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庆才
沉郁的琴声来自原野深处,那是马头琴的旋律。跃上那道山岗,视野一下子变得开阔起来,溢彩的流云,舒缓而湍急的河流,无尽铺展的绿色,画面清新而凝重。
不知道走了多少个日夜,这是个坚韧而又漫长的过程。刚踏上归途的时候,草原上的花朵开得正繁茂,现在草都有些泛黄了。但拉克申感受到了故乡的气息,那浓郁的贯穿整个草原的湿润季风迎面而来,疲惫的身心立马松弛了下来。
拉克申永远都忘不了耸立在远处地平线上的那座高山,忘不了烘托起大山的那片丰茂的草原,那里是自己的出生地,是无数次闪现在梦中的故乡。
拉克申是一匹马,一匹强悍的蒙古马。拉克申刚出生,额吉就走了,去了另一个世界,走得如此匆忙,甚至都没有听到小马驹那一声纤弱的呼唤……拉克申是三年前离开故乡的,新家离故乡很遥远,在一条峡谷的边缘。新主人叫巴音,那是个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男人。拉克申不喜欢巴音,这取决于他的秉性。巴音跟哈森的女人有一腿……老实的哈森并不知情,他还满大街找自己的女人,嘴里一边嘟囔着说,这娘们儿跑哪里去了?
拉克申参加过几次赛马会,比赛前,巴音总是给它吃一种古怪的东西,这让它变得极度兴奋,速度像闪电,没有哪匹马能超越它,跑到最后想停下来都很难。
一次巴音带着拉克申进了峡谷,他在峡谷中设置了陷阱……巴音从灌木丛中出来时,还在擦那把滴血的刀子。拉克申嗅到了一股特殊的气味,那是一种香料,是原麝身上才有的味道。不用说,设置的陷阱捕获了一只原麝,巴音已经割去了原麝身上的香囊。
那天晚上,雷电引发了山火,烧着了巴音的房屋和堆放在院子里的草料,喝醉了酒的巴音还在昏然大睡,是拉克申激烈的嘶鸣声才将他唤醒。巴音从屋子里跌跌撞撞奔出来,只想着快点逃命,完全忘了拉克申的存在,要不是拉克申拼命挣脱缰绳,早已葬身火海了。逃过劫难的拉克申没有再回头,而是义无反顾地向着自己的故乡而去。拉克申觉得自己就是蓝天下的那只孤独的苍鹰,当然,自己和苍鹰还是有所不同的,至少向往不同。
回归的路上要穿越一片戈壁,沙尘暴是骤然袭来的,浪潮般的沙尘漫卷过来,飞沙走石,天地一片混沌。拉克申躲在一处避风的沙窝中,它要不停地抖动身子才不至于被沙土掩埋。就这样,苦熬了一夜,沙尘暴终于停息了,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随着阳光一起到來的还有几对阴森贪婪的目光,是狼群。
几只饿狼同时扑了上来,拉克申跃身而起,它迅猛而有力的铁蹄踏碎了一只狼的头盖骨……断崖太宽了,深不见底的沟壑让人望而却步,拉克申没有犹豫,纵身一跃,优雅的身姿像俯冲的雄鹰,瞬间到达了彼岸,狼群不得不及时刹住了脚步。
牧仁见了拉克申很吃惊,大声喊乌日娜。一个女人奔出屋来,女人看到立在马厩前的那匹马,惊呼道,天哪,是拉克申吗?
牧仁说,还能是哪个?你看它鼻梁上的那道白斑,还有臀上的烙印。那烙印是家族对新出生的马儿烙下的特殊标记。
老天,它是怎么回来的?乌日娜哽咽难言。
牧仁试图接近拉克申,但拉克申对牧仁似乎还有些抵触,牧仁一遍遍呼唤着拉克申的名字,显然,这呼声唤醒了它曾经的记忆,拉克申终于认出了原来的主人。
拉克申满身泥土,已经看不出它的皮毛是枣红色还是青灰色的了。
牧仁亲吻着拉克申的脸颊,泪水忍不住滚落下来。拉克申的鬃毛已经很长了,看上去有些零乱,但马厩里那匹褐色的老马一眼就认出了拉克申,它亲昵地用头和脖颈触碰着拉克申的身体,老马的目光尽管有些浑浊,但它依然还记得这个叫拉克申的马驹。
几天后,家里来了个人,是巴音。巴音看到拉克申,喊它的名字,拉克申躲开了。
巴音不知道上千里的路程,拉克申是怎么走回来的。
牧仁说,一路上它不知经历过多少苦难,才回到了家,是一匹优秀的马。
巴音说,拉克申可是我的马。
牧仁说,现在不是了。
巴音说,三年前你就卖给了我。
当时,出售拉克申时,牧仁也犹豫过,但巴音出的价格很可观。牧仁告诉巴音可以给他退钱,或者他可以挑选马群中其他马,但拉克申不可能再回去了。
巴音说,拉克申几次赛马会上都得了冠军。
牧仁说,马是有灵性的,它不会轻易离开自己的主人。
巴音发誓自己从没有虐待过拉克申。
乌日娜拭去眼角的泪水说,这么远的路程,它是怎么走回来的?
谈话并不愉快,巴音决定让拉克申暂时留在故乡。
牧仁告诉他,不是暂时,是永远。
……
谈话的内容拉克申无从知晓,那天,它随褐色的老马登上了那座高山,立在浮动的云层之下,拉克申的内心是沉静的。山风呼啸,飘扬的马鬃像竖起的一面旗帜。拉克申知道,这就是蒙古高原,这就是故乡,她囊括了千万条河流和高山,孕育着无数的生灵,她用慈爱的目光温暖着一匹思乡的马,以博大的襟怀去拥抱每一个弱小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