水。他们的模样就像一群野牛。
“我们不是野牛。”
“我们也没说你们是野牛。”佤微她们开心地笑着。她们已经很久没这样开心了。
“我们听到你们的心说了的。”
“胡说。”
“我们的心才不会说话哩。”年龄最小的十四岁的裴洛眼睛直直地望着赫特。
“咋不会?”
“咋会?”
“心说的话从眼睛里暴露出来了。”
“那我也听到了。”
“听到什么了?”
“听到你的心说的话了。”裴洛的眼睛还是直直地望着赫特。
“你说说看。”
“你的心说,你喜欢我。”
“我有里里。”
“我不在乎哦。”
“哈哈哈!”狃库氏一阵大笑。他们坐在溪水边轻松愉快地聊天。他们又继续向伊斯洛出发。
“伊斯洛不是很近吗?”
“以前是。”
“你说的以前是好久?”狃库兹莫望着笃格濮。
“三年前。”
“我三年前每天走一趟伊斯洛。”
“观察穆母的动态?”
“是的,我主要是想把萨伊偷偷地救出来。”笃格濮也望着狃库兹莫。
“三年的时间让伊斯洛走远了。”
“差不多吧,假如伊斯洛也像人一样走远的话。”他们走了整整一个月。一个月里,他们一直在山沟沟里转来转去。他们受尽了荆棘刺麻等的折磨。他们全身上下被蚊虫叮咬、蚂蟥吸血。他们中有的还染上风寒,咳嗽不止。
“我们怕是走错路了?”
“肯定的。”佤微看了看一身疲惫的狃库氏。
“那就转身。”
“转身。”他们转身走了半天便到了伊斯洛。
“生命的美与错,其实就在转身间。”狃库兹莫感慨万千。他指挥狃库氏、笃格濮和佤微她们搭好了两个大棚子,一个小棚子。他们还没有见到穆母。
“我们先好好休息一下。”
“必须的。”他们驻扎在伊斯洛一里地处的一片野橄榄林里。当时,正值夏末。野橄榄树正青枝茂密,丫杈上挂着一串一串的嫩果。他们坐在野橄榄树下休息、聊天。他们从内心深处感到惬意。
“你想里里了?”
“嗯。”
“里里就在一里外的地方。”
“是的。”赫特往后一倒,把双手垫在后脑勺上仰躺了下来。
“我也想念萨伊。”
“看出来了的。”狃库兹莫也仰躺起来。他摘下一串青果放在嘴巴里嚼。他的身边坐着佤微。他嘴巴里没说出想念哪个女人,但心里肯定也是在想的。
“明天,我们一定打下伊斯洛。”狃库兹莫开始闭目养神。
“必须的。”他们在野橄榄林清香涩味中度过美好的一夜。他们都睡得十分香甜。清早,他们醒了过来。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穆母。他们干啃了几口荞面烤粑便向伊斯洛出发了。
“伊斯洛就在大山沟的最深处。”
“嗯。”伊斯洛听起来很神秘,实际上并不神秘。伊斯洛夹杂在大山沟的底部,偏远,幽暗。站在远处观望,伊斯洛像极了女人的私处。一丛一丛的剑麻,稀稀拉拉的水声。有几只不知名的野鸟在叫唤,“哼哼哈嘿”的,就像女人做爱时无法克制的叫喊。所谓的穆母宫殿,其实也不是想象中那么金碧辉煌。顺着山沟一直往上走,山势渐渐开阔,一棵小山丘般高大的神松盘踞在路的顶端。神松背后隐现着七座普普通通的木板房子。
“那就是穆母宫殿。”佤微指了指神松背后。
“神松的造型十分艺术。”
“那不是艺术。”
“它很恶?“
“嗯。”
“它会说人话。”
“真的?”
“真的。”
狃库兹莫、赫特和笃格濮站在神松前面看了好久。他们看不出神松的特别之处。
“神松么?”
“就算是。”佤微、裴洛、叶翼、果彭等十二位美丽女子是见识过神松的厉害。神松是穆母的吉尔。要杀死穆母,得先砍倒神松。神松会说人话。要砍倒神松,需封住其嘴。
“神松的嘴巴在哪里?”
“这个我知道。”
“在哪里?”
“在那丛灌木背后。”
“那么远?”
“是的。”
“你咋知道?”
“有一次我在那里小便。”
“你尿到神松的嘴巴里了?”
“没有。”
“我才拉开裙摆蹲了下来就一下子被吓飞了。”裴洛的眼睛含满羞涩,小小的脸蛋火红火红的。
“呵呵!”
“你看到过有人封住过其嘴?”
“没有。”
“那找到了还不是等于没找到。”
“也不能这样说。”狃库兹莫想了想,从腰间掏出神牌。
“你要用这个封住神松的嘴巴?”
“是的。”
“能封住吗?”
“能!”天空晴朗,空气清新。狃库兹莫叫赫特等人准备好砍刀斧头围站在神松周围。
“我一用神牌封住神松的嘴巴你们就把其砍倒。”
“放心,老爷!”
“指尖上的幸福漫步在魂外领域,涌动的感慨与不二的誓言躺在孜孜普乌。寻找的图形被掐。阴霾的天空飞翔误会的痛,哭泣的野猫走走停停。幻灭的信念手足无措。磕磕碰碰撞出的希望让丰收的苦楚张牙舞爪,浑然一身的悲凉让逝去的岁月怅然若失……”狃库兹莫手执神牌来到灌木丛背后。他先念了一阵自编的《万物有灵经》,然后用神牌封住所谓的神松的嘴。
“动手!”赫特一声令下,神松周围站着的三十来号狃库氏和笃格濮就举起手中的砍刀斧头挥开手臂向神松砍去。
“啊嘛嘛啊嘛……啊嘛嘛啊嘛……疼死俺了……疼死俺了……”神松开始挣扎。它被封住的嘴颤抖着哼出救命的声音。它本想咆哮,但被神牌死死地插住喉管。它绝望地挣扎着。
“老爷,我们砍不倒它!”
“咋回事?”
“我们砍下的刀口自己愈合。”
“那咋办?”
“我知道咋办。”神松叽里咕噜地说。
“你说!”
“我不说。”
“你拿开插在我喉咙管里的东西我才说。”
“你先说我才拿开。”
“好吧,信你一回。”相信一回,输掉一生。神松不知道复杂的人生哲理。
“我会说话算话的。”
“让你们的砍刀斧头从女人的裙摆下穿过就不会发生刀口愈合了。”
“真的?”
“真的。”
赫特他们把砍刀斧头丢在地上让佤微她们从上面走过。
“你可以拿开神牌了。”
“还不行。”
“你说话不算话?”
“我没有。”狃库兹莫对赫特他们使了个眼神。赫特他们拿起砍刀斧头挥开手臂往神松身上劈砍。
“老爷,它说的话是真的。”
“看看,我没说谎。”神松为自己的诚实感到骄傲。
“你还没倒哩。”
“老爷,树要倒了!”
“看看!我真没说谎。”
“倒了才算。”狃库兹莫并没有拿开自己的神牌。
“倒了,老爷!”轰隆一声,神松倒在了穆母宫殿前面的山路上。
“啊咕!我为自己的诚实献出了生命……”神松的声音渐渐微弱。
“你不能这样说。你应该说自己用千年的生命证实了一直以来被遗忘的诚实。”狃库兹莫从神松的喉管里取出了神牌。
“结果都一样。”神松说了这话,在假想的生命之外闭上了自己真实的眼睛。
“谁?你们是谁?哪里来的?”狃库兹莫刚回到狃库氏中间,六位穿着豹皮短褂的大汉就从穆母宫殿里冲了出来。
“我们不是谁。”
“神松是你们一下一下地砍倒的?”
“是的。”
“你们从哪里来?”
“拉磨可迪。”
“你们是狃库氏?”
“我们是。他和她们不是。”狃库兹莫指了指笃格濮和佤微她们。
“你们先杀死了梡合、翼合和磨合?”
“是的。”
“然后你们杀死了哥当他们?”
“是的。”
“我们应该有仇吧?”从穆母宫殿里冲出来的穿着豹皮短褂的六位大汉分别叫拉普、拉荷、拉磨、拉迪、拉查、拉攀。拉普是他们的俄祖。
“以前是没有的。”
“现在有了?”
“是的。”穆母抢走了拉因氏的五个女儿,还有笃格濮的萨伊。狃库氏和笃格濮杀死了梡合、翼合和磨合,还有哥当他们。
“你们是自己来找死的?”拉普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他的琥珀色眼睛里含满傲气。
“梡合他们也这样说。”
“结果被你们杀了?”
“是的。”狃库兹莫阴笑一下,“如果你们现在放弃抵抗,或发誓不再助纣为虐,我们可以放走你们。”
“这句话应该由我们来说。”
“也不是。”
“反正都要说出口的,谁说都一样。”狃库兹莫假装大度。
“穆母兹莫知道你的大度么?”
“现在还不知道。”狃库兹莫知道一场大战即将拉开。他把腰间的钢刀取在手中。他叫赫特他们也做好打杀的准备。
“先看看我们的戟。”拉普他们手中拿的武器是山区少有的兵器——戟。戟是矛和刀的合体,杀伤力很强。它既可以像矛一样刺击,也可以像戈或刀一样钩、挥或劈砍。拉普他们举起威风凛凛的戟,在狃库氏前面一丈开外拉开了架势。
“我来吧,老爷!”赫特主动请战。
“你行吗?”狃库兹莫看了看赫特,也看了看赫特旁边站着的笃格濮。
“我们一起上吧!”笃格濮手握猎户刀用恳求的眼睛看着狃库兹莫。
“这样吧,你们两个加上这十三个狃库氏勇士。”
“好吧。”赫特手提宝剑站在前面。
“你们还是快快进攻吧!别再让我们久等了!”拉普他们站好阵势等得不耐烦了。
“猎户刀——飞!”笃格濮抢先进攻。他手中锋利灵巧的猎户刀飞了出去。
“来得好!”拉普他们的戟布成了一道网状的墙。网状的墙把笃格濮手中飞出的猎户刀硬生生弹了回来。
“狃库氏,杀!”赫特的宝剑一挥,十三个狃库氏的勇士手执各种武器冲向了拉普他们。
“叮叮叮!当当当!”狃库氏、笃格濮和拉普他们厮杀在了一起。他们没有使出太多的花哨动作。他们一上来便使出各自的绝招。
“把他们分开!”
“好的,老爷!”赫特使出自己独创的《夺命十二剑》。他拼命往拉普他们的阵势里冲。他终于分解开了拉普他们。他失去了一条腿。
“把他们全部杀死!”赫特失去了一条腿。他还是左右拼杀。他一剑挑开了拉普的胸口。
“去死!”笃格濮的猎户刀又一次快速地飞出。他的猎户刀准确地割下拉荷拉磨的头颅。
“啊哞!”拉迪、拉查和拉攀三位看见拉普他们已毙命于赫特和笃格濮之手便放弃了防守。他们只顾进攻。他们刺死了五位狃库氏勇士,钩伤了七位狃库氏勇士。他们在进攻中伤痕累累,浑身血淋淋的。他们的眼睛里没有惧怕。
“笃格濮,杀死他们!”
“好的,老爷!”笃格濮飓风一般冲了上去。他的猎户刀先划开拉迪的肚皮,让拉迪坐在了地上。然后,他挑断了拉查的腿筋,让拉查对着狃库氏磕了三个响头。再然后,他一个急转身贴住拉攀的后背出其不意地割断了拉攀的喉咙。
“笃格濮!”
“啊哞……”一支脚趾粗的竹箭从穆母宫殿飞出,不偏不倚地射在了笃格濮的脊背上。
“老爷……我……我……”笃格濮放开了拉攀。他跌跌撞撞地摇至狃库兹莫面前倒在了地上。他的嘴巴里一直冒着浓黑的鲜血。
“佤微,快过来!”
“来了。”
“照顾好笃格濮。”
“啊哞……老爷……我也……我也……”狃库兹莫与佤微说话间,一支冷冷的竹箭射在了一旁站着的赫特的屁股上。
“出来!躲在暗处射暗箭算什么君子?!”
“我本来就不是君子。”
“你是色魔?”
“对对对。”穆母从自己的宫殿里走出来了。他的身后跟着六位大汉。他穿着一件虎皮大衣。他身后的六位大汉穿着豹皮坎肩。他并不介意别人叫自己色魔。
“你抓了拉因氏的五个女儿?”
“我抓过的女人多了去了。”穆母的模样确实吓人。他牛高马大,一双眼睛空洞无物。他夸大的鼻孔向外翻开,大得可以塞下一个拳头。他的嘴巴尖长,牙齿裸露在嘴唇外。他说出的话山涧般轰咚轰咚地响。
“一个月前被你抓的。”
“一个月前抓的也多了去了。”穆母使用的武器是一把朴刀,其后站着的六位大汉使用的武器是弓箭。
“你承认了。”
“是的。”他看了看狃库兹莫,也看了看赫特、笃格濮、狃库氏以及十二位一直属于自己的美丽女子。
“我是拉磨可迪的狃库兹莫。”
“他们是狃库氏?”
“他是布野笃格濮。”
“神松被你们砍倒了?”
“是的。”
“英勇的十五位大汉也被你们杀死了?”
“是的。”
“你们要杀死我?”
“嗯。”狃库兹莫感觉到一股冷风在吹。
“你们本是到瓦罗特克去找赫亚氏的仇人哈弗氏报杀子夺妻之仇的。”
“是的。”赫特侧躺着。他失去了一条腿,还中了一支竹箭。他一脸痛苦。
“你们不应该关心拉因氏的女儿的。”
“别说了!”
“好吧。”穆母随意自如地打了一个漂亮的手势,六位大汉便拉弓搭箭站在了最前面。
“狃库氏的勇士们……快……”赫特侧躺着还没喊出“杀”,六位大汉的竹箭就射了出来。
“啊咕!”狃库氏的六位勇士被射中咽喉一命呜呼。
“大家别动,让我来。”狃库兹莫看到穆母虽然站在六位大汉后面,喉咙下面却一直叽里咕噜地念着经文。
“神勇一方的冤魂霸占了尘世的母体,习惯了孤独。把妖魔插死在末路的坎上,让天地赤红。蚂蚁的呕吐倒海翻江,被淹没的幽灵来来往往。屈苦一生的罕以铁古让风吹拂了万里黑山,初始在梦里摇晃,复归了使然,假想在飞……”狃库兹莫也在喉咙下面念出了自己的经文。他念出的经文与穆母念出的经文在倒下的神松旁边握手、拥抱、亲吻。他们念出的经文在相遇的一刹那泪雨滂沱。
“我是撒。”
“嗯。”
“你是俺博果。”
“嗯。”
“二十多年没见了。”
“是的。”经文与经文叙旧,经文与经文伤感。
“好想念呵……”经文与经文难分难舍,经文与经文不可思议。
“我刚刚念出的经文是你念出的经文的父亲。”
“我知道。”
“你刚刚念出的经文是我念出的经文的儿子。”
“是的。”
狃库兹莫手握锋利的钢刀站在穆母五步远的地方。他的眼睛一直盯着穆母。
“你想知道自己的俺博果?”
“是的。”
“我救过其命。”
“真的?”
“真的。”
“他现在在哪里?”
“在寻找自己的梦里。”
“我相信。”狃库兹莫知道俺博果。俺博果把独有的《狐狸一般红》与《哈提特依》教给穆母,与穆母的交情肯定不一般。
“我们本不该是仇人。”
“但现在是了。”他们没有太多的话。
“看箭!”六位大汉的竹箭齐刷刷向狃库兹莫的胸膛射来。
“嘛嘎啦呒嘀啥嚄——咿!”狃库兹莫的钢刀轻轻晃动两下,六位大汉射出的竹箭就掉转了箭头。
“别别别……”六位大汉看见自己射出的箭向自己射来,一下子变得惊慌失措。
“跑——快跑!”
“跑……跑不赢……”六位大汉被自己射出的箭射死在穆母背后三步开外。
“最好的进攻是不进攻。”
“可惜了。”
“可惜什么?”
“你知道的。”狃库兹莫的钢刀开始向穆母进攻。
“反正也无所谓了。”穆母提起朴刀放开手脚招架。他们一边打来打去,一边在内心深处默念诅咒的经文。周围,飓风卷着沙石悄悄四起,青嫩的草木叶片在天空里飞来飞去。天空渐渐暗黑。
“久远的部落舞动最后的狂欢。悬崖上完成的缠络,羊皮纸上预言的孤单,思维的毒。被山峰切断的铺展,被苦恼的风吹拂的千年藤。自由自在的内心飞奔出落寞与担当。原野在沉睡。果敢的爱与被爱横生枝蔓,让雄鹰迷惑了一季铅华……”狃库兹莫深藏内心三十多年的经文在暗黑的天空下攻击自己的父亲。
“当!”穆母的朴刀被狃库兹莫击落。穆母的一只手掌被狃库兹莫的钢刀砍了下来。
“这是一个属于儿子的年代。”
“我去……”穆母捡起自己血淋淋的手掌留下“我去”两字就不见了。
“追!快追!”
“追不到了。”天空渐渐晴朗,空气又变得清新。狃库兹莫转身走向笃格濮。
“萨伊……我想见见……萨伊……”笃格濮已行走在死亡的边缘。他唯一的愿望是见萨伊一面。
“她来了。”
“是的,我来了。”萨伊从穆母宫殿里走了出来。她没有想象中那么漂亮。她挺着大肚子向笃格濮走来了。她一边走一边小声地抽泣。
“萨伊……萨伊……”笃格濮的眼睛里含满了泪水。他躺在佤微她们的怀里,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没成功。
“笃格濮,我已不再是过去的萨伊了。”萨伊穿着一身漂亮的衣裳。她用手保护着肚子里的孩子在笃格濮面前跪了下来。
“你……你……不会……不会……”笃格濮不甘心的眼睛鼓出了眼眶。他口吐浓黑的鲜血手脚乱蹬了一下,断了气。
“笃格濮!笃格濮!”
“老爷,他断气了。”
“把他和死去的狃库氏弟兄一起好好火化吧。”狃库兹莫看着死伤一大半的狃库氏弟兄内心深处无比痛苦。狃库氏勇士死了十一位,伤了八位。狃库兹莫的带兵官赫特属于重伤员。
“老爷,我怕以后……”
“赫特,不要怕。”
“一切会好起来。”
“是的。”狃库兹莫命令轻伤的七位狃库氏勇士打扫战场,火化了十一位狃库氏勇士和笃格濮。
“走,我们几个前去看看。”狃库氏还有六位生龙活虎的勇士。他们一个叫鹏赖,一个叫鹏撒,一个叫司,一个叫楠,一个叫巴以,一个叫隆同。狃库兹莫带着他们冲进了前面的穆母宫殿。
他们发现外观上普普通通的七座木板房子室内却并不普通。
“天哪!是天宫么?”地板是上等羊毛毡垫出来的,扫帚是丝线编织的,门槛是银锭打造的,柱子是箍了黄金的。
“老爷,美女……”七座木板房子室内是相通的。他们一间一间地走。他们看到房间里到处是琳琅满目的金银首饰。他们看到质地优良的绸缎一匹又一匹,在室内到处悬挂着。他们走进第五间房子。他们看到了一屋子美丽芬芳的姑娘。
“你们是仙女么?”
“不是。”
“你们的穆母被我打败了。”
“知道了。”
“你们不高兴?”
“高兴。”她们有三十三位。她们都很年轻,年龄最大的不超过十七岁。她们中最小的身体还未发育成熟,可能十岁左右。她们嘴上高兴,脸上却不高兴。她们惊恐地坐在绸缎铺出来的大木床上望着狃库兹莫。
“你们不要怕。”
“我们不怕。”她们中年龄最大、也最漂亮的西孤淡淡地说,“我们还有什么可怕的?”
“好像也是。”狃库兹莫他们没找到里里她们。
“你们互相认识吗?”
“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
“你们谁认识阿基阿甘、都吉都玛和里里?”
“我认识。”西孤认真地看着狃库兹莫和鹏赖他们,“不过她们都被带走了。”
“带到哪里去了?”
“好像是格提瓦托吧。”
“那是谁的地盘?”
“毕贺兹莫的。”
“穆母和毕贺兹莫是什么关系?”
“还能是什么关系。”
“也是。”狃库兹莫看了看鹏赖他们,“看来我们又得继续行走了。”
“反正也习惯了。”鹏赖显得很坦然。
“是的。”狃库兹莫他们走进第六间房子。他们发现了满屋子的大米与腊肉。
“你们去把赫特他们喊来。”
“好的。”鹏赖他们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穆母宫殿是狃库氏的了。”狃库兹莫穿过第六间房子,走进第七间房子。他发现了一屋子的貂皮、豹皮、虎皮,还有珍贵药材等。
“你想把我留在这里。”鹏赖他们把赫特他们喊来了。
“不好吗?”
“好是好。”
“只是舍不得?”
“嗯。”赫特拄着拐杖。他的脸上刻写着些许的无助。他的背后站着佤微她们。
“神松被我们砍倒了。”
“是的。”
“穆母的吉尔没了。”
“是的。”
“他不会回来了。”
“但愿。”
后来,赫特、受轻伤的七位狃库氏勇士、佤微她们、西孤她们在穆母宫殿里生活了三十三年。他们用穆母攒积下来的大米腊肉、金银珠宝、兽皮绸缎等奢侈着自己的一生。三十三年后的一天,伊斯洛发生了地震,穆母宫殿陷进了地心。他们跟着消失了。
他们就像根本没来过这个世界一般。
第八章 毕贺兹莫
“有些路注定漫长。”狃库兹莫、鹏赖、鹏撒等一行七人离开了伊斯洛。他们顺着一条小溪向格提瓦托挺进。
“当你走远了,就感觉不出远了。”他们遇上了瓢泼大雨。
“山路是天生的错。”他们又冷又饿。
“假如这个世界非错什么不可的话。”他们在瓢泼大雨中行走了一个月。他们从伊斯洛穿来的虎皮大衣与豹皮坎肩湿透了一个月。他们从伊斯洛带来的大米粑粑和鲜嫩肉食已吃完。
“生命在寻找中剩下寻找。”他们在又冷又饿中遭受了野狼的攻击。
“还好。”他们找到了一条长满野葡萄的山沟。当时,正值夏末初秋。一串串成熟了的晶莹的紫葡萄掩映在红艳可爱的叶片之中,甚为迷人。他们顾不了暴雨的击打。他们置身于野葡萄藤中间。他们也顾不了自身的形象。他们把酸甜可口的野葡萄大把大把地抓来往嘴巴里塞。
“你就是狃库兹莫?”山沟那边走来两位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猎人。
“是的。”狃库兹莫看到来人便停住了正在采摘野葡萄的手。
“我们是毕贺兹莫派来的。”
“你们知道我们要来?”
“是的。”原来他们不是猎人。他们一个叫祠耶,一个叫祠巴。他们个子不高,长相平常。他们是两兄弟。他们生活在格提瓦托。他们生来就在毕贺兹莫家里当仆人。
“格提瓦托还很远吗?”
“不远了。”
“有多远?”
“三天路程。”
“还好。”狃库兹莫看着又冷又饿的鹏赖他们轻轻地说出了“还好”两个字。
“‘还好是两个自我安慰的词。”
“是的。”
“一个人活着有时就莫名其妙地演变成了自我安慰。”
“呵呵。”狃库兹莫和鹏赖他们走到祠耶祠巴两兄弟面前。
“跟着我们走吧。”
“好的。”他们跟着祠耶祠巴两兄弟走了。他们跟着祠耶祠巴两兄弟在深山峡谷里走了三天。第三天,天放晴了,格提瓦托就在眼前了。
“前面被置放在悬崖上端的村庄就是格提瓦托。”
“哦。”狃库兹莫站在一块凸起的石包上。他用右手手背抹去脸孔上淌下来的汗水。
“毕贺兹莫知道你们来的目的。”
“哦?”
“阿基阿甘、都吉都玛和里里她们一切都好。”
“嗯。”
“毕贺兹莫和穆母是什么关系?”
“不可告人的关系。”
“穆母跑到这里来了?”
“没有。”祠耶祠巴两兄弟带着狃库兹莫等一行七人顺着一条羊肠小道向格提瓦托爬去。他们爬了大半天,近在咫尺的格提瓦托却越跑越远。他们爬上一条山埂,格提瓦托就向前面跑去两条山埂。他们爬了整整一天,与格提瓦托的距离却还是不变。
“格提瓦托会走路?”
“没有。”
“太阳要落山了。”
“是的。”太阳一落山,天就黑了。他们打着火把爬了大半夜的上坡路才到达格提瓦托。毕贺兹莫家在村庄顶上。当时,他们一身疲倦。他们没有去毕贺兹莫家。他们在村庄尾巴上找了一户人家借了宿。翌日清晨,他们还没睡醒,毕贺兹莫派来传话的皮特就到了。
“毕贺兹莫家已经杀好九头牯牛等着你们了。”
“是么?”狃库兹莫他们睡眼惺忪的。
“你们是大英雄。”皮特穿着一件黑色的多褶羊毛毡。他的身子单薄,似乎一阵风都可以吹倒。他是一个无比精明的人。他是毕贺兹莫家的莫可。
“毕贺兹莫为什么带走拉因氏的女儿?
“他是为了救她们。”
“他和拉因氏是亲戚?”
“是的。”
“毕贺兹莫是日阔瓦昔居住的拉因氏的舅舅。”
“原来如此。”狃库兹莫与鹏赖他们跟着皮特向居住在村庄顶上的毕贺兹莫家爬去。他们一路走一路看。他们看到了格提瓦托村庄独异的生活习惯:门前玩耍的孩子是拴住的,屋后捉虫的公鸡也是拴住的。围墙上置放的老南瓜是拴住的,屋檐下方横躺的大木槽也是拴住的。
“被命运之绳拴住的村庄。”狃库兹莫轻轻地感叹。
他们走了一上午才走到毕贺兹莫家。
毕贺兹莫家并不富有。
“你们一路辛苦。”毕贺兹莫站在自家的院门上迎接他们。
“不辛苦。”
毕贺兹莫大概六十岁上下的光景。他穿着一身普普通通的绸缎衣裳,外加一件天蓝色的羊毛披风。他的鼻梁高挺,眼睛雪亮。他说话和蔼可亲。
他把狃库兹莫他们迎进堂屋。
“阿基阿甘、都吉都玛和里里她们呢?”狃库兹莫与毕贺兹莫在主客位置的草席垫子上坐好。鹏赖他们坐在边上。
“她们来了。”
“是的,我们来了。”阿基阿甘、都吉都玛和里里她们来了。她们穿上了色彩艳丽的美丽衣裳。她们显得更加漂亮迷人了。
“你们变漂亮了。”
“是的。”她们看见狃库兹莫和鹏赖他们,高兴得眼泪老远就扑簌簌地掉。
“你们把穆母打败了?”
“是的。”狃库兹莫简要讲述了狃库氏如何杀死二十一位武艺高强的大汉和打败穆母的过程。
“你们真厉害!”
“不厉害。”
“我们也损失惨重。”狃库兹莫哀伤地说,“笃格濮他们死了,赫特他们也受伤了。”
“赫特伤得严重么?”
“不严重。”
“就失去了一条腿。”
里里一听说赫特已受伤,本来高兴的小脸蛋阴云密布起来。
“他们住在穆母宫殿?”
“是的。”
“穆母宫殿无比富有。”
“嗯。”
“他们的日子会过得不错。”
“嗯。”
“你们还要到瓦罗特克去找赫亚氏的仇人哈弗氏报杀子夺妻之仇么?”
“必须的。”
“我们出来的目的就是这个。”
“你们去不了。”
“为啥?”
“从格提瓦托到瓦罗特克要走一生。”
“胡说。”
“真的。”阿基阿甘、都吉都玛和里里她们抢着证实毕贺兹莫的话。
“那咋办?”
“你们得先在格提瓦托居住下来。”
“住多久?”
“一个月。”
“一个月?”
“是的。”
“你们就不想在我们身上得到点什么?”
“不想。”
“真不想?”
“是的。”谈话间,一位小喽啰跑来喊吃饭了。毕贺兹莫、狃库兹莫和鹏赖他们一起去吃了牛肉。所谓九头牯牛,其实狃库兹莫才吃了三坨。鹏赖他们六位狃库氏每人吃了五坨。他们吃饱了牛肉,就想喝碗杂酒。皮特把他们带到一个专酿杂酒的房间里去让他们喝了个酩酊大醉。他们醒来,已是下午。他们走出毕贺兹莫家的院子。他们站在院前的土台上。他们看到了久违的夕阳。
“心神不定,老爷。”
“我也是。”
“可能是格提瓦托的夕阳太委婉。”狃库兹莫不知道怎样安慰鹏赖他们。
“也许。”鹏赖他们依偎在狃库兹莫身边。他们的心里泛动着从未有过的迷惘。
“阿基阿甘、都吉都玛和里里她们不是我们的了。”
“看出来了的。”
“我肚子有点痛。”
“我也是。”
“我们中毒了么?”
“不会吧。”狃库兹莫摸了摸自己的腹部。
“越来越不对劲了,老爷。”鹏赖捂着自己的肚子蹲了下来。
“我们也是。”
“肠子在断开么?”
“是的。”鹏撒、巴以等五位也蹲了下来。
“你们是吃多了。”毕贺兹莫踏着血红的夕阳来了。他的身后跟着瘦不拉几的皮特。
“我们吃多了吗?”
“也许是。”狃库兹莫摸了摸自己的肚皮,“看看,我就没事。”
“你真没事?”
“我真没事。”狃库兹莫为了证明自己没吃多,在毕贺兹莫前面认认真真地下蹲起立起来。
“你们是中毒了。”
“没有。”
“你们也吃了牛肉。”
“那是没有毒的。”
“我们无仇。”
“是的。”
“你们没有理由害我们。”
“按理是这样。”毕贺兹莫眯缝起六十多岁的老眼看着渺远的山脊上正在消失的夕阳。
“人生有时不需按理。”
“是的。”
鹏赖他们肚子疼得跪倒在了地上。他们在土台上开始打滚。
“你不是拉因氏的舅舅?”
“我是。”
“你救拉因氏的五个女儿是为了引我们上格提瓦托?”
“不是。”
“赫亚氏和你也应该是亲戚。”
“是的。”
“但狃库氏不是。”
“你和狃库氏有仇?”
“也不是。”毕贺兹莫自己觉得自己的话有些自相矛盾。为了让自己的话不自相矛盾,他给狃库兹莫说出了隐藏内心深处的秘密,“知道不,其实你是我的亲外甥。”
“咋会?”
“真的。你的父亲俺博果拐走了我当时十五岁的妹妹。”
“不会那么巧吧。”
“人生有时就是这么巧。”
“你的妹妹叫菲吉姆?”
“是的。”毕贺兹莫想到自己的亲妹妹菲吉姆,心灵深处还隐隐作痛。如果不是俺博果,菲吉姆应该嫁给伊姆索罗巴昌兹莫,其父就不会死在巴昌兹莫的刀下。
“你想让我偿还俺博果所犯的一切?”
“也不是。”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我到底怎样你才‘是。”狃库兹莫已中毒了。他的额头上撒满豆粒般硕大的汗珠。他蓬乱的天菩萨开始冒烟。
“你把身上的神牌、心中的《狐狸一般红》和《哈提特依》一起赠予我。”
“我就说你肯定想要什么东西。”
“就算是吧。但我要它是有用的。”
“那就赠予吧。”格提瓦托的天渐渐黑了,狃库兹莫的世界开始狂风乱作。
“是时候了!”毕贺兹莫以神牌、《狐狸一般红》和《哈提特依》为号召物用三个月的时间组织了一千多号兵丁抢占了阿希兹莫家的一大半地盘。“地盘本来就是我们的。”他站在格提瓦托振振有词地说,“二十多年前,阿希兹莫家利用自己的战神穆母把我们的地盘变成他们的,现在应该轮到他们的变成我们的了。”
“也不一定的,舅!”狃库兹莫和鹏赖他们中了毕贺兹莫的毒,但没被毒死。
“你是个自封的兹莫。”毕贺兹莫看了看身后站着的狃库兹莫,目光中充满鄙夷。
“我不懂?”
“你当然不懂。”
“也是。”
“所谓的地盘向来都是属于风属于雨的。”狃库兹莫一下子变老了。他身上的皮肤一天天老皱。他两鬓间的头发也一天天变白了。
“你深邃的眼眸子正渐渐失去昔日的光彩。”
“是的,舅。”狃库兹莫和鹏赖他们在格提瓦托生活了十年。十年间,他们由于中了毕贺兹莫的毒,已失去自身的武艺。他们没有自由。他们每天有肉吃,有酒喝,有美女相伴,却过着行尸走肉的生活。
“发呆,眨眼,虎视流云。怀揣拉磨可迪的心事,让不为人知的秘密起伏在思维的轰鸣间。往事颤颤巍巍,让爱的踟蹰注满的翅羽的刀。我不是我,她不是她。树没有了根,生命不伦不类……”狃库兹莫从一堆女人的裸体中坐了起来。
“毕贺兹莫就要被打败了?”
“是的。”
“他还是没能打败阿希兹莫?”
“肯定的。”
“那他要来找你了。”
“来了。”皮特从外面急匆匆赶回来了。
“毕贺兹莫要见你们。”
“真的?”
“真的。”
“他自己不前来?”
“他受伤了。”
“严重么?”
“差不多吧。”
“反正还说得起话。”
狃库兹莫和鹏赖他们穿好了虎皮大衣和豹皮坎肩。他们跟着皮特来到了毕贺兹莫家的堂屋里。堂屋里站满了打了败仗的破衣烂裳的兵丁和各部落俄祖。他们都不说话。他们都静静地站着。他们用求救的眼睛望着火塘上方草席垫子上闭目静坐的毕贺兹莫。
“狃库兹莫来了?”
“来了,舅。”狃库兹莫和鹏赖他们在皮特的引领下站在了毕贺兹莫静坐的草席垫子前。
“你还是原来的狃库兹莫?”
“不是了,舅。我现在是你的外甥。”
“你变回了撒。”
“是的。”
“是我让你变回的?”
“是的,舅。”
毕贺兹莫睁开了皱纹密布的老眼。他与阿希兹莫打了十年的仗,最后把自己打回格提瓦托了。
“我似乎也累了。”
“不仅仅是累。”
“还有老了。”
“是的。”毕贺兹莫从腰间摸出一件用绸缎包裹着的圣物。他把绸缎一层一层地剥开,“你还是变回狃库兹莫吧。”
“这是我的神牌?”
“是的。”
“你想让我拿回自己的吉尔?”
“嗯。”毕贺兹莫把神牌郑重地递到狃库兹莫刚刚摸了女人裸体的双手上,“你要成为真正的兹莫。”
“我一直是兹莫。”
“你那个不算。”
“兹莫也有不算的?”
“是的。”毕贺兹莫摸着自己的胸口轻轻地咳嗽了两下,“看看,一个真正的兹莫多累!”
“你是该累了,舅!”
“也许吧。”毕贺兹莫咳出一口血痰,“但我不后悔。”
“你马上八十岁了吧?”
“还差两三年呢。”
“你本来想再打下一些地盘的?”
“是的。”
“神牌不是万能的。”狃库兹莫用渐渐老去的手轻轻地抚摸着神牌。他的眼睛里飞翔着往事的碎片。
“《狐狸一般红》和《哈提特依》也不是万能的。”毕贺兹莫从怀里掏出两卷用兽皮包裹着的竹简经书。他一双老了的手一直在轻轻颤抖着。
“任何东西只要用久了就不会万能了!”
“应该是。”毕贺兹莫让狃库兹莫盘腿坐在自己旁边,“我不该用仇恨攻击仇恨。”
“你的敌人要打上门来了!”
“是吗?”
“是的。”狃库兹莫肯定地点了点头。
“其实我知道。”
“你知道的我都知道。”
“来了,老爷!”祠耶祠巴两兄弟从外面风尘仆仆地跑了进来。
“阿希兹莫么?”
“还有西则兹莫、榻提兹莫等。”
“他们要围攻格提瓦托?”
“是的。”祠耶祠巴两兄弟气喘吁吁的。他们污脏的老脸上奔跑着恐慌与惧怕。
“有我们在呢!”狃库兹莫从毕贺兹莫身边站了起来。
“你们在不顶用的。”
“咋说?”
“他们有俺博果。”
“俺博果有《狐狸一般红》和《哈提特依》?”
“是的。”
“原来俺博果还活着。”狃库兹莫从心中暗喜。
“不怕。”
“真不怕?”
“真不怕。”
“你有把握赢俺博果?”
“他是我的父亲。”
“你们不存在赢和输?”
“是的。”
“我们比的是思念与爱。”
“呵呵。”毕贺兹莫令人把《狐狸一般红》和《哈提特依》烧了。他终于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恨。他不需要《狐狸一般红》和《哈提特依》了。
“你会打退来敌?”
“必须的。”狃库兹莫带着鹏赖他们走出堂屋去了。毕贺兹莫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在皮特的搀扶下也带领自己的残兵败将去看望来犯之敌。
“你有把握?”
“没有。”
“你不需要把握?”
“是的。”狃库兹莫和鹏赖他们的武艺已经恢复。他们站在格提瓦托悬崖口上等待着来犯之敌。
“他们不想进攻?”阿希兹莫、西则兹莫、榻提兹莫等的兵丁三三两两地散落在悬崖下方的一条小路上。他们并没有忙于进攻。他们在小路上坐着喝酒吃肉。
“不是。”
“他们在等一个人。”
“聪明。”狃库兹莫看了看地势,“鹏赖,你看看,这仗应该怎么打?”
“最好的打法是不打。”
“万一非打不可?”
“这个世界上没有非打不可的,老爷。”
“也是。”狃库兹莫看了看鹏撒、巴以他们。
“格提瓦托的地势不宜大面积开打。”
“阿希、西则、榻提等各兹莫会派出最勇猛的好汉上来开路。”
“肯定的。”狃库兹莫和鹏赖他们正说着,阿希兹莫、西则兹莫、榻提兹莫等三三两两地散落在悬崖下方的小路上的兵丁已推举出三位最勇猛的好汉上来了。被推举上来的三位好汉一位叫姆狄,一位叫朴朴,一位叫库古。三位都身材高大,走在格提瓦托的羊肠小道上就像三根门柱。他们三位手上拿的武器是长柄钩。他们还没到狃库兹莫他们站立观望的悬崖口就大声喊话:
“不想死的就早点滚开!长柄钩可不认人。”
“本来就不认人。”鹏赖、鹏撒、巴以等几个冷笑道,“我们手中的刀剑也不认人,只是我们不说。”
“不说是最好的。”狃库兹莫无比淡定,“当然,说了也不是过错。”
“嘿嘿。”鹏赖他们傻笑。傻笑中,姆狄、朴朴和库古三位好汉已经走到悬崖口上了。悬崖口中间只有一条狭窄的岩路。
“站住!”狃库兹莫站在岩路口断喝。鹏赖他们手握宝剑站在狃库兹莫背后,一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模样。
“你们是狃库氏?”
“是的。”
“你们可以走开。”
“不走开。”
“毕贺兹莫只是利用你们。”
“知道。”
“你们不怕被利用?”
“是的。”狃库兹莫从腰间的鹿皮带子上取出十年没用的钢刀。他对着冷冰冰的钢刀吹了一口气,钢刀便赋予了灵性般唱起歌来:
华丽的辞藻飘在突兀的梦里。路过的云神
挥开的衣袖惊吓迷惘的爱,逃亡的路
把丢三落四种植在千年的荒野
忽悠的野果熟透在流浪的枝头
惶恐的眼珠子翻山越岭,倒塌的底线
在沟谷间曲折穿插……
“你就是狃库兹莫?”姆狄、朴朴和库古三位好汉站在岩口另一边。他们觉得狃库氏挺风趣的。
“我是。”
“你没有传说中那么让人害怕。”
“因为你无法活到过去。”狃库兹莫让自己的钢刀停止了歌唱。
“活到过去就活不到现在。”
“是的。”
“你们狃库氏活着的每一天都这么哲理么?”
“也不是。”狃库兹莫站在岩路口回头看了看鹏赖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每一个人都只能偶尔哲理一回的。”
“我们要开打么?”
“看你们。”
“你们加入我们吧。”
“肯定不行。”
“好吧,那只有得罪了!”姆狄高举长柄钩从岩口那边冲过来了。
“我们来吧,老爷!”
“还是我亲自来。”狃库兹莫正与鹏赖他们说话,长长的柄钩已伸至眼前。他用钢刀挡开了柄钩。
“你的刀法不错。”
“谢夸奖。”狃库兹莫欲借机抢攻,无奈钢刀太短。姆狄一次次进攻,他只能一次次防守。钢刀和柄钩相撞,冒出天蓝色的光芒。
“你只有防守的份儿。”
“无所谓。”
“你不在乎时间?”
“是的。”狃库兹莫外表上装作不慌不忙,内心深处却一直慌张。岩路太窄,姆狄的长柄钩太长。他站在岩口防守倒是绰绰有余,但这不能打退阿希兹莫、西则兹莫、榻提兹莫等众兵丁。他从内心深处悄悄地想着对策。
“你累了的话可以休息一下。”
“我不累。”
“不累也可以休息一下。”
“不休息。”姆狄钩不到狃库兹莫的脖子,却一刻也不放弃进攻。
“一人专门进攻、一人专门防守不好玩。”
“你想怎样玩?”
“我们轮换进攻和防守。”
“这个可以。”
“你先来。”
“好的。”他们打斗了两袋烟的工夫。他们谁也没输没赢。
“你看好了!”轮到狃库兹莫进攻了。
“嗯。”姆狄睁大了眼睛。
“距离太远了。”狃库兹莫把拉开的进攻架势松懈开。他示意姆狄向自己走十步。
“我不走。要走你向我这边走十步。”
“我进攻之前你不能进攻。”
“肯定的。”狃库兹莫提起钢刀顺着狭小的岩路向姆狄走去十步。他的最后一步是直接跨过去的。他人到姆狄面前时钢刀的刀尖也伸至姆狄的胸口上了。
“你耍诈?”
“我没有。”狃库兹莫毫不客气地挥开钢刀就向姆狄进攻。姆狄的长柄钩用在近身防守中发挥不了其应有的威力。他只能后退。他在后退中与朴朴和库古撞在一起。
“后退!快退!再退!”
“你踩住我了!”
“后面是悬崖。”姆狄、朴朴和库古被狃库兹莫的钢刀逼得交缠在一起。他们的背面是刀劈斧削的悬崖,前面是直取要害的钢刀。他们的长柄钩慌乱中掉进了悬崖。
“去死吧!”狃库兹莫抓住时机,一刀捅穿了姆狄的胸膛。
“跑!朴朴,快跑!”
“跑不了!”朴朴正转身间被狃库兹莫的刀砍中腰部,身子往左侧面一勾就坠入悬崖深处去了。
“你放了我吧?”库古在情急中突然哀求。
“不行。”
“真不行?”
“真不行。”
“那就算了!”库古一脸怨恨地望了狃库兹莫一眼,嗖的一声跳下了悬崖。
“阿希兹莫、西则兹莫、榻提兹莫等众兵丁不会再来进攻了。”
“是么?”毕贺兹莫在皮特的搀扶下来到了悬崖口。
“是的。”狃库兹莫从岩路那边走了回来。
“我相信你。”
“你的相信是对的。”狃库兹莫叫毕贺兹莫回去大摆宴席。
“他们再来进攻咋办?”
“该咋办就咋办!”
“也是。”当天,毕贺兹莫一方面为了庆祝狃库兹莫他们取得的胜利,另一方面为了安抚被打败回来的格提瓦托周边各部落氏族勇士们的情绪宰杀了三十三头牛。他命人把牛肉砍得像砧板一样大,把荞粑揉得像簸箕一样大。他用装水的木槽盛满香醇的杂酒。他用一丈宽三丈长的篾席置满牛肉和荞粑。他盛情款待狃库兹莫和周边各部落氏族勇士。当夜,周边各部落氏族勇士和狃库兹莫他们酒足饭饱。
“你们还想什么,勇士们?”
“不想什么。”
“想什么就说吧,明天有可能还打仗的。”
“女人吧。”
“好,满足!”毕贺兹莫变年轻了。他的野心在渐渐变年轻的身体里发芽。他受了伤的身板也挺直了。他又恢复为神圣的自己。他在自己的灵魂深处描绘了多姿多彩的可能。
“十年多了。”
“是的。”
“大家都变了。”
“有一样没变。”
“哪样?”
“你猜。”穆母被阿希兹莫、西则兹莫、榻提兹莫等众土王请来了。他在悬崖口看见了狃库兹莫。他很高兴。
“我们还是敌人这点。”
“呵呵。”穆母失去了一只手。他还是使用一把大朴刀。他身上穿的,还是一件虎皮大衣。也许是长相丑陋之故,他并不显老。他比十年前更稳重成熟。
“我们非成为敌人不可?”
“大概是吧。”狃库兹莫和鹏赖他们倒是一直显老。他们蓬乱的天菩萨一天天灰白。他们对生命的渴望与爱也渐渐淡泊。他们穿着豹皮坎肩和虎皮大衣。他们的豹皮坎肩和虎皮大衣也在一天天老去。豹皮坎肩的豹毛和虎皮大衣上的虎毛早已褪光。站在十步远的地方,你根本看不出他们穿的到底是什么皮。
“你还是那么喜欢女人?”
“是的。”
“你不怕再失去一只手?”
“不怕。”
“你打从娘胎里出来就没害怕过。”
“你猜对了!”穆母显得很骄傲。他心中的“男人”二字是顶天立地的。一个人的一生中或许会面对很多挫折,但惧怕挫折是不对的。
“你能过来?”
“不能。”
“你打算这样守住?”
“你又猜对了!”穆母吃过一次狃库兹莫的亏。他见识过狃库兹莫的本领。前面狭小的岩路对自己大朴刀的施展不利。
“你是怕了。”狃库兹莫站在悬崖口上用轻视的眼光扫在两丈开外的穆母丑陋的脸上。他把穆母丑陋的脸扫得红一阵白一阵的。
“我怕什么?”
“你说呢?”
“我不说。”
“你不敢说出来!”
“有什么不敢?”
“那你说。”
“我是怕你在岩路中间下手。”
“看看!”
“看看什么?”
“你还是怕。”
“不是怕。”
“是什么?”
“明智。”穆母并没有上狃库兹莫的当。他手执自己的大朴刀站在悬崖口威风凛凛地守住岩路。他失去一只手,却没失去耐心。
“你能守一辈子?”
“不能。”
“那你能守多久?”
“你能守多久我就能守多久。”穆母自信满满。
“你们又不是夫妻。”毕贺兹莫从狃库兹莫后面站了出来,“你们还相守一辈子不成?”
“也是。”
“我们谁先进攻?”
“反正我不进攻。”穆母牛高马大。他打定主意与狃库兹莫相守。
“你们一起进攻吧!”毕贺兹莫命令狃库兹莫和鹏赖他们进攻。
“进攻?”
“进攻!”
“岩路太窄。”
“不怕。”
“你当然不怕。”
“你们怕?”
“也不是怕。”
“那还忸怩……”毕贺兹莫不愿意被守死在格提瓦托。他手下的各部落勇士也不愿意被守死在格提瓦托。
“我来吧,老爷!”
“你行么?”
“反正也不好施展。”
“也是。”
鹏赖自告奋勇。他手提寒光闪闪的宝剑站在了狭小的岩路上。
“小子,你是来送死的?”
“不是。我是来要你的命的。”
“呵呵!”穆母单手举起笨重的大朴刀在鹏赖走至岩路中间九步远时提前采取进攻。
“当当!!铮铮!!”宝剑和大朴刀在岩路中间碰撞。碰撞的回声在岩路两边的石壁上游走。在回声的游走中,格提瓦托的冬天悄悄来临。雪花开始飞舞,迷乱的眼神半睁半闭。
“生命注定游离在希望与失望中。”鹏赖的宝剑轻巧。穆母的大朴刀威力无穷。鹏赖站在岩路中间,穆母站在悬崖口那边。鹏赖视死如归,穆母步步为营。
“铿——”鹏赖的宝剑被穆母击飞出去。
“你命休矣!”穆母的大朴刀击飞了鹏赖的宝剑。他没有给鹏赖喘息之机。他一刀砍掉了鹏赖的头颅。
“轰隆——”鹏赖的身体在风雪乱舞的岩路中间摇了两下,坠入了岩路下方的万丈深渊。
“还有人前来进攻么?”
“有!”
“哪个来?”
“我来!”巴以提起宝剑站在了岩路上。
“你不怕死?”
“怕。”
“人活着反正都是死。”
“是的。”巴以的宝剑和穆母的大朴刀在岩路中间你来我往。狃库兹莫站在悬崖口上默念自创的《万物有灵经》:
福地遮遮掩掩。密集成魔鬼音符的部落鼓点,
不语的枯藤,银杉的手臂挽住忧烦的崇尚。
前世还在朦胧。啃咬临终前的糊涂,
无奈的现实让善的残根断送了野鸟的酸果。
没有思想的快刀,漂亮的骏马,
让消失的秘林敞开了亘古的诺言……
“啊哞!”巴以手中的宝剑被穆母手中的大朴刀打飞。巴以的头颅也被穆母砍了下来。
“看刀!”狃库兹莫的钢刀从风雪中飞了出去。
“来得好!”
“再来!”狃库兹莫的人也飞了出去。他的速度很快。他跳过巴以的身子一巴掌推在了穆母的胸口上。
“啊嘞!”穆母用大朴刀截住了钢刀。他没想到狃库兹莫会直接冲向自己。他被狃库兹莫一推,后退了两步,一时间没了重心。
“去死!”狃库兹莫的钢刀回到自己的手中。他向前跨了一大步,直接把钢刀送进穆母的胸膛。
“当!”穆母的大朴刀落地。他没有倒下。他一个急转身便向悬崖下方逃去。他消失在风雪中。
“快追!”
“我一个人?”
“不是。”
“大家一起快追!”毕贺兹莫举着手中的权杖抖臂一呼,一直站在背后观战的各部落勇士们便一个挨着一个冒着风雪追了下去。他们乘势追击,把阿希兹莫、西则兹莫、榻提兹莫等众兵丁打得七零八落,从格提瓦托悬崖下方一路打着逃开了去。
“雪真大。”
“不怕!”
“我们可能被阻挡。”
“阿希兹莫、西则兹莫、榻提兹莫等众兵丁也一样。”毕贺兹莫命令皮特、祠耶、祠巴等自己身边的仆人冲在最前面。他打算趁着风雪把自己刚刚失去的辖地夺回来。
“《狐狸一般红》,老爷!”
“烧了的。”
“《哈提特依》呢?”
“也烧了。”毕贺兹莫自信满满。
“神牌看懂了?”
“看懂了。”
“胜利是最好的吉尔?”
“对!”毕贺兹莫带领各部落氏族的勇士们杀到瑟尔谷。他把阿希兹莫、西则兹莫、榻提兹莫等众土王逼在一条山沟里。山沟里堆满厚厚的积雪。积雪上面踩踏着哀怨的脚印。
“不要逼迫我们。”
“没逼迫。”
“我们会杀了他!”
“杀就是。”
阿希兹莫、西则兹莫、榻提兹莫等众土王们捆绑着一位瘦骨嶙峋的老者。他们手中刀剑的锋刃全架在老者的脖颈上。
“不要过来!”
“没过来。”
“停住脚步!”
“停不住。”
“让你们停不住!”阿希兹莫、西则兹莫、榻提兹莫等众土王们卸了老者的一条胳膊。
“天哪!”毕贺兹莫震惊了一下。
“请放我们一条生路。”
“不是我们不放。”
“我们不该打到格提瓦托。我们错了。”
“现在认错已经来不及了。”
“你们非要鱼死网破么?”
“不是鱼死网破。”
“那是什么?”
“瓮中捉鳖。”毕贺兹莫带领各部落氏族勇士们步步逼近。阿希兹莫、西则兹莫、榻提兹莫等众土王们的大部分兵丁已逃。他们手中唯一的筹码是那位瘦骨嶙峋的老者。
“你们要一网打尽?”众土王们又卸下老者的一条胳膊。老者全身血淋淋的,一脸痛苦却没有喊叫。
“你们直接杀了吧!”
“他可是……”
“不用可是了。”
“你没有这样的妹夫?”
“对对!”
“他是俺博果。”
“知道。”
“但你仇恨他?”
“差不多。”毕贺兹莫举起权杖抖了抖手臂,命令各部落氏族的勇士们放开进攻。
“住手!”狃库兹莫、鹏撒、司、楠和隆同五人从毕贺兹莫后面一步赶到。
“俺博果!”
“撒。”老者就是俺博果。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老。
“天哪,我的俺博果!”狃库兹莫的头发已经灰白。他也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老。
“停住!”众土王们对着向俺博果奔来的狃库兹莫厉声呵斥。
“求你们放了俺博果吧?”
“不放!”
“要怎样你们才放?”
“你是俺博果的儿子撒吧,你先卸下自己的一条胳膊,我们再慢慢考虑。”
“你们说话算话!”
“算话!”狃库兹莫二话不说,拔出腰间的钢刀卸下了自己的左胳膊。
“撒,你好傻。”俺博果已经奄奄一息。
“不,俺博果。我不傻。”
“让开一条路来!”
“不让!”毕贺兹莫命令各部落氏族的勇士们包围了众土王们。
“狃库兹莫,你说!”
“放了他们吧,求求你了,舅!”狃库兹莫被自己卸下的左胳膊在雪花飞舞的土地上打滚。
“我不能失了良机。”
“吉尔的另一种解读是仁慈,舅。”
“别说了!”
“没有商量了么?”众土王们的刀刃划向俺博果的脖颈。
“等等!”狃库兹莫举起右手。他要众土王们保证俺博果的安全。
“放了我们一条生路。”
“好!”
“好什么好?!”毕贺兹莫不愿丢失良机。
“我不是这里的兹莫。”
“就是。”
“但我可以这样。”狃库兹莫以最快的速度控制了毕贺兹莫。他的钢刀架在了毕贺兹莫的脖颈上。
“你……你……你这是……干什么……”毕贺兹莫没想到狃库兹莫会来这招。
“我不能看着俺博果被杀死。”
“人都是要死的。”
“撒,你舅说得对,你放了他吧!”俺博果使尽最后一丝气力,“我对不起你舅,你外公,你母亲,就让我一次性偿还吧?”
“不!俺博果,我好不容易见到你。我不能让你……”狃库兹莫的眼泪落了下来。
“傻孩子,快放开你舅!”
“快放开我!”毕贺兹莫大声咆哮。
“不放!”
“真的不放?”
“不放!”狃库兹莫紧紧地箍住了毕贺兹莫。
“勇士们,你们不用管我!”
“不要逼我,舅!”
“现在是你在逼我。”
“我不逼你,你能放了俺博果?”
“不能!”
“你逼我也没用!”
“有用!”狃库兹莫攥住刀把的手腕微微发抖。他的眼睛血红。他一刀砍断了一旁站着的打算进攻众土王们的皮特的脖子。
“不要激动,我们后退!”祠耶祠巴两兄弟怕狃库兹莫的钢刀怒向自己。他们命令各部落氏族的勇士们打开了口子。
“你要后悔的。”
“顾不了那么多了!”狃库兹莫让惨败的阿希兹莫、西则兹莫、榻提兹莫等众土王们逃了开去。阿希兹莫、西则兹莫、榻提兹莫等众土王们并未放了俺博果。
“看看,你的俺博果……”
“我会让他们知道狃库氏的。”狃库兹莫所说的狃库氏,其实加上他也就五个人。他们并排着站在风雪中就像一首无助的歌。
“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每一个人也差不多就是一首无助的歌。”狃库兹莫没有杀害毕贺兹莫。
“你要好好照顾阿基阿甘、都吉都玛和里里她们。”
“这个不用你说。”
“那我就放心了!”狃库兹莫带领鹏撒、司、楠和隆同四人向阿希兹莫、西则兹莫、榻提兹莫等众土王们逃走的方向追去。
“你们要一路小心。”
“嗯。”
“舅也许看不到你们救出俺博果了。”
“不会。”
“你们转告俺博果,就说我不恨他了。”
“好的,舅。”狃库兹莫、鹏撒等五位狃库氏消失在了风雪中。
第九章 营救俺博果
“歇一歇吧,老爷!”
“不歇。”
“我们都走过三个冬天了。”
“是的。”
“我们还走多久?”
“春天到来时。”狃库兹莫、鹏撒等五位狃库氏在冬末初春的寒风里一路走着。他们离开格提瓦托已三年有余。他们并没有找到阿希兹莫、西则兹莫、榻提兹莫等众土王。他们在一路行走中渐渐衰老了。他们的生命在追逐中模糊。他们的爱与深思、痛与吉尔、瓦罗特克与哈弗氏在守望中守望,失落中失落,夸张中夸张。
“我们还活多久,老爷!”
“走多久就活多久。”狃库兹莫、鹏撒等五位狃库氏走在一条坎坷不平的山道上。
“神牌上的神符你看懂了?”
“没有。”
鹏撒走在最前面。
“能看懂么?”
“当然。”狃库兹莫走在中间。他只有一条独臂了。他还是那么自信。
“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意义。”
“这个早知道。”司自作聪明。
“其实没有人知道。”狃库兹莫把神牌拿了出来,“就像不可能有人读懂神符。”
“不一定的,老爷。”楠走在最后面,“当我们明白了神符的无法读懂,其实早在生命之外悄悄读懂了。神符就是吉尔密码。
“也是。”
“能被解读的密码就不再是密码。”他们讨论着虚无缥缈的神牌、吉尔与密码走进了一片野花椒林。一棵棵野花椒树正在抽芽。他们的思维细胞与视野想象被野花椒树的清香塞满。他们感到晕晕乎乎的。他们想到了久违的女人。
“我们好久没有女人了。”
“不久。”
“不久是好久。”
“三年。”三年对于他们只是一个行走的概念。
“三年前,格提瓦托的女人在我们的身边躺满。”
“她们喜欢挑肥拣瘦。”
“那些饱满的乳峰现在想起还是那么灵汁晃动。”他们的眼睛里蠕动着回忆。他们一路走一路感叹。他们在野花椒林的尽头看到了一位女人。
“你迷路了?”
“我迷路了。”
“你迷路了多久?”
“很久很久。”
“你是在感情的道路上迷路的么?”
“不是。”
“你要到哪里去?”
“不到哪里去。”
“你在迷路中迷路?”
“算是吧,假如人活着非在迷路中迷路不可。”她站在野花椒林的尽头。她身材苗条,容貌姣好。她穿着一身西则兹莫管辖区的女装。她的全身上下缀满做工精细的金银饰品。她叫毕腊。她刚满十八岁。她是西则兹莫的小女儿。她爱上了自家的男仆。她和自家的男仆偷偷地相爱了两年。两年后,她爱的男仆被西则兹莫处死了。
“我离开了家。”
“你本想离开的不是家。”
“对。”
“我本想离开这个世界。”
“嗯。”
“你想与自己的爱人到另一个世界去过快乐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
“是的。”
“你在寻找吧?”
“差不多。”毕腊野葡萄般迷人的黑眼睛里飞翔着及时赶来的梦,“我在寻找一种药。”
“什么药?”
“让人吃了后就不会再有高低贵贱的药。”
“有这种药吗?”
“只要相信,就一定会有的。”毕腊的眼神之外荡漾着无奈。
“我们是狃库氏。”
“狃库氏?”
“嗯。”
“我就是狃库兹莫。”
“天哪!”
“我们是仇人?”
“是的。哦,不是。”
“西则兹莫可好?”
“一直都好。”西则兹莫居住在藤其,所辖地域前后左右连接起来不过一百里。
“你见过一位被砍了双臂的老者么?”
“见过。”
“什么时候见的?”
“三年前一个大雪纷纷的夜晚。”
“当时你还没有和男仆相爱。”
“是的,但离相爱的时间也不远了。”毕腊淡定从容。她在出走中学会了自我成长。
“你们的行走就是为了营救那位老者?”
“是的。他是我的父亲俺博果。”狃库兹莫灰白的头发全白了。他在行走中老去。他在行走中年轻。他已经很老。他很老的心一直装着比自己更老的俺博果。
“我给你们带路吧。”
“真的?”
“真的。”毕腊扑闪着黑色的野葡萄眼睛无比真诚地说,“我与西则兹莫已不再是父女关系。”
“你也可以成为我们的女人?”
“可以。”毕腊看了看狃库兹莫老皱的脸,“你们想现在满足?”
“不是。”
“你们不想……”
“想!想!”鹏撒显得迫不及待,“我做梦都想哩!”
“看你那副蠢样就知道是在做梦!”
“哈哈哈。”
“那么,你说吧,老爷!”一旁站着的楠小心翼翼地说,“你说想我们就想。”
“我说不想呢?”
“你不会的。”司站在五步外。他知道狃库兹莫的心。
“好吧,我想!”狃库兹莫老去的眼睛里开始充满力量与爱火。他让鹏撒他们站到半里地外去把风。
“没有风,老爷!”
“只要去把,风总会有的。”狃库兹莫和毕腊在野花椒林中间做爱。他们的手指在对方身体的敏感地带游走。他们的舌头延伸至对方的灵魂深处。他们在刚刚冒出地面的青草上面劳作。他们在野花椒林的尖刺与枝杈间来回奔跑。他们赤裸着身子。他们的肉体在现实之外交织成青蛇、麋鹿、猫头鹰等。他们跪求神灵把雨露赐予。他们低头哈腰。他们乱喊乱叫。他们在自己的秘地上种植罂粟。他们的罂粟开花。他们的罂粟结果。他们在撞击中寻求撞击。他们融化成水。他们积流成河。他们点燃的篝火引发火山。他们用火山爆发火山。他们在意念里粉碎。他们在粉碎中重生。
“你不老。”
“嗯。”
“你让我忘记了被西则兹莫处死的爱人。”
“是么?”
“是的。”毕腊穿好了自己的漂亮衣裳。
“你也挺厉害。”
“是吗?”
“是的。”
“你让我忘记了生命属于行走的定论。”
“呵呵。”他们穿好各自的衣服躺在野花椒林下发呆。他们的灵魂还在很远的地方流浪。他们的呼吸里有野花椒的野性与荡性。他们侧身拥抱在一起。他们从灵魂到肉体都属于了对方。
“轮到你把风了,老爷!”
“什么风?”
“上风下风前风后风什么风都有。”
“你们把住了?”
“把住了一半。”
“另一半呢?”
“正等待你去把。”
“我不把。”狃库兹莫和毕腊相拥着站了起来,“她就是另一半没被你们把住的风。”
“她已经是你的女人了。”
“嗯。”
“以后她就是狃库太太了。”
“呵呵!”鹏撒他们四个无奈地笑了笑。他们觉得吃不到猪肉能看到猪跑也不错的。他们说说笑笑。他们刚走出野花椒林便遇上了一条大蟒。
“我还在想。”
“想什么?”
“想什么样的客人会来。”
“你有神通?”
“也不算。”大蟒全身上下长满树苔。它挪移身子走近狃库兹莫。他用草绿色的眼睛仇视着狃库兹莫。
“你和我有仇?”
“也不算。”大蟒把石磨般的头颅抬了起来。它潮湿的鼻孔里冒着青烟。
“你是野花椒林的主人?”狃库兹莫把毕腊挡在身后。他腰间挂着的钢刀早已攥在独手里。
“可以这样说。”大蟒吐着蛇信子。它用自己的舌尖伸缩自己的骄傲与蛮横。
“我是狃库兹莫。”
“我知道。”
“她是毕腊。”
“嗯。”大蟒骄傲地摇动了一下长满树苔的身子,“我还知道你们要去营救俺博果。”
“是么?”
“嗯。”
“你不像一条大蟒。”
“我像什么?”
“穆母。”狃库兹莫手执钢刀做好了打斗的准备。
“穆母是谁?”
“是你。”狃库兹莫心中潜藏的《哈提特依》自己一页页翻转开来,“三年前,你在格提瓦托再一次败在狃库兹莫手中。”
“是的。”
“你再也没有颜面苟活于世。”
“嗯。”大蟒“嗯”的时候一脸忧伤。
“你想咋样?”
“不想咋样。”
“你还是改变不了自己的色?”
“是的。”大蟒草绿色的眼睛一直望着狃库兹莫后面的毕腊。它吐着蛇信子的尖嘴一下一下地吞咽口水。它长长的尾部弯曲来弯曲去。它的身后涌出一股极不平常的冰凉。
“你想说一说俺博果?”狃库兹莫看出了大蟒似乎有话要说。
“是的。”
“你说吧?”
“好。”
“你和俺博果是怎样认识的?”
“当时他被一对兵丁追杀。”
“你救了他。”
“是的。”
“他把自己的《狐狸一般红》和《哈提特依》全教给了你?”
“嗯。”大蟒想起自己的老朋友俺博果,心灵深处扑腾着无数的遗憾,“我不应该好色的。俺博果是个正派的人,他的心中只爱菲吉姆。”
“你们在一起生活了九个月?”
“不,我们一起生活了足足九年。”
“他看不惯你的好色。”
“是的。”
“他劝了你很久。”
“嗯。”大蟒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喷出一大堆白色的烟雾来,“我应该听他的话的。”
“他离开你后就到处游毕。”
“是的。”
“他遇到了许多麻烦。”
“嗯,我本来一直帮他,但他执意不要我帮。他的心中有一对儿女。他的梦里有一个遥远的家。”
“你说对了。”狃库兹莫深陷眼眶背后的老眼噙满泪水,“所以,我必须营救他,营救我亲亲的俺博果啊!”
“我们本来也该是朋友。”
“我们却成了仇人。”
“你和毕贺兹莫是什么关系?”
“互相利用。”大蟒挪动身子向前移动。
“你别过来!”
“除非把美女留下!
“不留下。”狃库兹莫知道一场打斗在所难免了。他叫鹏撒他们照顾好毕腊。他自己和大蟒对峙起来。
“她本来就该属于我。”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本来。”
“也是。”
“你两次交手都没打赢我。”
“是的。”
“你不怕再一次败于我。”
“不怕。”大蟒用腹部拍打地面腾飞了起来。
“东方的冥道上梦狐险些遭刺。圣灵开走,一路风吹的两岸苦痛正在飘香。苏祖波捏的飞鹰掠过了石头的声响,尖叫的旌旗在先祖的领地上舞动出渴望的裙。解剖的爱与浮动的云生发出迷乱的枝,情歌里淌出的欲火烧毁了千年的桩……”狃库兹莫手持钢刀默念了一阵自创的《万物有灵经》。他看到成为了大蟒的穆母缩着方形的脑袋向自己腾飞而来。他没有慌张。他后退两步,然后一个转身后劈。
“当!”钢刀砍在大蟒的头颅上就像砍在巨大的鹅卵石上。大蟒的头颅与钢刀的锋刃相碰之处冒出了草灰色的火花。周围,天空黑一半红一半。飓风在野花椒林中间撕咬。狃库兹莫和大蟒都使出了自己的最高本领。他们的最高本领其实也差不多就是人类的最高本领。他们的最高本领让野花椒林一次又一次地摇。
“你念了自创的经文也没用!”大蟒在空中扭曲来扭曲去。它的尾巴卷动了一块大磐石。它把大磐石甩向狃库兹莫。
“你是与《狐狸一般红》融为一体了吧!”狃库兹莫让过了大磐石。他的钢刀在空中划了三道弧线。
“你爱我?”
“很爱!”狃库兹莫咆哮一声。他的三道弧线击穿了大蟒的头部、腰部和尾部。他的三道弧线把大蟒从空中划成三节了。
“我们本该很爱……”大蟒闭上了草绿色的眼睛。
“把俺博果交出来吧!”
“不交。”
“不交会后悔的。”
“早就做好后悔的准备了。”西则兹莫站在自家门前的一块大磐石上。他个子不高。他已不再是三年前那个狼狈不堪的西则兹莫。他穿着一件镶满金银饰品的红色披风。他五十来岁的年龄二十来岁的野心。他手执一条钩镰枪。他的身后站着三十六位毛头小伙。三十六位毛头小伙统一穿着蓝色披风。他们是西则兹莫用三年的时间选拔和训练出来的三十六勇士。他们每个人的腰间都挂着一柄做工精细套着剑鞘的金宝剑。
“你放了俺博果吧,阿爹!”
“我不是你的阿爹。”西则兹莫看到毕腊和狃库兹莫站在一起。他的心中哔哔剥剥地燃烧怒火。
“你不是我的阿爹你是谁?”
“我是谁与你无关。”西则兹莫咬牙切齿地说,“我的女儿毕腊三年前就死掉了。”
“怎么死的?”
“上山打柴时被滚石打死的。”
“不对。”
“为什么不对?”
“她是被你的野心杀死的。”毕腊十八岁的眼眸子里发射出仇恨的光芒,“你在我心中也死了。你是被自己的无情杀死的。”
“不说这些了。”
“好吧!”
“俺博果是必须交出来。”
“不交。”西则兹莫眼睛直直地看着白发苍苍的狃库兹莫,“你以为你会像传说中那么厉害!”
“差不多吧。”
“你们五个狃库氏能够打赢我的三十六勇士?”
“也应该差不多。”
“不用说差不多。”
“也是。”
“直接打!”
“对!”三十六勇士从西则兹莫站着的磐石上跳了下来。他们整齐有序。他们的双脚一落地,腰间挂着的金宝剑便一下子拔在了手中。
“准备迎敌!”狃库兹莫对身后站着的鹏撒他们说。
“知道,老爷!”鹏撒他们在磐石下面的土路两边拉开了架势。
“杀!给我一个不留!”
“也包括毕腊?”
“对!”西则兹莫站在磐石上大声吼叫。
“杀啊——!”三十六勇士开始整齐有序地进攻。他们手中的金宝剑舞得呼呼生风。他们走来的一路,刚刚长出地面的青草根茎断飞。他们身上的蓝色披风在身后布成了一道死亡的岩墙。死亡的蓝色岩墙向狃库氏和毕腊席卷而来。
“老爷,咋办?”
“先躲其锋芒。”狃库兹莫和鹏撒他们从土路两边的庄稼地上没有直接迎击。他们快速地逃散开。
“别让他们再逃!”西则兹莫站在磐石上大声命令。
“好的,老爷!”三十六勇士分散成六组。每组六人。他们分别向站在不同方位的狃库氏和毕腊进攻。
“这次躲不过了,老爷!”
“穷途末路的英雄倒在昔日的疆场。失去的佑神,烧焦的根,无助的理由落满朴实的经文。有灵的旷野,捂住的思念。触发的灰在异口同声的宽容中摇荡。翅膀被迷惑,大江大水在远征中失去母亲的影。睡在太阳脚下的黑暗骨子里装满自己的图……”狃库兹莫从腰间取出神牌大声念诵。他念诵出的吉尔经文变成了无数刀剑棍棒和斧钺戈戟。
“叮叮叮!”
“当当当!”三十六勇士的金宝剑与吉尔经文在磐石下面的庄稼地上厮杀。三十六勇士形貌上是毛头小伙,厮杀起来却个个都是杀人魔王。他们每个人手中的金宝剑从一把变成了无数把。他们手中的无数把金宝剑把吉尔经文变成的无数刀剑棍棒和斧钺戈戟打得到处乱跑。
“老爷,咋办?”
“等等看?”
“再等就把自己等没了。”
“不会的。”狃库兹莫把毕腊紧紧地拉在身边。他把神牌咬在嘴上。他的口中冒出的吉尔经文越来越多。他让鹏撒他们站在自己的后面。渐渐地,他站成了一座山丘。
“三十六勇士要败了!”
“还不是最后。”
“我们可以进攻了?”
“好吧。”狃库兹莫从山丘变回了自己。他把神牌从嘴巴上取了下来,“三十六勇士的眼睛分不出吉尔经文与人了。”
“知道,老爷。”鹏撒、司、楠和隆同四人提着锋利的宝剑绕到三十六勇士背后一阵乱砍。
“啊哞!”三十六勇士倒下了一半。他们的眼睛里只有吉尔经文。他们被吉尔经文迷惑在看不见的前方。他们以为自己的前方就是最大的敌人。
“这个世界上没有最大的敌人!”西则兹莫站在磐石上大声喊叫。
“有!”
“你们么?”
“当然不是!”狃库兹莫和毕腊站在一起。
“那最大的敌人是谁?”
“自己。”
“他们与自己厮杀?”
“你说对了!”西则兹莫和狃库兹莫在讨论着“最大的敌人”。鹏撒、司、楠和隆同四人提着锋利的宝剑又砍倒了三十六勇士中的八位勇士。
“你只剩十位勇士了!”
“是的。”
“他们到死也不知道自己最大的敌人。”
“怪我。假如不是你给我说,我也肯定不知道自己最大的敌人。”西则兹莫惭愧地抹了一下前额淌出的汗。
“是的。”鹏撒、司、楠和隆同四人砍倒了最后十位勇士。他们的宝剑上沾满了三十六勇士的鲜血。
“三十六勇士没了!”
“看到了。”
“可以把俺博果交出来了。”
“不交。”
“你是想死!”
“不想。”西则兹莫站在磐石上抖了抖镶满金银饰品的红色披风。他五十多岁的眼睛里流淌着前世的狡黠。
“俺博果在哪里?”
“心里。”
狃库兹莫和鹏撒他们站在磐石下方的庄稼地上看见西则兹莫跑进了自家的院子。
“他要跑,老爷!”
“不会。”
“我不会。”西则兹莫带着五个下人把俺博果押解了上来。
“你们想让俺博果死么?”
“不想。”他们把俺博果装在一个竹筐筐里面,“他是我们的命。”
“知道就好。”
“我们需要自己安全。”
“怎样安全?”
“让我们走!”西则兹莫带上了自己的大老婆、二老婆、三老婆等。他带上了自己所有的财产。他想带着俺博果离开藤其。
“你想逃?”
“这不是逃。”
“俺博果不是你一个人的?”
“你说对了!”西则兹莫穿着镶满金银饰品的红色披风,跨上了一匹红色的大马。
“你想把俺博果送到哪里?”
“还没想好。”
“你以为自己走得了?”
“是的。”西则兹莫骑着红色大马刚走出藤其就被狃库兹莫和鹏撒他们堵住了。
“把俺博果留下!”
“好吧。”西则兹莫看到狃库兹莫和鹏撒是铁了心地营救俺博果。他知道自己再坚持的话会带来严重后果。
“但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狃库兹莫手中的钢刀在呜呜地鸣叫着。
“我过了那条山埂后你们再领走俺博果。”在前方四五里地处有一条小小的山埂。
“可以。”狃库兹莫让开了路。
“你要说话算话。”
“我当然说话算话。”
西则兹莫让两个下人用两把斧头守住竹筐里面的俺博果。假如狃库兹莫说话不算话的话,两个下人将会用两把斧头结果掉俺博果。
“我也会说话算话的。”
“你最好算话。”西则兹莫的辖地不大,家眷却不少。西则兹莫的家眷在狃库兹莫和鹏撒他们前面拉成了两里多的山路。狃库兹莫看着西则兹莫和一大帮家眷一起走过前面蜿蜒曲折的山路,心里充满哀伤。
“老爷,他们会不会耍诈?”
“最好不耍!”
“假如耍了呢?”
“那就只有……”狃库兹莫的老眼里掠过了一团凶狠残忍的翅膀。他安安静静地站在土路边看着西则兹莫的家眷和下人翻过了前面的山埂。
“司,去看看俺博果!”
“好的。”
俺博果就在一旁七八步远的庄稼地里。那两个看守的下人看到司走过来了,便丢下俺博果向西则兹莫远去的方向追去了。
“老爷,不对!”
“有什么不对?”
“他不是俺博果。”
“他是谁?”狃库兹莫和鹏撒他们一起跑了过来。竹筐里面装着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他白发苍苍的。他的双手没有失去。
“管他是谁?!”鹏撒一剑结果了竹筐里面的老人,“反正是西则兹莫的帮凶。”
“追!”狃库兹莫带着鹏撒、司、楠、隆同和毕腊向山埂的方向追去。他们在山埂前一里地处追住了先前用两把斧头守住竹筐的那两位下人。
“去死!”鹏撒手中的宝剑一挥,结果了一位。
司的宝剑也挥了出去。他准备砍下另一位下人的头颅。
“等等。”
“先问问。”
“嗯。”司的宝剑没砍下西则兹莫的另一位下人的头颅。他的宝剑剑锋一转,砍掉那位下人的一条腿。
“快说!”
“说什么?”那位下人倒了下来。他身下迅速漫延着从自己身上流下来的黑色的鲜血。
“西则兹莫把俺博果怎么样了?”
“俺博果已经给你们了!”
“那位不是俺博果。”
“那我就不知道了。”那位下人说了最后一句话。他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继续追!”狃库兹莫带着鹏撒、司、楠、隆同和毕腊继续向山埂的方向追去。他们翻过了那条山埂。他们没看到西则兹莫的影子。
“咋回事,老爷?”
“不知道。”
“他们会遁地术?”
“我都不会。”
“我们咋办?”
“我想想。”狃库兹莫用独手摸了摸腰间包藏的神牌沉思了一下,“我们回去!”
“回哪里?”
“藤其。”
“藤其?”
“是的。”狃库兹莫带领鹏撒他们从原路返回。他们在西则兹莫家宅院里等了一下午。他们终于等来了西则兹莫和西则兹莫的家眷与下人。
“你们不去追我们?”
“追了。”
“那咋回来了?”
“追回来了!”西则兹莫穿着镶满金银饰品的红色披风骑在那匹红色的大马上。他用花色的眼睛望着狃库兹莫。
“我们真的无处可逃。”
“是的,假如不交出俺博果。”
“我们交了俺博果照样无处可逃。”西则兹莫把镶满金银饰品的红色披风脱下。他从腰间拔出一把尖长的匕首插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你们交的那位不是我们要的俺博果……”狃库兹莫的话还没说完,西则兹莫就从红色大马上翻滚了下来。
“啊咕!我们的老爷……”西则兹莫的大老婆二老婆三老婆等家眷们全扑了上去。
“不准哭!”狃库兹莫站在院门前的磐石上命令道,“你们若不说出俺博果,西则兹莫的结局就是你们的结局。”
“俺博果不在藤其。”西则兹莫的大老婆站了出来。
“在哪里?”
“在阿希兹莫家。”西则兹莫的大老婆三十来岁。她叫叶古。她的眼睛里晃动着一股无形的风骚。
“真的?”
“真的。”她晃了晃高挺的胸脯,用风骚的眼神勾了一下狃库兹莫。
“检验检验才知道。”
“你想怎样检验?”
“一对一。”狃库兹莫把美丽风骚的叶古带到西则兹莫的大床上。他们在西则兹莫的大床上互相检验。
“你在反检验。”
“不是。”
“但你让我的腰杆都直不起来了!”
“呵呵!”他们相互检验了三袋烟工夫,然后相拥着走出了院门。
“俺博果就在阿希兹莫家。”他们站在院门前的大磐石上。
“检验过了?”
“嗯。”狃库兹莫老皱的脸颊上摇荡着疲倦,“以后,毕腊就是藤其的兹莫。”
“那我呢?”
“你跟着我走。”
“去哪里?”叶古用勾人的眼睛瞟了一眼狃库兹莫。
“你懂的。”狃库兹莫回瞟了一眼叶古。
“走!”
“往哪里走?”
“阿希兹莫家。”他们离开了藤其。
“我也想走。”
“你不能走。”他们把毕腊留下来当藤其的兹莫。
呈历乍东、西、北三面均为高山屏障,南面为玄武岩、石灰岩等碎块堆积而成的石坝。屏障与石坝中间围堵成了一潭深幽的高山湖泊,叫阿希湖。湖岸曲折多变。湖底石灰岩层光滑细腻。一年四季,湖水清澈盈盈。湖周沿岸有茶林和杂木林环绕,林木苍翠,湖光山色交相辉映,风光秀美绮丽。阿希兹莫世代居住在阿希湖边的呈历乍。他已经九十九岁。当时,他的小老婆葵已不再年轻,但还是那么漂亮。他人老心不老。他与葵在豹皮铺出来的樟木床上变着花样日日开心。
“开心么?”
“开心。”葵在说“开心”时,阿希兹莫胯间坚硬挺拔的老家伙已从她雪白的大腿中间一步步深入。她知道开心的时刻马上到了。
“狃库兹莫来了,老爷!”
“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
“刚刚是好久?”
“一袋烟工夫前。”
“一袋烟?”阿希兹莫的老家伙还插在葵的身体里面。
“不,两袋烟。”
“真是两袋烟?”
“也许是三袋烟。”跑来报告情况的小喽啰叫米扎尔。他是阿希兹莫的带兵官。
“他们到哪里了?”
“野古思。”
“好多人马?”阿希兹莫的老家伙从葵的身体里拔了出来。
“六个人。其中一个是女的。”米扎尔穿着一身铠甲。他的腰间挂着一把月亮形的弯刀。
“你去召集人马。”
“好的。”
“我穿好衣服套好裤子就来!”
“嗯。”米扎尔跑了出去。阿希兹莫穿上一件从山外其他部落手中调换来的蓝色绸缎右开衽上衣,套上一条一丈宽的大裤脚裤子。他头帕也没缠就跑了出去。
“你就是阿希兹莫?”
“我不像么?”阿希兹莫坐在一棵倒下的楠木上。他的周围站满了呈历乍周边各部落汇聚挑选出来的兵丁。
“当然像。”所谓的野思古,其实是一个山垭口。狃库兹莫站在垭口下方。他的周围围拢鹏撒、司、楠、隆同和叶古。
“你们六个人打算攻打呈历乍?”
“不是。”
“你们想要回俺博果。”
“是的。”
“你们要回俺博果就是攻打呈历乍。”
“为什么?”
“不为什么。”
“那就攻打吧。”狃库兹莫嘴巴上说“攻打”,心里面却还没想好如何“攻打”。他叫鹏撒、司、楠和隆同做好战斗的准备。他叫叶古站在自己身后。他们下方一里地处是清澈盈盈的阿希湖。阿希湖静静地守待着沙的疯狂与树的执著。
“你们想全部上?”
“不是。”
“你们呢?”
“主要看你们。”阿希兹莫从倒下的楠木上站了起来。他的手中拿着一把毕摩用的圆形神扇。神扇上雕琢了猛虎、豹子、鹰、蛇和蛙。他用神扇在阿希湖上空晃了晃。阿希湖宁静的湖面便开始微微荡漾。在阿希湖过去的高山屏障间,有看不见的飞禽猛兽的声音。它们有的咆哮,有的哭泣,有的嘶鸣,有的打鼾,还有的把尖细的声音拉得很长,就像山里的多情郎向心爱的俏阿妹唱出的优美动人的情歌。
“你手中的神扇是俺博果的?”
“是的。”阿希兹莫九十九岁了。他看不出有多老。他有一股仙风道骨的韵味。
“你怎么可以抢夺他人的神器?”
“不是他人的。”
“俺博果便是他人。”
“不是。”
“他是你的人?”
“可以这样说。”
“他爱你么?”
“差不多吧。”阿希兹莫站在楠木上再晃了两下神扇。他手中的神扇在阿希湖上空牵动了两团黑云。天空渐渐暗下来了。远处,飞禽猛兽的声音渐渐临近。阿希湖开始汹涌澎湃。
“什么叫差不多?”
“所谓的差不多,其实就是他自愿把神扇给我的。”
“他为什么把神扇给你?”
“你猜?”
“因为没有了双手。”
“聪明!”阿希兹莫的面孔渐渐严肃。他手中的神扇晃动得越来越快。神扇上雕琢的猛虎、豹子、鹰等从野思古垭口跑了下来。它们要进攻狃库兹莫。
“山神的眼睛在天上被沙石覆盖。上天的密码在天涯海角龌龊地滑行。风在北方哭泣。风的眼泪结冰。想象之外,有毒的蘑菇插满蒲公英的枯枝,九曲的山路折断遥远的惶恐。雪降下人间,擦亮孤独……”狃库兹莫从腰间取出神牌。他在喉咙底下默念《万物有灵经》。他念着。他手中的神牌开始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那些从阿希兹莫手中的神扇上跑下来的猛虎、豹子、鹰等听到了神牌的声音便变得温顺起来。
“阿希湖变安静了。”
“是的。”阿希兹莫也在自己的喉咙底下叽里咕噜地念着经文。他的经文不属于自己。他的经文东奔西跑。他控制不好自己的经文。
“天空也明亮了。”一缕春天的阳光从远处的山坳斜射下来,散落在阿希湖清澈盈盈的湖面上,覆盖在湖岸边苍翠欲滴的茶林上。
“是的。”阿希兹莫爽快地承认。他看见自己的猛虎、豹子、鹰等冲到了狃库兹莫面前。他看见自己的猛虎、豹子、鹰等变成了狃库兹莫的俘虏。
“你交出俺博果吧。”
“不交。”
“不交会后悔的。”
“不怕。”
“真不怕?”
“不怕。”阿希兹莫看了看自己身边站着的各部落兵丁。各部落兵丁也望着阿希兹莫。他们在互相的眼神里看出了恐惧。
“看来只有打了!”
“你们本来就准备来攻打呈历乍的。”阿希兹莫高举神扇抖了抖手臂。他叫身边两百来号各部落汇聚来的兵丁做好冲锋的准备。
“也对。”狃库兹莫轻轻地挥了挥手中的神牌。他前面蹲坐着的猛虎、豹子、鹰等向垭口上方站着的阿希兹莫他们冲去。
“快跑,老爷!”
“不能跑。”
“猛虎、豹子、鹰等全来了?”
“也不能跑。”
“你不跑我们跑!”各部落兵丁在垭口上方四散开去。他们丢下了阿希兹莫。
“我们追吧,老爷!”
“不用追。”
“阿希兹莫不会跑?”
“嗯。”
“是的,我不会跑。”阿希兹莫身边只剩下穿着一身铠甲的米扎尔。他并没有慌张。他把神扇藏回腰间。
“不属于你的东西拿在手上也没用。”
“也不是。”
“主要是遇上我?”
“是的。”阿希兹莫看到猛虎、豹子、鹰等向各部落兵丁追去了,神色稳定了些。
“你少了一条手臂还是那么厉害。”
“也不算厉害。”狃库兹莫看了看身后站着的叶古,“假如真有什么厉害,她才是真厉害。”
“你偏离话题了。”
“没偏。”
“偏了,老爷。”楠站在一边作证。
“那好吧。”狃库兹莫把神牌插回腰间,“阿希兹莫,你看……俺博果……”
“我交。”
“真交?”
“真交。”阿希兹莫带着米扎尔回自己的住宅去了。他叫狃库兹莫他们在野思古等着。狃库兹莫在野思古等了三月零三天。他从春天等到秋天。他没等到阿希兹莫把俺博果送来。
“阿希湖上的风越来越冷了。”
“是的。”
“湖边杂木林上五彩斑斓的叶片随风飞舞了。”
“嗯。”
“那么,我们上当了?”
“差不多。”狃库兹莫拥抱着美丽风骚的叶古在野思古棚子里风流快活了三个月零三天。当他从叶古的爆乳间苏醒过来,阿希湖上的春风就变成秋风了。
“阿希兹莫还没把俺博果送来。”
“是的。”狃库兹莫带领鹏撒、司、楠、隆同和叶古来到呈历乍中间的阿希兹莫住宅前。他们看到阿希兹莫家住宅早已空空荡荡。他们翻遍阿希兹莫家宅院的每一个角落。他们找到了一只鹦鹉。
“阿希兹莫去哪里了?”
“伊姆索罗。伊姆索罗。”
“伊姆索罗在哪里?”
“远方。远方。”
“远方有多远?”
“不远。不远。”
“不远是好远?”
“左转九年。右转九年。转来转去十八年。”那是一只华贵高雅的紫蓝金刚鹦鹉。它站在叶古的手背上。它的眼睛色迷迷地望着叶古饱满的胸脯。
“俺博果被带走了?”
“是的。是的。”
狃库兹莫一脸绝望。他想起拉磨可迪。他想起狃库氏离开拉磨可迪已三十多年。赫亚氏的仇人哈弗氏并没有找到。他们在寻找中越走越远。
“打到伊姆索罗。”狃库兹莫的老眸子里打翻了大染缸。他看到了生命里变幻多端的色彩。“生命与爱在超越中执著。”他右手中的钢刀一挥,结果了色迷迷地望着叶古饱满的胸脯的紫蓝金刚鹦鹉。
第十章 打到伊姆索罗
人生就是这样:在绝望中寻求超越与突破,在突破中追逐希望与辉煌,在辉煌中感受披荆斩棘与直面人生。也许,你在自己的一生中吃尽别人不知的苦,但你的幸福与快乐是别人能够看见的。
“为了让善良的人们看见你的梦想与爱,好好努力吧,终有一天,你所有的付出都会得到应有的回报的。”狃库兹莫带着鹏撒、司、楠、隆同和叶古向传说中的伊姆索罗进发。他们翻过一山又一山。他们越过一坡又一坡。他们穿过竹林沟。他们来到蕨草冈。他们心中的伊姆索罗在梦里不远。他们脚下的伊姆索罗在眼里遥遥。
“每一位活着的人都有自己活着的真理,就像隐匿山间的溪流拥有属于自己的沟渠。真理在某种程度上存在相对:爱与恨、生与死、悲与欢、年轻与年老、男人与女人等都活在相对的真理上。时间在消失。真理在前进。当你懂得取舍,懂得珍惜,懂得拥有,你便活在了自己的真理中。”狃库兹莫他们在去伊姆索罗的路上行走了三年零三天。他们都老了。他们在自己的行走里不知不觉地老了。
“叶古的胸部已下垂。”
“是的。”
“那么,你留下来吧,叶古。”
“好吧,老爷。”叶古风韵犹存。她在行走中练就了一颗超越欲望的心。她留了下来。
“我们还走么?”
“走。”
“我们不会被那只华贵高雅的紫蓝金刚鹦鹉说中吧?”
“不会。我们不会左转九年,右转九年,转来转去十八年。”狃库兹莫、鹏撒、司、楠和隆同在行走中弯腰驼背。他们的牙齿也一颗颗掉光。他们行走的脚越来越没有了力气。
“不怕。”
“不怕什么?”
“什么都不怕。”他们的内心深处其实有些怕。
他们带着自己的有些怕来到勒莫瓦获。他们带着自己的有些怕看到了一块巨石下一个小岩洞里有一头母牛形的石头侧着身子给牛崽喂奶。他们在勒莫瓦获看到了阿希兹莫和米扎尔。阿希兹莫和米扎尔就坐在小岩洞前的石牛上。
“俺博果呢?”
“在伊姆索罗。”
“你们去伊姆索罗找俺博果?”
“是的。”阿希兹莫和米扎尔就从小岩洞前的石牛上站了起来。他们以为狃库兹莫他们会理解的。他们没想到狃库兹莫他们不理解。
“你们是在找借口?”
“我们没有。”
“你们是在逃跑?”
“不是。”阿希兹莫和米扎尔百般争辩。他们在去伊姆索罗的路上也渐渐老了。他们越争辩越显得无理。他们干脆就取出了腰间的武器。
“你们要打?”
“是的。”
“非打不可?”
“嗯。”米扎尔的月亮形弯刀紧紧地攥在自己手中,“别以为我们人少就好欺负。”
“你一个人就可以解决掉我们五个?”
“完全有可能。”米扎尔在巨石下的石路上舞开了自己的弯刀。他身上的铠甲在呜呜地鸣叫。
“让我来吧,老爷!”隆同向狃库兹莫请战。
“你行么?”
“行!”隆同把早已破烂不堪的虎皮大衣脱下来丢弃在石子路下方。他只穿了一件豹皮坎肩。他胳膊上松弛的肌肉在摇来荡去。他提着宝剑的手在微微发抖。他在米扎尔五步远的地方拉开了搏斗的架势。
“你一个人?”
“是的,我一个人。”
“你会后悔的。”
“后悔就后悔。”米扎尔四十来岁。他是阿希兹莫的千军万马。他手中的月亮形弯刀在空中舞了两下,一阵阵飓风便在周围流窜。隆同感受到了冷冰冰的死亡。
“我进攻了!”
“进攻吧。”他们从五步远的距离展开进攻。他们手中的武器迅速撞击在一起,冒出了浅蓝色的火花。
“咣咣!当当!”米扎尔的弯刀迅猛、快捷。隆同的宝剑百战沙场、经验颇丰。他们在巨石下石子路上打来打去。他们打了一袋烟的工夫。他们还没分出胜负。
“你们分不出胜负了?”
“不是。”
“那快点分出胜负。”阿希兹莫手上拿着的武器还是那把神扇。他看到米扎尔和隆同打来打去也没打出个胜负,便不耐烦地催促。
“啊哞!”米扎尔的弯刀绕过直直刺来的宝剑割在隆同的肋骨间。隆同的肝脏被割了出来。
“隆同,能坚持么?”
“能!”隆同嘴巴上“能”,实际上已“不能”了。他一个侧倒,便再也没有起来。他倒下的地方,浓黑的血液慢慢流散。他的大半个身子眨眼间便浸泡在血泊中。
“你们剩下的四个一起上!”
“不用。”
“你来?”
“不行么?”
“行!”
狃库兹莫佝偻着身子把钢刀执在手上。他的头发全白了。他的一头白发被岩风吹拂着。他的眼睛隐藏在凸翘的眼眶后面。他的眼珠子在闪着虎豹的光。
“你老了。”
“是的。”
“我胜之不武。”
“不会。”八十来岁的狃库兹莫已弯腰驼背。他手中无比锋利的钢刀在离米扎尔九步远的空气里随意比划了一下。米扎尔凝固了的眼神被划了几道口子。
“我进攻了!”
“好!”米扎尔一弯刀切死了隆同。他的心血正在高涨。他根本不把弯腰驼背的狃库兹莫放在眼里。他抡起月亮形弯刀从九步远的距离向狃库兹莫展开进攻。他的弯刀快如闪电。他的弯刀和狃库兹莫的钢刀碰撞在一起,发出刺耳的“吱——吱——”的声音。他们厮杀了三袋烟的工夫。天空渐渐黑了下来。他们还没有分出胜负。
“休息一下么?”
“不休息。”他们打斗了三天三夜。他们从巨石下面打斗到森林边沿,又从森林边沿打斗回巨石下面。他们在空中打。他们在地面杀。他们使出自己毕生的绝招。他们攻中有防,防中有攻。他们谁也不敢怠慢谁。
“你们分出胜负吧!”阿希兹莫坐在石牛上默念《狐狸一般红》。他想协助米扎尔早点结束战斗。
“嗯。”
“好久分出?”
“马上分出。”米扎尔刚说完这么一句话就感觉到自己的膝关节被什么咬了一口。
“分出了!”狃库兹莫的钢刀在空中飞了起来。一把钢刀变成十把、二十把、四十把。他的钢刀把米扎尔包围了起来。
“别念《狐狸一般红》,老爷!”
“为什么?”
“那是俺博果的……”阿希兹莫没协助到米扎尔。他协助狃库兹莫把米扎尔杀死了。米扎尔转过身一脸无辜地望着阿希兹莫。他的全身上下被刺中了几百刀。他全身血淋淋地退至阿希兹莫面前。
“是你杀了我……”米扎尔在阿希兹莫面前倒了下来。
“米扎尔!米扎尔……”阿希兹莫后悔默念了《狐狸一般红》。他没想到《狐狸一般红》有正反两面。
“人的一生,其实也差不多是正反两面。”狃库兹莫命令鹏撒、楠和司把隆同的尸体拉到一边。
“你懂得太多了!”
“一般一般。”狃库兹莫谦虚了一下,“我并不希望杀死谁,假如谁不来杀我的话。”
“那你把我也杀了吧!”
“为什么?”
“同为我要来杀你了!”阿希兹莫手中的神扇开始抖动。他的一张嘴变成了十张嘴。他的十张嘴在念十种咒。他的十种咒变成冰雹、暴雨、飓风等。他身后的巨石摇摇欲坠。
“我有吉尔。”狃库兹莫并不害怕。他从腰间取出神牌。他把神牌上的神秘符号按自己的理解用十种语言念了出来:“美女的腹沟在隐形披露。思念长满苔藓。爱在懵懂中走着邪路,细枝上的寒鸟,徒步在绝望的山谷间,深深的鬼途被定格。野石边的朽木唱着远古的歌,口是心非的张扬,冰柱与幕帘让赤裸的三生痛楚连连……”
狃库兹莫和阿希兹莫在十二步开外的距离实施着自己的咒与解。他们的十种咒与解从十二步开外冲向对方。他们的十种咒与解互不相让。他们的十种咒与解在巨石下面拼命厮杀。他们的十种咒与解变成快刀、变成闪电、变成洪水等。他们的十种咒与解把秋天变成了冬天。他们的十种咒与解在雪花飞舞里变成狐狸互相撕咬。他们的十种咒与解在千里冰封间变成野狼互相调情。他们的十种咒与解把冬天变成了春天。他们的十种咒与解在万亩索玛花的海洋里颠簸。他们的十种咒与解在布谷声声的村庄地头互相亲昵、互相抚摸。
“你会爱上我的?”
“不会!”
“我们直接打出胜负?”
“好。”狃库兹莫把神牌插入腰间,把钢刀提在手上。他看到阿希兹莫举着神扇打过来了,便也舞起寒光闪闪的钢刀迎击。
“你可以化解我所有的咒?”
“差不多。在这个世界上有咒就有解。”
“妙。”阿希兹莫手中的神扇汇聚了灵兽的所有力量。他比狃库兹莫年老。他并不弯腰驼背,也不笨拙。他把自己的年龄变成九十九把神扇攻向狃库兹莫。狃库兹莫舞起自己的钢刀不慌不忙地招架。他们两个都是战场经验丰富的老者。他们在打斗中比智慧、比善良、比爱。他们打了九天九夜。他们谁也没有输给谁。
“我们杀不了对方。”
“嗯。”
“不打了么?”
“不是。”他们又继续打斗了九天九夜。他们的打斗声吵醒了巨石下小岩洞里侧着身子给牛崽喂奶的母牛形态的石头。
“你们打够了吧?”
“差不多了。”
“那就别打了。”
“我们还想杀了对方的。”
“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
“用目光。”
“用目光?”
“嗯。”
狃库兹莫和阿希兹莫听从了石牛的话。他们放下手中的武器用目光射杀对方。他们的目光老到。他们的目光比刀枪棍棒更有杀伤力。他们的目光在巨石下面的石子路上交织、缠绵、你来我往。他们的目光变成了久别重逢的情人。他们的目光在交织与缠绵中欢爱。他们的目光在欢爱中融入对方。
“我才不与你融为一体。”
“真的?”
“真的。”
“呵呵。”狃库兹莫“呵呵”了两下。他看见阿希兹莫被自己的不信任杀死了。
“凶狠地插住了我心脏的,为什么不是你的目光?”
“这是秘密。”
阿希兹莫捂着自己已皮包骨头的胸口。他的胸口在汩汩流血。
“你想知道俺博果吧?”
“是的。”
“你想知道的俺博果,其实也是秘密。”阿希兹莫心满意足地倒了下去。
“我们被堵住去路了。”狃库兹莫、鹏撒、楠和司走了一年零两个月。他们终于走到伊姆索罗。所谓的伊姆索罗,其实是一片荆棘丛生的地处西南的大峡谷。荆棘林中不但有毒蛇猛兽,还有瘴气毒泉。其中,有一处必须通过的要塞叫鲁以克。他们被榻提兹莫堵在鲁以克。
“你们想死么?”
“想。”
鲁以克名不虚传。它是神灵在悬崖峭壁处用利斧砍开的一道山门。山门只有两拃宽,只容一人通过。榻提兹莫四十来岁。他身材高大,虎背熊腰。他穿着一张深黑色的牛皮大衣站在山门另一头的一块簸箕大的石头上。他的手中高举着一把刻印着蛇形花纹的青铜剑。
“别看我们人少。”
“不看。”
“也别看我们人老。”
“也不看。”
“我们无法让你们死?”
“差不多。”
狃库兹莫、鹏撒、楠和司站在山门这边的一块一丈见方的大青石板上。他们与榻提兹莫隔着一里地长的狭窄山门遥遥相望。
“你们交出俺博果吧。”
“不交。”榻提兹莫身后站着一百来号人。一百来号人站在悬崖口两边的崖顶上。他们在崖顶上准备了檑木和滚石。
“为什么所有兹莫都不愿意交出俺博果?”
“因为俺博果是人间的神秘力量。”
“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其实都是神秘力量。”
“人都是不自信的。”
狃库兹莫佝偻着身子向榻提兹莫走去。他想让榻提兹莫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不自信。
“你别过来!”
“你怕么?”
“不怕。”榻提兹莫嘴里说“不怕”,心里却一直瑟瑟发抖。他看了看自己身后站在崖顶上的一百来号兵丁。他的心中塞满狼牙交错的不实在与空虚。
“真不怕?”
“怕了。”榻提兹莫嘴上说“怕了”,眼睛里面却装满了恶毒的黑云。他命令崖顶上站着的一百来号人把檑木和滚石全部放下。他想给狃库兹莫来个下马威。
“我也怕了。”狃库兹莫看到檑木和滚石从崖顶上蹦蹦跳跳地向自己飞来了,便一个急转身跑回原先站着的青石板上。
“你真怕?”榻提兹莫看着狃库兹莫跑回石板上去便轻轻地笑了起来。
“真怕。”狃库兹莫嘴上挂着“真怕”,心里面却并不怕。他看到檑木和滚石从崖顶上下来完了,便又开始向榻提兹莫走去了。他一边走一边唱着一首古老的歌:
可怜的吾武,
生下三月死了娘,
生下三岁亡了爹,
姐姐达紫来抚养。
姐姐达紫哟,
随着地埂找,
找来一窝小鸟蛋,
一只一只煮给吾武吃,
盼望吾武快长大。
随着山坡找,
找来打更鸟,
拔光毛来烧给吾武吃,
盼望吾武快长大。
头年养只小鸡崽,
来年长成大阉鸡,
宰来煮给吾武吃,
盼望吾武快长大。
头年养只小猪崽,
来年长成大肥猪,
宰来煮给吾武吃,
盼望吾武快长大……
“请你别唱了!”
“为什么?”
“你唱得我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呵呵。”狃库兹莫提起钢刀站在离榻提兹莫九步远的地方,“你也是孤儿么?”
“我不是。”
“你有孤儿情结。”
“差不多。”榻提兹莫知道狃库兹莫是那种“猢狲之貌,虎狼之心”的人。他看到狃库兹莫离自己只有九步远。他把青铜剑紧攥在右手掌心。
“我们四人必须路过。”
“我知道。”
“你的任务是不让我们路过?”
“对!”榻提兹莫往背后招了招手。他背后崖顶上站着的一百来号人又把檑木和滚石全部放下。
“不让过也得过。”狃库兹莫又一个急转身跑回原先站着的青石板上。他来来回回地走和跑了九次。
“没有檑木和滚石了吧?”
“是的。”
“你要和我单打?”
“嗯。”榻提兹莫挥舞着青铜宝剑向狃库兹莫冲了过来。他的宝剑所过之处火花飞扬。他的人和宝剑混为一体。
“你是自己找死!”狃库兹莫抡起钢刀迎击榻提兹莫的宝剑。钢刀和宝剑碰撞在一起,在只有两拃宽的山门峭壁处发出各种各样古怪刺耳的声音。
“我不是找死。我是想让你死。”
“你的剑法还不够熟练。”狃库兹莫和榻提兹莫在两拃宽的山门中间打来打去。他们的身法很灵活。他们打斗了一个下午。他们没有分出胜负。
“明天继续吧。”
“好吧。”他们看到天要黑了,便停了下来。他们回到各自的阵地休息了一晚上。第二天,天降大雨。他们觉得不适合打斗。他们协商了一下,休息了一天。第三天,莫名其妙地飘起了大雪。他们本来又想休息,可大雪越来越大。他们怕山门被大雪堵住。
“你们让开一条路。”
“不让。”
“把俺博果给我们也行。”
“不给!”
狃库兹莫的老眼里跳荡出恶毒。他叫鹏撒、楠和司跟在自己身后。雪花在两拃宽的山门间铺天盖地飞舞。他们冲向榻提兹莫。
“你们一个个来!”
“嗯。”狃库兹莫的钢刀和鹏撒、楠和司三位下属的宝剑配合得天衣无缝。他们在两拃宽的山门间向榻提兹莫展开了进攻。他们一上一下,同时进攻同时防守。在积满雪花的山门中间的石道上,他们把榻提兹莫逼得节节败退。他们砍断榻提兹莫的左腿。他们刺穿榻提兹莫的心胸。他们把榻提兹莫杀倒在地上。他们踏过榻提兹莫的尸体往前面的岩口冲锋。
“榻提兹莫一百多号人哪里去了?”
“跑了。”
“他们抛弃了榻提兹莫?”
“差不多。”狃库兹莫带领鹏撒、楠和司三位下属提起钢刀和宝剑一直追到山门不远处一个山垭口。他们没有看到榻提兹莫身后站在崖顶上放檑木和滚石的那一百来号兵丁。
“他们被雪花吃掉了?”
“没有。”狃库兹莫他们在巴掌大的雪花中翻开树丛四处寻找。他们在一条山沟里被一群身着哈拉所什地区花色短摆披风的黑脸大汉团团包围。
“你们是谁?”
“过路的。”雪花渐渐小了下来。狃库兹莫看到围住他们的大汉有三十号人。他看出来者不善。
“过路的?”
“是的。”
三十号大汉中有一位戴着羊皮帽的走了出来。他手执一把长柄大刀。他的脸很圆,没有胡子。他的眼睛暴突。他的手臂像树桩一样粗壮。他五十六岁。他叫哈拉冒顿。他是哈拉所什的兹莫。
“你们知道哈拉冒顿?”
“知道。”狃库兹莫想起了佤微。佤微就是哈拉冒顿的女儿。他是佤微的救命恩人和男人。按道理,哈拉冒顿是他的岳父。
“我有个女儿叫佤微。”
“这个也知道。”狃库兹莫向哈拉冒顿讲了穆母。
“你杀死了穆母?”
“嗯。”
“看来你不一般。”
“也不算。”狃库兹莫想起自己杀死了变成大蟒的穆母,心中便有说不出的辛酸与苦愁。他觉得穆母除了好色与武艺超群,其实也没他人想象的坏。
“你成了佤微的男人?”
“嗯。”狃库兹莫以为哈拉冒顿要喊自己“女婿”了。
“你知道这不符合规矩。”
“这个知道。”
“那你是看不起我?”
“不是。”
“分明就是!”
狃库兹莫看到哈拉冒顿举起长柄大刀砍向自己。他往右移开两步。他没有离开大刀劈来的范围。他抽出钢刀相迎。
“我为什么看不起你?”狃库兹莫挡开了气势汹汹地劈来的长柄大刀。
“你直接要了佤微的身子就是看不起我。”哈拉冒顿的大刀又狠又快。他的力气很大。他把狃库兹莫砍来节节败退。
“我错了。”
“错了就算了?”
“你要怎样?”
“帮我攻打伊姆索罗巴昌兹莫。”
“你们是来攻打巴昌兹莫的?”
“是的。”
“你帮不帮?”
“帮。”狃库兹莫宽下心来。
“我们也是来攻打伊姆索罗巴昌兹莫的。”他跟哈拉冒顿说出了俺博果。
“原来你是俺博果的儿子撒。”
“是的。”
“哈拉所什的所有百姓都十分爱戴俺博果。”
“你们也认识。”
“是的。”哈拉冒顿跟狃库兹莫讲述了自己与俺博果的一段情缘。当时,他只有七八岁。他被一条全身乌黑的大蛇缠住。大蛇想吃掉他。俺博果游毕路过救了他。他长大后,俺博果已经很老了。俺博果因为有《狐狸一般红》和《哈提特依》两部神秘的经书而被众兹莫和部落俄祖追杀。三十多年前,他救了俺博果三次。他因为救俺博果而得罪了魔王穆母。佤微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被穆母派手下的大汉抓去的。一年前,他的儿子拉宇被巴昌兹莫抓去了。他和巴昌兹莫没有深仇大恨。他以为巴昌兹莫抓错了人。他的以为错了。自从穆母败于狃库兹莫之手,巴昌兹莫便成了新的穆母。巴昌兹莫不好女色,好男色。巴昌兹莫抓去了周边兹莫或各部落领地上容貌俊朗身体健康的十八岁以上的男子。巴昌兹莫是阴阳人。巴昌兹莫每天与被抓来的英俊男青年做爱。巴昌兹莫嗜好口交。巴昌兹莫每天吃九个英俊男青年的命根里喷射出来的精液。
“你要救出拉宇?”
“是的。”
“他会精尽而亡?”
“对。”雪花停了下来。哈拉冒顿把手中的长柄大刀交给身旁站着的同伴,“周边兹莫或各部落俄祖都组织兵丁攻打过伊姆索罗巴昌兹莫,但都没成功。”
“因为他有俺博果?”
“对。”
“他会《狐狸一般红》?”
“是的。”
“他会《哈提特依》?”
“是的。”
“周边兹莫或各部落俄祖现在分成了两帮人?”
“是的。一帮成了巴昌兹莫的朋友。”
“只有我可以帮你。”
“嗯。”哈拉冒顿站在狃库兹莫前面。他就像一棵枝繁叶茂的青冈树长在腐朽不堪的弯脖子树前。他拉住狃库兹莫枯瘦细长的手。他用求救的目光望着狃库兹莫猢狲屁股般丑陋多皱的脸。
“帮你就是帮自己。”
“何况你已经成了我的女婿。”
“是的。”他们合兵一处向伊姆索罗巴昌兹莫家进发。
“我们的队伍越来越庞大了。”
“是吗?”
“是的。”
“有多少人了?”
“九个部落三个兹莫的人了。”
“那么多啊?”
“是的。”春天来了。春天在伊姆索罗的土地上唱歌跳舞。狃库兹莫他们在伊姆索罗的土地上走了三个月。他们还没找到巴昌兹莫家。他们每走到一处就有一支部落的兵丁加入进来。他们还没走到巴昌兹莫家,他们的兵丁就把伊姆索罗的土地站满了。
“你们把我的土地踩脏了。”
“是么?”
“是的。”
“因为你有俺博果。”
“这个倒是。”巴昌兹莫带着六百多号兵丁堵在狃库兹莫他们面前。他骑着一匹青灰色的骡马。他并不像狃库兹莫想象的那么可怕,也不像狃库兹莫想象的那么老。他看起来只有三十五岁。他的面目清秀。他说话时充满感性。他的眼睛在狃库兹莫背后十八岁左右的众年轻兵丁们的脸孔上跑来跑去。他的喉结蠕动。他在咽着口水。他的手中有一根皮鞭。
“我们是来攻打你的。”
“知道。”
“你不怕?”
“怕。”
“怕有用么?”
“没用。”巴昌兹莫穿着艳丽。他面对数倍于自己的狃库兹莫背后站着的各部落的兵丁却并不畏惧。他让自己的六百多号兵丁分散成十支队伍。他让每支队伍守住一个山口。他在每个山口设了檑木、滚石、陷阱等。他在檑木、滚石、陷阱等上面施满咒语。他让狃库兹莫背后站着的各部落聚集来的兵丁勇士们死的死伤的伤。
“我们根本接近不了巴昌兹莫的住宅。”
“是的。”
“我们的队伍还有多少?”
“三个部落的人。”
“那么少?”
“嗯。”狃库兹莫、哈拉冒顿、鹏撒等站在一条山埂上。他们看到一路加入进来的队伍又自行消失了。他们保持沉默。似乎,他们早就知道这一切。
“我们还进攻么?”
“进攻。”
“怎样进攻?”
“集中所有的力量向一个山口进攻。”
“各个击破?”
“对。”他们带着三个部落的人来到丕拉特以。他们站在丕拉特以等待巴昌兹莫。巴昌兹莫没有出现。
“我打先锋!”丕拉特以是一条深邃的大峡谷。哈拉冒顿带领两百来人冲进了峡谷。
“你要注意檑木、滚石、陷阱等。”
“我会的。”哈拉冒顿刚说出“我会的”,檑木和滚石便从峡谷两边的豁口蹦跳着落下来了。
“快躲在石包和树丛后!”哈拉冒顿大声嚷嚷。他自己躲开了。他的一大半兵丁没有躲开。他们被砸死或砸残在峡谷中间的羊肠小道上。他们的惨叫声在峡谷的空气中浮浮沉沉。
“有陷阱!”
“好!”哈拉冒顿的“好”字还没来得及飘到狃库兹莫的耳朵里,站在草丛间的身子却最先摇晃了两下。他双脚下面的土地一下子变空了。他来不及前思后想。他举起手中的长柄大刀向小道上方的岩石上插去。
“不错!”只听咣的一声,哈拉冒顿的大刀插进了岩石里。他脚下的小道没有了。他抓住大刀的刀柄吊在了半空。
“好险。”他牛高马大的身子悬在半空中摇荡了两下,借助惯力跳到另一边的羊肠小道上。他的一大半兵丁又一次消失了。他的身边只剩下他从哈拉所什带来的三十位好汉。
“你行不行,冒顿?”
“我肯定行!”哈拉冒顿带领三十位好汉向前面的路口冲去。
“冒顿,不错哦!”他们刚到丕拉特以路口,巴昌兹莫便现了身。巴昌兹莫的身后站着三百来号兵丁。
“把儿子还我!”
“不还。”
“为什么?”
“不为什么。”巴昌兹莫的声音无比温柔。他与哈拉冒顿说话就像和一位久别重逢的情人说话。他的脸腮上飘浮着一朵红云。
“阴阳人,受死吧!”哈拉冒顿五十六岁的脸孔奔跑着愤怒。他拔出了插在岩石上的长柄大刀。
“灭了他,勇士们!”巴昌兹莫骑在青灰色的骡子上尖声尖气地喊了一声。他身后站着的三百来号兵丁全冲向哈拉冒顿。
“谁灭谁?”哈拉冒顿与自己的三十位好汉迅速摆好了阵势。他们手中的武器五花八门。他们拿着五花八门的武器顶挡住了巴昌兹莫的三百来号兵丁。
“不要给我面子!”
“你哪来面子?”哈拉冒顿的长柄大刀所过之处,巴昌兹莫的兵丁头颅像熟落的果子一般滚落。与哈拉冒顿站在一起的三十位好汉手中的五花八门的武器在丕拉特以中间的羊肠小道上发挥了从未有过的威力。他们让巴昌兹莫的三百来号兵丁死的死伤的伤。他们根本不给巴昌兹莫面子。
“让我自己来!”
“你自己来?”
“是的。”巴昌兹莫骑在青灰色的骡子上。他命令伤兵们退到自己身后。
“你行么?”
“你猜。”他手中的皮鞭轻轻地抖了两下。他的皮鞭活了。他的皮鞭从二十步远的地方伸出手来扇了哈拉冒顿两耳光。
“冲上去弄死巴昌兹莫!”哈拉冒顿的两眼在冒着金星。他与自己的三十位好汉一起冲上前去。他们还没冲到巴昌兹莫青灰色的骡子前面,每个人的两只眼睛上便中了两皮鞭。
“看不到了?”
“看不到了!”除了哈拉冒顿,三十位好汉的天空一下子黑了下来。他们你挤着我我撞着你。他们手中五花八门的武器时不时碰撞出五花八门的音符。他们在自己的音符里厮杀了起来。
“看看,不需要我出手。”
“吃我一刀!”哈拉冒顿举起长柄大刀腾空起来向巴昌兹莫劈去。
“落下!”巴昌兹莫不慌不忙。他骑在青灰色的骡子上,只是抖了一下手腕,手中的皮鞭便伸长了去。皮鞭把哈拉冒顿从半空中击落了。
“让我出手吧,老爷!”鹏撒向狃库兹莫请战。
“也好。”狃库兹莫的身后还站着一个部落的兵丁。他叫鹏撒带领五十人前去营救哈拉冒顿。
“你那么丑,滚开!”巴昌兹莫骑在骡子上用鄙视的眼光看着前来的鹏撒。
“不滚!”鹏撒把哈拉冒顿扶了起来。他带着五十号人向巴昌兹莫冲去。
“还真不听话!”巴昌兹莫手中的皮鞭愤怒了。愤怒的皮鞭击穿了鹏撒和鹏撒带去的五十号人的胸膛。
“啊咕!”鹏撒他们捂住自己被皮鞭击穿的胸口倒在了自己身上流出来的血泊中。
“你也去死吧!”
“我不……”哈拉冒顿的“我不”还未传三拃远,脖颈便被皮鞭击断。他暴突的两个眼珠子飞了出去,在丕拉特以狭小的天空里无比留恋地望了巴昌兹莫九眼,最后依依不舍地落了下来,滚在了狃库兹莫多皱乌黑开裂的脚板边。
“你就这样走了!”
“其实也不是想走。”两个血糊糊的眼珠子在狃库兹莫的脚板边亲昵地依偎了两下,僵硬了。
“你还是识相吧!”
“我不!”狃库兹莫与巴昌兹莫隔着半里地的距离进行对话。他们的对话被峡谷地带的微风轻轻地吹拂。他们的对话变得柔情蜜意。
“我会伤心的。”
“伤心?”
“伤心。”
“为什么?”
“不为什么。”巴昌兹莫用多情的眼睛扫了一眼狃库兹莫丑陋无比的老脸。
“因为我老了?”
“是的。”
“人老心不老。”
“应该是。”
狃库兹莫给巴昌兹莫讲述了阿希兹莫。
“你是拉磨可迪的狃库兹莫?”
“是的。”
“我好像没有抢夺你的儿子?”
“嗯。”狃库兹莫带着一天比一天老去的楠和司来到巴昌兹莫面前。他们的后面跟着二十五位半个部落的兵丁。
“我抓了你的孙子更不可能。”
“我没有孙子。”
“那你为什么找上门?
“因为俺博果。”
“俺博果是你的父亲?”
“差不多。”
“什么叫差不多?”
“差不多就是差不多。”
“是还是不是?”
“是。”
“你直接说是不就得了。”
“我怕你听不懂。”
“你说差不多我才听不懂哩。”巴昌兹莫看着狃库兹莫深藏在眼眶背后的一闪一闪的老眼。他在狃库兹莫的老眼里看出了无穷无尽的趣味。
“算我错了。”
“你没错。”
“我来要俺博果。”
“呵呵。”
“你会给我俺博果?”
“不给。”
“为什么?”
“俺博果不属于谁?”
“也是。”
“但我不能给你。”
“他是你的力量?”
“对。”巴昌兹莫骑在青灰色的骡子上,用细长白嫩的手指理了理耳朵背后散落下来的头发,“在这个世界上,不属于谁的一切都属于我。”
“你是神灵?”
“不算。”
“真不算?”
“嗯。”
“那你为什么不把俺博果交出来?”
“他与我已融为一体。”
“胡说!”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本身就是胡说。”巴昌兹莫并没有把狃库兹莫放在眼里。他手中的皮鞭轻轻地抖一下。
“啊嘞!”狃库兹莫老态龙钟的脸孔向右偏了一下,其一缕白发被呼啸而来的皮鞭击飞了起来。
“你会后悔的。”
“不会。”
“看刀!”狃库兹莫站在巴昌兹莫九步远的地方舞开了自己的钢刀。
“落!”巴昌兹莫半闭着眼睛。他的“落”字还没有传进狃库兹莫的耳朵里,狃库兹莫的钢刀就被皮鞭击落了。
“你让皮鞭赋予了灵性。”
“必须的。”巴昌兹莫骄傲起来,“传说中打败了穆母的狃库兹莫也不怎样嘛。”
“什么叫不怎样?”
“像你这样的就叫不怎样。”
“呵呵,原来我还成了‘不怎样的证物。”
“差不多。”巴昌兹莫的皮鞭抖了九下。他的外貌十分妖娆,心却十分狠毒。他要用手中变出的无数皮鞭来抽死狃库兹莫。
“等一等。”
“等什么?”
“我有吉尔。”
“什么吉尔?”
“一张神牌。”
“鬼板吧?”
“不是。”
“那是什么?”
“先祖灵牌。”
“你的先祖?”
“差不多。”狃库兹莫佝偻着身子从腰间慢吞吞地取出神牌。他用枯瘦乌黑的老手抚摸着神牌上神秘的字符。他想到了这么一句话:
“爱是生死的两极。”
“你想多了。”
“可能。”他把神牌举在独手上。他在心中默念《万物有灵经》:
“压住灵魂的磐石还是坐在原野。一丛箭镞,高冈的遗憾。隐身的山雀躲进自己的牢笼。遍地伸腰的饿殍在凄冷的蕨草深处腐烂。神的耳朵生疮。安谧的伊姆索罗,守望的千古美人。溺水的爱让歪斜的愁路漫漫几何……”他念着。他的周围形成了一张椭圆形的保护网。他念出的每个字符在保护网里面蹦蹦跳跳。他佝偻的身子在保护网里面阵阵发光。他已驼的背直了起来。
“你可以直起腰来?”
“嗯。”
“神牌的力量?”
“是的。”
巴昌兹莫无数条伸缩自如赋有灵性的皮鞭向狃库兹莫铺天盖地地打来。狃库兹莫站在保护网里面向巴昌兹莫的皮鞭轻轻地吹了一口气。巴昌兹莫坚硬的皮鞭软下来了。巴昌兹莫的心抖了一下。他妖娆的脸色变暗了。
“咒语对你无效?”
“差不多。”狃库兹莫用手中的神牌向巴昌兹莫使劲一指,巴昌兹莫一不小心便落下青灰色的骡子来。
“我有俺博果。”
“知道。”
“你不怕俺博果?”
“不怕。”
“因为他是你的父亲?”
“嗯。”
“那么,你走到我面前。”
“好。”狃库兹莫直起腰杆走到了巴昌兹莫的面前。
“你太厉害了!”巴昌兹莫手中的皮鞭落地,“知道吗,我在离自己五步远的地方施满咒语。”
“知道的。”狃库兹莫用神牌当作巴掌。他一巴掌打在巴昌兹莫的脸上,把巴昌兹莫的妖娆打飞了。
“打得好!”巴昌兹莫在杂草丛生的小道边打了两个滚,捂着被打的脸灰溜溜逃走了。他的兵丁四散。狃库兹莫带着楠和司一直追到巴昌兹莫家宅院。
“好气派!”巴昌兹莫家宅院由正房、厢房、侧座、耳房、碉楼等组成合院。整体建筑气势恢宏,工艺精巧,构件中柱、础、槅扇、雀替、挂落等或镂雕毕摩、瑞兽、灵角,或彩绘老虎、大雕等。漫步在宅院中,优雅清静之气扑面而来,让人心旷神怡。狃库兹莫深吸一口气,闻到了木姜子的馨香。
“你们回家吧。”狃库兹莫打开了七个厢房。七个厢房里坐满了十八九岁的英俊小青年。他们来自不同部落和不同氏族。他们有被抓来的,有被送来的。他们形体消瘦,打扮妖娆。他们是巴昌兹莫喜好的男色。
“我们没有家。”
“没有家?”
“嗯。”他们蜷缩成一团躲在厢房的一角不肯出门。
“你们中了巴昌兹莫的蛊吧?”
“没有。”
“真没中蛊?”
“真没。”
狃库兹莫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念了一阵属于解咒的《狐狸一般红》。
“我们有家。”
“真有家了?”
“嗯。”小青年们穿回平时的衣服,从七个厢房四散开去了。狃库兹莫带着楠和司往前走了一里地。他们看见了一座隐藏在五棵神松背后的祠堂。祠堂老旧,周围却浮动出一股神秘的力量。
“俺博果。”他们走进祠堂。他们看见了俺博果。俺博果并没有老去。俺博果坐在祠堂中间的高台上。他大概只有五十多岁。他的目光炯炯有神。他的眼睛坚定有力地望着缥缈的前方。他的左膝盖上置放着一根神签筒和三卷经书。他左手放在膝盖上把神签筒和三卷经书压着。他的右手握着一根权杖。他的脊背上站着一只神鹰。神鹰的翅膀轻轻展开,一副振翅欲飞的模样。
“俺博果成了神像?”
“嗯。”
“天哪!”他们来到俺博果的神像背后。他们看到了巴昌兹莫。巴昌兹莫用自己的皮鞭把自己挂在了神像背后的房梁上吊颈自杀了。
“他应该祭拜自己。”狃库兹莫一刀割断了巴昌兹莫的皮鞭。巴昌兹莫的尸首轰隆一声掉落下来。巴昌兹莫的宅院成了狃库兹莫的宅院。巴昌兹莫的俺博果成了狃库兹莫的俺博果。巴昌兹莫的无数金银财宝落在了狃库兹莫、楠和司的手中。
“这一切本来就不是他的。”狃库兹莫十分坦然,“人生其实就是走路。假如你走错了路,请不要走反方向。你应该把路种植在自己的心里,心到哪里,路就到哪里。用发展的眼光看路,你永远错不了!”
“假如错了呢?”
“那就说明没有对的。”狃库兹莫、楠和司在伊姆索罗生活了三年。他们渐渐临近九十岁。他们没有继续老去。他们的老停顿在伊姆索罗。他们的老让他们享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荣华富贵。他们的老成了不老的传说。他们的老让他们永远不老。他们的老让他们等来了称霸哀举山的拉克氏。
第十一章 决斗拉克氏
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有的人假装知道,有的人假装不知道。无论是知道的,还是不知道的,其前提就是假装。那么,试问,什么时候我们才可以不假装。答案不言而喻。我们似乎从母体里发育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假装。我们假装,是因为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几分真;我们假装,是因为这个世界较真起来很恐怖!那么,就让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假装在假装里抽芽生枝吧!或许,你的路太远,所有的期待在期待中伸腰;或者你的梦失灵,睁开眼,你已离开这个世界。
“把俺博果让给我们。”
“不让。”
“不让会后悔的。”
“不后悔。
“俺博果已成神像。”
“这个知道。”
“知道还要?”
“嗯。”哀举山拉克氏一共有九兄弟。老大叫拉克此,老二叫拉克尼,老三叫拉克所,老四叫拉克尔,老五叫拉克额,老六叫拉克夫,老七叫拉克石,老八叫拉克黑,老九叫拉克古。他们九兄弟一位比一位勇猛。他们打败了哀举山周围各个山头的兹莫与部落。他们赶走了俄氏拉达村庄居住的俄氏部落酋长耷凹兹莫。他们成了自己的兹莫。他们凭着自己的勇猛霸占了一方。
“他是狃库氏的神灵。”
“知道。”
“巴昌兹莫就是因为拜错了神灵。”
“我们不一样。”站在伊姆索罗巴昌兹莫家宅院前面石板铺成的空地上叫阵的是哀举山拉克氏九兄弟中的老七拉克石、老八拉克黑和老九拉克古。老大拉克此、老二拉克尼、老三拉克所、老四拉克尔、老五拉克额和老六拉克夫没有前来。
“不一样?”
“嗯。”他们站在狃库兹莫、楠和司前面一丈远的地方。他们根本不把狃库兹莫、楠和司放在眼里。
“你们的武艺高强?”
“这是一方面。”
“我们老了?”
“这也算一方面。”
“我们越老越强壮。”
“这个知道。”拉克石、拉克黑和拉克古手上拿的武器是三只簸箕大小的铜铃。他们把铜铃挂在脊背上,走到哪里,就响到哪里。他们三兄弟的外号叫拉克三铜铃。
“别看我们的身体瘦弱。”
“不看。”
“我们的灵魂每天都在强大。”
“呵呵。”
狃库兹莫、楠和司的身后站着一千多个英姿飒爽、模样俊俏的伊姆索罗女兵。俺博果是狃库兹莫、楠和司的神。狃库兹莫、楠和司是一千多个英姿飒爽、模样俊俏的伊姆索罗女兵的神。
“你们也有灵魂?”
“有!”拉克石、拉克黑和拉克古的身后也站着一千多个女兵。他们三位似乎也是身后站着的一千多个女兵的神。女兵们崇拜的眼神一直在他们三位的一言一行间游走。女兵们的目光坚定。她们显然中了拉克三铜铃的毒。
“有几斤?”
“无数斤。”
“无数斤是几斤?”
“数不完的斤。”拉克石、拉克黑和拉克古看了看身后站着的一千多个女兵。似乎,他们身后站着的女兵们就是灵魂的证明,假如灵魂也需要证明。
“我们的灵魂倒是斤都不斤。”
“那就是两。”
“两也不两。”
“那么轻?”
“嗯。”
“是轻得称不了的那种?”
“差不多。”狃库兹莫、楠和司也看了看身后站着的一千多个英姿飒爽、模样俊俏的伊姆索罗女兵。他们沟壑交错的老脸上奔跑着眼鼓鼓的骄傲。
“灵魂的轻与重将进行较量。”
“有可能。”
“你们为什么不依不饶?”
“不为什么。”拉克石、拉克黑和拉克古把自己脊背上的铜铃卸下来举在手上。他们三兄弟的动作整齐划一、柔中带刚。他们三兄弟的眼睛里流露出了往日的凶狠与残暴。
“你们要动手?”
“差不多。”
“一对一?”
“嗯。”狃库兹莫、楠和司九十多岁的眼睛里晃荡着拉磨可迪的情怀。他们把各自的武器取在手上。
“谁先来?”
“我先来!”司向狃库兹莫请战。
“不行。”
“我不行?”
“不是。”
“他们想三对一?”
“嗯。”狃库兹莫从拉克石、拉克黑和拉克古的眼神中读懂了“一对一”。他不能让司一个人冒险。
“还是你们三个一起来吧。”
“必须的。”拉克石、拉克黑和拉克古摇动了簸箕大的铜铃。他们的动作刚劲有力。他们摇出的铜铃声里带着冰冷的箭矢与锋利的尖刀。他们后面站着的一千多个来自哀举山的女兵手牵手肩并肩。她们在齐唱虚无缥缈的歌:
蝉儿不叫莫撒荞,
布谷不叫莫插秧。
六月再插秧,
收马料一筐。
夏夜有星要降露,
冬夜有星要降霜。
早晨出红霞,
午后有雷雨。
春天牧人淋雨水,
秋天粮农流汗水。
天上飘云必起风,
山顶雾罩定下雨。
鸡月狂风呼,
牛月必雷雨。
鹰鸣天准晴,
雁叫降霜露。
降雨之前必起风,
涨水之前冒水泡。
“我们也唱?”
“唱。”狃库兹莫的手上挥舞着明晃晃的钢刀。楠和司的手上紧握着一路鸣叫的宝剑。他们的身后,一千多个英姿飒爽、模样俊俏的伊姆索罗女兵也开始抒情整齐地唱:
莫怨恨,
圈里可怜的小猪,
潲水四桶也要共分享,
日后丧命的尖刀,
不知先插在谁的胸上?
莫怨恨,
院里可怜的小鸡,
四粒残食也要共分享,
日后可恶的鹰爪,
不知先伸向谁的头?
莫怨恨,
阿嘎地拖的牛犊,
四捆枯草也要共分享,
日后丧命的大斧,
不知先落在谁的头上?
莫怨恨,
坝中可怜的小狗,
四根光骨也要共分享,
日后丧命的打狗棒,
不知先落在谁头上……
“上!”狃库兹莫、楠和司挥舞着手中的武器义无反顾地冲向空地上站着的拉克石、拉克黑和拉克古。他们九十多岁的脚板心踩踏出成熟稳健的步率。他们的灵魂很轻。他们手中的武器迎风呼啸。
“叮当!”拉克石、拉克黑和拉克古手中的铜铃攻防自如。他们看到狃库兹莫的钢刀和司、楠的宝剑随着“莫怨恨”的歌声劈头盖脸地向自己砍来,便举着铜铃沉着老练地应战。他们的脸上看不到一丝慌张。三只簸箕大的铜铃在他们的手中向前可以进攻,退后可以防守。他们一边应战一边念着《狐狸一般红》。他们手中的铜铃在攻防中发出“咿咿嗡嗡”的令人头晕目眩的声音。
“咋办,老爷?”
“我们分三个方向同时进攻。”
“好!”狃库兹莫、楠和司身后一千多个英姿飒爽、模样俊俏的伊姆索罗女兵继续一阵一阵地歌唱。她们要用自己的歌声战胜哀举山的女兵们。狃库兹莫、楠和司分三个方向同时向拉克石、拉克黑和拉克古展开进攻。他们的进攻夹带冰雹。他们的冰雹铺天盖地。他们手中的武器穿过冰雹。
“震晕他们!”拉克石、拉克黑和拉克古手中的铜铃越摇越快。铜铃的声音酷似打雷。雷声里,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四散。在四散的力量里,楠和司的宝剑刚刺出去就被震飞,狃库兹莫的钢刀也砍在铜铃上时被震弯。
“不行,老爷。”狃库兹莫、楠和司被震回最先站着的高台上。
“你们晕不晕?”
“晕。”狃库兹莫、楠和司看着拉克石、拉克黑和拉克古。他们看到拉克石、拉克黑和拉克古的嘴巴一直在动。
“他们在念咒语。”
“可能。”
“你也要念。”
“不。”
“我要唱爱的歌谣。”狃库兹莫雪白的头发在铜铃的声音里飞舞。他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拉克三铜铃。他用苍老的声音唱了一首爱的歌。他的歌把拉克三铜铃的铜铃声压回去了。
“你的爱有多重?”
“与拉克三铜铃的铜铃声一样重。”
“铜铃声有重量?”
“有。”狃库兹莫在高台上走来走去。他一直看着拉克三铜铃。他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拉克三铜铃。
“你在梦里见过我们。”
“呵呵。”狃库兹莫不置可否。他除了“似乎”,其实真想不出在哪里见过拉克三铜铃。
“请你们交出俺博果。”
“不交。”
“还是不交?”
“嗯。”
拉克三铜铃也算不得年轻,从容貌上看差不多六十来岁。他们穿着哀举山上流行的黑色短摆披毡。他们眼睛里有狼的犟性。他们手中铜铃再一次举了起来。
“你们要想清楚。”
“想声音的重量?”
“嗯。”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
“反正想清楚比较好。”
“后果很严重吗?”
“差不多吧。”
拉克三铜铃并没有听狃库兹莫的话。他们的声音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他们想让铜铃发出多重的声音就可以发出多重的声音。他们把所有的内力凝聚在铜铃上。他们的口中念出最恶毒的咒语。他们让铜铃涌出了一座大山的声音向狃库兹莫、司和楠压去。
“风黑的理想如土脉横躺。记忆的珊瑚让白鹤大爱声声。玉箫的四季让哀怨在逐走索玛花。囫囵的舍与得,凄楚的人间愿望,败走的枯荣。节节蔓生的温暖让灵魂光洁亮丽……”狃库兹莫从腰间取出长方形的神牌。他站在土台上念出了《万物有灵经》。他念出的《万物有灵经》在土台前五步远的地方形成了一匹高大的悬崖。悬崖与迅疾压来的声音的大山相撞。悬崖垮了下来,声音的大山也被挡了回去。声音的大山从哪里来就到哪里去。声音的大山击倒了拉克三铜铃。
“心脏被震碎了?”
“差不多。”
“手脚上的筋呢?”
“好像也断了。”
“这就是后果。”
“知道了的。”拉克三铜铃倒在自己的一千多个女兵面前。他们一脸恐惧地望着狃库兹莫、司和楠。
“我们不杀你们。”
“为什么?”
“不为什么。”狃库兹莫把神牌插回腰间。
“那我们走了。”
“等一等。”他握着钢刀来到拉克三铜铃面前,“你们三兄弟回去给六位哥哥说说爱的重量吧!”
“爱的重量?”
“嗯。”
“好吧。”拉克三铜铃并不知道爱的重量。他们看着白发飘飘的狃库兹莫不懂装懂地点了点头。
他们被一千多个女兵抬回了哀举山。
“你们知道了爱有多重?”
“不知道。”
“很轻?”
“也不是。”哀举山拉克氏九兄弟中的老四拉克尔,老五拉克额和老六拉克夫带着一千多个大汉来了。他们还是站在拉克三铜铃站过的用石板铺出来的空地上。他们手中的武器是三根大蟒嘴神签筒。神签筒里装了十一支或削成叉形或削成尖形的神签。
“你们外号叫拉克三签筒?”
“差不多。”
“你们的嘴和签筒的嘴真的一样大?”
“嗯。”
“你们手中的三签筒是公的?”
“不。拉克尔的是母的。”
“拉克夫的是子的。”
“你们应该会算命吧?”
“会。”
“自己的命也会算?”
“差不多。”拉克三签筒身后站着的一千多个大汉穿着蓝色的羊毛短褂和灰色的麻布短裤。他们手中的武器五花八门。
“你们想赶走我们?”
“嗯。”
“拉克三铜铃也这样想过。”
“知道。”
“你们也要俺博果。”
“是的。”
狃库兹莫、司和楠还是站在原先站过的土台上。他们后面站着的还是那一千多个英姿飒爽、模样俊俏的伊姆索罗女兵。
“那就是打喽!”
“嗯。”狃库兹莫、司和楠其实并不想打。他们已经老了,累了。他们一路走一路打。他们的目的地是瓦罗特克。他们走了一生。他们没有找到瓦罗特克。赫亚氏杀子夺妻的仇人是哈弗氏。他们找了一路。他们没有找到哈弗氏。他们的老眼里装满对生命的迷惘。他们的出发地拉磨可迪在迷惘中一天天模糊。
“我们不想打。”
“知道。”
“你们算出来的?”
“不用算。”
“呵呵。”
拉克三签筒手中的神筒开始摇动。神签在神筒里唱出阴阳两界的歌。
“来打吧?”
“你们先打。”
“因为我们老了?”
“不是。”
狃库兹莫、司和楠手握自己的武器冲向空地上站着的拉克三签筒。狃库兹莫被拉克三铜铃震弯的钢刀又变直了。司和楠手中一路鸣叫的宝剑吹着寒风。他们九十多岁的身子行动起来迅速敏捷。拉克三签筒举着大蟒嘴神签筒一路防守一路后退。他们的神色开始慌张。
“老态龙钟了还那么厉害!”
“也不是想厉害。”天空下起了雨。雨水在空地四周跳着灵界的舞。狃库兹莫的钢刀在灵界的舞里穿梭。他砍断了拉克夫的右腿。
“呼呼呼!”拉克尔手中的神签飞了出来。
“啊哞!”楠手中的宝剑左砍右砍。他想砍下拉克尔的手臂。他没有砍下拉克尔的手臂。他的左肩膀中了拉克尔快速掷来的两支神签。
“痛不痛?”
“痛。”楠的宝剑“咚当”一声落地。他用右手迅速护住了左肩膀上的伤口。
“不要慌!”狃库兹莫的钢刀砍飞了拉克尔向楠快速掷来的第四、第五支神签。他保护着楠和司退到高台上。
“神签具有灵性。”
“是的。”雨水停下来了。太阳从云层深处探出头来。一条弯弯的彩虹高高地挂在西山顶上。
“彩虹好美。”
“嗯。”
“阳光也美。”
“是的。”拉克三签筒后面站着的一千多个大汉手拿五花八门的武器向高台冲杀上来。狃库兹莫一挥手,其身后站着的一千多个英姿飒爽、模样俊俏的伊姆索罗女兵手拿大刀冲下高台。一千多个大汉和一千多个女兵在高台前的空地上厮杀在一起。一千多个大汉和一千多个女兵个个视死如归。他们的眼睛里晃荡着魔鬼的微笑。他们手中的武器毫不客气地砍下对方的手脚。他们手中的武器义无反顾地插进对方的胸口。他们的牙齿凶狠残忍地撕咬对方的耳朵。他们厮杀了两袋烟的工夫,死伤了三分之二。
“还是让我们四个来。”
“好。”楠和拉克夫已经受伤。狃库兹莫叫未受伤的伊姆索罗的女兵们照顾好楠。拉克尔叫未受伤的哀举山大汉们照顾好拉克夫。狃库兹莫、司、拉克尔和拉克额拿着各自的武器回到先前的空地中间。
“其实你们可以回去。”
“不回。”
“你们非要拿到俺博果的神像不可?”
“也不一定。”
“赶走我们是主要的。”
“对。”拉克尔和拉克额手中的神签开始摇动。在“沙啦沙啦”的神签晃动中,神签筒的颜色开始变化。拉克尔手中的神签筒幻化成一条母蟒。拉克额手中的神签筒幻化成一条公蟒。母蟒和公蟒长了血红色的翅膀,从拉克尔和拉克额的手中飞出。
“别慌!”狃库兹莫叫司稳住阵脚,其手中锋利无比的钢刀快速地劈向母蟒张开的大嘴。司手中一路鸣叫的宝剑闪电般刺向公蟒的咽喉。
“吽——”母蟒和公蟒一阵咆哮。它们的大嘴、鼻孔、眼睛等冒出了一股股浓烟。它们摇头摆尾甩开身子再一次向狃库兹莫和司进攻。
“神经中枢隐隐的路通过潮湿的鬼界。乌鸦在尘世幻影里唱幸福的歌。被缠绕的孤单,没有怜悯的魂。没有枝叶的崇拜,歪歪倒倒的信仰。被托举的卑微,骟羊的脖颈里显露的安慰,让大江大水的卜算者关注美女思想里的风……”狃库兹莫拿出神牌念起了《万物有灵经》。他的《万物有灵经》让愤怒异常的母蟒公蟒安静了下来。
“唰!”狃库兹莫手中的钢刀砍下了母蟒的头。
“咔!”司手中的宝剑轻轻一闪,也砍下了公蟒的头。
“神签,归!”拉克尔和拉克额唤回大蟒肚腹里装着的十一支神签。
“司,小心。”狃库兹莫的话还没到司的耳膜深处,六支神签就唱着歌飞向司的六个身体部位。
“老爷……我……我……”司紧握着宝剑倒在了狃库兹莫旁边。他的眼睛里蹦跳着密密麻麻的不甘。
“神签,飞!”拉克尔和拉克额手中的神签还有十六支。十六支神签全掷向狃库兹莫。
“巴叮啦魔,咸咯啼!”狃库兹莫的独手把神牌高高地举过头顶。他喊出了一句九十多年来自己也没听过的话。他的这句无头无尾、莫名其妙的话形成了一张大网。大网把神签一支支弹回。
“啊咕!神签。”拉克尔和拉克额恶狠狠地掷出去的神签恶狠狠地飞回。
“痛不痛?”
“不痛。”
“麻了吧?”
“差不多。”拉克尔和拉克额的身上各插了八支神签。他们两兄弟倒在死伤了三分之二的大汉面前,一双深邃的眼睛夸张地鼓出眼眶。
“我们自己的神签杀死了自己。”
“是的。”
“主要你的《万物有灵经》太厉害了。”
“也不是。”
“因为爱么?”拉克夫虽被狃库兹莫砍断了一条腿,但没有生命危险。他躺在一位大汉的怀抱里问狃库兹莫。
“是的。”狃库兹莫哀伤地回答,“爱有时就是最毒的武器。”
“也许。”拉克夫丢弃了自己的神签筒。他指挥死伤了三分之二的哀举山大汉带着拉克尔和拉克额的尸体回哀举山去了。
“一切皆在遥远的昨天。”狃库兹莫和楠坐在俺博果神像前面五步处的两块石墩上。他们在沉思。他们深陷脑后的老眼半闭着。他们用半闭着沉思的老眼直直地看着永远五十多岁的俺博果。俺博果的目光永远炯炯有神。俺博果的左膝盖上永远置放着一根神签筒和三卷经书。俺博果的右手永远握着那根权杖。俺博果的脊背上永远站着那只神鹰。他们用半闭着沉思的老眼看着俺博果。他们头顶上凌乱的白色发丝在轻微的风中随心所欲地飘来拂去。
“人都要老。”
“是的。”狃库兹莫摸了摸自己的胸膛。他摸到了胸口两边鼓出皮子来了的肋骨,“可我们要老到何时?”
“回家时。”神像发出了超凡脱俗的声音。
“我们有家?”
“有。”
“当所有的重量不是重量,爱就在不断的探寻中成就反差。”
“差不多。”狃库兹莫的记忆一天天模糊起来。他斜着老眼看了一下楠。楠安安静静地坐在另一块石墩上。楠的神色间游动着岁月的雾。楠的牙齿一天天掉光了。楠的老脸行走着久远的沧桑。楠和狃库兹莫与俺博果默望着。他们与神像一般无二。
“我们也会成为神像?”
“不可能。”
“为什么?”
“不为什么。”神像吸了一下鼻子,不再说话。
“呵呵。”狃库兹莫和楠从石墩上站了起来。他们不痛不痒地笑了笑。他们走出了祠堂。
“拉克氏来了!”
“在哪里?”
“在高台前面的那块空地上。”一片一片的雪花在伊姆索罗的天空里慢慢悠悠地飞舞。狃库兹莫和楠来到了高台上。
“你们来决斗么?”
“差不多。”哀举山拉克氏九兄弟中的老大拉克此、老二拉克尼和老三拉克所站在石板铺成的空地上。他们的中间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
“拉克尔和拉克额安葬了?”
“是的。”拉克此、拉克尼和拉克所使用的武器不是刀,不是剑,不是叉。他们使用的武器是三扇竹筛般大小的磨盘。他们把磨盘背在脊背上,用大拇指一样粗壮的铁索系住。他们三兄弟力大无穷。他们把三扇磨盘托在手上,就像拿着三块薄薄的荞饼。
“拉克夫、拉克石、拉克黑和拉克古怎么样了?”
“残了。”
“与我们差不多。”狃库兹莫和楠站在高台上。他们一个失去了右手,一个失去了左手。他们的身后站着伊姆索罗勇猛无比的女兵。
“爱会成为最毒的武器?”
“会。”
“一切皆有重量?”
“是的。”
“重量可以拯救人,也可以压死人。”
“呵呵。”雪花一团一团的,在高台前面的空地上铺了厚厚一层。
“当你还能向前,请不要停下有力的脚步。”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拉克此、拉克尼和拉克所的外号叫拉克三磨盘。他们抓住铁索的一头,让竹筛一样大的磨盘在风雪中飞舞了起来。
“你们两个一起上么?”
“差不多。”狃库兹莫和楠走下高台站在了雪花狂舞的空地上。他们头顶上的白发已经很长。在风雪中,他们的白发蒙住了苍老的脸。他们手上的钢刀和宝剑喷发出尖利的咆哮。
“上!”
“杀!”拉克三磨盘挥舞着磨盘进攻。他们手中的磨盘看起来又笨又重,使用起来却十分灵巧。他们手中的铁索哗啦哗啦地响着,伸缩自如。他们站在九步远的地方,用自己的磨盘把狃库兹莫和楠包围在了高台下的空地上。
“磨盘有灵?”
“嗯。”
“咋办?”
“先挡挡看!”狃库兹莫和楠在三扇磨盘飞来飞去的进攻圈里躲来闪去。他们手中的钢刀和宝剑砍在磨盘上冒出了耀眼的火花。他们手中的钢刀和宝剑抵挡不住沉重灵巧的磨盘。他们的手脚开始忙乱。他们开始节节败退。
“我们还以为狃库氏有多厉害。”
“呵呵。”
“狃库氏本来就不厉害。”
“也许。”拉克三磨盘手中的磨盘并没有停下。三扇磨盘在空地上空发出春雷般“轰隆轰隆”的声音。
“死亡的歌曲。”
“差不多。”狃库兹莫和楠一不留神便被磨盘击飞。他们手中的钢刀和宝剑断成了三节。
“我再也帮不了你了。”
“没事。”
狃库兹莫的钢刀断成三节散落在狃库兹莫的旁边。钢刀的脸上闪着不舍。
“我也帮不了你了。”楠的宝剑也散落在楠的旁边。
“没事。”
“真没事?”
“没事。”
拉克三磨盘收回飞舞的磨盘。他们把磨盘背在脊背上回到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身边。
“她是谁?”
“拉克兹莫。”
“兹莫有女的?”
“有。”
狃库兹莫和楠已受重伤。他们站在伊姆索罗勇猛无比的女兵们面前一脸惭愧。雪花一直飞扬。他们的身子在瑟瑟发抖。
“我们败了。”
“知道。”
“你们可以饶了我们。”
“为什么?”
“不为什么。”
狃库兹莫和楠被拉克三磨盘打败了,他们站在高台上却还是目空一切。
“除非把俺博果的神像相让。”
“不可能。”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拉克三磨盘挥舞着三扇大磨盘向高台冲来。他们要让狃库兹莫知道什么叫“不可能”。
“三百年前的草木孤苦无依。来路去路一路,生路死路无路。在绵绵恨雨里,有情有义的雾朦朦胧胧。无光的太阳在三世的哀鸣里增加了怨岩一匹。繁华的胸脯映照月亮的美,天上的逍遥雄鹰在匆忙中抓住了假想的未来……”狃库兹莫从腰间拿出了神牌。他在风雪飞舞的高台上念起了《万物有灵经》。拉克三磨盘的三扇磨盘在进攻中失去了灵性。
“嘭!”拉克此的磨盘撞了拉克尼的肩膀。
“轰!”拉克所的磨盘砸了拉克此的脚。
“穆里哈嘞都西特!”狃库兹莫手握神牌说了一句怪话。他身旁的楠和身后的伊姆索罗女兵们一脸困惑地望着他。
“不要望着我。”
“你不知道自己说的?”
“对。”狃库兹莫对着长方形的神牌吹了一口气。
“啊哟!”拉克三磨盘在高台前面的斜坡上被自己的磨盘击飞了。
“住手!”雪花慢慢小了下去。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从自己坐着的空地中间站了起来。她用一个母亲超越一切的爱接住了被自己的磨盘击飞的拉克三磨盘。
“神牌上神秘的字符还没变成箭矢哩。”
“知道。”
“你很面熟。”
“是么?”
“你是撒。”
“是。”
“天哪!”老太太丢下了拉克三磨盘歪歪倒倒地跑向狃库兹莫。雪已停止,天空正在渐渐发亮。她全身颤抖着来到狃库兹莫面前。
“你知道我是谁吗?”
“好像在哪里见过。”
“只见过?”
“也不是。”
“我是莎。”
“莎?”狃库兹莫在渐渐模糊的记忆里搜索着莎的影子。他没有搜索到莎的影子。九十多年来的岁月形成迷雾。狃库兹莫所有的记忆被迷雾塞满。
“你可以慢慢扒开云雾。”
“嗯。”
“你还想不出莎?”
“是的。”狃库兹莫沟壑纵横的老脸上突兀着回忆的痛苦。他一边静静地思索一边把神牌插回腰间。他的嘴唇铁乌。他的独手在瑟瑟发抖着。
“被磨盘撞傻了?”
“差不多。”
“我是你的妹妹莎。”
“妹妹?”
“嗯。”拉克兹莫把撒、莎和俺博果的故事当着楠和伊姆索罗女兵们的面讲述了一遍。她的讲述让狃库兹莫、楠和女兵们不停地掉眼泪。她的讲述让伊姆索罗的太阳探出了头。她的讲述让三个儿子挣扎着站了起来。
“让你吃了那么多苦,莎?”
“不怕。”
“我却也把你忘记了?”
“不怪你。”
“我以为你早就不在了的。”
“知道。”
白发苍苍的狃库兹莫和拉克兹莫抱在一起痛哭。他们都以为这一生不可能见到对方了。
“对不起,莎。”
“你不要这样说。”
“死也瞑目了。”
“是的。”
狃库兹莫把自己离开哀举山后所有经历的一切讲述给了拉克兹莫。他的讲述让伊姆索罗的女兵、拉克此、拉克尼、拉克所和楠唏嘘不已。他们想不到本领超群的狃库兹莫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也有说不完的苦楚与思念。狃库兹莫的苦楚与思念让俺博果神像走出了自己的祠堂。
“你会走路?”
“会。”神像站在狃库兹莫和拉克兹莫面前,把一根神签筒和三卷经书系在自己的脊背上。
“你是要远行么?”
“不!”俺博果脊背上站着的神鹰抖了两下翅膀。它带着俺博果飞了起来。
“我要到菲吉姆那边去。”
“我们咋办?”
“不咋办。”五十多岁的俺博果越飞越高。他走了。他踩着绚丽多姿的霞云到天边去了。
“俺博果炯炯有神的目光没有了。”
“是的。”
“我们也会到天那边去的吧?”
“不一定。”拉克兹莫莎向狃库兹莫撒介绍了拉克次、拉克尼和拉克所。拉克此、拉克尼、拉克所、拉克尔、拉克额、拉克夫、拉克石、拉克黑和拉克古是拉克兹莫莎收养的孤儿。她收养的九个孤儿一个比一个孝顺,一个比一个勇猛。她收养的九个孤儿让她成为了兹莫。
“你是好样的,莎。”狃库兹莫看了看自己,也看了看站在身旁的楠,“生命的厚度与灵魂的宽度交叉。”
“爱的点线面与恨的竖弯钩角逐。”
“牛羊的眼神交织成梦的太阳。”狃库兹莫把伊姆索罗的一切权力都交给了楠,“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你呢?”
“我要跟着拉克兹莫回哀举山。”
“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嗯。”狃库兹莫依依不舍地拥抱了楠,“生命就是倒途。”
“倒途?”
“倒途。”
“但愿下辈子还能倒途。”楠和英姿飒爽、模样俊俏的伊姆索罗女兵们站在高台上一起目送狃库兹莫撒、拉克兹莫莎、拉克此、拉克尼和拉克所离开。他们的心上、脸上和眼神上晃动着一万个东奔西走的舍不得。
第十二章 倒途
“爱也是倒途。”
“差不多。”狃库兹莫撒和拉克兹莫莎在哀举山生活了三个月。他们两兄妹已经很老。他们一起行走在哀举山的每一条山埂上。他们看到无数的童年往事扇着翅膀咿咿嗡嗡地四处飞翔。他们一起去看望了菲吉姆。
“姆,俺博果找你去了。”
“嗯。”
“你知道俺博果找你去了?”
“嗯。”菲吉姆的坟墓坐落在两块形态怪异的大石包中间。大石包的下面有一条无名的小河。狃库兹莫撒和拉克兹莫莎相扶着站在小河边的草地上。
“你只会‘嗯。”
“嗯。”季节正是初夏,小河边生长的野草开着颜色各异的野花。菲吉姆的坟墓上方有一棵九人围抱的高大古老的核桃树。核桃树上搭有一个喜鹊窝。一只公喜鹊站在窝边的树杈上与母喜鹊商量生儿育女的事。
“它们也知道爱是倒途?”
“知道。”
“我不想倒途了。”
“你要先走?”
“嗯。”拉克兹莫莎紧紧地抓住狃库兹莫撒的手,看着菲吉姆的坟墓和核桃树上的两只喜鹊仙逝了。拉克此、拉克尼、拉克所等为拉克兹莫莎举办了一个月的葬礼。哀举山周边三百里地内的各山头部落俄祖与兹莫们没有一个缺席。一个月后,拉克兹莫莎的葬礼完毕了,各山头部落俄祖与兹莫们也骑着各自的大马一一离去了。
“我也想回拉磨可迪了。”
“你也回?”
“嗯。”
“哀举山是你的。”
“不是。”
“你在哀举山长大哩。”
“但现在是你们的了。”
“我们的就是你的。”
“我有自己的。”
“拉磨可迪?”
“嗯。”
“你不想倒途了?”
“再倒途就满一百岁了。”
“你不想满一百岁?”
“也不是。”
“那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想回拉磨可迪结束自己的倒途?”
“嗯。”狃库兹莫撒执意要走,拉克此、拉克尼、拉克所等再挽留也没有用。他们给狃库兹莫撒准备了一路上足够吃喝的食物和一匹深红色的大马。
“我们还能见面么?”
“能。”狃库兹莫撒骑着深红色的大马翻过了哀举山前面的取火梁子。他没有回头。他在一个拐弯处一不小心碰响了腰间的神牌。
“你还记得我么?”
“记得。”
“你记得自己在野林里捡到我时的情景吗?”
“嗯。”
“野林变成了拉磨可迪。”
“我成了狃库。”
“雅永远不老。”
“因为爱。”狃库兹莫撒和神牌开始对话。他们以对话的方式进行倒途。
“你杀死了鲁。”
“因为年轻。”
“你有过一个叫姬的女人。”
“一只野猴。”
“你有了吉尔。”
“就是你。”
“你杀死了勒紫部落黑虎阿忽。”
“为了救人。”
“你杀死了狼王赫。”
“因为牛羊。”
“你救了赫亚氏。”
“赫亚氏后来想夺权。”
“你杀光了提姆氏。”
“因为误会。”
“你带着狃库氏离开拉磨可迪。”
“是的。”
“穆拉吉日是个噩梦。”
“差不多。”
“你至今也没找到瓦罗特克。”
“不想找了。”
“斯耷博西的女人水灵灵的。”
“是的。”
“腊莉那双饱满的乳房至今还在记忆里粗野。”
“哈哈。”
“日阔瓦昔的女人们能干。”
“是哩。”
“朴野姆为你生了个女儿。”
“也许。”
“穆母至今像个传说。”
“狃库氏也是。”
“穆母的女人与财富至今叫人怀念。”
“呵呵。”
“格提瓦托的毕贺兹莫想起来像个笑话。”
“是的。”
“西则兹莫是个谜。”
“差不多。”
“西则兹莫的大老婆叶古把你领教了无数回。”
“呵呵。”
“阿希兹莫和榻提兹莫是可以不死的。”
“可以不死的多了去了。”
“还有拉克尔和拉克额?”
“是的。”
“你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是‘穆里哈嘞都西特?”
“嗯。”狃库兹莫撒骑着深红色大马在山间小路上行走了九个月零九天。他离一百岁只有一天了。他对活满一百岁充满信心。他的精神很好,与神牌的对话也很愉快。他骑在大马上,身上的皮肉却一块块掉光。他只剩了骨头。
“我要停止倒途了。”
“嗯。”
“我还是读不懂你的神符。”
“不懂就是懂了。”
“懂了?”
“嗯。”神牌从狃库兹莫撒唯独的手中消失了。狃库兹莫撒在深红色的大马上摇晃了两下,变成了一小撮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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