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啸峰 一九六九年出生,江苏苏州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毕业于苏州大学文学院。曾在《作家》、《花城》、《钟山》、《散文选刊》、《美文》、《上海文学》、《青春》、《文汇读书周报》、《深圳特区报》、《苏州杂志》等报刊上发表作品。二○一○年出版散文集《苏州烟雨》,二○一四年出版散文集《吴门梦忆》。
一个泛黄的镜头:我端着饭碗,通过狭窄东厢房过道,仰视那个高大瘦削的背影,他一双手背在身后,一只电筒从左手换到右手,再夹到腋下。外公书房尽头有一个电表,两边挂满书画。他每次抄完表都要站好长时间才走,每张字、每张画都看得仔细。我看不到他眼神,是赞许,是批判,还是审读。我告诉外公这个谜。外公点点头,并没有说什么,踱进书房,换下几张,别上几张新作,退后几步,几乎与那个抄表员站到同一位置,牵动右肩,带动右胳膊不停前后运动。他们同样入迷,却有不同的肢体动作,我七八岁就知道。
我到达凤凰街和十梓街路口的时候,老周正坐在永久牌自行车书包架上抽烟。浓浓的烟雾围绕在他身边,他皱着眉。永久比凤凰来得结实,单位给我们配这种车。我还没有领到,老周那辆车已经掉漆,三脚架上的帆布工具包边都毛了。他见我架好车,便从工具包里拿出一本绿色硬壳账本,扔给我一个电筒,吐掉烟屁股,头一歪:“走吧。”
一场秋雨一场凉,十月了。踩着片片法国梧桐落叶,我心里阵阵悲凉。花白头发以及佝偻身影的老周,极有可能是三十年后的我。《毕业生》主题曲《寂静之声》,一下子融入我的每一个动作。脑子里还有一个影子,面无表情的达斯汀·霍夫曼。年轻的毕业生明知前途充满泥淖、陷阱,也要往前走。爱情、理想、富足安逸生活等等,此刻一切冰凉。一直这样,穿行在湿漉漉的街巷,习以为常的一切,会不会歪曲变形?老周挨家挨户敲门,里面各色声音传出来,谁啊?哪一个?“抄表的。”老周总放长每一个字的音长。里面再听不清,他就突然拔高那音量,于是,拔门栓、拧门锁的声音四起。我先走进去,用聚光电筒照见电表数字,读给老周听。他把抄表卡端近门口些,拿得离眼睛再远些,一笔一画地记下数字。“带徒弟啦?”他还人家带问号的笑。有的人笑起来阳光灿烂,有的人笑总带有尴尬表情,我更习惯后者,那是性格里羞涩基因起的作用。老周的笑却令人难以琢磨。似笑非笑,却又有点莫名无奈。
半天要把大半条街跑完,包括枝枝杈杈的横巷、弄堂等。走过了三四十来户样子,老周就把卡交到我手上。这是我人生第一个饭碗,捧着它,要端得有模有样。姿势是这样的,左手托住抄表卡,右手拿电筒和圆珠笔。敲开一家人,把右手高举过头顶,在电筒光里照见电表数字,然后电筒交给左手,记录下数据。逢到人问多少啊?马上要把刚读到的数字减去底数,我认真做减法的时候,老周在旁边一瞄,就对人家报出实用字数。他念“十”带特殊卷舌,偏偏整数的几率比较高,我就在边上候着,等着那个特殊声音蹦出来。客气的人家接到我开出的缴费通知单,会扔支烟给我们。老周一般接过就抽,来不及就夹在耳朵上。其实那时我也偶尔吸几支,只是不好意思当着师傅面抽。别人发来的烟,我夹在硬卡纸中,烟只是稍微压得扁一点,却不会断。老周烟一“断档”,我就递给他一支。他接过就抽。
下午,我把早上的一百多只表的数字,填写到发票上。自己先把度数总加,再把金额总加。那时每度电两角两分,单价乘以度数,如果与金额相等,账就轧平了。别人可以直接把发票送到收费员手上,我却不能。老周还要核对一遍。我用计算器,他用算盘。“咔咔”两下,上下分珠。烟叼在嘴唇上,眼睛眯着,藏青手套戴起来。左手蘸水翻发票,右手加金额;换手,右手翻发票,左手噼里啪啦加减读数。“啪”的一下,把发票扔在我面前,“错了。”他掐灭烟屁股,清理唇边的烟丝,从紫砂小壶里吸了一口浓茶。“可是总度数乘单价与总金额相符的啊。”我不解地看着他。他站起身来,给小壶续了点水,托壶踱到隔壁办公室。我回到桌前,一张张翻看,果然这里少算两角,而那里多算两角,总数却碰巧对了。
我接老周的活,称为三段。段就是片区的意思。早上跟他出去,下午在单位做做账,准备明天的行程,日子过得很快。按规矩师傅要带我们一轮。电费隔月交,因此一轮就是两个月。就抄表员来讲,三段不是个好地段,都是古城街巷,每抄一个表就要走一段很长的路。如果是新楼房,钻进一个单元,至少可以抄到一层一个表,一天抄的总户数基本在一百出头,最多不超过一百五。那时每户一表刚刚兴起,大家争那些新楼房的段。以六层楼房算,每层两户,一个单元十二个表,一幢楼房至少两个单元,一个上午只要在新村里走七八幢楼房,工作就结束了。门槛精的师傅,一天可以把三天的活一起干掉,悠闲地休息两天。大家都避开古城里的段,老周却主动捡过来。走出观前街,他指着北面不远处的悬桥巷说:“本来不是我抄的,我开始只抄菉葭巷,这两条巷都是苏州大户人家集中地,通常前后门串起两条巷。我把那一片要过来,重新设计路线,走成口字型。”最佳抄表路线就是:永久车子停放地,既是第一只表的开始,又是最后一只表的结束。虽然有点讲究,但这毕竟是简单重复劳动,一轮下来,我摸了个八九不离十。我们走在湿滑的弄堂里,脚步回声打在灰白墙上,工作似乎有了点味道。老周跟着我,心思不在电表,遇到深宅大院就去找砖雕门楼,“聿修厥德”之类的他最喜欢。还有挂在客厅的中堂,如果有书画,他就更“钉”在那里不动了。弄堂里飘过一阵菜饭香,我心里一动,闪过那个泛黄画面。
那天为他点了一支“短牡丹”后,聊起了我童年眼里的那个抄表员。他瞪大眼睛,挺直腰板:“那就是我呀!”我提出童年之谜。他长长吸入一口烟,默默摇头。烟从他口鼻里缓缓喷出,他似乎已经解答了我的疑惑。我没有追问,只是告诉他外公退休后又到外地教国画。他自言自语:“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像临名人帖,一切都上轨道。并且不逾矩。”
独立工作后,虽然每次在外时间都要比别人长,但是我感到老周的选择配我胃口。拓宽干将路,把周边小弄堂一扫而光,有些著名街巷、私家园林从此消失,我是最后踏进这片区域的工作人员之一,历史变迁就在瞬间。观前街改造,一些百年老店被迫迁出,从此一蹶不振,甚至关门大吉。替换给我的是齐门外大街这片“领地”。那个以水泥厂、化工厂等为主体兴起的城乡结合部。我走遍了那里的角角落落,人们说着各种方言,有着各种习俗。一阵风扬起,我会短暂地迷失,常常不知身在何处。后来,我接触到苏童的作品,香椿树大街的原型,被我每天踏在脚下。“人的一生充满巧合”。我跟老周说那些街巷。“即便同一个城市里的人,一辈子也不会走到一起。”他咂口浓茶,斜眯着眼对我说了这句话。
“三段”是属于老周的日常话题。随着喷出的一股股烟雾,九如巷张家、俞曲园、礼耕堂潘宅、中和堂汪宅等豪门里发生的故事,越发扑朔迷离。他咬着短杆烟嘴,似乎要将这些大户人家、书香门第咬碎、吞咽。我喜欢这样的生活:刺探未知领域和陌生生活。当每天百把次推开不同的门,碰到不同的人,我总在琢磨他们的过去和未来,并揣度现时现刻他们的想法。这么多年,老周“弄堂朋友”交了不少,我跟他们打招呼:周师傅年纪大上去就不做外勤了,我接着干。老周在单位里话就变少。休息时,也不像其他师傅聚拢在一起打牌、聊天,而是默默缩到房间一角,手里捏弄几块印章石。有时我会坐到他身边,基本上也没什么话。
那个事情发生时,我已在凤凰街抄了好几轮表。熟练以后,这个工作就容易出差错。又到春节,我开始有点心不在焉。敲开那些大门,过节的味道冲击我的感官,一不小心头就会撞到油汆肉皮、开膛青鱼、新腌腿肉等。大家很客气,时常有烟递过来。我把夹在抄表本里的烟抖出来,装进塑料烟壳,给老周送去。大家都在对我使眼色,我却一点不知情。我走近他,一股浓烈的酒味直冲我鼻子。工段长悄悄起身离开。香烟里希尔顿多,他一根接一根地抽,一口口吞食浓烈烟雾,我仿佛听见他的气管、肺撕裂的声音,一把把刀子在割。酒精也随着烟雾扩散,终于熏得小办公室再踏不进一只脚。
高跟鞋“橐橐橐”声音止住了议论声。她没有走进小办公室,也不发一言,就静静地站在门口等。大家涌到走廊里,我才知道气质是比出来的。她五十多岁一点看不出来,身材中等,短发略有波浪,一身深灰色套装,配淡紫短丝巾,双手叠扣胸前,右手挽一只咖啡色包。没人靠近,强大气场充满那个空白地带。时间在老周与周师母对峙间流逝。一批人看得无趣,走了。又来一批人。热闹场面引来书记。众人像野蜂乱舞。书记苦口婆心低声劝解,两人似乎不买领导面子,谈话内容无法得知。小办公室仍有烟雾飘出,周师母仍然仪态万方。不知不觉间,天居然昏暗起来。书记跺脚了,大声说了一串话,里面似乎有出事、危险、死等敏感字词。屋里终于传出惊雷般声音:“你们总是逼我,现在逼我不算,还逼我女儿。逼死我们算了!”老周破门而出,屁股后挂一串烟雾。一眨眼,人就冲出了单位大门。我们再回头,书记已陪着周师母往楼上办公室去。一个背影弓着,另一个直挺挺。我进到小办公室帮老周倒烟灰缸,把酒瓶扶正、摆整齐。关上门的时候,发现一年多下来,自己手掌和手指都长出了老茧。
老周报警,女儿失踪。他的一位“弄堂朋友”与派出所所长相熟。深夜,弄堂偶尔被几个小鞭炮震醒,腊梅的寒香让我想起孤独的出走女孩。所长安慰老周的时候,不时问他女儿的情况。我发现虽然他女儿跟我们在一个单位,但是老周几乎不了解她的生活。“有没有男朋友?”“没有。”“最近与哪些人交往?”“不清楚。”“业余爱好有哪些?”“除了跟她妈妈学学字画,没什么特别喜好吧。”朋友陪着我们去了好几次。后来,我看出来所长掌握了一些线索,他也不跟老周明说,只是讲:“年轻人压力大,想出去放松放松,或许过几天就回来了。”老周碍于朋友面子没有发作,但是仍一个劲地对所长说一句话:“人出走,你们要负责找回来。”
单位里早就演绎了多个版本,经过无数次修改与编辑之后,呈现在我面前一段曲折社会故事。老周几代都是工人阶级,曾经有段时间,他家很吃香。而艺术家在那年代正好触霉头。老周父亲领导并帮助着几位著名艺术家,直到他没有办法继续保护。有人却还记得老周父亲和老周,一位老艺术家临终前关照家人把女儿嫁给老周。这是传言当中最厉害的一着:没有感情基础。虽然老周有些书画天赋,但在行家来看,只是小儿科。就像业余作者一直想上这个杂志、那个报纸一样,与名作家相差不是一点距离。按理说,老周女儿书画才能应当从小培养,但是女儿却怎么也看不出天赋,更对书画没有兴趣。继承世家衣钵渐渐成泡影,周师母对这对父女从失落跌入失望,甚至绝望。周师母望望周围“艺二代”,个个出类拔萃,混迹于那个圈子,她不屑于提及老周,一个有点业余爱好的抄表工。她为自己增加速度,越来越接近脱离地球的边界值。有不少当代艺术家与她青梅竹马。渐渐地,她成为那个圈子里的明星。她把赌注压在艺术社交圈,多一些交际,女儿或许能摆脱工人阶级烙印。没有想到,女儿从单纯的车间劳作,进入缤纷世界,脑子一下子就乱了。
大家都说,老周女儿的出走,与她妈妈关系很大。老周心里清楚,却打掉牙齿往肚里咽。除了每天跑两次派出所(后来,他一个人去了),他就是盯着墙上的全国地图看,东西南北他都看看,但是落脚点却在一个地方。那是遥远的新疆。他把我们的省比划一下,放进新疆。真的不如一个县。我们仿佛站在极高远处,望那些山河湖海,还有沙漠。心里再大的事情也变小了。但是,老周却要崩溃了,白头发一撮一撮呲出来,颧骨凸出,眼睛无光,眼窝凹陷。报案后,他一直没回家,似乎认定女儿一定回单位而不是家。小办公室里布满复杂难闻气味,书记、工段长几次上门,都捂着鼻子逃出来。
派出所长的话应验了。几乎在老周将要神志不清的当口,女儿回来了。第十二天早上,她挎了个包提前半小时走进我们对面办公楼上班。平静地擦桌椅、泡水,然后穿上白色长褂,打开操作室门,准备好工器具,开始新的一天工作。一切如春风拂面般清新自然,仿佛捡起的工作就是昨天留下的尾巴。不少人围在窗口看着、议论着。她像极了母亲,专心做自己的事情,只把庸俗的东西当做生活里的调味料。书记也来了,把她叫到自己办公室,询问秘密进行,后续没有人说出具体内容。隐约知道她坚持说自己隐私不便汇报。
没人给老周通风报信。那天早晨,我在观前街上催欠电费,是我搞错了底数,多算一百度,相当于小半个月工资,人家自然不肯出。我只好开红票退抄错金额,再开一张正确发票,上门更正。我的BP机响了起来。借电话打回单位,他们告诉我,老周的女儿回来了。 我连忙赶回去。过年的气氛很浓了,性急的大门上大红春联已经贴上去。自行车在湿漉漉的街巷穿行,眼前闪过青灰墙面和红男绿女,时节提醒大家,能够按部就班就已经是幸福。
书记把女儿带到老周面前时,我已经混在人堆里。老周看见女儿的一刹那,嘴唇上叼的烟像被脱水般迅速枯萎,烟灰不停地掉落在他的蓝色工装裤上。他女儿走上前,为他掸去烟灰,他垂着的手指一直在抖,似乎在写一幅狂草。既战战兢兢又努力攀上巅峰。她把父亲的手焐在双手里,老周的抖动越发轻微,到最后只有离他很近的我,才能看到他竖起的白发梢有节奏地颤动。四周静默,冬雨细细绵绵地飘了起来,空中飘荡着年味。他们没有说一句话,静静地站了几分钟。最后,老周拍拍女儿的肩膀,转身走进他的小办公室。
人散尽。老周桌上电话铃声响个不停,他都没接。越是不接,铃声越是显得急促、恐慌,每一次都像要穿透人的灵魂。女儿这样的回归是一个极其好的结果,好得超出老周的承受力。他不敢相信好事来得这么迅速这么突然,怀疑里面暗藏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他让我把地图拿下,慢慢地一条一条撕碎,扔进垃圾桶。
我不知道他们那天团圆饭是怎么吃的,那应该是比年夜饭更充满温情。也许表面会是这样的。实际上我想老周还是心神不宁,女儿房间熄灯后他应该站在外面很久。我更自信地认为周师母已经熟睡,一切都遵循自然,她认为平静生活又重新开始。在老周来回踱步的时候,她已发出轻微鼾声。夜很深了,老周一根烟也没抽,倒在沙发上沉沉睡去。那个夜晚很静,像下着大雪的北方的夜,都藏起来了,一切动静都盖在雪下面。老周太累了,梦都没有一个,晨光通过窗帘刺痛他左眼,他跳了起来,直扑女儿房门。没有声息,大力的拍门声惊起周师母,她倒在门上,喊着女儿小名,眼泪流出来。门被撞开,老周冲进去,又抱着女儿冲出来。周师母跟在孩子软软垂下的手臂后面,不停哭泣。
我推开他女儿病房门,老周不停地走来走去,他看不见我,只知道围着女儿的病床绕U字型圈。三十多个小时还没有苏醒,老周眼睛每一秒都离不开苍白得像白纸一样的女儿的脸。我坐在方凳上,进进出出的人没有一个理睬我。病房的窗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开了一条缝隙,春节里柔和的风若有若无,我的呼吸也缓慢了。急救车声、爆竹声、喊号声、喇叭声,终于,我坐着打起了瞌睡。老周似乎也停下了脚步,一堵墙似的挡在我前面,我还以为暗夜来临。黑暗的降临总是无声无息。我的梦里没有欢笑,黑暗压得我只想寻找一个温暖的地方。老周挡着我的影子渐渐扩大,橘黄灯光落在塑胶地板上,温暖得让我想到家里还有团圆饭等着。一朵礼花绽放后的黑暗里,我站起身悄悄离开病房,没有跟老周打招呼。
穿过我们熟悉的弄堂,永久自行车的飞轮清脆的响声盖过碾碎落叶声。我推着自行车,老周扶着女儿坐定书报架。我总是早早抄好表,把车停在他家门口。一路上,老周重复的就是今天多长时间,明天什么项目。他在女儿面前不抽烟,堵他嘴的东西没了,话就不停往外涌。我用心推车,不大搭理他。他就跟女儿说话,她一直保持微笑,在病房苏醒过来就这样,天真得让人心碎。苏醒过来对老周是一喜,严重后遗症对他又是一悲。人生总是悲喜交集。在我们这个不大不小的单位里,老周父女已成笑柄。他搀着女儿从车上下来,告诉女儿今天主持的是哪个医生,哪几项可能会痛。女儿木木地笑。长长甬道渐渐吞没父女俩身影。女儿失踪日子里发生的事情,恐怕永远是谜了。这样也好,深究又有什么意义呢?周师母仍然出没于艺术沙龙,她告诉老周最现实的一个问题,超长治疗需要超额费用。这个书画世家的继承者继续保持高雅做派,她的世界里艺术至上。兴奋起来,女儿也可以暂时放一旁。
老周从黑暗里走出,一屁股坐在花坛边。黄梅天就要来了,花香到了尽头。老周低头诅咒。我开始没有听清。直到他声音渐渐放大,双手不停互相摩擦发红,我才知道他在责骂自己。如果不是在金石篆刻方面有点小才情,他就踏不进那个家族。那一点点的才能,在抑郁心境逼迫下,像寒风中的烛光,挣扎几下就熄灭。普通工人老周沉湎烟酒,在越来越“不成器”的路上进一步下滑。刚开始的时候,我总是进入到他的心境,帮着长吁短叹几下。心里的确不大好受。老周话有点多了,开始我并没有觉得。等我意识到恐怕又一个“祥林嫂”要出现的时候,他女儿做完了所有的治疗,在家待着。
二十出头的姑娘,文静温柔,就是不能开口讲话。哪怕只说一两句话,大家都会看出她的病情。班里、工段里,老周家事变成共同话题。而话题的主角却越来越孤单。一瓶黄酒下肚,他就抓住人讲话,大家跟我差不多,开头总安慰他几句,后来见到他人影,就远远地躲起来。我其实一直没有跑,等到大家都远离那个小办公室后,只有我踏进去陪他。他讲的话,慢慢地起了变化。一股酒气带着烟臭扑向我鼻子,“她彻底好了,可以来上班了。找谁?工段长还是书记?”;“她现在讲话、做事都正常,昨晚自己钉了一颗纽扣”;“她在牵记同事了,问我小韩有没有生宝宝啦”;“我替她报了一个专升本补习班,她可以考高分呢”;“我要找书记评评理,为什么不让她上班”。他一激动,手就张牙舞爪,衬衣一角掀起来,皮带断了,用一根鞋带穿牢两个眼。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宽大的法国梧桐叶正铺天盖地生长起来,遮蔽夏日阳光。我们就这样奇特,在不知不觉中,改变着自己。眼前的老周不再是在凤凰街、十梓街口等我的老周,不再是我童年眼里的书画爱好者。从他越来越多的自言自语里,我感觉到不祥阴影笼罩过来。
书记喊我上去的时候,老周刚被保安拉走。书记房间弥漫着一股我熟悉的气味。书记很紧张,圆圆的光脑袋上几根飘忽长发耷拉着,他需要贴着脑门才能把金贵的头发捋顺。“要是老周夫人在,就不一样的情形了。”书记也是个文化人,“他分明在胡闹,他女儿旷工这么多天,我们还没有进行处理,现在倒好,得了病反而有理了。”我们都知道,老周女儿带不出来,但是为什么不好好休息,而要吵着上班?这是我的疑问,也是书记交给我的任务。把原因找出来。书记厚厚的肉掌轻轻拍打在我肩上,显得任务有多沉重、多重要。他没有料到,这仅是开始。
堆积如山的电表卡册和发票核校单,都被工段长悄悄分配给其他人,大家一边叹气一边加班,帮老周处理欠账。我也在加班行列。走廊里橘黄色顶灯坏了几个,厕所执拗地吐出自己都承受不了的腐臭。我悄悄地塞给楼层清洁工几块钱,她在清晨进到老周办公室收酒瓶、倒烟灰缸。黑色皮沙发表面已经起皱,露出一道道白色痕迹。老周蜷缩在沙发里,藏青色夹克、黑青裤子污迹斑斑。我站在他身边,喊他周师傅,他只是机械地把手伸进口袋,抓出一把零钱,递给我。我摇摇头,不是为了烟酒钱。他却继续摊开手,纸币、硬币滑落地面。“她真是狠心,把女儿送进去!这是什么地方?进去后就出不来了。”胡楂几乎布满老周整个脸,他一激动,血脉贲张,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周师母冷静地将女儿再次送进医院,只是这次是精神病医院。
大家的口风在转。一个人被贴上标签容易,要撕下来却难了。精神病医院通常以所在地名称代替,叫“四摆渡”。难兄难弟的还有火葬场,我们称为“杨家桥”。女儿进“四摆渡”,妻子与他离婚,加上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有人跳出来说一开始就是老周自己的问题了,这样一传,大家都觉得真像这么回事。曾经,周师母走过众人眼前,一股淡淡幽香拂过,有一股力量吸引大家的眼光。看到这样的女人,再说她有问题,那就变成说话人自己有问题。
女儿还在“四摆渡”治疗时,老周就告诉我们,女儿马上去读补习班了。我们没人说他反话,只是一个劲地说好啊好啊,能早点来上班最好了。书记可不这么说,他严肃地告诉老周,小姑娘不要说还没有出院,就算出了医院也要通过单位鉴定才能复职。老周堵在门口,拉住书记袖管,“现在我什么都完了,只有女儿了,而且她现在比任何时候都要好,都正常。你说她以前正常吗?很不正常!一跑出去就是几个月,现在好了,她不跑了,文文静静地,你安排任何事情她都会办得服服帖帖。我跪下求你了。”我们在边上拖拉着把老周抬回小房间。艰难的信访开始了,那个沉稳得像姜太公一样的人物,现在把女儿当做他生命唯一希望,最后一根稻草。他捞啊捞,性命都扑了上去。
我不会忘记那个秋雨的清晨,满院的桂花香通过来自太湖的水汽散发开来,人的头发里、衣服上,甚至肌肤深处都郁结了浓浓的香味。那些美好的事情,一吞一吐之间,昔日重现。而现实总是这样残忍,时时刻刻割伤我们的遐想。书记办公室前挤满了人,老周嘶哑的声音传出来,他又在进行无用的上访。“我要去市委、省委,要去中央!你们这是迫害……求求您了啊,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她才二十一岁啊……她乖巧又聪明,马上读本科了,她聪明的……”我拨开人群,贴近老周,在他耳边轻轻地说,“走吧,等妹妹康复再说吧。”我这句话像在他脑子里炸响一个惊雷。他迅速转头,双眼狠狠瞪出,唾沫星子直喷我脸上。“你这个小赤佬,哪有你说话的份,我好歹也算你入门师傅,你就这样吃里爬外?以后你不要叫我师傅。”那些围着看戏的人大声起哄。这两年,他带着我,我跟着他,除了睡觉,几乎都在一起。我害怕他被羞辱,想赶紧把他劝走,不料反被骂了一通。血往头上一冲,我顾不得什么了,双手拦腰抱住他,想把他拽离三楼。突然,我的右手被狠狠咬了一口,老周对我下了口,鲜血顿时滴了下来。大家都在一瞬间呆住了。还是书记反应快,让人赶紧送我去医院。老周转过身去,低了一下头,等他回过身,右手也鲜血淋淋,他又咬了自己的手。“大家看看,他先咬我,我是自卫!”我看着鲜红的往外翻的肉,脑子里只有两个字:疯了。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陪我去防疫站打破伤风的医务室医生说,单位里几乎每个人都在说老周精神不正常。我与老周过往的一切感情,似乎因为一个月之内连续打狂犬疫苗而扫除干净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遇见老周。突然有一天,我在办公楼东侧自行车库停车,一辆永久“老坦克”喀拉喀拉地进来。我与老周又相对不到一米距离,没有其他人,四目相对,我们都尴尬无比。我低头锁车,回头就走,走出十米左右,听见后面先咳嗽了一声,接着,那个熟悉的声音说:“你没事了吧……”我头也不回,快步往前走,一下子就拐弯进了大楼门。冷风吹在我身上,我清醒了许多,把一腔怨气倾泻到老周身上似乎有点不对劲。转眼,我却又恨自己的懦弱。
我很快被调离这个部门,从事与抄表完全不搭界的工作。老周不断找领导的同时,不停地去医院闹。女儿出院了。据说不光开口不行,走路都有问题了。那套老单元房里,住着一老一少。夜晚来临的时候,老周是不是还会先在女儿房门口听一听,再决定是否去睡觉?或者索性移个沙发在女儿房门口睡?无人知道。有时,在夜深的时候,我会想起老周,怨恨在黑暗中一丝一丝被抽取干净,剩下的是担忧和怜悯。到这个境地,我已无法再与他聊天沟通,就像他高高大大站在童年的我的前面,我根本说不上一句话。我更没有办法帮他解决问题。时常惦记一个人或者一件事,有时不见得是件好事。
又一个春天来到,大楼四周的樱花盛开。大家都在赞美花的纯洁美丽,而我却认为白得太过,“不吉利”的感觉透过枝叶映射到我内心。我坐在宽敞宁静的科室里,写着一篇歌颂企业的稿子,偶尔抬一下头,看看窗外风景,红色低矮楼房正是我以前工作的地方,旁边平房是老周女儿所在部门。现在,几乎没有人提起老周的故事了,老周似乎失踪好久了。
越是平和的日子,越是危机四伏。大悲大喜从来不会打招呼,喜从天降、悲从中来。
大胖子警察坐在我们科室开始讲述他的亲身经历时,油光光的脸上老是有汗渗出来。他吐出的词句,经过喉咙时,似乎总被一口痰挡一挡,声音时而尖锐、时而沙哑。我忍不住干咳几声,想引导他把痰咳出,但是他沉浸在自己营造的氛围里不能自拔。后来,我已经无法再注意胖警察的声音了,悲伤将我彻底笼盖。
“那天我值班,清晨太阳就很好,蓝天白云,温度一下子上来了。”胖警察猛地一收缩声音,喉咙口又发出“嘘”的一声,“一个阿姨拎着菜篮子闯了进来,说自己忍了很久,还是过来了。(她的邻居,就是你们的老周。)那套单元房就住父女俩,他们进进出出很神秘,碰面机会少,从不跟我们打招呼。最近一个阶段,即使像我这样住在他们隔壁的,也很长时间没有见着他们。”
胖警察点上别人递给他的一根烟,吸进去几乎没有吐出来的。“我刚开始以为又是鸡毛蒜皮的事情,听着听着,就不对了。她说前天开始,老周家就飘出一股恶臭,到昨天,味道很浓了,上下两层都闻得到,大家去敲老周家的门,没有人答应。站在门口仔细听,似乎里面有动静。但是再敲门,里面又没了声音。她一夜睡不踏实,买菜的路上想想还是来报案。”
胖警察说到关键的时候,就盯着我看,搞得我像罪犯似的。“我带了两个同事,走进单元楼道,一股恶臭呛得我打恶心。这个我有经验,应该就是尸臭。敲门时我们亮明身份,里面的确发出一些细微的声音。但是没有回答,没有开门。僵持半小时,里面没一丝动静。我就大声喊话:有人报案怀疑屋内有问题,警方将强行打开大门。”
“嘭”,胖警察蹦出这个字的时候,我的心也随着吊到喉咙口。眼前莫名其妙地出现十梓街、凤凰街口,老周坐在永久自行车上抽着烟等我悠闲淡然的样子。“嘘!”胖警察扔掉烟屁股,把食指按到嘴唇,学老周的样子。“撬门的确声音响了点,嘭地撞开门,一股浓烈的恶臭逼退了想一哄而上的邻居。你们那个老周坐在小板凳上,面前的沙发上躺着他女儿,他就这样连着嘘了三次,后面说了句我忘不了的话:‘你们不要吵,我女儿在睡觉呢。阳光从被他遮得严严实实的绒布窗帘当中缝隙钻进一丝,看得见无数微尘在翻滚跳跃,他把女儿身上盖的毯子往上拉拉,而我看见,沙发周边已经出水了,尸体正在加速腐烂……”
我脑子轰的一下,一切声音都遥远了,一切影像都模糊了。这一家人彻底毁掉了。烟不需要了,酒不需要了,地图没有用了。老周正以他独特的方式与这个世界告别,虽然他还没有走,但是我想他的存在对他自己来说,已经是多余。胖警察强行把老周拖离现场,老周才放声哀嚎,那已不是人类的声音:“她只是睡着了啊,本来她马上会醒来,都是你们啊,把她逼上绝路了啊……她还要读书、上班,她看书累了,休息一下,你们都不让呐!”他不是不知道女儿已经离开这个世界,而是怕面对现实。他的内心,执著地想着,这就是个梦啊。一觉醒来,什么都恢复了。妻子忙家务,不再为圈子里的事情费心;女儿准时下班回家吃饭,然后与同学一起骑车去夜大上课;自己喝着小酒看看拓本,业余篆刻家的展览将要在区文化馆展出。他的理想很简单,越是简单的却又不能得到。他对现实的害怕,根源是对未来不确定性的恐惧,只能将自己紧紧包裹在臆想当中。
最后一次看见老周,我正坐在公交车上,夏天窗户全开,车一动,就把我的头发吹起。我眯着眼看风景。一片短袖衬衫里,凸显一身中山装。我紧盯了几秒,才看清那个满脸胡须、满头白发,弓背塌腰、跌跌撞撞走路的人就是老周。老周的眼光正好也扫向公交车,四目相接,我的眼瞬间就红了。即将离开我的视野的他,缓缓地举起了右手,蓝色袖管褪下,枯干的手臂伸出,对我摇着摇着,一直没有放下。我脑子里出现一个词:帮凶。我开始厌恶自己,没有个性地随波逐流。握紧扶手的右手,隔天虎口出现一块青紫斑。
冬天第一场雪下来的时候,老周去世的消息像雪片般洒向单位各个角落。我屏蔽各种恶意传言对他死亡方式的亵渎。他对我的挥手,就是一种别样的永诀。我异乎寻常地镇定,仿佛几个月前就接到了老周的死亡通知。没有开追悼会,没有任何悼念活动。只有他外甥一个人来清点、认领遗物。工段长打来电话,让我回原部门一趟。老周遗物里有给我的东西。那是一个牛皮纸信封,上面写着我的名字。撕开,里面一方椭圆印,一小张宣纸上试盖的鲜红印模:致良知。细看边款所刻日期,正是老周咬我之后的几天。
冰雪正在冬日暖阳里渐渐融化,滴滴答答掉下的屋檐雪融水,冰冷地落在我心里。就像这个城市正在消失的街巷,老周等小人物也在消失,过不了多久,再也找不到踪迹。而我,也将一切打包,封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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