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重奏(三首)

2014-10-23 20:15剑男
芳草·文学杂志 2014年5期
关键词:绅士喜鹊

剑男

乖戾的湿气。我在大雨来临之前

回到老屋,生锈的犁铧靠着干裂的风车

犁铧浸出泪水,风车不再转动

墙上挂着孤独的柴刀和镰刀

柴刀锋刃左倾,是专门为左手打的

镰刀也是,但弯得似乎不能再弯了

一个用左手生活的人在秋天

与人们相向而行,他能收获什么

铁的辖制,生下来就具备的立场

这沉重的压迫,风雨的压迫

空荡荡的生活,剔除不尽的

乡思与愁苦,只剩下一座空屋

雨滴打在屋顶发出清脆的回响

继而像一个人在高处泼水,带着怨愤

把远天洗得发亮

8

从老家下山到清水塘,过去的村庄

今天的城镇,蓟树开白花,紫薇开红花

泡桐叶阔,原先住在山中的如今

建起青砖的楼房,秋阳在上面打着唿哨

一条沿河的街道,开着慵懒的发廊

熙攘的超市,叫卖着水灵灵的瓜菜

七里冲的田家才卖起木器

三个女儿去了上海浦东

荻田坳的皮昌炳三男两女

都在深圳,小女儿才十五岁

更多人散落在武汉的工地

吃没文化的亏,挣青春和力气

像秋天的事物

在大地上自生自灭

还有一些乡亲,生活在乡下

他们却要买米,买菜,买气

我的堂兄告诉我,这还不算什么

春节时它有着城市的繁华和时尚

但没有人告诉他们,秋风过处

有什么生命不是沾满泥土

9

秋天临来,一切都在改变

我所厌倦的肉身不过是它本来的样子

秋阳升高,霜露涌现,它不卑贱

也不高贵,不过是遭遇秋天的晦明

栗刺扎伤的,枫叶染红的,它不伤感

也不欣喜,不过是我内心苍凉的寂寥

我恨今夜乌云遮住了明月,但没有恩怨

我寄身今夜的幕阜山

我承认我对故乡有过不甘

我的寒胃有着岁月的酸楚

但这个秋天对我不是千钧一发

不是三万斤的重量系于一根青丝

是无所系,是突然回到故乡的空

物是人非的落寞,和空有一根绳索

和它上面解不开的结。就像

秋天廓开大地峻深的怀腹

我不知道岁月的尽头,什么样的

残骸可以埋身沃土——当一个人

为物欲所累,心是荒芜的,用

什么可以留下秋天饱满的种子

南门忆

我居住的地方左侧叫龙家湾,三十年前有一个

很好听的名字叫幸福村。半年前是一片废墟

一年后成了一个工地,要建成一条步行街

一个大型广场,三栋摩天商住大楼

很久以前,这里是一所大学的南门,有着

隐秘的繁华,苗圃菜地,养着虾和鲢鱼鳙鱼的

鱼塘。可以看见苛锄的人,挑粪桶的人,可以

听见鸡鸣狗吠,可以看见城乡之间有一条小小的

缝隙。一个穿圆领汗衫的教授蹲在地头和村民

谈收入、生活并推荐他的农药,“并不伤害生命

只驱赶。”他试图使语言更加平实,成为他们中的

一员。他不知道他的想法和村民并不一致

“最好的农药应该是最烈性的毒剂。”蔬菜

洁净鲜绿,绝对看不到虫子爬过的痕迹,瓜果

丰满圆润,没有一点瑕疵和斑点。那时候

城乡结合部的女人开始使用化妆品。一个年轻人

说:应该有一种类似化妆品的农药,抹在

有虫孔、有斑点的蔬菜上。或者喷洒,让

一朵南瓜花在一片片肥大的叶片间两全其美

有时也可以看见教授夫人在村子里买豆腐,手工的

用石膏点浆的豆腐,清香,有深山碎石时硝烟的

味道。让人想起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西南联大

梁思成和金岳霖在谈建筑和东方美学,林徽因

去村民家买菜,夕光和暮色之间,黎明和晨曦之间

钱钟书让方鸿渐回到乡村,怎样把月亮

比作梳子,却怎么也梳理不清自己的疑虑

那时候,大学生每年都要在这里劳动一周。

轮流帮助村民施肥,除草。中文系的夫子们,

数学系的会计们,物理系的木头们,历史系的

古董,政治系的干部,外语系的参赞

地理系的矿工,每学期一次,碰上什么季节

干什么活,园林科开始形成,校园和乡村

没有围栏,也没有土墙。我们穿过食堂

蝴蝶楼,南区学生宿舍,八栋教工楼来到

这里。大学四年,我们为菜薹运送过草木灰

为一片胡萝卜拔除过杂草,帮村民整理过

他们的院落,摘过黄瓜,挖过莲藕,相当于从乡村来到城市,却依然与乡村藕断丝连,就像割不断的阡陌,大道与小径连接在博尔赫斯的花园

知识成为一种必然选择,又有着无数的可能性

那时候,这里也是学子们的爱情后花园

每一个在爱情中的人都是一个地下工作者,带着书,带着报纸,装作欣赏田园风光

装作散步,或像卢梭在沉思。倒是女生

显得落落大方,义无反顾,像林道静

绕过那些田间村舍,在池塘后面的林子里

秘密汇合。惊险,刺激。有着对历史的反讽和模仿

从龙家湾穿过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可以

一直走到南湖。去南湖是一种趣味,也是

一种情调,它的左侧有一个红军村,要经过

黎元洪总统之墓。那时候南湖的水是蓝的

岸边的芦苇是有气势的,鱼在水里是自由自在的

在里面游泳身上的皮肤是不会痒的,渔船像

鸟儿在其间浮游,是一个读书的好地方

一所大学靠着这样一片宽阔的水域,学术和

自然相互启迪、诱发,似乎也可以相互滋养

如今去南湖不仅看不到田间小路、树林

村舍,南湖像一块鱼饵,被挂在房地产开发商

的广告上。最可耻的是有一个楼盘还用到

碧波荡漾,我倒觉得用闻一多的死水

更加贴切,铜绿肮脏,当初夏的小南风

爬过那些高楼,吹过南湖

吹不皱的湖水要吹出腐臭的气息

每年七八月高温之时,校园周围到处可以

看到卖死鱼的人,他们说,湖面快漂白了

吃不完可以腌着,做腌鱼或者风干,“这些

鱼没有毒,它们只不过是生活太拥挤

活不下去了。”他们轻描淡写地把鱼和人类

混为一谈,充满着象征主义诗歌的旨趣

充满着存在主义哲学的智慧,好像他们

比学生更知道什么适合知识分子的口味

“知识是没有生气的,是一团剩饭,必须

在生活中回炉。”我在大学时对这句话深有感触

不能被生活所激活的知识是知识吗?我是一个

有严重偏见的人,我对很多多音字抱有偏见

为龟兹念作秋池感到不可思议,我怀疑很多

哲学命题,不清楚为什么要那么武断不留余地

我跟一个教授听了一学期康德,又跟一个教授

听了一学期尼采,但我觉得被视为疯子的尼采

说得更有趣一些,我们都喜欢他宣判上帝死刑

管他是谁的上帝,是牛顿的上帝,犹太人的上帝

米兰昆德拉的上帝,还是他娘的上帝——因为

我们很快发现学校及南门一带在一个暑假后似乎

面目全非,校园和村子都加种了很多新房,学校

和龙家湾之间的那些田地一天天缩小,池塘被填

泥土的小径被改成宽阔的水泥路,一切没有管辖

没有约束,几乎是一夜之间,商业化的气息

使之变成一个小集镇,除卖早点的、开餐馆的

开始出现录像厅,家庭旅馆,服装店及卖眼镜的

也开始出现摊贩,夜市,摩的,出现穿梭的人群

有女学生开始围着时尚而廉价的服装讨价还价

有男生开始向低年级学生卖笔记和废旧教科书

老教授感慨,年轻的教授则在夜市跟卖碟片的

悄悄打听有艺术价值的黄碟,旅馆也开始在后半夜

接纳不愿出示证件的小情人——生活充满肉感

就像一个人坐上高处的缆车,放纵自己的快乐

我曾把大学比作一个剧场,充满了相聚、偶合

和分离,剧情永远在变幻。我发现剧场也在变换,校园是正剧,南门那个地方才是最精彩的演绎,

我看到这个社会戏剧化的一幕,大学开始用围墙围起它的四周,继而是苗圃被铲向空中,菜地被劈成一个巨大的市场,院墙内外就像两个社会,相互吸引又相互鄙视:教授被喊成师傅,原先的菜农西装革履,像不修边幅的教授

后来我发现它更像奥顿的现代艺术馆,它

构筑的影像,有不需要剪辑的雕琢之美

紧邻南门附近的少年开始模仿那些吹着口哨的

大学生围在拐角处抽烟,“找不到可以游戏的

树丛、土坡——孩子么们只有虚拟的快乐。”

一些人坠入哲学大梦,一些人迷恋上超现实主义

像那个达利,让时间的针表耷拉下脑袋

让一支枪管弯下来指向自己迈开的左脚或右脚

像道路难以选择分叉,在迷惘中看到迷人的迷途

——“下雨了,知识分子在逃跑。”这是我儿子

十岁时穿过校园后写的句子,他以一道门禁

区分两类人:校园里的读书人和南门外的生意人

他知道知识重要,把大学里的人都看作知识分子

但我更喜欢说到逃跑,以及与之相关的词汇

包括消失、隐遁、藏匿、流窜,在这所大学的南门

园林在消失,平房在消失,隐遁的是乐园的记忆

悠闲被隐遁,散淡被隐遁,藏匿的是无法复原的

时空,因为被聚集,污浊也开始在其间流窜

那些奇异的汇集有着奇异的偶然,在一个春节

之后,卖桂林米粉云南米线的,山西口水面的

卖东北大饼,新疆烧烤襄阳牛肉面的,还有

兰州面馆,重庆朝天门火锅,川味湘味酒楼

似乎天南地北的学子都能在这里找到故乡的滋味

当教授被学生簇拥着在路边摊享用地方美食

我们可以看到和思想绑在一起的食物和胃

一群学子吐出隔夜的书籍和知识,一个学者

开始把时代、酒精、文字和欲望混为一体

也开始有学生从校园搬到南门外,从独居

到合租,从单间到套房,此前做豆腐的

卖起了盒饭,买菜的妇女从此收租子

生活的洪流翻起泥沙,也搅动其中的沉渣

暧昧的啤酒屋,周末的旅馆,我看见那些

从校园出来的女孩,嘴唇越来越红,裙子

越来越短,像左拉的巴黎少女,无知又

迷人,像一个蓬勃的事业,被金钱和物质区分

有了生活还要更好的生活,没有的,是无法

拒绝的钞票在夜幕下闪着绿光,真切、赤裸

我对众多的车辆也是从那时形成的,每到

周末,呵,我必须承认鲁宾逊的星期五

黑色的奥迪,红色的宝马,银灰色的奔驰

雅阁,凯美瑞,帕萨特,雪佛兰,雪铁龙

那么多的车是接谁家的女儿啊?是谁让她们

成为骄傲的公主啊?从雄楚大道旁的小巷

一直到南门,夜色在花枝招展中拒绝降临

“金钱和爱情,我相信她们一定信了其中的

一个,如飞蛾扑火。”一个教思品的教授

不得不悲观,开始服膺于庸俗社会学

“这有什么稀奇?那些桑塔纳、捷达和宝来

华普也开到了南门外。”——那么多的小美女

叽叽喳喳的麻雀,平淡生活中的壮观,我甚至

看见一辆满身是伤的夏利也侧身其中。“我相信

一定还有一辆开不进来的加长林肯。”我和从

老家来的堂兄坐着一辆绿皮的士堵在桂元路的

拐角处,十米之距,咫尺天涯,就像很多个

夜晚,我的内心怎么也拐不过这个小小的弯

大学是在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喧闹和浮华

我记起我去过的古代学府,应天书院也在

一个叫南湖的边上,繁华都市中也人才辈出

但我一直认为那些山林胜地才是读书的好去处

像长沙的岳麓书院,一群士子在幽静中立起

湖湘学派,王夫之、魏源、左宗棠,还有

后来的杨昌济,他们如何影响一代人

一个时代,是什么让他们在清贫中心怀天下

还有江西的白鹿洞书院,三山环抱,一溪中流

清静幽邃中的朱熹笃行慎思,开一代风气

我在这所大学南门外一住十年,我每天

穿梭其中,复制这日复一日的生活

我发现其中一大部分是一片空白,就像

被抽干的记忆,日夜在熟视无睹中相互绞杀

男生女生一律成为帅哥美女,沿途摆地摊的

一律坐进店铺成为老板,老板娘的意义也

变得意味深长——一位米粉店的老板娘

说,一位中年教授请我跳舞,说他是学校的

金字招牌,也不看看自己有多委琐——

她差点就说出自己在这条街上也是一个

金字招牌。她在街的另一头开着一个

打字复印店,兼卖文具,每天接触的都是

硕士、博士,硕导、博导,“我以前把他们

都当成偶像,其实他们也是人,但比我那个

男人强多了。”她的门店左侧有一个花瓶

每天都插满鲜花,她说我从知识分子那里

才知道生活与风花雪月

我发现生活慢慢开始碎片化,太多的变幻

使片刻的存在变得虚无,一个迎面撞上的男生

称我为老师,说我给他讲过现代派诗歌,说我

贬低过郭沫若、戴望舒,把冯至抬得过高

我说我是教政治的,他居然说这就对了,他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反主流。一个书店老板

说我曾经是常客,如今发福了,问是不是

胖子都不爱看书——“真正的知识分子

都精瘦而且精神矍铄。”典雅而鲜活的语言

似乎比我更像一个教师。有时候我会连续

几天看见一个女生陪着她的中年男老师散步

有时候我也会看到我的学生手挽手旁若无人

从我身边走过,偶尔我也能看到老校长悄悄

出现在这里,像一个老臣察看曾经的故国河山

或者碰到几个愤世嫉俗的教授买醉,感慨

商业对大学的合围和学术如何越来越商业化

他们甚至模拟白居易,吟起师大好,最忆

是南门,像忆起青春、幸福和一切好时光

如今这一切都不见了,似乎一梦之间

它就成了一片废墟,代之而起的是一个

巨大的工地,从过去大学门外的一个村庄

到一个集镇,再到一条街道,从房屋推倒

到人群溃散,从我的住所到南门雄楚大道

再到这片在图纸上出卖的商铺公寓,我

抠着记忆从桂子山上走下来,当我试图

把这一切重新打捞,我发现这一切不过是

蘸水的书写,有过存留,但看不到痕迹

冬天,一个挂在树上的空空的鸟巢

如同寒风吹熄的灯笼在空中摇晃

我记得那是一棵高大粗壮的白杨树

那熄灭的灯笼从春天开始修建,是

两只喜鹊的家。开始是一只

在这里飞落,洁白的腹,黑亮的翅膀

像一个穿燕尾服的绅士,叫声清脆

几天后它就带来另一只,略瘦一些

但身材修长。他们在枝头上下跳跃

在高过树梢的天空相互绕飞,就像

一对令人羡慕的伴侣。田野紫云英

露出粉紫色的头时,他们开始衔枝

构筑他们的爱巢,油菜花给李家湾

铺上金黄色毯子时候,他们的家就

初具雏形。——一个圆锥形的、由

枯枝交织的建筑,每一根枝条都被

安插得恰到好处。到衔拾细软干草

的时候,身材修长的喜鹊很少下来

绅士则每天在天空田间穿行,仿佛

一对夫妻,男主外,女的

在家中操持。宁静明亮的清晨

身材修长的喜鹊偶尔也飞下枝头在

田间或屋前的空地上散步,但渐渐

胖了一些。祖母说,他们有宝宝了

你看喜鹊爸爸每天叫得多么欢愉——

身材修长的喜鹊一天天胖了,他们的

家也在青桃挂满枝头的时候全部竣工

但绅士仍然和以前一样忙碌,几乎

天天不停地在周围的田间地头觅食

只有早晨偶尔陪着雍容的夫人散步

有时风雨来袭,他们的家在枝头摇摆

绅士又像一个勇士,上下扶枝固巢

黄亮的爪竟能抓住两根晃动的树枝

——五月的一天,母亲清早起来发现

枝头多了一些稚嫩的叽叽喳喳的声音

母亲说,这对喜鹊添宝宝了,果然

空中鸟巢多了两张嗷嗷待哺的小嘴

母亲转身进屋抓了一团薯饭放在树下

绅士先是迟疑了一下,然后立即下来

啄食,几秒钟后又迅速飞回枝头

嘴对嘴地给两个小生命喂食。他们的

母亲是在下午飞下来的,和之前相比

美丽修长的身材更瘦削了一些,但

眼中满是母性的柔情。刚生完孩子

就下地劳动,我们都怜惜不已。遇到

恶劣的天气,祖母也会在树下撒一些

米粒——其时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

饥荒不仅使鸟雀觅食困难,也常常在

当月中间就掏空我们家瓦青色的米缸

我们和喜鹊就像相依为命的一家人

一起熬着那些穷苦漫长的时日

新谷泛黄,绅士和喜鹊妈妈

越来越瘦,但两只小喜鹊

惹人怜爱,雪白结实的腹,清亮的

羽毛,在枝头一站活脱脱两个小绅士

多了两张小嘴,绅士夫妇觅食的范围

越来越大,从田间辗转到了屋后山中

父母出远门觅食,两个小绅士就在家

练习飞行,在树梢和稻田之间笨拙地

滑翔或俯冲,当父母回到家,他们

就立即聚到枝头,围着父母吵闹嬉戏

就像众多的农村家庭,生活清贫

但也其乐融融——熬过艰难的五月

乡村开始收割新谷,我们和绅士一家

日子都变得舒展了,田野到处是

脱落的谷粒,喜鹊的叫声也更加欢鸣

每天清早,绅士夫妇都会带着孩子们

在田间地头啄食玩耍,时而高声鸣叫

时而窃窃私语,有时也到我家屋前的

阴凉处歇息,不忌惮我们。——大概

是小绅士逐渐长大或天气渐寒的缘故

这样闲适的日子持续到晚稻抽穗

绅士夫妇又开始加高加固他们的家

与春夏不同的是,他们的劳动大都

从下午开始,两个小绅士穿梭衔枝

夫妇俩在枝头搭建,家也由圆锥形

渐渐变成椭圆形。父亲说,鸟雀一点

也不愚笨,天凉了知道加盖一个圆顶

既防风又避霜露,比人不差聪明

祖母说,其实他们比人更聪明

从来不为生活抱屈,每天叫的

都特别欢快喜人——在十月上旬

收割晚谷后,村子里都忙着翻晒谷粒

绅士夫妇似乎也开始储藏过冬的物资

上午到处收集粮食,下午就往鸟巢内

填充细软的干草,只有黄昏时候一家

才聚在一起叽叽喳喳闲聊,或者停在

高高的枝头上,一块在秋风中荡秋千

喜鹊一家日子过得平实惬意,我们

一家也为他们感到欣喜不已,母亲

也仍不时往白杨树底下撒一些饭粒

但不到十月中旬,这种平静的生活

在一个天刚微明的早晨突然被打破

——一条乌梢蛇爬上高高的白杨树

钻进了绅士的家里,最先是我们

在睡梦中被绅士一家尖锐而愤怒的

鸣叫惊醒,接着是听见几声如土块

砸落在地面上的声音。当我们来到

屋场前,看到的是一片血腥的场景

树下面到处都是羽毛,一条乌梢蛇

翻着肚皮躺在树根处,左右两侧则

躺着绅士和他的两个孩子,乌梢蛇

眼睛血肉模糊,头下不远有六七个

细小的血孔,绅士父子仨羽毛散乱

身上也沾满血迹,一家四口只剩下

喜鹊妈妈站在旁边神情悲戚地哀鸣

——喜鹊的鸣叫声从来都是欢悦的

这哀恸的呼号让我们的心突然收紧

祖母从里屋内抓了一把新碾的籼米

撒向喜鹊,又往跟前端了一小碗水

喜鹊妈妈仍是神情悲戚地不吃不喝

父亲说,都是生命,把他们埋了吧

愿这条蛇来生不再作恶,愿父子仨

来生还做父子。喜鹊妈妈竟像听懂

似的,抬起头望着父亲,眼中充满

感激。我们在白杨树下挖了一个坑

将绅士父子安葬,又将蛇斩成三截

埋在白杨旁的一棵花椒树下,喜鹊

妈妈的情绪至此似乎慢慢好转一些

并缓慢地踱步到旁边啄食饮水,但

整整一天都没有离开,一直到天黑

才独自飞去。——农历十月怎么会

有蛇爬上树?绅士一家和蛇经历了

怎样的殊死搏斗?他们为什么不飞走

晚上我们忆起白天的一幕都唏嘘不已

第二天一大早,地上下起湿重的霜露

母亲开门时说喜鹊妈妈不见了,树上

只剩下一个空空的巢。祖母父亲和我

都不相信,但日上三竿,白杨树上

确实没有任何动静,祖母说,离开

这个伤心的地方也好,那么一个家

叫她如何回得去。虽然我们心中有

不舍,但想想祖母的话也确实如此

只是没有绅士一家欢快喜悦的叫声

我们都不习惯,又担心有什么地方

能让她栖身。——十二月上旬时候

气候陡变,风一夜吹落满树白杨叶

父亲说,要准备过冬的柴薪了,把

树上的鸟巢拆了吧,可以做两天饭

也免得大家看到它心里总不是滋味

但就在我们打算用竹竿拆他的那天

喜鹊妈妈又出现在光秃秃的枝头上

看上去羽毛稀疏,似乎瘦了一圈

时隔月余,喜鹊回来,我们都很高兴

祖母说,喜鹊妈妈又回来了,鸟雀

也和人一样是恋旧的,我进屋给她

抓把吃的。可当祖母从屋里走出来

喜鹊已经一头扎向了树下绅士父子

埋葬的地方,除了一声哀鸣再没有

声息。——时是1975年农历12月

一个凛冽的下午,我第一次看见母亲

潸然泪下,第一次看到祖母像一个

无助的孩子脚步趔趄,第一次看到

父亲长时间的哽噎和沉默无语,我们

静静地将喜鹊妈妈和绅士父子安葬

在一起,直到天暗下来才返回屋里

晚饭后我们围着灶火取暖,母亲说

树上的喜鹊窝让它留着吧,年关临近

绅士一家也算团聚。后来我们就再也

没有动过那个鸟巢,在我的记忆中

很多年,它就如一个被寒风吹熄的

灯笼一直悬挂在上面,悬挂在幕阜山

我的故乡李家湾每一棵高高的白杨树上

(责任编辑:哨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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