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玉峰++何萃
《花间集》为近千余年来影响非常大的一种文学选本。《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文学卷》(1986)“《花间集》”条介绍云:“晚唐五代词选集。10卷,选录唐末五代词500首。编者赵崇祚,字宏基。生平事迹不详。据欧阳炯《花间集序》,此集当成书于后蜀广政三年(940),其时赵崇祚为卫尉少卿。在1900年敦煌石室藏《云谣集》发现之前﹐《花间集》被认为是最早的词选集。”
《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文学卷》相关《花间集》的介绍,反映的应当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学术界对《花间集》普遍一致的意见。《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文学卷》出版十年后印行的《中国词学大辞典》(1996),可谓当时国内词学研究集大成性质的辞书。《中国词学大辞典》“词总集”类下首先著录《云谣集》,次著录“《花间集》”,云:“是书选录唐开成元年(836)至后晋天福五年(940),即后蜀广政三年前的词家,有温庭筠、皇甫嵩、韦庄等18家,共500首,分十卷。书前有蜀人欧阳炯所写序文。……此书是文人词总集中最早的一部,唐末五代词家之作,赖此以传。”
《中国词学大辞典》相关《花间集》的介绍,显然延续了《中国大百科全书》的知识传统。查检其他各种辞书、文著及“百度百科”相关《花间集》者,亦大多类此。
笔者此番重拈《花间集》这一旧题,并非为讨论《花间集》是否为“第一部”词集或“文人”词集,而是想讨论《花间集》是否为“词集”。
《花间集》被视为“词集”,当然是有原因的,至少自明中叶《花间集》出现多种刻本并广泛流传以来即如此。自现存资料看,《花间集》在宋元时影响似很有限,《花间集》宋元间虽曾刊刻,其刻本今无一存。但自进入明中叶后,《花间集》先后涌现十余种刻本和手抄本,著名者如明正德辛巳覆刻本、正统吴讷辑抄《诏宋名贤百家词》本、万历庚辰茅一祯刊本、万历壬寅玄览斋巾箱本、万历庚申汤显祖评朱墨本、万历吴勉学师古斋刊本、毛晋汲古阁《词苑英华》本等。故近人吴梅《词学通论》论及《花间集》有云:“论词至明代,可谓中衰之期。探其根源,有数端焉。开国作家,沿伯先、仲举之旧,犹能不乖风雅。永乐以后,两宋诸名家词,皆不显于世,惟《花间》、《草堂》诸集,独盛一时。于是才士模情,辄寄言于闺闼,艺苑定论,亦于楬橥香奁,托体不尊,难言大雅,其敝一也。”
现在可以肯定的是,《花间集》对明中叶以后词坛有非常重要的影响,故学界有所谓“花间词派”之说,花间词风的影响至清初始大衰。自明中叶以后文献看,《花间集》也无疑被视为很有影响的“词集”。如郎瑛《七修类稿》卷三十一“花间词名”条录〔归国遥〕、〔酒泉子〕、〔定西番〕、〔思越人〕等调牌,并云:“右三十二词乃《花间集》之名也,《草堂诗余》诸本之所无。今作词者不惟不填此调,亦不知有此名耳。予故于三十四卷中已言《花间集》为词家之祖,今复特录其名,以见之则南词始于唐也无疑。”又如王世贞《艺苑卮言》“词之正宗与变体”条云:“《花间》以小语致巧,《世说》靡也。《草堂》以丽字取妍,六朝媮也。即词号称诗余,然而诗人不为也。何者,其婉娈而近情也,足以移情而夺嗜。其柔靡而近俗也,诗啴缓而就之,而不知其下也。之诗而词,非词也。之词而诗,非诗也。”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云:“盖以鄙事视词久矣。升庵、弇州力挽之,于是始知有李唐、五代、宋初诸作者。其后耳食之徒,又专奉《花间》为准的,一若非《金荃集》、《阳春录》,举不得谓之词,并不知尚有辛、刘、姜、史诸法门。”明中叶以后的书目类著作在著录《花间集》时也多在“词选”或“词曲”类下著录。故视《花间集》为“词集”可谓由来已久,似无可疑义。
但值得指出的是,宋元时期的目录类文献,如尤袤《遂初堂书目》、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马端临《文献通考》均在“歌词”类下著录《花间集》,至明嘉靖时高儒《百川书志》犹然。
在笔者看来,把《花间集》视为“歌词”或“词集”实有差异。人们对一事物的称指或命名,往往也是人们对事物认识或其观念的反映。“词”作为一类文字有别于“诗”,也有别于“曲”,这种观念是元曲大兴于世后,特别是明中叶以后才渐趋明晰的,词体初创时何者为“诗”、何者为“词”不必即有明确区分的意识伴随。
据笔者初步调查,直至北宋熙宁年间(1068—1077)以后,也就是苏轼等著名文人进入词坛以后,“词”作为一种文字有别于“诗”的观念在一些文人那里才渐渐产生(拙作《“诗变为词”说辩证》,《学术研究》2011年第2期)。这也就是说,“词”作为一种文字,其产生或早在隋唐,但人们对它的体认可能要滞后很多。后来人当然可以按照后起的观念追溯其历史,这也就是说后来人将词体溯源隋唐或更早当然是可以理解的。这种追源溯流的工作对现代人、现代学术而言,可以说是必须的。
但众所周知,对一般的中国古人而言,严格的“概念”或逻辑往往是很缺乏的,也并非必要的,其所谓事物的称指也往往极其宽泛,缺少严格界定。如“诗”、“词”、“曲”等观念固然有之,但其边界可能非常模糊。也正因如此,古人将词体溯源至《诗经》者代不乏人。这也就是说,古人所谓“词集”,即使众口一声,或仍需谨慎判别,不可贸然接受。
行文至此,我们终于已触及本文最关紧要的问题:“诗”、“词”区分的标准究竟何在?
关于“诗”、“词”的区分,近百年来学术界已有很多讨论。最流行的观念是以“燕乐”作为区分诗、词的标准,故有“词起源于燕乐”。说起来,这也是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对于一般读者而言,“诗”、“词”的区分当然是不同文字或文体的差异,但许多词学专家却违反常识,众口一声地说:不,“音乐”才是“诗”、“词”区分的关键!
“燕乐”又名“宴乐”,顾名思义即宴间所用乐,自先秦至隋唐、乃至晚清无不有之,其本身的纷繁及变迁使得“燕乐”无法形成概念性界定。从音乐实际来说,(词学家们最关注的)“隋唐燕乐”今日留存的史料极其匮乏,特别相对于近千词调的研究而言!在这样的情况下,谈论词如必须联系“燕乐”,不能不是凭借个人想象、作揣测之谈!
从歌曲的“文辞”与“音乐”的关系看,同一种文字或同一体裁的文字可用完全不同的音乐去呈现。如最著名的传为抗金名将岳飞所作《满江红》(怒发冲冠),其在南宋传唱时与“五四”以来国人普遍传唱的《满江红》歌谱必有相当大的差异(钱仁康《〈满江红〉在美国》,《钱仁康音乐文选》,上海音乐出版社1997年版);毛泽东《蝶恋花》(我失骄杨君失柳)、《卜算子》(风雨送春归)等词数十年前曾普遍传唱,其乐谱自不必与千余年前相同。反过来,同一乐谱可以用来传唱不同题材类型的文字,唐代著名伶人刘采春能以《望夫歌》调遍唱“当代才子所作”的一百二十首诗,其中有五言,也有六言和七言诗(范摅《云溪友议》);弘一法师所作学堂乐歌《送别》,借用的乐谱本为美国通俗歌曲作家奥德威所作歌曲《梦见家和母亲》,歌词一为中国古典式韵文,一为英文;今人有许多人喜欢借用流行歌曲曲调套唱古典诗词,也无可厚非。
所有这些现象,都充分说明:“文辞”与“音乐”并不存在必然的对应或隶属关系。也因此,论词完全可专就其“文字”或“文体”,而不及“燕乐”,特别是在极端缺乏“燕乐”实际史料的今日。
在笔者看来,今人谈论“诗”、“词”的区分,还是应回到“常识”:从“文字”或“文体”入手,而不必牵扯到“燕乐”,模棱两可,自乱体系。
洛地先生作为一位音乐学出身的学者,在一次词学会议上曾恳诚地奉劝文界的一些学者:论词尽可以不必顾虑“懂不懂音乐”,因为“词乐、词唱”就依附于“词体”、“词作”。他对“词”的界定是“格律化的长短句韵文”(洛地《词体构成》,中华书局2009年版)。也许会有学者对洛地先生“词”的界定有所疑议,但洛地先生坚持从“文体”的立场而不是“音乐”的立场考察“词”,还是启人思维的。现在我们也不妨从“文字”或“文体”的角度分析一下《花间集》。
《花间集》从文字形式来看大多属于杂言,但也有少数为齐言。这些“杂言”是否皆为“词”(“格律化的长短句韵文”),我们姑且不论。我们现在主要讨论其中的齐言文字。《花间集》中的齐言类文字又可分为两种情况:
一是《浣溪沙》、《玉楼春》两曲调下的七言古体诗54首,其中以《浣溪沙》为题者48首,每首七言六句,以《玉楼春》为题者6首,每首七言八句。从格律来看,这54首每句皆为律句(第二、四、六字平仄相对),但句间、联间无“对”、“粘”的组合关系,与一般近体诗明显不同。
二是《杨柳枝》、《八拍蛮》、《竹枝》、《采莲子》四曲调下的绝句31首。其中《杨柳枝》调下24首,《八拍蛮》调下3首,《竹枝》、《采莲子》调下各2首。其中张泌、顾夐、孙光宪、皇甫松之作共6首皆杂“和声”词。如张泌《杨柳枝》为:
腻粉琼妆透碧纱(雪休夸),金凤搔头堕鬓斜(发交加)。
倚着云屏新睡觉(思梦笑),红腮隐出枕函花(有些些)。
皇甫松《采莲子》2首,其一为:
菡萏香莲十顷陂(举棹),小姑贪戏采莲迟(年少)。
晚来弄水船头湿(举棹),更脱红裙裹鸭儿(年少)。
孙光宪《竹枝》2首,其一为:
乱绳千结(竹枝)绊人深(女儿),越罗万丈(竹枝)表长寻(女儿)。
杨柳在身(竹枝)垂意绪(女儿),藕花落尽(竹枝)见莲心(女儿)。
按,凡唱中有“和声”辞,其形式一般是“一倡众和”,即一人领唱、众口合唱“和声”部分,“和声”部分的文辞一般无实际意义。上引三首去掉“和声”部分,故仍为一标准绝句,其他三首有“和声”者亦然。
我们这里提及的31首绝句,其在当时可能曾分别以《杨柳枝》、《八拍蛮》、《竹枝》、《采莲子》四曲调套唱过,我们这里可以发问:是否可以《杨柳枝》、《八拍蛮》、《竹枝》、《采莲子》四曲调套唱其他唐人绝句?回答当然是肯定的。目前可以找到大量的证据,如《尊前集》等。反过来,唐人绝句是否可以其他曲调套唱?当然也可以,证据也非常多(《乐府诗集》最为集中)。
我们可以更进一步发问:唐五代人写作绝句时是否一定要考虑要适于《杨柳枝》等曲调套唱?当然不一定。文人之事主要是文字写作,至于是否能入唱或是否能因此流行都有极大的偶然性。文人在写作绝句时首先应考虑的是努力遵守“近体诗”(绝句)格律,而不是是否能成为“歌词”。也就是说,《花间集》收录的这31首绝句首先应当被视为绝句或“近体诗”,而不能因其有幸入唱而摇身一变成为“词”,从而有别于其他绝句。
前文曾述及,“词”是一种有别于“诗”的文字,这种观念要迟至北宋熙宁年间才渐次发生。在《花间集》编纂的时代,当然还没有后来的词体观念。其实,不独是以上我们提及的31首绝句在当时人的观念中乃是“诗”,其他七言古体54首以及其他四百余首也当然都是“诗”。这些“诗”与其他“诗”不同者,乃在其(有幸)成为流行“歌词”而已!
现在,我们可以仔细研读后蜀著名文人欧阳炯为《花间集》所作的非常著名的《叙》:
有唐已降,率土之滨,家家之香径春风,宁寻越艳;处处之红楼夜月,自锁嫦娥。在明皇朝,则有李太白应制《清平乐》词四首,近代温飞卿复有《金筌集》。迩来作者,无愧前人。今卫尉少卿字弘基,以拾翠洲边,自得羽毛之异;织绡泉底,独殊机杼之功。广会众宾,时延佳论。因集近来诗客曲子词五百首,分为十卷。以炯粗预知音,辱请命题,仍为叙引。昔郢人有歌《阳春》者,号为绝唱,乃命之为《花间集》。庶使西园英哲,用姿羽盖之欢;南国婵娟,休唱莲舟之引。
在欧阳炯等人看来,《花间集》显然属于一种“歌词集”,所以在这里它被称为“诗客”们写作的“曲子词”,如同大诗人李白应制而作《清平乐》一样。
笔者以上对《花间集》的证说,并非想最终试图指出《花间集》应当被视为“诗集”而非“词集”。后来人当然可以按照后来的词体观念上溯、找出《花间集》收录的“词”。如果按后来人的观念,《花间集》显然是“诗”、“词”混编的。如果说古人的含混笼统应当被理解,今人亦步亦趋、不加辨别径直把《花间集》视为“词集”,似需要反思的。
(作者单位:中国传媒学院南广学院;南京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