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晨曲
鲁迅先生的小说习惯选择第一人称的叙事角度,这样既让读者觉得亲切、真实,好像所写事情都是作者亲眼目睹的一样,拉近了读者和作品的距离;又让“我”作为情节发展的见证人,将整篇小说串联起来。先生小说中的“我”既是作品塑造的不可或缺的人物,显然又有作者自己的影子。“我”作为文学形象,既有无可替代的文学价值和思想内涵,更折射了作者丰富而深刻的精神世界。
一、鲁迅小说中一系列“我”的形象
1.线索人物和陪衬人物
《孔乙己》中的“我”是一个小伙计,因为样子傻,伺候不了长衫主顾,又因为不会在酒里羼水,糊弄不了短衣帮,于是只好做一件比较简单的事——专管温酒。因此“我”有时间和机会,来观察发生在酒店里的一幕幕有关孔乙己的悲剧。作者用“我”——一个只能温酒的小伙计的视角来冷静地、客观地叙事,将相关的四个片断串联起来,使小说显得浑然一体。同时,“我”也是作者塑造的人物之一。“我”只有十一二岁,正是童心未泯的时候,又因为有点“傻”,照理说应该是单纯的、厚道的、富有同情心的,可是“我”却也是冷漠、麻木社会环境中的一分子。不仅每次众人嘲笑孔乙己时,“我”会附和着笑,而且“我”还十分瞧不起孔乙己。当孔乙己要考“我”写字的时候,“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对没有“进学”的孔乙己鄙夷不堪。
另一个线索人物和陪衬人物是《祝福》中的“我”。祥林嫂三次到鲁镇,并被步步紧逼,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直至在祝福声中凄惨地冻死在雪地里,都是通过“我”的所见所闻展现的。“我”是全部事件的见证人,在线索上“我”起着贯穿情节的“串场作用”。在小说中“我”是一位青年知识分子,但却是祥林嫂命运的冷静的旁观者,即便是在“我”与祥林嫂直接对话时,也没有一丝热情。文中的“我”只是冷静地呈现事件的真实,客观地再现冷酷的社会环境,表现视生命如草芥的残酷社会。在这样的环境下,像祥林嫂这样一个在封建礼教、迷信的沉重威压下的勤劳、善良的劳动妇女被封建礼教所吞噬就是必然的了。
2.毫不妥协的封建斗士
鲁迅的《狂人日记》是一部划时代的作品,是鲁迅弃医从文后,经过十二的沉默和反思,写出的第一篇白话小说,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篇白话小说。小说是以“我”——一个狂人的视角展开叙事的。小说没有具体的人物外形刻画,有的只是心理描写和环境描写。因而“狂人”,不具备呼之欲出的立体形象,然而正是因为这样使得狂人具有更为广阔的群体意识形态。作者采用一个迫害狂患者的思维来写他的语言,行文线索虽然常常很不清晰,但是从整体上看来,其含义却相当丰富而深刻。作者在这里揭示了:礼教就是吃人,仁义道德只是封建礼教虚伪的面具。作品中写道:“我诅咒吃人的人,先从他(狂人的大哥——引者注)起头,主要劝转吃人的人,也先从他下手。”所以,作者在这里主要是借狂人的口揭示几千年封建制度、封建礼教吃人的本质。作品中的“我”,实际上是一个敢于向封建制度和封建礼教开炮的毫不妥协的反封建战士形象。
3.自我解剖者和探求新路者
《一件小事》中的“我”是一个善于解剖自己的知识分子的形象,对“我”的心理活动描写贯穿了全文。开始,“我”见老女人倒地时无动于衷,料定她是“装腔作势”,怪车夫“多事”,“惹出是非”,“也误了我的事”,这是“我”的自私自利的表现。当看清了车夫的高尚行为之后,“我”的灵魂深处受到了巨大的震撼,“突然感到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车夫的形象霎时高大了,“须仰视才见”,这表明“我”认识了车夫的正直无私的品质,并产生了一种心理上的“威压”,“甚而至于要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我”意识到“我”灵魂的渺小,下了车,“我”没有思索地“抓了一大把铜元”让巡警转交给车夫,但我并未因此心安理得,而是怀着“怕敢想到我自己”的痛苦心情,进一步进行深刻的自我反省。
《故乡》中的“我”通过回忆,将过去和现实进行对比,反映了在辛亥革命以后中国农村的日益凋敝。文中的“我”通过观察闰土、杨二嫂等人的变化,感觉到农民和小手工业者的破产,进而让人想到辛亥革命虽然从形式上推翻了帝制,但并未从根本上改变大多数人的命运。因此“我”在小说的结尾有了关于“路”的思索。
4.天真可爱、纯洁无瑕的顽童形象
鲁迅的小说还塑造了一系列孩子的形象,尤其小说中作为孩子的“我”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社戏》中的“我”喜欢钓虾、放牛、做游戏,尤其对鲁镇的社戏情有独钟,对看社戏的归途中“偷豆”的事情津津乐道。但不喜欢念“秩秩斯干幽幽南山”,这也是“我”喜欢在鲁镇生活的原因之一。这里的“我”是一个纯粹的顽童形象,不喜欢封建教育,对乡村生活的各种乐事都怀有浓厚的兴趣。《故乡》中的“我”具有丰富的想象力,“我”向往闰土的生活,把月夜闰土刺猹的情形想象得栩栩如生;对未知的事物有着强烈的兴趣,我希望闰土教“我”捕鸟,希望了解更多的“新鲜事”:海边有如许五色的贝壳,西瓜有这样危险的经历……
二、从“我”的形象中管窥鲁迅的精神变迁
作为思想家的鲁迅无疑是复杂的,他的精神世界也必然是丰富多彩的,但是我们可以从他创作的众多的“我”中管窥出先生思想变化的轨迹。上面第一类“我”是当时社会麻木民众的代表,是鲁迅先生本想着力唤醒的“沉睡的人”。当鲁迅在日本决定弃医从文时,他这样写道:“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所以我认为鲁迅先生把写作的首要目的确定为改变国民的愚昧和麻木。从上文的第一类“我”中可以看出,《孔乙己》中的“我”只是一个孩子,作者塑造“我”这一人物是有其深刻用意的,连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也畏强凌弱、冷漠刻薄、缺少同情心,可见这个社会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到了何种程度;《祝福》中的“我”是位青年,祥林嫂的悲惨遭遇没有在他心中激起丝毫波澜,可见是多么的冷静和冷酷。连青少年都如此这般,大部分民众的麻木不仁和冷酷无情也就可见一斑了。
国民的愚昧麻木又是与一个国家的体制和传统密不可分的,所以《狂人日记》中的“我”直接将斗争的矛头指向了封建体制和封建礼教。《狂人日记》是鲁迅先生对中国体制和文化深入反思后,深刻暴露封建制度和封建礼教弊端的一部小说,里面的“我”(即狂人) “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这里的“我”是一个狂人,即“迫害妄想型”精神病患者。他恐惧、多疑、思维混乱、逻辑不清,如作品所写:“早上小心出门,赵贵翁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还有七八个人,交头接耳的议论我,又怕我看见,一路上的人都是如此。”像这样的认为人人要害他、要吃他的心理描写,在作品中处处可见。如果单从表面看,很容易认为狂人是真狂了。其实狂人的言论和心理虽然有许多错乱和偏执的地方,却又表现出清醒的认识、深刻的思想和敏锐的洞察力。在这方面,最为突出的就是前面提到的他从写满“仁义道德”文字的历史字缝里发现了吃人的本质。这段话揭开了几千年中国封建礼教的面纱,揭露了封建礼教在精神上对人民的荼毒,揭示了封建制度奴役压迫人民的罪恶,从而对封建社会的历史现象做出的惊心动魄的概括。作者借狂人之口喊出:“你们可以改了,从真心改起!你们要晓得将来是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因此可以说, 《狂人日记》是鲁迅先生想要惊醒民众的第一声呐喊,是向封建礼教、封建制度宣战的第一声号角。
在那个黑暗深沉的社会里,鲁迅先生一个人的声音毕竟微弱,力量毕竟有限,所以先生在《〈呐喊〉自序》中写道:“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 先生虽然孤独和寂寞,但却并未停止探求中国新路的脚步,于是有了上述第三类“我”的探索和寻找。从鲁迅先生的经历和作品中,我们知道先生是倾向于革命的,但是辛亥革命后中国时局的演变又让先生非常失望,所以《故乡》中的“我”希望寻找一条新路,但是这条新路到底是什么,先生自己也感到惘然,所以他写道:“希望本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对先生来讲,中国应该另有前途,但这前途究竟是什么,先生也觉得模糊和渺茫。
知识分子是一个社会的良知,应该是改造社会的先驱者。但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要么顺应社会,成了龌龊社会的一部分,甚至成了统治阶级的帮凶;要么穷困潦倒,迂腐穷酸,自私自利,连生活也没有保障。那么作为迂腐的、自私的、甚至狡黠的知识分子到底应该怎么办?要改造知识分子,作者认为首先应该从淳朴的劳动者身上学起,学习他们的勤劳、无私、高尚的品格,从而改造自己的灵魂。《一件小事》最后一段写道:“这事到了现在,还时时记起,我因此也时时熬了苦痛,努力地怕要想到我自己。”生动地表现了“我”敢于正视自己,严于解剖自己的精神。“我”从车夫身上看到其人品的高尚,因而反省、自责。我想,作者是想表现普通劳动人民身上的闪光点,把学习劳动人民朴质、无私的品质,作为改造旧知识分子灵魂的一剂良药。
但作者最终还是将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狂人日记》的最后,作者深切地希望着:“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并且大声疾呼:“救救孩子……”还有《社戏》中的孩子们是如此淳朴、厚道、聪明、机灵,几乎是一群灵魂纯洁的天使,他们的世界应该是多么美好。作者还在《故乡》中想到“宏儿”和“水生”:“宏儿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我希望他们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来……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作者对孩子的拳拳之心,殷殷之情由此可见一斑。但是,未来的孩子的生活到底应该是怎样的呢?我想这是先生至死也在思索与探求的吧。
(责任编辑韦淑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