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柳

2014-10-23 20:21王晓燕
芳草·文学杂志 2014年5期

王晓燕

要不是去年夏天,在一天中有的那一连串巧合,兰妮丝毫不怀疑,这辈子都会跟孙文远一起,慢慢地活到死。

兰妮记起那天是个星期天,苏柃一早就打电话问她生日怎么过,第一年高考落榜后,兰妮就不再记得自己的生日了。不管过去怎样刻意遗忘,如今她都已三十岁了。苏柃去省城后,每天都给兰妮打电话,汇报郑黎华会这个了,又能做那个了。兰妮的感觉里,郑黎华并不比超市里的物品多几分血肉。苏柃以她那即便老弱了也无法不尖酸的嗓门儿骂兰妮,你怎么就成了这么个没感情的人,连对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这么冷血。兰妮挂了电话,老子一天忙死了,还顾得上操他的心。

接电话的当儿,超市门外停了辆车,车里走下一个女人来,进了超市,直冲着兰妮笑嘻嘻地走过来。待看清了那张脸,兰妮一下心跳加速,脸都涨红了,一时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兰妮也不知自己后来怎么就上了女人的车,车快行驶到山坡上的加油站时,兰妮的脑子才清楚了点,女人是小史,师勇当年娶走的女学生,小史来镇上转娘家。一路上,小史在讲自己的发家史,她在省城开了好几家美容美发店,讲师勇又穷又酸的臭脾气:能跟你倔死,要不是为了孩子的教育问题,早跟他离了。

兰妮安静地听着,仿佛正是为了听到这个她才上了小史的车。小史说,怎么办呢,只能我过我的,他过他的。要下车的时候,小史提议不如兰妮陪她一起去一个地方。小史啪啪拍了几下方向盘,问兰妮,你家孙文远这些天干嘛呢。兰妮说单位派去出差了。小史哦哦了几声,转而说道,你倒好,儿子有你妈从小带着,一毛钱的心不操。兰妮说,是,幸亏有我妈。

小史又说,我就搞不明白你这个人,跟陈绅既然连儿子都生了,当年怎么又不跟他结婚呢。又说,你看上孙文远什么了。

兰妮傻笑几声,小史又看到当年那个有点二的兰妮。

走进一个刚开业的美容美发店,门口立着几个大花篮,红毯上闪着些亮闪闪的碎纸屑,小史去后面跟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说事了,兰妮就站在门口的柜台前等她。

苏柃带着黎华在省城生活了好几年了,兰妮却很少到省城来,偶尔要往超市进货,她也会打发店员来进。这条街她从没来过,但当看到一个拐角处的建筑物,才晓得那是郑晨明原来工作的地方。她和苏柃曾经进去过几回,兰妮仍记得每次进去,里面阔朗干净的环境都让她一下屏住呼吸。

小史的话说起来可真长,那姑娘一脸谦恭,不时地点头,一头红发垂下来,挡住了一双恐怖的熊猫眼,烟熏妆,兰妮还是从苏柃那儿听来的。苏柃每晓得一种潮流,就赶紧在电话里让兰妮也去弄弄:你把自己也收拾下,我都烦你那副老妈子样儿,你让孙文远怎么受得了你。兰妮如今剪了一头短发,额角还白了一缕。兰妮望着门口镜子里那个灰扑扑的女人,如若剃个光头不会招惹来什么的话,兰妮这会儿准会把脑袋交给那位熊猫眼的姑娘。

走进来几个人,店员领到后面去洗头了,小史还在说。玻璃门又开了,一个男人站在门外,用手挡着门,往后面瞄了一眼,将一部手机直接往兰妮手里一塞,指着那个跟小史说话的姑娘说,她把手机落家里了,麻烦你给她。男人匆匆转身走了。姑娘喊了声爸,继续和小史说话,示意兰妮将手机放到柜台上就成。兰妮举着手机冲那姑娘晃了晃,这么一晃动,手机却亮了,兰妮瞥了眼,却看见孙文远的头像,来电显示备注的是“老公”。

从玻璃门里出来,兰妮闭眼站了一分钟。绝不会看错,也没在做梦,兰妮奇怪自己,没有那种期待中海啸似的惊慌错乱,而是感受到某种从高空里落到地面的踏实感。

男人没走远,兰妮在拐角处追上他了。那里停了辆三轮车,上面坐了个跟男人差不多年龄和表情的女人往这边看着,兰妮心里说,这不会给他们带去什么打击的。

你胡说啥呢?男人的脸一下拉长了,他脚上穿的皮鞋有些大,裤子上糊了泥,一件条纹半袖衫是新的。兰妮盯着男人的脖子,因为领口上那道醒目的红,孙文远只穿了一天。兰妮不忍心说,那衣服和鞋子也是孙文远的,她丈夫的。兰妮的记忆恍然一下开了个口,有一天她发现衣柜和鞋柜空了大半,孙文远说是送给一个乡下亲戚了。孙文远从那天起,就借口爱在省城留宿。也是从那天起,孙文远又习惯把绅士的腰板挺起来,而兰妮从不把孙文远身上时明时暗的东西放在心上,她只记得某种责任,古老的习惯。

你要不信,现在去问你女儿,要不,你先给打个电话?兰妮有些怕,怕男人会打她,她往后躲了躲,掏出手机,要不,你就给我老公打,问他认不认得你女儿。

女人从三轮车上跳下来,往这边走过来。

男人掏出手机,瞪着兰妮打了电话。望着男人那张苍老的脸渐渐变成铁灰色,兰妮的心再次松弛开来。

苏柃一睁眼就扯开嗓门儿骂上兰妮了。太阳还隐在山背后,玻璃窗里透进来青蒙蒙的光束,像被苏柃的叫骂声召唤而来。兰妮跳下炕,蹲在窗户下的一盆栀子花旁穿鞋。太阳很快出来了,苏柃也下了炕,骂骂咧咧着出门而去。

兰妮穿好了一只鞋,将另一只鞋坐在屁股底下,光线逐渐转黄,变得明亮,完全刺透了玻璃,慢慢地在屋子里挪动。兰妮决定今天索性不去上学了。院子里的几只母鸡叫着,麻雀在高高的梨树枝上欢腾,后来,这些声息都沉下去了。有人在唤小孩子,洪钟似的男人的唤声。兰妮感觉郑清志正从院子里走进来,对她说,不想上学,就不要上了吧。

兰妮从没见过郑清志的照片,也无从记住他的面容,但兰妮希望自己长得像郑清志,哪怕他丑。兰妮只记得一团靠坐在角落里喘息地喝着半碗羊奶的昏黑的暗影。郑清志死时,兰妮才四岁。

这间厅房一半是火炕,一半是起居间。冬天因为生着炉子,饭也就在这边做了。一个方桌贴墙而立,摆着花瓶、相框、一个大瓷盘里八只小茶盅团团围着一把茶壶,颇有些古朴古韵。但家里来了人,是拿柜子里取出的玻璃杯倒水的,玻璃杯是医院的药房里装过西药片的,来人往往是些乡下来帮忙干活的人,镇上来讨样东西的人,也有那些机关单位跑来串门子的。那八只茶盅却是留给意想不到的客人的。

苏柃祖上是兰州的大户人家,家道中落,苏家人搬迁来到小镇上。苏柃十七岁,父母做主将她许配给郑家独子郑清志。郑家祖上是做药材生意的,算不得富贵,却也家境殷实。不料,郑清志人刚到中年就因病命灭。郑清志活着时,苏柃倒没受过什么苦,可郑清志说死就死了,把四个苦难留给了没什么生活经验的苏柃。是的,四个儿女就是她的四个苦难。郑家有几家本家亲戚,前些年,这些亲戚还偶尔走动,这几年,亲戚都像死掉了,没了一丝音讯。连苏柃的娘家人,也没来往了。沙发前几年还是时兴的,搁不住日深月长烟熏火燎日晒,早发黄变暗,角上垂的白流苏松开来,苏柃时不时将一截截儿走掉的线剪了去,一寸寸,流苏越来越短。角落里,立着一个高高的柜子,底下是面柜,上面是书架。书架上只不过搁些兰妮的教科书、工具书,空余的地方,摆着许多相框。一个高个子、乌发碧眼的女子,乍看,简直就是意大利女影星莫尼卡·贝鲁尼本人,厚而圆的肩膀,神情恬雅,大眼深情忧郁,不过,那眼里露出的,是男人似的硬气刚强。

看见照片的人,都要问兰妮,这真是你妈?她是当年的苏柃。相比,兰妮的相片就有些冲淡的意味了。没有郑清志的相片,一张也没有。只是苏柃跟孩子们的生活。即便他已经死了多少年了,谩骂几个孩子时,苏柃一定要带上坟墓里的郑清志。

郑家兄妹的命运,本该跟镇上人一样,这辈子不过是个种地的罢了,可他们有苏柃这位母亲。兰妮兄妹四个,大哥郑晨明在省城的粮贸公司工作,顶替的父职,郑清志当年不过是个临时工。二哥郑京亮部队转业,硬是分在了兰州铁路局。姐姐郑秀琼初中毕业嫁了个河南人,跟着去河南了。郑清志死后很多年,郑家兄妹几个跟着苏柃还一直在种地。为了将他们转为城里人的户口,苏柃往县上省上坚持跑了五年时间。

兄妹四人聚一起时,总有一个会说,她咋不死呢?

但在外人跟前,郑家人相当团结。前些年,为了一棵杏树上结的杏子,苏柃跟邻居家的女人整个夏季都在隔墙对骂。邻居家的男人先让自家的女人熄了火,可这边四兄妹坚决不让步,一齐骑坐在墙头帮苏柃骂架,一定要显得郑家是有人的。杏树是长在郑家院子里的,可它的枝丫越过墙头,伸向了邻居家的院子里。每到杏子成熟的季节,两家人就不得安生。后来,邻居家的孩子不再收那杏子了,却也不放郑家兄妹进到家里去收杏子。杏子只好自己烂掉了。

与郑家有点来往的,就上面提到的几种人。兰妮也从不往家里带同学来玩。偏偏,苏柃是个闲不住的人,一有空闲,便晃出那条巷子,医院、派出所、粮店、工商所,随便哪个门里走进去,看随便哪个房间的门开着,也不管人家正忙什么,人未进去就先高声喊话,且一说起话来,语速飞快,像通了电的机器没法自己停下来,谁都识得这个尖而细的嗓门儿。只要人们眼里望见这个女人,都会有意撮尖了嗓子,啊哟,郑嫂,穿这么华丽,上哪儿骚情去了。苏柃会突然红下脸,你要死哩,没大没小的。她袖了两只手,半天不再说话。也有那么几家好说话的女人,苏柃就指着人家正淘气的小孩加重语气说,你咋养了这么个爷嘛,不赶紧好好教训,长大了非剥你的皮不可。又看见了人家的闺女,啊哟,你把那衣服多穿点嘛,肉都出来了,丢不丢人。你一天少吃点嘛,都胖成啥了。

兰妮是在这长长的清净里,猛猛地意识到:活着的苦,不是没有父亲,而是因为有这么个母亲。

黄金的线,慢慢就弱了。兰妮感觉自己的人生就像一抱柴火,只需要苏柃再稍喷一口怒火,兰妮就可以灰飞烟灭了。

雨天,黄昏。兰妮一个人坐在教室里,因着雨的借口,她没回家去吃晚饭。兰妮跟代课的女教师年龄差不多,有些低年级的学生在路上碰见她,会问:老师好。在班里,她像个影子,只在取闹的时候,好事者会在她面前学苏柃说话走路的样子。兰妮没有朋友,在某种意义上,她也没有同学。她的作业可交可不交,老师不会来询问,只有师勇上课会轻声叫她的名字:兰妮,你说说看。兰妮窘迫地站起来,往往是师勇说出了答案要征求兰妮的意见似的,兰妮只需说是,或不是。雨声渐急。打在乒乓球的水泥案子上,打在花叶、窗玻璃上叮当响。一切事物似乎都融在这雨声里了。读书声、笑语打闹声,过了很久才又起。围墙那边,是医院的宿舍。上初中时,兰妮还老去爬墙,跑过去找刘护士要一个针管玩耍。美好的,似乎只在童年,那般的年纪里,发生的事,都像童话,让人感觉不到重量,让人的心灵有飞翔的幻想。一个嘶哑的女声在唱惠特妮·休斯顿的《我一无所有》。

兰妮望着空中望不见的雨,她自身仿佛可以遁入那空茫中。忽然记起晚上做的梦,她在梦里杀人,杀苏柃。

兰妮喜欢学英语,在这方面,她似乎有特殊的才能,几乎每次考试都是满分,吴涌老师代兰妮的英语一直代到初三,因为代得太好,调省里去了。高中英语白老师代,兰妮成绩依然很好,但基本上,兰妮是自学的,白老师一脸刮得青光的胡子,一对羊油凝固了似的眸子老盯着兰妮像要把她盯透。兰妮不愿朝他多看一眼,上课尽量低着头。白老师有天要兰妮到他办公室去。那件事,兰妮没告诉过苏柃。白老师把那张青光的脸伸进兰妮脖子里把她往墙上挤。那天回去,兰妮烧了英语课本,好长时间过去,她仍感觉脖子里有无数只苍蝇在爬。凡是代课代得好的老师都调到省城去了。兰妮听着那雨声,想到自己命不好。

围墙下长着一排杨树和柳树,雨滴沙沙落在那些阔大或尖细的叶片上,渐成一片空茫。当师勇走进来吓她一跳时,兰妮不知自己的魂游到哪儿了,她抬头望着那双向她凝望的眸子,无法从那空茫里挣脱回来。

兰妮本该是那种样子的呵,高雅、矜持、恬淡,与这种时候比,那别的时候的闹和傻倒像是装出来的。兰妮。兰妮。师勇连声唤着她,那嗓音、无人时朝兰妮恣肆望着的目光,就像窗外的雨帘。兰妮站起来,咧嘴笑了,样子恐怖,牙龈全都露出来了。师勇轻刮一下她的鼻子,似怨怒又恳求地说道,兰妮,别这样。兰妮收敛了脸颊,但仍是笑着的。兰妮有点二,师生们都这样说。兰妮还是以她那种很二的方式笑着,等着师勇从她面前消失她好坐下去继续发呆。兰妮不知自己也在期待,他的目光、他的嗓音,像夏日午后的空气,黏稠、甜腻,又让人忧伤。白老师的目光里藏着一只叫人厌恶的动物,师勇的目光更多是疼惜,那更像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爱怜,她做什么,他眼见,都是欢喜。

兰妮无所顾忌地说给同学小史,说给医院的护士们,也给苏柃讲。兰妮忍不住地说了又说,师老师那人,真奇怪。

兰妮不如母亲那么聪明,甚至可以过分点说,兰妮的脑子有点那个。在苏柃的逼迫下,兰妮已补习了四年了。一年考得不如一年。

哥哥姐姐都做母亲的帮凶,隔三差五,冲兰妮轮番在电话里语重心长一番。

郑家的房子是小镇上最华丽的,近几年才翻修过了。苏柃手上有些钱,本来要建座二层小楼的,可郑晨明和郑京亮都表示没一分钱可投。苏柃不敢将钱全投在建楼上,还得留下些供兰妮上学。

苏柃骂兰妮的哥哥姐姐也是冲着兰妮骂的。满院子是苏柃的嗓门儿:你们这帮良心叫狼吃了的,老子让你们一个个锦衣玉食,可我能得到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们几个狼崽子的脸面!兰妮抢白,您老那张嘴若没那么贱,人家准会给你投钱盖楼撑脸面的。苏柃正在园子里修剪花木,一把剪刀直向兰妮掷过去,苏柃的嗓门儿变了调:不要脸的东西,你可真是那死鬼的亲闺女呢,连骂我的话也像是他把手现教的。兰妮躲开,逃出院门走了。

出了巷子,往前走一阵,兰妮拐进了医院。几个护士正挤在廊下说笑。兰妮哼唱着走过去,护士们马上转向兰妮打问盖楼的事:郑婶的楼动工了吗?镇上还没有一座小楼呢。

就她那张贱嘴,还盖楼呢,你们赶紧给找个合适的男人,好让老人家有点事做,我们家那几只鸡都烦了她了。兰妮皱眉咂舌地说。

那会儿兰妮上初中。她跟苏柃一吃完饭就往各机关单位去,这个门里进去,那个门里出来。在外面,母女俩有说有笑,一回到家里,就像敌我双方战士上了沙场。上了高中后,兰妮才不怎么跟外人说家里的事了,也很少跟苏柃出门去浪了。

最终只是将几间平房翻修了一番,苏柃不得不省下一笔钱来,也才考虑到自己养老的事,儿女们看样子没一个靠得住。苏柃托大女儿找的南方来的工匠,一溜六间平房,披厦处是伙房和仓房,石砌的小院子延伸进去,被一堵高高的城墙挡住。城墙不知是什么年代里留下的,很高,坚实,挡住了外界。一个正方形花园,全照着南方大城市时兴的样式。装修上,苏柃不惜疼钱,那不仅是她的面子,更是儿子们的,虽然儿子们从不管她的死活,但她当母亲的,仍要虚范地把他们的面子在外人跟前给张起来。

还有重要的一点,她要比过镇上每个有男人的女人。

厅房里盘了面大火炕,能睡五六个人,苏柃什么都不怕,可唯一点,这个自称是老子的女人,最怕冷。男人的怀抱,怎抵得上她的火炕。十八岁生孩子,二十六岁,她就守寡了。有时候,手里做着一样活计,自己会猛地吃一惊,那几个娃子,她一个人是怎么拉扯过来的。人只要闲着,必要上炕坐,围个小花被,靠坐在玻璃窗下,看园子里花开了,菜熟了,手里偶尔做一两样针线,缝个鞋垫,织件毛衣。要不,就呆呆地坐着。为了省电省煤省监督,苏柃非要兰妮跟自己睡炕。兰妮从小就没自己的生活空间。苏柃睡在窗下,兰妮卷着被子滚得远远,贴着另一边的墙举着本书看。苏柃一觉醒来,灯明晃晃地高悬着,兰妮已睡沉了。一个枕头砸过去,兰妮被砸醒了,并不赶紧爬起来,而是继续装睡,苏柃的嗓子在寂静的夜里竖起来,你不知道费电的吗!老子这么用力养活你,你给谁学着呢!你再要考不上,要死你外面去死得了,那死鬼如今在坟墓里倒是安静了……在夜晚听来,苏柃的嗓音像把锉刀,锉得兰妮的神经变脆,成丝,断裂,兰妮极力忍耐地睡着,想象着郑清志的模样。半小时骂下来,苏柃口渴了,只穿了件小背心跳下炕去找水喝,苏柃的皮肤很白,苏柃仍旧很年轻,兰妮心里就很难过。

去年开学,兰妮逃到河南,被郑秀琼劝了回来。郑秀琼借机回了趟娘家,火车上带了一袋子香瓜给苏柃,苏柃拿着一家家去送。人家回送一样小玩意儿,苏柃欢天喜地的。毕竟,她是没有任何生活来源的人,再有积蓄,也经不住这么多年只有出没有进地耗费。儿子们一年来不了一趟,偶尔来看她,往桌子上丢上一两百块,算是这一年的孝敬。郑秀琼更是难得来一趟,她有比看苏柃更重要的生意要做。苏柃对这个女儿的态度很是谦恭,都有些讨好的意味了,夸她穿的衣,夸她皮肤变白了,夸她是个真正的城里人了。末了,自然要诉诉兰妮这个累赘的苦,苏柃控制不住地说着,兰妮如何笨,如何跟她泼妇似的骂架。郑秀琼也控制不住地说着,城里人天生如何奸诈,她嫁的河南男人如何不是个人。兰妮借机可以自己躲一边去清净会儿,隔壁房里,那互不干扰交相喧嚷的倾诉似乎没有尽头。猛听得苏柃像唬狗似的一声叫,兰妮,你死了吗,鸡放出来了。郑秀琼晕车,睡了一天一夜,缓过晕车的乏,坐了班车去省里,再在省里坐上火车,回去了。兰妮又被赶去了学校。

哥哥们自娶了嫂子们后,兰妮跟苏柃就不敢贸然去拜访了。嫂子们从没到小镇来过一趟。侄子侄女生下来,苏柃分别去两头给了两份礼钱,第二天就被打发回来了。

苏柃好容易让自己接受这个事实:两个儿子的家都不欢迎她,更不欢迎兰妮。苏柃本打算好,等兰妮考上大学,她要去儿子跟前过城里人的生活的。

兰妮从小就把自己身上的天性抑制着,说话不能细声细气,走路要含着胸,不能扭腰摆屁股的。在苏柃面前,兰妮习惯了两手袖起来,脚板向外迈开去,粗了嗓子,学着包拯的戏样,谁料,天长日久,兰妮走路真就肩膀扩开了去,走路像巨石砸在地上,见人先咧开嘴粗声大嗓傻笑两声。苏柃又要骂,我知道你身体里早长了个男人,但见人了你把他的粗丑样子收敛些。穿衣也尽量穿中性的,既不能亮,也不能黑,兰妮老一副邋遢样子。兰妮懒,但她也是有意气苏柃,苏柃这辈子,也就只在这件事上穷讲究几下子了。苏柃自有法子在衣着上显得是个城里人。虽是旧衣,不重复,穿在她身上,似乎永不过时。

连着补习三年后,兰妮走路都低着头。镇上的小伙子都不敢轻举妄动。因为兰妮母亲这个人,也因为兰妮奚落挖苦起人来,也不管周围有多少人在观看。兰妮从小对另一种性别的人,心里就只有厌恶。兰妮这时也终于有了自知之明,再补习十年,她也不过是在浪费光阴罢了,除了一年比一年老,别无其他。所以,对学习这件事,根本就不再放心上了,但仍旧去学校,兰妮怕苏柃骂她,更怕苏柃闹她。

对师勇这个人,兰妮起初只是耻笑,他瘦得让人吃惊,一边的肩膀老像压着重物似的吊着,近视的双眼距离很近,看上去很滑稽。像雨天黏在脸上的蜘蛛丝,起初是凉的,让人不舒服的,兰妮在这样的目光里总感觉到,人只有快要死了时,眼神才会那样悲伤。师勇的老家在乡下,听说穷得很。正上到古文选目,兰妮就没正经听过一堂课,她不知自己学了古文有什么用,又不去考古。别说语文,凡学校里学的那些东西,兰妮都不认为在将来的人生中,会有什么真正的用处。兰妮并无什么理想,只愿能自由自在活着。

兰妮数学最高考过二十分,师勇主动给她补。讲三遍,兰妮仍是听不懂。转去打听些镇上人讲学校里那些女老师的传闻,师勇板起脸来,严肃地叫,郑兰妮!认真点!又低伏下来,蹲到她脚下,直看到那双眼睛里面去,兰妮,乖点,可好,还有两道题。她啪一下,书给扔地下去,算了,我就这样了,我对我自己尽力了,我知道我命不好。师勇握住她的两只手,别灰心,兰妮,有我呢。他忍不住盯着她,那蛛丝的目光朝她深深地望。兰妮,我真愿意帮你,你只要用点心就好。

从没人这样对她轻声地说,深情地望。你不会是在笑话我吧。兰妮似笑非笑地说。

师勇眼中忽然涌出了泪水。兰妮。后面的话仿佛是石头,重得令他无法从嘴里吐出来。

兰妮突然感觉自己也一直是真心诚意的了。师勇的嘴唇向她贴过来,兰妮却粗了嗓子大声笑起来,你这人,真好笑。心跳得令她颤抖起来。

兰妮呵兰妮,她以苏柃的心理来算计,目的便很明确,免费来补习,这可占了多大的便宜呢。上补习班一节课就要二十多。

兰妮支了下巴,目光在院子的某个方向,像有人在专为她做着鬼脸,她追着瞧,书本上的蚂蚁,那蚂蚁像在动,逗得兰妮笑,不由自主,轻声而欢快。

苏柃终于找到学校里来了,正是课外活动的时候,人们看见苏柃收紧了那曼妙的身材,阴了那张多少年都不曾变化的美丽的脸。老妖精,准没好事。人们纷纷道。那张脸,虽从没妨碍过谁,但人们不知自己最受不得一个寡妇身上的美。苏柃径直闯进师勇的办公室,门啪一下磕到墙上。师勇笑嘻嘻道,郑婶,进来呵。苏柃照着那张笑脸,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得师勇牙龈出血,苏柃指头直伸到师勇脸上骂了一气,扯了兰妮骂骂咧咧走出去,校园里吸引了很多师生来观看,苏柃本是想罢休的,但她住不了口,骂师勇禽兽,骂兰妮不要脸,骂学校领导混蛋。

第二天,兰妮表示不打算再上学了。苏柃举着一根打狗棍把兰妮一直撵到学校门口,直看着兰妮走进教室,苏柃才罢休。闹得一条街的人又都来观看。

兰妮木木地坐着,呆望着属于她一个人的墙角。苏柃让班主任把兰妮安排在第一排,没人敢跟她同桌。兰妮将桌子搬到教室最后面的角落,也没人来管她。她在墙上望见自己的人生,她不可能像学弟学妹们有所选择,只要苏柃活着。师勇也开始躲避她的时候,兰妮终于意识到,“我愿意一直等到你也感觉到喜欢我的时候”,她是在乎的,心里是有感应的,从那个雨天的黄昏开始,她身体里就流着一条闪闪发亮的河。那对让人难过、让人心里涌泉的眸子,在记忆中像剑,一下下削没了她身上赖以活着的东西,又一下像是被风鼓起了另一张真实可触的帆。

这天苏柃正要出门,电话响了。苏柃尖着嗓子喂了几声,还道了几声,你好。那边的人一直没说话,但苏柃能感觉到那人的呼吸。她粗声喊道,有种你说话!

天黑时,苏柃串完了门子往回走,拐进巷子,远远听见有人拍打自家的门,快步走近了,认出那是周嫂家的小儿子。这个男娃子绷着脸一定要“跟兰妮姨本人说件事”,一边扭头将一个信封在墙上划着。

手里拿的啥东西,给我,要不我就打断你的腿。苏柃几下就把那封信骗到了手。连哄带吓地让周家的小儿子马上回去告诉要他来捎信的那个家伙,就说信已亲自交给兰妮姨了,你兰妮姨让他能滚多远就赶紧滚多远。

兰妮:

我有个主意,不如你跟我去省城补习。环境对人,有时是致命的重要。请快回复我,我好赶快做好相应事宜。其实,不管你将来做什么,我都一样会真心喜欢你。

那封信写了七页,苏柃看了前三行,已气得浑身发抖,几把就给撕了。

苏柃尽量忍着,不发作。兰妮那几日似乎在一门心思地努力着。

有天自习课,女同学小史走到兰妮跟前来,趴在课桌上,悄声说,他打算娶我了,真可惜。你不觉得,他这个人,很重感情吗?这都怪你自己老跟我讲他。哎,你错过他,终有一天,你会后悔的。对了,他说了,他算是怕了你了。兰妮想着,小史是从哪天开始,主动跟她亲密无间起来的呢?小史转身而去,又转回来留下一句:你赶紧找个男人把自己嫁了吧,这才是要紧事。

下个学期,师勇果真娶了小史,调到省城去了。

兰妮想起那句话,男人的话,总是不可轻信的。她记不得从哪里看到的。好像还是从小史那里听来的。

每年开学的那几天是兰妮的灾难日。这年秋天到来的时候,兰妮早早地又逃了。头天晚上,兰妮借苏柃出去串门子的空当,拎着一只行李箱出了门,将它寄存在车站旁边的小卖部里。第二天一早,苏柃还睡着,兰妮在院子里换上出门穿的鞋,将拖鞋摆在窗台下。

兰妮并没想好要去哪里,只打算走得越远越好。她从苏柃的钱夹里拿了些车费。对她从小长大的镇子,对家,对苏柃,没有一点点留恋,在灰扑扑的晨光里,她哽着一股愤恨念诵着卡夫卡的那段话:“只要离开这里,只要离开这里。不停地离开这里,只有这样我才能达到我的目的地。我说过,离开这里,这就是我的目的地。” 蓦然记起来,师勇将它抄写在教案封皮上,兰妮看了一遍,就记住了。她又很酸楚,这酸楚,化解了她逃离的愧疚,和一丝丝儿羞耻的压迫。

在售票员抬高了声音第四遍催问她买到哪的车票后,她说,兰州。售票员甩出一张去往省城的票。

事先没跟郑京亮说,一到兰州,兰妮沿着车站附近走了一圈,寻着贴了招聘启事的地方走,多是招洗碗工、照顾老人的保姆的,兰妮设想几番,觉得自己干不了这些。

天已黑下来了,兰妮站在一家酒店的大厅里,刚和这里的人事经理谈过,管吃管住,即便是简单的客房卫生打扫,也得先经过严格的培训,人事经理说着伸手在兰妮肩膀上拍着,妹妹长得好洋气哦,妹妹这么好的条件,我会优先录用你的哦。兰妮身体里的苏柃正在复活,她不客气地打掉那只手,冲着那张阴阳怪气的脸露出苏柃式尖酸刻薄的一笑。老子不干这个。

溶金似的夜,令兰妮感觉不适。她想到跟苏柃两个人的小院子,想到因为她此刻的不在而变得温情了的小镇,苏柃此刻一定还在一个人听着自己的嗓音骂骂咧咧。兰妮下晚自习回去,苏柃已睡下了,偶尔看电视剧,苏柃将电视声音开得很低,兰妮在炕头上看书,后来跟苏柃一起对人物和剧情说说道道。小院子里,被城墙遮挡没有风浪的日月,刻板、陈旧,回忆起来,却全是温暖。兰妮依赖苏柃的护佑,根深蒂固,稍有变动,让她体验到拔根似的痛。

街上变冷清后,兰妮给郑京亮打了电话,在等他到来的时间里,兰妮设想着苏柃的一生。如果郑清志不死,苏柃会活成天底下大多数的女人,对苏柃来说,是好,还是不好?兰妮眼见着苏柃遇到过不少追求者。苏柃若被这城市悠闲的夜风吹着,她也会是个优雅的女人呵。随便择其一再嫁了,她活得也没这般苦。哪个女人乐意把自己活成一个老子的样。一个女人变成老子都得经历些什么。兰妮一直都没弄明白,苏柃为什么要一直像是在跟男人较劲般活。

钱荪是追求苏柃最真诚的一个。听说在郑清志活着时就追求过苏柃。钱荪在镇法庭当了十多年庭长后终于调到省城去了,那阵子,兰妮能感觉到苏柃的失落。但兰妮从没见这个女人叹过一口气,掉过一滴泪,她从没有软弱过。兰妮想到自己,在学校里跟男生打架,爬墙,每个字都说得掷地有声的样子。即便是在深夜里,兰妮也把自己的身体绷得像钢铁巨人,这个巨人,努力跟师勇吻过的汹涌记忆抗争。她们母女就这样,一直要等到彻底的没希望了,她们也很难把那根钢铁似的神经给松散开来。

这样心疼着苏柃的时候,兰妮感觉到对师勇的爱,是真的是爱情的感觉和记忆呵,兰妮从没这般放纵过自己的内心,是夏天雷雨后的天气,那样新鲜透明,清爽,让人愉悦。如果一辈子跟这个人在一起,一辈子她就会有这透明清爽的天气。可是,他已娶了别人,无论精神还是地理,均已离她远了。她该恨他么,不,她恨的人是苏柃,可一个人怎么可以恨自己的母亲呢,那是大逆不道的事。

穿着宽松衣裳、平底鞋的男人女人和孩子们,缓缓从兰妮跟前走过。兰妮裹紧了外衣,路灯落在她脸上,恍恍惚惚地闪亮。她不懂自己的母亲,但她晓得自己的母亲一点都不幸福。

四天后,兰妮跟郑京亮一同回到了镇上。兰妮跟郑京亮谈了一路他们的母亲。离开了她,他们什么都可以原谅,什么事都会先替她设身处地想想,可一旦面对她,他们根本就没法控制心里对付母亲的那个魔鬼。车子快到镇上时,兰妮感觉魔鬼马上又复活了。

推开院门,院子里发生了巨变,窗玻璃亮闪闪的,花园墙边原有个鸡架,苏柃和兰妮几次想弄走,如今终于被挪到什么地儿去了,青石板的缺口,修补一新。园子里,有个穿了件跨栏背心的小伙子在翻土,阳光打在眼镜片上闪闪的亮,他很高,很瘦,铁锹不断地扬起,快速地翻动着,一边起劲地瞅着兰妮,只看到模糊的一团。兰妮倒是看清他了,跟儒雅清俊的师勇一点也不像,兰妮把眼里见的男子都不能克制地跟师勇比。那双镜片背后的眼睛里,除了好奇和鲁莽,什么也没有。师勇眼里,有深的闪闪发亮的湖,幽蓝的气息仍氤氲在兰妮心里。本来凉凉的一条瘦水,经过了些日月,却变得越发深邃、响亮。明亮的湖畔上,还长了青苔, 幽幽的茂密,日里夜里,濡着湖的湿气,浸渍着湖水里蒸发的盐分。有了对比,湿重的盐立马就凝固变白。

苏柃把空闲的房子全租给学生了。昨天还有四五个在,苏柃一大早给他们派了活干,翻地,挑水,都是需要男人们干的活。有几个才上初一,看苏柃给他们安排的房子,四个人住一间挤了点,但比他们自己家里整洁、干净,离学校也近。头一天都还乐不可支。但兰妮跟郑京亮一进家门,就只看见陈绅一个人在翻地了。那几个娃娃,招呼都不敢跟苏柃打一声,都逃去别人家了。

这次来,郑京亮的态度与往日略有不同。半道上,他去一家超市买水时还给苏柃买了几套内衣、茶叶,还买了几条冻鱼。苏柃喜欢喝外地的茶,出一次远门,必要买上一大包,长年累月地喝下去,直喝到下次出远门。现在喝的还是钱庭长给送的,苏柃不知凭什么,当初看了下成色就断定是镇上买的,一直放着,却也没舍得扔掉。等那人终于走远了,却又翻出来,节省着,加了自己晒的玫瑰花冲泡着喝。茶里,倒映着钱庭长温文尔雅的影子,近一下,远一下,从苏柃的身体深处猛蹿出一口气,一下把那张面影给彻底吹没了。

这几天,陈绅出了不少力,苏柃请他一块儿吃晚饭。饭桌上,陈绅才终于看清了兰妮,这一看,就上瘾了似的一直追着,戴眼镜久了的人大致都有那样木呆呆的看人习惯。兰妮照例装了番爷们儿的架势,将一碗米饭很响亮地蹾在陈绅面前,还不忘抱了双拳,粗了嗓门儿:请用饭。陈绅哈哈大笑。话题不用拐就自到了学习上。陈绅在省城也补习了三年了,去年就差了一分。因为经济条件,现在又回到镇上再补习。苏柃看着陈绅对兰妮呆痴黏糊的样子,脑子转了转,开口道,陈绅,不如我们来商谈一下哦,你给兰妮补习功课,如果兰妮也能考上大学,你的房钱我就给你免了。陈绅摸着脖子笑,又去看兰妮,兰妮只当没听见,埋头大口吃饭。苏柃马上又约法三章起来:可得先说好了,不许和兰妮有过亲密的动作,不许没事老接近兰妮……郑京亮起身离开了桌子,陈绅咧开大嘴一直笑着,兰妮终于扔了筷子:以为谁都有你那么贱呢。

苏柃就等着这个时机,她要把年深日久的委屈和不堪给这个忽然良心发现了回来看她的儿子展示,一张口,把什么难听的话都吐了出来,怎么拉扯大他们兄妹四个,怎么为他们的前途奔东跑西,男人一样拼命:跟镇上你们的同龄人比比,你们比比哪,要不是我把你护在裤裆里跑去求爷爷告奶奶……最后,话落在从师勇办公室里揪出兰妮的事上。郑京亮这下转过身来,用食指点着兰妮的脸叫道,不要脸,尽丢人。兰妮马上接上一句更难听的,陈绅吓呆了,看着两人打起来了,陈绅才慌不迭地站起来,试图将他们拉开。兄妹俩谁也不让谁,苏柃还在无法自控地飞速诉说着。

直到打骂诉说劝说都了无意思了,才各复归座。郑京亮的心思也根本没放在谁身上,看了下表,就去屋里取外衣。苏柃的眼眉和嗓门儿马上一齐低矮下去,直低到脚底下的青石板上去,怎么,京亮你要走?这时候了,哪有车?

陈绅转去屋里劝兰妮,却见她没事人似的坐在沙发上试穿她嫂子给的几双旧鞋子。夕阳的金线一点点往回收,一缕缕还黏在花草上,黏在兰妮的头发上。

郑京亮在家住了一晚,跟苏柃、兰妮睡一个炕,也不跟她们谁说话,像欠了八辈子的觉,一睡天明,坐了班车,走了。苏柃坚持要送,一路小跑着,在大清早的小街上,撵着郑京亮的大步跟去车站了。

跟陈绅打算同住的两个同学因为打听到别处的房租少,还不用干活,也不来了。眼见着昨晚的闹腾,陈绅也有些怕了,犹疑了一夜,兰妮的影子也绊了他一夜。兰妮猛出现在门框里,她端了杯热茶给陈绅,这个补脑子。就这杯茶,若叫苏柃看见了,也会怪怨兰妮浪费的。苏柃越来越小气了,已经到了一枚针借出去,都要追着要回来的份了。兰妮感觉再也没有法子忍受苏柃了,但还是一再地忍了下来,并且,她自己越来越是苏柃的目光、苏柃的心脑,更是苏柃的习惯了。

兰妮细了嗓子说,家里有二十年没男人住了,我希望你能留下来,做做她的救星。陈绅感觉她在笑,又不像是笑,兰妮看着那杯茶又说,也做我的。兰妮从没把话说得让自己也吃惊,仿佛仍在兰州夜晚的路灯下,对着那些她不可触及的人在说话,她试着换了番语气说,我们的热闹和寂寞,总得有个人欣赏着,对不。兰妮终于露出了她那让人难过的阴笑,摊开两只大脚转身出去了。

第一次月考,兰妮破天荒竟然前进了四十个名次。这许多年来头一次,她把头抬起来走路。从这天起,陈绅就和她们一个锅里吃饭了。陈绅家中种地,逢集天, 陈绅父亲给送来了一架子车洋芋、面和油,苏柃小小地算计了一把,开心得很。饭后,苏柃袖了双手,腰肢一扭扭出了巷子,哼着听不明白的花腔,看见人就打招呼,吃的啥饭?你小舅子那亲戚的事给解决了没?碰上对她说胡话的,也拿胡话回:忙着见鬼去啊。郑嫂,这回你给兰妮收了个好家教。她是不想提这个的,换个话题就混过去了。这个面露喜色的妇人,个头似乎忽然又高了,头发也理得更顺了,竟无半丝白发,跟镇上那些只会种地侍候男人的女人,真就有所不同。男人们虽在极力比赛似的打趣,眼睛其实一直在追着,女人们也早心知肚明,苏柃其实是盏洋灯盏,擦拭一下,你会发现这灯盏上纹理纵横,是精致的花纹,那一豆青灯的冷辉,得懂灯盏底座上玄机的人才能摁亮。

苏柃从骨子里瞧不起陈绅。但陈绅当兰妮的老师再合适不过,不像师勇那样对兰妮会造成危险,也不像别的专为补课赚钱的人那样可憎。她跟这个又穷又酸的乡下人,没多少感情可谈,她乐意给这个乡下小子一日三餐地侍候,但他得拿兰妮考上大学来换,无论从哪方面讲,她都是赚的。

表面上,母女俩是很现代很时尚的人,相处久了,陈绅发现兰妮其实很老派,无论见识、学识,甚至常识,兰妮都还处在某种混沌浅薄阶段。那阵子,兰妮迷恋张爱玲,那是师勇借她的,没时机还回去,兰妮从没看完整过一篇,师勇离她远不可及了,兰妮才翻出来看,就痴迷了。苏柃一走出院门,兰妮就从课本下拿出来看。

兰妮靠在梨树上背英语单词,陈绅在屋里看着门框里装的那个人儿。天气渐凉,浓雾锁住了院子。用那些小说里人物的心态看世界,兰妮觉得自己似乎可以飞走的,走得远远的。可她得凭借一个条件,书里,这个条件往往是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对女人,似乎不是全部的爱和喜欢,只是凭着一时的兴头,就可促成女人的好运,抑或厄运。

“凡永恒伟大的爱,都要绝望一次,消失一次,一度死,才会重新获得爱,重新知道生命的价值。”兰妮在字里行间晓得了,她的爱情已死过一度,但她并无绝望,也不想再度获得。

苏柃给了她生命的同时,也一直在促成兰妮的厄运。从某个兰妮并不确切记得的时刻起,她就打算着离开,离开小镇,离开苏柃。像书里的女人那样。

有谁对自己有过充分的了解?也许是陈绅,他了解自身,靠努力补习来解救自己。师勇也了解自己,对爱情,直接趋前追求。兰妮想要什么,仅仅是离开吗?

兰妮有意模糊自己的年龄,也给苏柃申明不要提醒她,今天是你的生日,二十二了,二十四了……她上学本来就晚,苏柃一时兴起还逼她留级过。她仓促地活着,又像还有无尽的青春可挥霍般闲踏。雾将她裹紧了,一件湿重的衣。

你是那绿衣子的药,医我的药。陈绅捡那书里的话念。兰妮望着那张一点也不生动的脸,感觉别扭,那句子是长在书里的水草,从那水里挪出来,就滑稽得很,简直让人生厌,雾被搅散了,现实丑陋单调的额角露出来了。

一旦考学无望,苏柃会给兰妮自制一朵结实耐用的铁花,兰妮愿意相信,这一朵有可能一生都不会闪出火花,但绝对实用可靠。

除了有兰妮这个名字,她什么都没有。这不是一首用来唱的歌,她用来翻译她的人生。

郑兰妮主动要求老师将她和陈绅分到一个座位上,每次考试,兰妮的卷子都是陈绅给答的。

这么做有意思吗?陈绅不明白,但他乐得讨好兰妮。

所有的时间,兰妮都用来阅读课外书了。读得越多,她感觉与师勇走得越近,越能听得懂他的唤声,也越能让记忆变得深刻、浓烈。那对湖一般的眸子,让她有着想陷落进去淹死的渴望。师勇如今完全活在兰妮身体里了,那是兰妮为自己缔造的一个师勇,他的深情,他的唤声,永不消失。过一阵子,兰妮又猛猛地觉醒,那样低伏到她脚下涌出泪水的师勇,还是娶了别人呵,又恨又怅惘,男人,最是靠不住的。说过这话的人,也不是在信口胡说呵。苏柃至今恨坟墓里的郑清志,苏柃再也不嫁,兰妮也有些懂了。

对这世上一切她无力企及,从她身边匆匆掠过的事物,兰妮忽然都是恨,对命运的恨,对苏柃对师勇的恨,几重的恨,张撑着兰妮,唯有埋进故事书里去的那阵时光,她是自由的,能呼吸的,她既不是兰妮,也不是苏柃。

要不是有这么多的习题要做,要不是面前的兰妮,活在这世上,有多苦闷呵。陈绅从书堆里抬起头,看着娴静的兰妮,读书的女子,美不堪言呵。

陈绅是老大,从父亲把他送进学校第一天起,他就肩负重任,拼去老命都要考上大学是唯一目的,得做家里的顶梁柱。他没有退路,也没有可旁逸斜伸的路。除了背书、做习题、上学,陈绅绝不敢做别的,连课外书也没看过几本。苏柃和兰妮让他开了眼界。她们仿佛活在另一个世界,虽然也有陈绅一样明确的目的,兰妮要考上大学,但她们,和他的世界里的人,不一样。跟他后来认识的女人,也不一样。

苏柃张口仍是,我们兰州……偶尔去一趟兰州,说,要回我们兰州去。有人正好要去那儿出差,颇为吃惊,你去兰州呀。就说起兰州某个熟人,某个地方。她心里有火热的乡恋乡情,听的人,却哪里听得出。对兰妮,从来都是以兰州人的风格要求,我看这两年兰州那里的女子时兴这种发型、衣服的款式,你也试试。并无多余的钱要来赶赶那时兴,不过自个儿嘴上兴兴罢了。

人情似纸张张薄。郑清志死后,苏柃把这句话体味透了。兰妮便是这般被培养出来的。除过对师勇的回忆里有热烈的情感,兰妮对世上的人,没多少热情,也无信任。意念里,哥哥姐姐也只是与她和苏柃有关系的人罢了,他们想得起来时,会赐兰妮一堆穿过的衣物,兰妮对他们,也不过就这点情分。同学之间就更没友情了,尤其,她曾对小史那样抠心扒肺过,如今想来,只是觉得自己可笑。那些讥笑她们母女的,兰妮一辈子都会恨,对她偶尔有过一点好心的同学,兰妮也不怎么全放在眼里。连陈绅也只不过是她学习时的一个伴。

母女俩随意惯了,夏天身上随便挂点什么就在陈绅眼前晃,院子里,裤头胸罩哪里顺手往哪里晾,玫瑰花枝上最多,这儿最向阳,正对着陈绅的窗子。冬天,只厅房里生一个火炉,陈绅和兰妮对坐在茶几上温习功课,常到夜深。苏柃起初在炕上坐着发呆,偶尔跟他们说点什么,坐着坐着脱了衣服,顾自睡去。

苏柃总是要借口叫骂的,有时也训训陈绅,陈绅装傻,摸着脖子笑笑作罢,可兰妮却突然变得强硬起来了,苏柃还没张口,一句话就给顶回去了。苏柃是要抹回面子的,尤其在陈绅面前,一时想不到什么来对答,就摆功劳,吐粗,把兰妮往尘埃里贬,我晓得你是急着想嫁人了,老子管不住你了,不定哪天你真跟上人跑了,也是我的造化呵,又不是没跑过,老子真不该阻拦你呢。问题是,谁要你呢,啊,看看你自己,你有什么,年龄一大把,没工作没地种。她愣了愣,转而又叫道,我是为了我自己吗!老子这辈子,指望你?哼,赶紧拉倒吧,你也见着了,我靠着哪个了!连坟墓里的郑清志也没靠着……

苏柃骂人像是打过腹稿,兴头上来能骂几个小时,陈绅根本插上嘴,不敢劝苏柃,只顾着把兰妮往屋外搡,苏柃看着越发地不得劲,像把她一个人排除在了三个人的生活之外,骂得就越难听。

这年高考,兰妮依旧没考上。陈绅考取了南方一所医科大学。

墙边上立着一溜儿花盆,全种着凤仙花,墙里的玫瑰,已败了,断枝上挂着焦青的叶片,未来得及凋落的花苞,萎成一点暗红。月季仍红,缺乏营养的小脸盘淡漠地张着。菊花的苗长出来了,一丛一丛,点缀在大丽花和百合花的大脸盘小脸盘之间。苏柃异常专注地待它们,心念间数着它们各自的名字,将小锄铲斜着挖下去,避开一丛丛菊花的苗,十个手指甲拿凤仙花的汁兑了蒜水和白矾浸染过了,跟胡萝卜一样的色泽。雨来得迅急,没容苏柃跨出围墙,大雨照准了她和她的园子,疯狂淋了下来。

兰妮透过窗玻璃,看着苏柃跨坐在花园墙上,一手举着小锄铲,一手在脸上抹着,雨水顺着眼角滑落,一只脚上的拖鞋掉了,脚趾上,也染了凤仙花的红。一定是她身体哪刹那间坏了,不听她的使唤了,又像是她把什么忘在园子里了,或只是要那样子喘口气,苏柃一动也不动,像具无神的雕塑。兰妮手搭在门框上,她的脚像被什么拖着,跨不出去。雨声里,就听见苏柃的哭声,被冷雨浇透了的湿和凉。短衫裹紧了她好容易才又胖了点的圆肩膀,她的身材像个肉乎乎的婴儿,那一点点积聚了能量的她要借着消耗日月的肉,正被这冷雨浇着。

兰妮第一次见苏柃哭,婴孩似的无助放任。苏柃哭了很久,直到雨停下来。兰妮一直站着没动。

香叶树青灰的枝在风里翻浮,兰妮小时候过端午节,胸口会挂一串拿香叶子磨成的香粉填充的香包,香包是拿丝缎的边角料做的,如今市面上再见不着这样精细的丝缎了。那棵香叶树,就是为做这样的香包而种下的。它长得很艰难,二十几年了,还没有兰妮的手腕粗。

兰妮等待着一场争吵。她决意不跟她争一个字。她打她一顿,更好呵。

苏柃什么也没说。

这场雨,让园子里的菜疯长,花繁烂。母女俩整日在园子里忙碌,给豆角支架,给繁花剪枝,在马铃薯的一株株幼苗四周围起一个个小土堆。拄着铁锹喘口气,打量这院落,按照如今地产商的标准丈量,这座院子若卖出去,将会以四百五十平米的面积来计算。母女俩心理上充实起来了,滞闷现实里刮起一阵清风。

上门说媒的终于敢来了。不知怎么的,苏柃跟人说话的嗓子越发尖了,像一把利刃,削着她周身的空气,直把她们母女削到一座孤岛上。我们兰妮一定要等工作稳定了再谈这件事,你们不懂,咱们女人哪,一定要经济独立。兰妮也不出门,整日待在园子里,学着苏柃的样子,决不浪费一寸土地,西红柿种得太密了,结出的果只有杏子那么大,菜蔬们的边边角角上,各式繁花挤对着生发、盛开。

黄昏,苏柃掸掉身上的土,往门外走,出了巷子。巷子口有户姓杨的人家,一家七口一直挤在两间破房里,这家的女人看见苏柃就热情地往家召唤,苏柃必绕得远远的,不了,我还忙着呢。去年夏天,这家人的儿子杨季明忽然从外地赚了大钱回来了,在街面上盖起了新房,开了超市,女主人依然热情,苏柃仍躲得远远的,看见杨季明,必把脖子伸得更长了走路。杨季明追求兰妮好多年了。

黄昏里,顿然凉爽下来的空气令苏柃心间猛然怀有一只小动物般无助和凄凉,她回了下头,看见兰妮立在门框里,木木的,一门框的冷气。杨季明要在镇上办幼儿园,邀请兰妮去当幼儿园的老师。兰妮心动了,这多日来,无事可做的虚荒逼得她快要疯掉了。

苏柃不同意。这种时候不把眼光放远点,将来她会恨自己。兰妮的前途,只是她一个人的责任和义务。

郑嫂啊,你功劳大啊,陈绅可全靠你。镇上总共没出过几个大学生。苏柃讪讪跟人攀谈着,脸上堆着笑。突然多出来些什么,令苏柃终于感觉到与这些人之间的距离。

整整一个秋天,又整整一个冬天,苏柃来回又往省城和兰州跑。几十年没动过的存折都翻出来了,兰妮一看翻出了这个东西,赶紧借口逃出去了,她在学织毛衣,这几天老去医院问刘护士,简单的针法,兰妮也记不住。刘护士常来苏柃这要浆水,苏柃是很看不上刘护士这个人的,衣不得体,邋遢得不如一个彻底的乡里人。这点上,苏柃向来自视很高,意念里,自己一直是城里人,恰好不住在城里罢了,比起乡里人,小镇人也算是街(gai)上人 。苏柃举着那个存折狠狠骂了一气郑清志,骂了良心坏掉了的两个儿子,骂到老天爷赐她的好命上,苏柃变得愤怒了:天下还没有老子办不成的事。

第二年夏天,兰妮终于在镇上的邮局工作了。

办完这件事,苏柃大病一场,不吃不喝,睡了好几天。

因为无事可做,兰妮和苏柃养成了爱睡懒觉的习惯。苏柃病了这些日子,母女俩一睡到早上八点,兰妮胡乱梳洗一下就去上班了。中午回来,苏柃还睡着,兰妮煮了稀饭,她把胡萝卜、豆腐、胡麻油搁一块儿煮,苏柃喝了一口,皱起眉毛,尖起嗓子,放这么多油!你以为你是千金小姐哪,往后连买菜的钱都没了,指望你!我有那命吗!你都亲眼看到了,在你们几个狼崽子手里,我有那命没!

房子越发地暗旧了,烟熏火燎中,家具的色泽全颓败了,这些年,再没添置过什么,就如同是,一切一直都跟从前一样。阳光倾门而入,浮尘在笔直的光影中翻腾,一缕灰尘的吊子左摆一下,右扑一下,苏柃的双眼随着灰尘吊子左摆右扑着。回忆起一些人,一些事。她总是瞧不起那些人的,即便他们曾难能可贵地帮过她一把,但即便那一把不帮,她也会自己做得好的。凡自己做过的事,如今回忆起来,令她觉得自己仍像个老子。

二、五、八的日子里逢集。初八这天,苏柃起来了,打扮一新去街上逛,以往,她什么也不买,只是逛。如今,她拎了个碎花布包,买点菜、水果,这天,甚至买了两斤肉。她不买,兰妮会去杨季明的超市里买,比街上的肉整整贵一块钱。兰妮一工作,饭量增加了,嘴也变刁了,什么贵往回买什么吃。而苏柃宁可挨饿,先要穿得好。这样一来,母女俩又有可吵上的了,好在苏柃如今晓得在紧要关头掩口,否则,兰妮准会搬到邮局的宿舍去住。

天热,苏柃吃不下,碗里搛几片黄瓜,小口小口慢慢地嚼着。苏柃从不咬着生吃黄瓜之类的,必要切成薄片,配在一只只小汤碗里,小口小口地吃。她抬头却见兰妮狼吞虎咽状,兰妮近来吃得特别多,仿佛终于有了个什么让她自得的理由,连吃都变得那样理直气壮。苏柃忍了再忍,终于说,你少吃点,肥头大耳的谁敢要你。

兰妮只顾勾头吃,听见筷子敲得盘子响,看了看苏柃,并不恼,说,人挤了一屋子,那些人身上臭得,恶心得我早饭都没吃一口。兰妮穿着件肥大的韩装,露在外面的胳膊圆滚滚的,苏柃吃了一惊,兰妮不知何时变胖的,就已经胖得变了形。一胖,皮肤反而好了,兰妮本身就皮肤白,脸上的肉像透明着,双颊红扑扑的,若不是怕那身材儿走形,兰妮这样胖,反而越显得丰韵十足的。这一看,苏柃心里又暖又舒服,忍不住往兰妮碗里多搛了几块肉,后又涌起伤感。这颗心间,几十年,永无宁时。老苏介绍的小周你考虑过没有,比你就小了两岁,粮食局那儿可是吃香单位,人也长得机灵,啥都好,唯一的不好就是没房。不过,你们两个从现在就存上钱,不几年也就买上房了,再不济,你们结婚了可以搬过来住,反正,咱们家这么多的房空着。

兰妮咕哝了一句放下饭碗,踢掉拖鞋上了炕,脑袋贴着枕头已睡着了。等你们有了小孩,我也可以帮着带带,不过,这样的话,可美了小周他妈了。苏柃坐在饭桌前目光往炕上追着,我这人哪,这辈子,就只有受苦的命,哎,你到底听没听我说话?兰妮从枕头上抬起脸来,凶道,你管好你自己的事,又埋头睡了。苏柃苍黄了脸,一对眉毛往眉心间蹙,手里的碗盘重重响了几下,这就是她的结局,让儿女们一个个成家立业了,她也再没什么用处了,只剩管自己的份了。兰妮翻了个身,沉重地喘息了一声。苏柃蹙眉瞥了眼,觉得哪里不对,那个突然翘起来的大屁股让苏柃心里凉凉地厌恶了一阵,但马上,她的心思绕得更远了。

所谓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为兰妮跑工作时,苏柃去求了几十年没有联络过的远亲,跑了三五趟,远亲不开口。苏柃最后还是拿出了所有的积蓄,远亲说了一堆难处才收下了钱。偶尔,也有八竿子打不着的乡下亲戚,突然上门来,托苏柃去央郑京亮和郑晨明办点事。这天,就来了这样一个人,说完事,拐到兰妮身上。苏柃的嘴像一只上满了弦的闹钟,一说直说到天黑下来,亲戚走不了了,就住下来,听苏柃的嘴接着闹。自然是要骂骂这些亲戚们的,有事了才上门。因为是个无碍的乡下婶子,就放开了给说兰妮,尽拣不中听的说。婶子说,兰妮要是找对象,倒有个合适的人。

孙文远二十四岁,小兰妮三岁,家里是老兰州人,仅这一点,苏柃听着心里就热了。孙文远人憨厚,只顾工作,见了女孩子就不会说话,老大不小了,还没找下对象,房子就买在省城,这时代,人只要有钱了,啥都好说。婶子像在卖关子,重要的一点不说。苏柃急,打断她,孙文远他是做什么工作的?是个兽医。苏柃双眉挑起,尖起嗓子说,我当是个哪里有毛病的呢,却原来是个跟畜生打交道的。

苏柃走路曾发飘过一阵,略过兰妮上大学的时候,苏柃径直看到兰妮分在大城市的某个单位,她苏柃则在最大的广场上领头跳着广场舞,她一定会超过她们,成为真正的城里人。如今,一落千丈的讽刺,令苏柃越来越厌恶陈绅,这个乡下人,白吃白住,苏柃她还从没这么侍候过一个外人,连这点忙,也给兰妮没帮上。陈绅假期必先到小镇上来,苏柃的脸也必像瓦上结了霜。

这下有了孙文远这个人做参照,苏柃才可以好好地出声地贬损陈绅了。她只是想有个对比,兰妮和陈绅暗中的书信往来苏柃并不晓得,孙文远倒是晓得一些的。

听上去,为兰妮的工作,孙文远也跑过许多路,求过许多人,但结果只是一种:没跑成。即使是这样,苏柃已把孙文远当成了将来跟兰妮组成家庭的那个人。若还有得挑选,苏柃还会去想想孙文远当兽医的那个职业有无碍她的脸面。不经意,兰妮的命运就已处在像刚经过战争后男人们极其稀缺的现实,刻意寻找来的,也都不是意料之中的精英。

孙文远从省城过来,往往先来找苏柃,苏柃再把他打发到邮局去找兰妮。

孙文远很会做饭,兰妮给打下手,苏柃一边哼唱京戏,一边在院子里挪这搬那,心里却一直小小地算计着,这个孙文远钱财上并不缺,却从未大方过,从没请她们母女出去吃过一顿饭,每来一趟,就只拎箱牛奶进来,给兰妮也从未买过一样像样点的礼物。也罢,如今小气点,钱省下了,将来也还是兰妮的。

吃罢饭,孙文远送兰妮去邮局上班。一走出院子,兰妮就板起脸,像变了个人,低头大步走自己的,孙文远紧跟着,出了巷子,兰妮停住了,你干自己的去,别跟着我。

这便是苏柃给她安排的人生了。瞧瞧孙文远走路撅着个大屁股的样,兰妮心里就来气,那句话说得恶狠狠,心里灰扑扑的,像积雨的厚云朵。

陈绅每个礼拜给兰妮写一封信,寄到邮局。信里的陈绅大胆而热烈,那些文字密码所透露出的绵绵情意,慢慢冲淡了兰妮对师勇虚幻而悠长的回忆。几年过去,兰妮似乎已习惯了对陈绅每周一封的来信的等待。

“万事都有个尽头,任何一种回忆,不管怎样强烈,总有一天会消失。”兰妮某天看到这句话,属于自己的记忆,才真就像已消失了。

避开那些信件上的情意,兰妮对陈绅本人,一点感觉都没。除去过哥哥姐姐的城市,兰妮再没去过别处,感觉上,她把自己身上的根,比苏柃更深地已扎在了小镇。邮局营业室是间昏暗的大房子,兰妮一边分拣信件,一边让柜台外的老人将一封信扔进来她帮着贴邮票,老人不知要贴哪里。跟兰妮一块儿工作的是一位长着个大红鼻子的老头,还有一个外出送信的邮递员,一位躲在黑暗的房子里接收电报的小伙子。除了红鼻子的老头,邮递员和那位小伙子都不怎么爱跟兰妮说话,红鼻子老头偏爱跟兰妮说话,兰妮谁都懒得理,这就是她的工作和生活。下了班,她直接回家,也不去跟什么人聚会,即便是苏柃无缘无故的叫骂让她失去忍受力的时刻,兰妮也很少出门。实在忍不了,又跑回办公室去,将陈绅的信翻出来一封封阅读,幻想中,这是另一个人写给她的信,来自于爱,隐含着希望,这个人,没有确切的面目,却让她感觉到某种动力。陈绅也寄照片来,兰妮收在一堆杂物里,专注于对文字的阅读。

从我第一眼见到你,我才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希望。此前,考上大学去挣钱是我们一家人的希望,我如一架机器,从不曾触摸过自己的内心。我曾经做过这样的梦,梦里的人,让我虽生犹死的心间充满深情厚谊。你就是那个梦里触动了我的人,在这个冰凉的尘世,我仅借着这点希望,方能一天天撑下去。

撑下去。兰妮靠什么呢。靠苏柃对她的逼迫。兰妮的回信极为简略,极为悲观,是无意流淌的,从生到死的怀疑、无奈迷茫,对人生透遍骨头的冷。陈绅回信来提及,兰妮方知自己上封信里究竟写了什么。出于要遮掩的窘迫,回信便稍热情、急迫,如此三番。看似,那便是恋爱中的人在无尽的言语往来纠缠中了。

顺着苏柃远见的目光,兰妮又看到孙文远身上暗在的与自己有关的将来才是正确的,也是最真实的。

时令四月半,杨柳的枝儿越来越柔软,枝头的叶片新绿鲜亮,小草的嫩芽儿从这里那里冒出来,没几天,花草们就完全盛放开了。山坡上黄溶溶的一片片,是一种带刺的报春花。苏柃脸贴着车窗玻璃,兴奋得像是头一次见到这种花。

孙文远才买了辆车,开到镇上来,接苏柃和兰妮去省城逛逛。兰妮不想去,苏柃当着孙文远的面,尖着嗓子骂了几句,兰妮学会了服软,她实在是没有力气跟苏柃的尖嗓门儿斗了,权当着去满足一下苏柃的虚荣心也好。孙文远不像陈绅,听到苏柃的骂声,就躲到门外去,这令兰妮重新意识到了难堪和羞耻,也想到了阻止,也只有兰妮服软,方能让苏柃的嘴闭上。

有时候,孙文远会猛一下让人刮目相看,他把自己时而修饰得像个绅士。西装笔挺,领带打得一丝不苟,前面的脑门秃了,一圈儿发丝在其周围茂密而整洁,这种发型使他看上去像老了十岁。如果不开口说话,或在电话里有条不紊交代某件事情时,谁也不会怀疑他本来就是个绅士。

兰妮就在这点疑惑里幻想,也许,孙文远真就是上天安排给她的真命天子,如果她把自己天生饱含讽刺和挑剔的眼光从虚无的地方收回来,与孙文远的目光对接几秒钟,那种先入为主的偏见,就不那么深刻了。

在苏柃的惊呼声里,孙文远向兰妮讨好地介绍着窗外沿路的景色。如果你喜欢,将来我们可以去旅行。孙文远朝兰妮不时瞥一眼,一放松下来,孙文远整个人就显得猥琐,獐头鼠目,连说话的语气,也令兰妮浑身觉得不畅。

这一次,孙文远大方地领苏柃母女在商场里转了半天,苏柃存心要让孙文远破费一把的,看中了时兴的毛衣,一件六百多。她跟兰妮从没穿过超过两百元的衣服。兰妮猛然意识到,苏柃天性里,一直有多需要衣服的衬托,如果有物质的填充,苏柃的现实,就不那么荒寒虚妄了。兰妮顿然万分地怜悯苏柃,忍耐着看她在镜子里捉着那件新衣的前摆后腰欢喜地笑。兰妮抢先走向收银台,孙文远假意地跟过去,兰妮已付了款,虽是个小数目,但孙文远根本没打算付的。他交往过几个女子,只恐不多花他的钱,他以为兰妮不过也是装装样子。兰妮试穿了件淡青色风衣,一下衬出了她的身段,孙文远本也没打算给兰妮买什么,但看着忽然像变高挑娆媚了的兰妮,心下也动了,一看孙文远要付款,兰妮却说不怎么合身。已到了中午,孙文远的母亲打电话催了。

车子从一座桥上拐过去,拐进一条巷子,苏柃是熟悉这些地儿的,一路自说自话着,这是个好地方,不过不比从前了,还是那些老房子好,现在拆建的这都像什么话。

孙文远跟母亲住在一起,三楼,房子蛮大,在苏柃眼里,白糟践了这么好的房子,进门就指指点点,这个那个的应该怎么设计摆弄好。孙文远的母亲很胖,说一句话就喘吁吁半天。苏柃观察了半天,发现孙文远母子长得一模一样,脱了外套,就都有些邋里邋遢的,但比起那种精明又干练的老太太来,苏柃觉得还是孙文远的母亲这种型可靠些。摸准了老太太的脾性,苏柃就越发大声尖酸地说这个道那个起来了。我们文远把那头发好好弄弄嘛,我们文远穿西装其实还蛮帅的,要不是那个驼背太明显了。孙文远的母亲一直在给兰妮搛菜,兰妮竟对这个老太太有了好感,说话便极为礼貌客气。兰妮工作后,她们母女的生活水准虽然有了很大的提高,但这样中规中矩地被宴请,却几乎没有过。桌上有七八样海鲜,一盘东坡肘子,这曾是苏柃的最爱,其实她还是小孩子时吃过的,记起来,它就是最好吃的。苏柃已吃得过饱了,一海碗甲鱼汤又上来了。兰妮吃了几只大虾,也放下了筷子,今天不知怎么的,目光一旦落到苏柃身上,兰妮就万分难过。孙文远的母亲站起来还往各人碗里追着搛菜,这等热情实在让苏柃享受,她舒服地打了个饱嗝,自己马上笑红了脸,不好意思,看我真吃得撑了,你快放下吧。又补充说,今天吃饭都一点多了,我和兰妮平时准十二点就吃呢。幸好是面对这样一个老婆子,否则苏柃会恨死自己这副粗俗样子。

主要是苏柃一直在说,孙文远不时地往兰妮脸上瞥两眼,兰妮则一直向着孙文远的母亲。正碰上孙文远那让人不舒服的目光时分,兰妮就想起,今天陈绅的信该到了。

这顿饭后,苏柃的心,两厢情愿地踏实到腔子里去了,再记不起孙文远是个兽医的事,也不问兰妮究竟怎么想。追问起毛衣的钱,竟然是兰妮付的,苏柃叫骂了几天,毛衣也像扎满了刺。

兰妮对苏柃此后态度大变,不管对错,都顺着苏柃的脾气,每月领到工资,先将一半交到苏柃手里,让她想穿什么自己买着穿,别省着。母女俩从未有过地友好亲近。兰妮想对苏柃说心里的真实感受,孙文远这个人,她再努力,也根本爱不起来。一遍遍跟陈绅对比,感觉也爱不起陈绅这个人。在镇上,她早是个老姑娘了,错过陈绅和孙文远,她就真没什么机会了。

六月份,省城举办商贸交流大会。苏柃每年都去浪,早上去,晚上回,舍不得住一晚旅馆的钱,也懒得去看亲戚的脸色,省上也没什么亲戚了。儿子家是不欢迎她的。这年却不一样了,苏柃早早就打算上了。孙文远却迟迟没有邀请苏柃母女去浪会。

孙文远却早给兰妮打过电话。兰妮本想对孙文远把话挑明了。想到苏柃会暴发,兰妮就开不了口。兰妮再也不敢让苏柃的幻想破灭了。这个自称为老子的女人,时不时扑腾着会冒出点火光来,但也只是玻璃似微微的一缕亮,再经不住任何的打击了。

小镇各机关单位的人,也都要去浪会。周末前一天,轮到兰妮向单位请假去浪会。

母女俩仍怀着往年似的激动,刚从车上下来,就碰见了孙文远的母亲来接两个乡下来的亲戚,三拖四拽着,苏柃母女硬被请到家里去。兰妮打算好要带着苏柃去住旅馆的。

兰妮慢慢地了解到,孙文远这个人极度的吝啬,这反而让她心安。

晚上,孙母陪同苏柃跟亲戚们去看戏了。孙文远和兰妮一同去集市上转了转。天热,人多,外地来的商贩还在灯下争相叫卖,孙文远买了两瓶水,兰妮抢着把钱付了。孙文远掏钱的手便没再从口袋里拿出来。

孙文远问兰妮一个月多少工资,能花掉多少,又问苏柃自己有退休工资没,如果将来咱俩还要买房,换个好点的车,苏柃打算给咱俩投多少。兰妮一直没说话,走到楼下时,兰妮大声说,我姥爷临死时给我妈留了些积蓄,加上我爸祖上做生意攒下的,有一百多万吧。

孙文远张大眼睛,从上往下看着兰妮,真看不出来哦,真的假的。兰妮掏出个破手机假装看时间。这个手机是兰妮才从邮局的小伙子手里买来的,她花了二十块钱。想到那位胖老太太,兰妮觉得自己不厚道。

看完了一场戏,苏柃正在兴头上,乡下来的亲戚头晕,另一位正想解手,众人就提前回来了。指指看看地等了一会儿,电梯门开了,却见兰妮披散着头发正从里面出来,一把扯了苏柃就往外走。几个大妈怔了怔,彼此交换说着刚才看见什么了。兰妮领口张着,脖子上醒目地红肿了几块。有人问孙妈,他们定下了吗?孙妈说,跟定下了差不多。

兰妮和苏柃一出门碰上一辆镇上的三轮车。车上还有几个浪完会回去的小镇人,一上车,苏柃抢先说,兰妮拉肚子,要不我们还要浪到明天呢。一路上,苏柃跟众人扯着兰妮工作和婚事的谎话,兰妮将脸伏在双膝间,颠来甩去。

睡到半夜,苏柃睡不着,胸中结实地堵了一块儿,也不敢问兰妮什么。兰妮把自己包得严严的,也不知睡着了还是醒着。手机响了几遍,苏柃翻起来,从桌上取了过来,是孙文远发的短信:既然你这样,我们还是把话说明了吧,你和你妈花我的钱你得还,我来回接送你们的油钱你得付,还有,我打给你的电话费、短信费。

苏柃狠狠地骂了一气,也不知骂谁,头一回,她骂得那么没底气。

冬天很快又到来了。小镇的冬天苍白,干冷。镇子像冻住了,凝固了,只有到了逢集那几日,才化开来,把人和牲畜从一个个密闭的容器里放出来,在小镇那条小小的街上汇聚起来,如同盛大的节日。

兰妮裹着一件肥大的羽绒服推开院门走进去,哐里哐当关上了门,院子里静极了,几只鸡悄无声息地躲在园子里的一团阳光下,枯凋的花枝上挂着一个个灰败的蝴蝶卷儿,香叶树和梨树像死了,没有一丝生命暗在的迹象。兰妮站在台阶上,望着那花树发了会儿呆。

“冬前杨柳暂成烟。”目光越过矮矮的围墙,镇上多杨柳。还是夏天,晚自习时,兰妮去师勇那里补完课,师勇送兰妮出来,宿舍门前长了一排杨柳,师勇念诵这首诗,当时,兰妮半个字也没记住。这句子,猛一下却像呼吸一样从她胸怀间涌出来。师勇有个笔名叫杨柳,兰妮后来见着报纸就寻署名杨柳的文章。

苏柃这会儿本应该在集市上,兰妮却从窗户里瞥见她板了张冷脸坐在炕上。兰妮推开门,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兰妮依赖的人世间的暖。在那两道冷光的注视下,兰妮犹豫着要不要脱了羽绒服。天还不是太冷,兰妮却穿得像头熊。

是谁的?苏柃早起坐在炕上,顿然就想到哪里不对劲,前前后后对证着,变化不是突然产生的。这变化也隐含了希望。心里沸腾了一早上了。啥是谁的?兰妮故作镇定的脸一下就激怒了苏柃,嗓门儿就像一把利刃忽一下给削得尖利,跟我装什么装,老子早就看出来了,你还要瞒到什么时候。

审问了半天,兰妮否认是孙文远的,苏柃脑袋里火花闪了几下,心在陷下去,怒火从黑暗的脚下燃烧着她:到底是哪个的!你这个不要脸的,我早应该在师勇那个畜生房里把你给宰了,丢人现眼,你不如把我先杀了,你说我还能在镇上活下去吗!

兰妮在这海啸似的叫骂声里,慢慢脱了羽绒服,有意向苏柃将那个高高隆起的肚子腆着,终于再也瞒不住了,就豁出去好了,兰妮坐在椅子上,吃力地脱掉脚上的鞋。

兰妮怀得巧,穿上羽绒服根本看不出来,连苏柃的眼睛也给骗过了。往前想想,除了贪吃、贪睡,也没见兰妮有过什么过激的妊娠反应,这点像苏柃,从没像别的女人那样要死要活、挑吃拣喝吃不下饭过。苏柃这会子完全又掉进了对当年自己的怜悯中。再看兰妮,心就软了,她怎能不晓得女人怀孕的可怜处。看样子,已有六七个月了,苏柃再也骂不出一个字来,感觉炕在沉下去,沉下去,无尽地沉下去。

兰妮眼里淡漠着一缕冷光,让人无法辨识其中内容。管他是谁的,就像他自己长出来的,就这样,关我何事,无所谓。既不热烈,也无盼望,更无悔恨。

苏柃再怎么想,也没想到陈绅那里去。

陈绅每年假期都来看望苏柃,拘谨地坐在椅子上,喝一气苏柃泡的热茶,起身就走。陈绅仍是那样高,那样瘦,好像从没吃饱过饭的样子,喝茶还是撮尖了嘴大声吸溜着,一杯接一杯,像刚从沙漠里来。大城市都还没改变过来他一点点,皮肤还是那样的黑而黄,真一个顽固之人,什么样的衣服穿在陈绅身上,总是邋遢的。重点是他那个农村的大家庭,供陈绅上学就借着一屁股债,陈绅还有弟妹,都还在上学,自然得陈绅供学费。

这么说,你打算嫁给他了。苏柃像遭受到了重创,又睡了好几天,这几天,她真的又瘦了一圈。

不知道。兰妮道。

这个假期回来,陈绅躲着还没来看望过苏柃。

下一个逢集天,陈绅擅自领着他的父母来提亲了,这个陈绅事先没跟兰妮商量过。兰妮吃了一惊,然后就听天由命了。

苏柃不同意。兰妮一点也不意外。

“为什么呢,亲家母,兰妮都快生了,怀的可是陈绅的娃。”陈绅母亲以为苏柃在开玩笑,笑嘻嘻地从炕上移过来拉住苏柃的手。“当初,我也不同意呢,现在的时代,虽然与我们那会儿不同了,但你说这娃娃们……”陈绅递了个眼色,他母亲住了口。

陈绅父亲一句话也没说,一杯接一杯响亮地吸溜着茶水。

“结婚了你让他们住哪儿?”苏柃笑嘻嘻地用两根手指掐起一只小巧的青花瓷的茶盅,抿了口玫瑰茶。兰妮工作后,苏柃在细节上又讲究上了。

陈绅母亲愣住了,“陈绅要是分到镇上,可以先住宿舍。他不也会有宿舍嘛。”

“笑话。”苏柃板起了脸,“我苏柃的女儿再不济,也不能结婚时住到一间宿舍房里去。”

陈绅一直勾着脑袋,忽然抬起厚眼镜片来往屋子里扫了一遍。

“怎么,陈绅,难不成你还在打我这房子的主意?告诉你,你当初没按着我跟你之间的协议来做事,这点上,你就算不上一个君子。还有,你若真喜欢兰妮,就考虑一下你自己的现实处境,将来能不能养活她和那个孩子,兰妮自己有工资,可不是用来养活你家人的。”

“你这话可就不中听了,本来我就不怎么同意陈绅跟兰妮的事。”陈绅母亲说着往陈绅脸上睃,语气里还尽量忍耐地讨好着。

“你不同意?呃呵呵。我们兰妮已经领了一年工资了。大学生如今分不分得到工作,也还说不准呢。”苏柃勾着眼睛看青花瓷上的纹。

“也说不准,我和兰妮都会成为城里人。”陈绅站起来嬉笑着打圆场。

“我怕是等不到亲眼见着那一天喽。我们兰妮已经……”苏柃将孙文远的名字咬住,没让他溜出来。要是兰妮真生下那个孩子,孙文远还会娶兰妮吗?

没说一个字的还有兰妮,像和陈绅的父亲商量好了,一个不停地喝茶,一个不停地给添茶。

不欢而散。

苏柃从兰妮脸上什么也看不到,像冬天的湖面,板结着。

兰妮背靠着门框站着,她能感觉到苏柃盯着她和陈绅瞧的目光。她想装得热情些,可看到陈绅的样子,立刻就把他打发走了。兰妮心里有恨,可又不能明确晓得自己到底在恨什么。这个突然多出来的孩子,她心里,并无爱,他越长,兰妮越讨厌他,他是她活在这个世上失败的最大证明。从感知到他在她的身体内存在那个时刻起,兰妮蓦然就有了确切的可恨的对象,和嘲弄命运的某种手段。

大年初一,兰妮生下一个儿子。苏柃的打算,一生下来,就让陈绅家人抱走。兰妮也没怎么反对。起初,并无人晓得,兰妮未婚先生的事。最终还是苏柃自己给传出去的。

陈绅毕业了,分到了镇医院工作。人们都为苏柃松了口气。

兰妮却没嫁给陈绅。

苏柃给孩子起名郑黎华,黎华出生的那天黎明,苏柃感觉到一束光,这束光,重新照亮了在黑暗中无尽陷落的母爱,他是属于她的。苏柃突然反悔,黎华绝不让陈绅带走。

自发现兰妮怀孕后,陈绅简直就越发成了苏柃的仇人,她断定一定是陈绅在中间插了一杠子,兰妮才和孙文远不了了之。

可她发现,兰妮对陈绅的态度一直模棱两可。陈绅后来也没有坚决表示要讨回自己的儿子。一大家子人的命运,仍维系在他身上,父母已老迈,弟妹的学业待他供,如果兰妮真不可能嫁给他,谁还会看上一个上有老、下有小,没结婚就拖着个儿子的男人呢。

就在众人茫然又糊涂的期待中,郑黎华一天天长大了。

苏柃一心扑在郑黎华身上,她很快乐,从未有过的满足。单靠兰妮一个人微薄的工资,郑黎华光吃奶粉都不够。苏柃将面粉、油和鸡蛋一块熬熟了,拿开水烫成糊喂给黎华吃。

暗夜里,兰妮决定,嫁了吧,至少可以将这个她自己造成的苦果养大。天明,似乎有了新的希望,她谁也不嫁。

对那个夜晚的记忆,兰妮一直稀里糊涂的。

有那么多信件为证,陈绅从不怀疑兰妮对他的感情。兰妮不像以前那么大大咧咧了,仿佛随着年龄的增加身形却在变小,陈绅每见她一面,就会有这种感觉。兰妮穿高跟鞋的脚变得小巧了,不那么急躁和大意了,兰妮的眼睛不那么放肆地看人了,却比从前更加忧郁恍惚。兰妮不记得给陈绅讲过孙文远这个人,可陈绅似乎什么都知道。

那年假期快结束时,陈绅约兰妮去他上学的城市转转。兰妮总是被动的。渴望离开的欲望一直还在,不知被什么压住了,一旦有时机就探头探脑,比以往更加热烈。不管通过什么途径,只要能离开。

苏柃听说兰妮去河南了,这次,苏柃没话说,因为头天晚上,她没管住自己的嘴。师勇写的那三行字,她仍记得清清楚楚,深夜里突然记起来,顺口就背出来了。不过一时儿的兴致,取笑那个至今让她瞧不上眼的男人。

别说了,求你别说了行不。兰妮感觉像只气球,一口气在无尽地释放出去。

兰妮在浓雾的雪地里奔跑,烟柳成行,坟墓似的黑暗穿不透,拖着她。

一次逃离的机会,仿佛求生的出口。她给陈绅打了电话。在陌生的城市,黄昏的微风里,兰妮感受到另一个藏匿得极深的灵轻的自我,摆脱了黑暗和重物的兰妮,望见的陈绅也似乎是她认识的另一个陈绅,完全是个城里人,儒雅、深情。在流金似的灯光下漫步,絮絮而谈,兰妮以身边走过来的一对轻言细语中情侣的眼光来打量此刻的自己,她一定也很满足,浪漫。兰妮挑过去有趣的事说,将这时光设法拉长。

我不记得那些事了,我只记得你。陈绅说。

在陈绅的宿舍里,兰妮头一次喝了酒。酒精使她看什么都飘忽不定,但她很享受那种晕乎乎的感觉,身体极轻,重物离自己极远。陌生的城市,陌生的陈绅。陈绅的手在她浑身上下摸索着,后来他用嘴唇,兰妮叫着,不,我得告诉你,那个孙——这话被陈绅的嘴给堵回去了,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我只想知道此刻的你。兰妮脑子里空荡荡的,恍惚记起,陈绅只喝了半杯,他一直在劝她喝,喝了足足半瓶。

第二天一清醒过来,兰妮就离开了。在车站,陈绅说,请你原谅我。

兰妮更希望听他说,等着我。

这没什么要紧,但似乎又很重要,兰妮想想,就又糊涂了。

兰妮一走进楼道,就听见电视的声音:如今那些小青年们,那哪能叫真爱,那叫乱爱。兰妮开门进去,那个东北口音还在继续阔谈着现代人的爱情观,兰妮亮开嗓门大叫,妈!又放这么大声!还没做饭哪,这都几点了!苏柃一只耳朵背了,一个人待在屋里就把电视音量调到最大。一看起电视来,就忘了时间。楼里的人,白天都出去忙了,苏柃可以尽着性子看。晚上,人们又闹哄哄地归来了,苏柃就看不成电视了。

这是套一室一厅的廉租房,客厅里也支了张床,那是郑黎华的地盘。郑黎华给窗玻璃上贴满了球星的照片,屋里便黑糊糊的了,为了省电,灯很少开着。

天完全黑下来时,还不见郑黎华回来。兰妮将饭端到桌上,摘下围裙,冲着地板说,这陈家人的狼崽子,又哪里闯祸去了。苏柃偏了脸颊问,你说啥?兰妮往出走,没好气地说,我说我就剩一口气还在喘了。

门砰一声关上了,苏柃转到窗口去,省城的夜晚,空气凉薄,灯影疏淡,若不有意地去想这是片特意划分出来的区域,从半开着的窗户里吹进来的夜风,也就还是那么叫人惬意。

兰妮跟孙文远还没办完手续就搬过来住了,那时还是冬天。苏柃从没想到过,自己有一天会住到这种地方来,想想兰妮所承受的,苏柃又觉得自己什么都可以忍受。

老天爷让兰妮遭了多少罪,苏柃从口袋里摸出张面巾纸来,蒙在脸上,一会儿,纸巾就湿透了,眼泪还在不断地从身体里渗出来。苏柃没事就想兰妮的命运,看到电视里跟兰妮年龄相仿的女人,都会勾起她对兰妮的眼泪来。老了。真的老了。年轻时,苏柃从不轻易掉眼泪的。苏柃不记得哪天开始,兰妮的脾气就跟她年轻时变得一模一样了,动辄就跟她高声大嗓,老子长老子短地叫,苏柃忍着,偶尔省悟到,过去呵,兰妮可不就是这样忍受她的吗?可当时苏柃怎么就意识不到这个呢。也难怪孩子们都见不得她。

她有两个儿子,却跟着女儿住着廉租房,她命不好。郑晨明下岗了,又离婚了。郑京亮前年来过一个电话,升官了,搬哪儿了,苏柃也没记住,反正她也去不了。郑秀琼被大女儿接去北京生活了。苏柃只能从相片里瞅一眼他们的面容。兰妮离婚后,怕沾着晦气似的,他们连电话也不再给苏柃打了。上个礼拜,她从郑黎华口中得知,郑京亮被双规了,郑京亮竟然有六十三套房子。苏柃在梦里总会被那三十六套房子给憋醒,黎华一定听错了,她认为是三十六套。

每天中午,苏柃会到街上去走走,看看,那会儿,人们都在午休。为了避开那个美发店,苏柃绕得远远地走,每想到它的存在,苏柃就有种想冲进去疯狂大闹一番的冲动。

苏柃所不知的是,开三轮车的男人,把自己的女儿早召回村里去了,美发店后来由小史接手继续开下去。苏柃得绕一截远路,一直走到粮食局的楼背后,再从一条巷子里穿过去,来到它的前面,站一会儿再走回来,她不得不坐在台阶上休息一会儿,腰和腿像要争着分家弃她而去。郑晨明下岗后,她索性半下午都在那个家属楼下转悠,但她从未碰上过郑晨明,她也难以从一帮帮小孩中认出自己的孙子来。

只是她跟兰妮的生活。

幸好还有个黎华。要是黎华不那么调皮捣蛋,也就给兰妮惹不出那么些个事来,也不会逼得兰妮去扫大街。这都怪她当年死活不让兰妮将黎华交给陈绅。

一声巨响,有人从门外进来了。苏柃的身体抽了抽,一看见郑黎华,苏柃就挺直了腰,追过去要打,你一天不给你妈添点事你就活不消停,是不是?老子今天打死你个陈家人的狼崽子。郑黎华灵巧地缩了缩,就从苏柃肩膀下逃掉了。苏柃从没真打过黎华,倒是兰妮,动不动就打,真的打,看见一把斧子都能顺手操起来。

苏柃哎呀叫了声,完了,猛记起,下午郑黎华的老师往家里打过电话,这次考试成绩郑黎华样样不及格,拖了全班同学的后腿,让家长下午去学校,苏柃竟忘了告诉兰妮了。像犯了大错的孩子,苏柃一时紧张极了,催黎华赶紧打电话,黎华嘴里含了块馒头拨了半天号码,含混地连说了三遍,最后尖叫起来了:母老虎关机了啊!苏柃去兰妮的枕头底下翻了翻,手机果然在那里。兰妮用的仍是当年从邮局小伙子手里二十块钱买来的那部旧手机。她很少把它带在身上。

凡与郑黎华相关的事,哪怕有天大,也一直是苏柃在着急,但最终还得兰妮出面去解决。郑黎华由苏柃一手带大,祖孙俩一直无忧无虑地生活在省城,郑黎华就怕兰妮。郑黎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家跟别人家不一样。当着兰妮的面,他从不喊她妈,他喊过苏柃妈,苏柃就以如今兰妮的嗓门儿骂他,惊魂粗野。但越长大,他越觉得自己是苏柃生的,一定是的,一切迹象表明,这是真的,黎华学会了推理。犯了错,就以这种手段对付责罚,兰妮对答不过,最终以叫骂作结:你想造反不成,老子不信还治不了你。这没什么,他早就习惯了。郑黎华跟苏柃一直生活得平静安稳,直到去年,他们突然从一幢大房子里搬了出来。

你妈出去找你了,你快去迎一下。郑黎华的眼睛往桌上扣的饭菜勾了几勾,出去了。一出门,就碰上他的哥们儿。一帮孩子跟着郑黎华马上猴子样乱窜了。穿过拆建得乱七八糟的街道,他们冲到一幢高层住宅楼下,郑黎华指着中间一个窗户说:

“老子原来就住这儿。”

“谁信啊。”

郑黎华沉默了,并不急着证明这里真的是他原来的家。

隐隐能望见河堤两旁的柳抽出了新枝条,空气里透着微微的凉,兰妮急急走了一阵,离家越来越远了,郑黎华跑的地儿,兰妮从不晓得,但时常不得不出门去找,免得苏柃说她哪像个当妈的,心就从没放在儿子身上过。受到这种谴责的时候,兰妮就想,自己的心,究竟在哪儿呢。天越发黑了,路灯恍惚照着,兰妮走着走着,脚步慢下来,像个漫无目的的散步者。

刚出来时,兰妮真想找个地儿倒头睡下,这会儿,脑子却又清醒过来了,微凉的夜风吹过来,路面上卷起一阵碎纸屑,兰妮本能地扑过去,想把纸屑赶紧捡起来。但她马上放松下来,这不是她所负责清扫的区域。给兰妮划分的是临近红旗二小的那段街道,兰妮心里猛紧了紧,头脑越发地清醒了,黎华天天逃学打架,会不会和他有这么个清扫街道的妈扯上关系呢。一年级前半学期末,班主任还考虑让黎华跳级,直接跳到三年级。郑黎华是那类调皮捣蛋但脑子超好使的孩子,自黎华上学前班始,兰妮就感觉到在教育这件事上,自己远及不上陈绅。

跟孙文远离婚后,兰妮才肯接受陈绅每月给黎华的三百块钱生活费。兰妮觉得这是耻辱,但她不得不这样做。离婚财产,兰妮只分到超市最后一个月的收入。兰妮不恼不争,苏柃使劲去争也没用。

郑黎华满周岁时,陈绅和镇中学的罗老师结了婚。因为罗老师的出现,陈绅才真正停止了和苏柃对黎华抚养权的争夺。

自学校宿舍那夜后,兰妮再没给陈绅回过一封信。陈绅到镇上工作后,兰妮也躲着他,但那时陈绅还从没怀疑过,他认定,兰妮迟早会嫁给他。

苏柃和兰妮都拒绝陈绅再上门来打扰,但母女俩的拒绝是不同的。苏柃像是为出一口气,争回点面子什么的。而兰妮是决绝的:黎华根本不是你儿子。所以,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谈的。陈绅自觉比谁都了解兰妮,但他最终一点都不懂兰妮。

我的手段是卑劣了点,但我们是相爱的,你应该原谅我。都什么年代了。

陈绅给兰妮发短信,又把这话写到纸上寄来。兰妮回说:

“就冲着跟你这么个卑鄙小人睡了一晚这点,我这个人,从此也是卑鄙的。”

“既然让你这么卑鄙,为什么还要生下他?”

“我最后再说一遍,他跟你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苏柃不会说谎,还有那些镇上人。看到黎华的第一眼起,陈绅凭心里微妙撕扯着的颤动,认定兰妮在说谎。那是他们最后的交流。直到陈绅打算跟罗老师结婚,也没见兰妮跟谁来往。

罗老师不同意陈绅夺回黎华的抚养权,但允许陈绅每月付三百块钱的生活费,陈绅每月到邮局去送钱,兰妮看都不看一眼。倒是苏柃偷偷收下过几回,兰妮发现了,统统给退了回去。

兰妮否认陈绅是黎华的父亲,仿佛在心理上,替自己争回了点什么,赢了一步。对黎华,兰妮心理上一直很被动,就像她对陈绅的感情,只是不厌恶,且都是为了满足苏柃的愿望。兰妮没打算要把他生下来,她发现自己怀孕了时,都已四个多月了,兰妮想过去河南找郑秀琼,但不知怎么的,兰妮想到,也许苏柃会需要一个孩子。

若苏柃稍坚持,兰妮就真的嫁给陈绅了。但对这件事,苏柃竟然难能可贵地没有逼迫兰妮。苏柃骨子里瞧不起乡下人。她到底晓不晓得,自己也是个乡下人这个事实呢。兰妮每想起,就要心酸得流泪。

每当苦苦决定不了自己的一件难事,兰妮总会想起那天暴雨中骑在墙头上婴孩样痛哭的苏柃,于是,问题一下就好解决了。

直到去年冬天,母女俩打算搬进廉租房那一刻起,兰妮才真正意识到,为她跑工作那次,苏柃拿出的真是最后一笔钱。

到这份上,苏柃仍旧不忘摆摆富有人家的那些虚妄的谱。每顿菜是菜,汤是汤。没有茶点,下午茶仍要准时喝。茶具不时兴,但一定摆得齐全。她不许黎华和兰妮吃饭时说话,他们偏在这时候是一对真正的母子,跟苏柃作对时配合得好极了。几件旧衣,即便不出门,也要搭配得当了穿,晨衣睡衣一定要分清了。

苏柃也享受过一段愿望中的快乐人生,只是,相比她长长、孤寒幻梦重重的一生,这一小段,只不过似一朵烟花般短暂。

陈绅婚后隔三差五仍去看黎华,有时罗老师会陪同一起去。黎华在院子里玩耍,陈绅将他捉进怀里,叫着,你是我儿子,叫爸爸。

有人到院子里来,苏柃总是高兴的,跟罗老师说些黎华的笑话,兴高采烈处,会说,看,长了陈绅的一对招风耳,多难看呢。自觉话说得不妥当,忙转身,呀,水开了半天了,去厨房里了。因为黎华越来越跟陈绅身上某处对应般相像,也因为斯文俊美的罗老师的存在,苏柃对陈绅才不那么嫌恶了,说着话时,心里就把院子里看风景的罗老师换作兰妮,那番场景,才算美满呢。

陈绅竟不避对兰妮依然痴痴的深情。逢人还一直在说,兰妮害了黎华,也害了我,更害了人家罗老师呢。陈绅对医院里的护士讲,这辈子都忘不掉兰妮,兰妮是他的初恋,他的感情只为兰妮动过一次。他越来越不由自主地见人就讲。

罗老师着实闹过一次,镇上的人都知道。

兰妮仍旧单着,生育过的兰妮像褪了青涩的杏子,圆熟诱人,也越腼腆秀雅了。很有些蠢蠢欲动的人,但都没成功,都说兰妮哪里的神经坏了,甚至有人说,兰妮不爱男人,也许她爱的是女人。

这时候,陈绅就极想站出来为兰妮辩解,想告诉他们,那个夜晚的兰妮,他用一辈子也难以忘记。陈绅也时常借口去找兰妮,即便这时候,兰妮稍有回心转意的可能,陈绅都还可以跟罗老师分手。

孙文远调到镇上来,罗老师调到省城去,是在同一个季节里发生的事。不久,陈绅也被强迫着调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孙文远一直没有成家,他突然调到小镇上来,有人说是他得罪了上头的领导,有人说,他是为了兰妮。

不过后来,孙文远真的跟兰妮结婚了。苏柃慢慢才发现,孙文远竟长着一张老谋深算的脸孔,远不像陈绅那么一眼让人能望明白。

兰妮婚后就不再去邮局工作了。后来苏柃总算打听明白了,邮局新调来个小伙子,一来就起劲地追求兰妮,孙文远就逼兰妮辞职了。

在这个流行老夫少妻的时代,孙文远能娶大他三岁还拖着个别人儿子的兰妮,倒也让苏柃感恩戴德了,况且,孙文远本来就是苏柃给兰妮最初的理想人选。他们结婚不久,苏柃就带着黎华住到省城的一套大房子里去了。这是孙文远的苦心安排,祖孙俩每月的生活费孙文远会及时给送去,还让郑黎华上了省上最好的幼儿园,苏柃不晓得这些是兰妮当初在孙文远再次来求婚时给提的坚决条件。苏柃每天打打麻将,跳跳广场舞,整整一生的幻想终于成真,苏柃的心却似乎早麻木了。

孙文远为兰妮在镇上开了家超市,雇了四个店员,兰妮就坐在门口负责收银。孙文远上班是个幌子,实际上他是个药品贩子,邻近几个县、乡镇的医院、药店都从他这里进货。白天,孙文远开着车到处去送货,天黑了就赶到镇上来,而在逢集这天,孙文远才是个兽医,兽医站就在苏柃家那堵城墙下面。孙文远偷偷卖掉了苏柃的那院房子,苏柃一直梗在心里,也不好问这笔钱,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那几年,他们着实赚了些钱,具体多少,兰妮不晓得,兰妮只看到,孙文远出手越来越大方,与曾经跟她争几个电话费的孙文远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兰妮从不过问孙文远赚了多少钱,也不问他每日都到了哪里。超市赚了赔了,自有孙文远抽空去计算。孙文远偶尔跟她开玩笑,你认为你这个人为什么而活着。兰妮认真想了想,说,不知道。

为活着而活着。

兰妮想到苏柃。想到跟苏柃一起生活的这三十年。

兰妮一再地想起,去年夏天,前一天夜里,并没有任何征兆出现。

这么多年里,竟从没碰到过小史,无论兰妮去省城,还是小史来小镇。可偏偏在那一天里,所有事,同时发生了。小史是一时的兴致,突然想让兰妮自己去那店里发现点什么,不管小史安的好心坏心,总之,那些事,就是发生了。如果开三轮车的男人不来店里送手机,如果孙文远碰巧不在那会儿打电话过来。

当然,即便那天什么也没发生,小史最终也会告诉兰妮一切。

兰妮越来越认命了。

分开比在一起简单。

孙文远坚决不同意离婚。他以各种手段威胁,到处给人说,天注定,她郑兰妮这辈子就离不开我孙文远,她要真跟我离了,只有住廉租房的份。

兰妮真的搬进了廉租房。

办手续的那天,兰妮问孙文远,你直接娶别人不更简单省事吗,为什么要跟我结婚了才闹这恶心人的事呢。

孙文远手按在额头上喘了口气,忽然咆哮起来,你这个祸害,你这个婊子。你问问你自己,你心里真的有我吗,你他妈装得不难受啊。我娶了你,我养活你妈不说,我还养活你跟别人的那个野种,我忍受这一切,没想你他妈还那样子对我……

兰妮忽然听不见孙文远在说什么,她使劲回想自己唯一一次醉酒的体验,晕乎乎,虚飘飘,没有重物拖着,身体极轻,好像要飞起来。

兰妮又有种能飞起来的冲动,她走了一身汗,渐渐就感觉不到自己在走,而是飘着,像雪花一样,像风一样。

河堤上的柳已抽穗,嫩芽苞儿垂在柳条儿上,像女子的头发,纷披着,悬垂在新筑起来的河堤上,有些,伸向人工湖里去。每看到柳树,兰妮都忍不住浑身要哆嗦,尤其,在冬天,一抹一抹儿的,那遍布小镇和省城缝隙角落里的柳枝儿,像某种不祥物。

拐过百货大楼,还有一截距离,兰妮怕苏柃等得着急,小跑着往回奔。

郑黎华倒在椅子上快睡着了,饭菜还在桌上扣着。

兰妮今天竟然没收拾郑黎华,倒让郑黎华感觉不安。苏柃看看兰妮的脸色,嗫嚅着说了老师打电话的事。兰妮笑了笑,看着黎华。黎华想逃,一秒秒等待着兰妮跳起来。这晚,黎华感觉与平日有些不同。

临睡前,兰妮说,黎华,今晚跟妈睡吧。黎华摇摇头,吃惊极了,今儿这是怎么的了,太阳真能打西边出来吗?不过,母老虎一时变慈悲的假象,他才不会上当呢。

兰妮记起,郑黎华从没喊过她一声妈。

苏柃坐在床前的灯下翻报纸,也不知她到底看没看进去几行字。兰妮在她身边躺下来,妈,睡吧,别看了,明天还早起呢。

清早五点,兰妮就得起床,先去扫大街。红旗街那片区域还算好扫,兰妮加紧干,八点就能扫完。有半小时的空当,兰妮匆匆赶回家去一趟,是为了梳洗一番,换件干净衣裳。八点半,电器行准时营业。兰妮已学会怎样跟进店里来的人套近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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