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伯海
提起柳宗元的散文艺术,谁都不会忽略他的“永州八记”,它们不仅是柳文中的精品,亦为整个古代山水文学的传统开拓了新的天地,今天读来仍能给人以巨大的审美享受。
“永州八记”,顾名思义是作者在永州(今湖南零陵)期间所写的八篇游记,它们各自成篇,而又合成一组文字,因为其中贯串着一条主线,即作者在永州时期的游迹与心迹。大家知道,柳宗元之就任永州司马,是他在顺宗永贞年间(805)参加王叔文集团的政治革新运动而遭受贬谪的结果。以奋发有为之怀抱,转而为拘囚待罪之身份,其心情之抑郁愤懑可想而知。愤郁无从宣示,也无可解脱,只能寄之于山水,寄之于一个“游”字。于是,游山玩水成了柳宗元在永州期间的主要活动形式,而记录其游踪的“永州八记”便也构成他独特心态的传神写照。这一组文章之所以超越一般模山范水式的游记文字,能够深深撼动读者的心灵,保持其经久不衰的艺术魅力,奥秘正在于此。
“八记”虽常被人视为一个整体,但具体分析下来,实还有“前四记”与“后四记”之别。前者作于元和四年(809),写的是永州城西西山一带的景物;后者则作于元和七年(812),记叙城南的袁家渴以及西山以北的小石山城等地,两组文字在表现的时间与空间上是有所区隔的。相较而言,“前四记”在组织结构上的联系似更为紧密,所反映的作者心态也更有典型意义,我们就拿它作代表来细心品读一下。
始得西山宴游记
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慄。其隙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卧而梦,意有所极,梦亦同趣。觉而起,起而归。以为凡是州之山水有异态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华西亭,望西山,始指异之。遂命仆人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筏,穷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势,蚜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攒蹙累积,莫得遁隐。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与培为类;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
故为之文以志。是岁,元和四年也。
这是“永州八记”的开篇。文章上手,落笔遥遥,既不提“西山”,也不论“始得”,乃是从自己遭罪受贬,僻居永州,常怀惴栗不安的心情谈起,看来与题无关,却含深意。由于是贬谪,便多有闲暇,再从闲暇引出宴游,逐渐逼近题意。接着铺叙一段终日与侣伴“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的游乐生活场景,从到则坐饮、醉则枕卧、卧梦同趣、觉起而归一连串描写中,将宴游的乐趣形容得淋漓尽致,如果不看题目,真以为已经进入正文。而就在作者踌躇自得地以为“凡是州之山水有异态者,皆我有也”之时,笔锋陡然一顿,转落到“未始知西山之怪特”一语上来,这才明白前面的一切表白不过是“烘云托月”,至此方扣到本题。这样的开场有如京戏里的两军对阵,在一片繁锣密鼓声中,先是龙套跑场翻筋斗表演,继而偏裨将领出台分列两厢,最后才是主帅登台亮相。一层层的铺垫,激起人们强烈的心理预期,把注意力吸引到本文的主角——“西山”身上。
文章以下篇幅正面写西山之游,但也并非一下子进入游宴场面,而是从初始发现西山写起。由发现而攀登,由登临而览眺,由眺望胜景而有所感悟,终至于身心陶醉,与万物冥合。整个过程展开得极有层次,而重点仍在于登山后的所见所感。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华西亭,望西山,始指异之”四句,记述发现的经过,特标明日期和场所,见得郑重而不同一般。一“望”字表明距离遥远,也是过去未曾发现的缘由。“始指异之”,则呼应了前段末尾的“未始知西山之怪特”,再次点题,并突出西山之异于寻常景观。
由发现转向攀登,于“遂命仆人,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穷山之高而止”几句里作了简略交代。“过”、“缘”、“斫”、“焚”、“穷”、“止”等一系列动作,写出初次“攀缘而登”的经历;行程的艰辛费力,正反映出登山之心的迫切。
于是,到了山顶,便进入“箕踞而遨”的状态。这四个字下得很有意思。遨者,游也,是运动;箕踞,坐也,是静止。在身形静止中不停的运动,只能是目游,是神游,这便是作者西山之游的主要方式。“目游”所得,“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高者、低者、平者、洼者,凹凹凸凸、重重叠叠,各种地貌,一览无遗,真所谓“尺寸千里”、“莫得遁隐”。再放眼开去,则地与天连成一片,整个原野被青、白的云气所包裹,望不着边际。由此体悟到西山确有其特立不凡的气概,“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在此情此景下开怀畅饮,乐而忘归,作者自己也似乎“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这就是“神游”的境界了。叙写到这里,西山之游已达到最高潮,不必再多费唇舌,但作者在收笔时仍不忘下一断语:“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重新归结到本题上,以表明对此次游历之重视。
纵观这篇游记,宴游固然是记叙的线索,而“始得”却是真正的题眼。从前段的“未始知西山”,到后来的始发现、始攀登、始游览、始感怀,以至于结末“游于是乎始”的论断,处处扣住“始得”二字做文章,所以题目不叫“西山宴游记”,而非要加上“始得”不可。为什么要如此强调“始得”呢?因为它包含着发现的惊喜、登临的艰辛、遨游的快心恣意和感怀的特异超绝,而这一切又都加倍烘托出西山的巍然卓立、与天地并生的雄姿,相比之下,作者既往所见到的山水景物,不过是些培沟洫而已。不仅如此,作者还在这高卓不群的西山形象上,寄托了自己的情怀。从那“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的赞叹中,不是分明能见出其自我人格精神的投影吗?无怪乎面对这雄伟莫极的景象,他会感到“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了。他把自己思想情趣里超凡脱俗的一面追根于大自然,又借助自然物象的观照以升华个人的精神境界,使自身得以从当下束身待罪、恒常忧惧的心理状态中解脱出来,而获得无比的快慰。这也是文章结末要大书特书“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的道理所在。于此亦可懂得文章开头何以要从罪人的身份和惴栗的心情落笔,因为正是这种处境和心绪逼出了无所事事、寄情宴游的生活方式,而终于通过始得西山之游暂时消释了精神上的苦闷。游迹与心迹浑然一体,交相为用,是柳宗元山水游记的最大特色,至于文笔的优美精炼、写景状物的鲜明生动似尚在其次。
钴潭记
钴潭在西山西。其始盖冉水自南奔注,抵山石,屈折东流;其颠委势峻,荡击益暴,啮其涯,故旁广而中深,毕至石乃止。流沫成轮,然后徐行。其清而平者且十亩余,有树环焉,有泉悬焉。
其上有居者,以予之亟游也,一旦款门来告曰:“不胜官租、私券之委积,既芟山而更居,愿以潭上田贸财以缓祸。”予乐而如其言。则崇其台,延其槛,行其泉,于高者坠之潭,有声潨然。尤与中秋观月为宜,于以见天之高,气之迥。孰使予乐居夷而忘故土者,非兹潭也欤?
《钴潭记》是“永州八记”的第二篇。文章承前而来,开端用“钴潭在西山西”七个字,点明了潭的位置,也显示了作者的游踪。
接着,写潭的景貌,从其成因入手。潭水由冉溪之水汇聚而成,故先写冉水自南而来,下一“奔注”,见出水势之迅猛。奔流的溪水如果不受阻挡,是不会汇聚成潭的,偏偏到这里碰上了山石,一“抵”字,有抵达之意,也有抵拒之意,暗示着二者的相颉顽。水性柔,石性坚,颉抗的结果是溪水“屈折东流”,在水与石的第一次遭遇战中,水失败了。但后者并没有乖乖认输,由于地形高下的落差,水的流势不曾减缓,反而“荡击益暴”,狠命地冲撞山石。而山石尽管坚硬,却经不起流水不断地咬啮侵蚀,年深月久,终于在其边缘部分啃出一个“旁广而中深”的水潭来。水成了胜利者,它以飞溅激转的浪花显耀着自己的成功,然后踏着平稳的步子“徐行”而去,在它身后便丢下了那“清而平者且十余亩”的钴潭,绿树环生,悬泉流注,作为其胜利的见证。整个这段描写,把静态的物象写活了,让人们仿佛置身于水石相激相抗的战场上,观看着大自然间这场有声有色的搏斗,真可谓奇趣横生。且透过这场战斗,是否还能从中汲取到某种人生哲理的启示,也值得我们细心玩味。
潭本身写完了,转而写作者与潭的关系,共三层。一是买潭,实际是购买潭周围的土田。它的引发契机在于作者的“亟游”,一“亟”字突出了作者对潭的着意爱赏。由亟游引出田主的上门求售,在这里,文章顺带透露了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即官税私债对老百姓的严重盘剥,迫使人们弃家出走,迁往他乡。这不禁使我们联想到作者在其《捕蛇者说》那篇名文中的血淋淋的描绘,虽然此处仅涉笔而过,亦可看出现象的普遍存在。
买得潭后,第二步是修潭,即增饰潭上的景观。如加高原有的平台,便于登眺望远;延长原有的栏杆,便于循行足步;将流泉引向更大的落差,便于聆听那淙淙的水声。所有这些精心的布置安排,都倾注着作者对潭水的深深喜爱之情。而经过这样一番整容装扮,潭上的景观自亦更加迷人,尤其在中秋佳节,天高气清,水空一色,面对皎洁的月轮,更叫人赏心悦目,乐趣无穷。
于是乎,文章顺理成章地由买潭、修潭过渡到乐潭,即以潭为乐。这个“乐”字,在作者决定买潭时已经点了出来,又在“崇其台,延其槛,行其泉”等一系列修建活动和作为其结果的中秋观月中得到具体反映,而于文章末尾予以着力强调。作者对于自己被放逐的命运本来是深感痛苦的,现在得到了潭,居然“乐居夷而忘故土”,这还不足以说明他对潭的一片深情厚意吗?有了这一层表白,再来看他的买潭和修潭等活动,以至前一段对潭景的生动描写,便都有了着落。以潭为乐,是贯彻于文章始终的。
话说回来,“乐”之一字,就真能概括通篇的文情吗?全然忘怀故土的人,是不会产生“忘故土”的念头的;明白表示“乐居夷”,恰恰是对放逐命运耿耿在心的一种反映。表面看来,作者因乐潭而乐居夷,实际上却是因怀念故土、不乐居夷,才不能不以潭为乐,藉以冲淡和转移自己的忧思。外形的自得其乐,掩盖着内心的酸楚悲痛,到结末一语隐隐逗露出来,自有扣人心弦的作用。前人评曰:“结语哀怨之音,反用一‘乐字托出,在诸记中,尤令人泪随声下”(高步瀛《唐宋文举要》引徐幼铮语),论析颇为中肯。从这个角度返过身来重新品读全文,或许我们对文中情趣又会有某种新的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