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新世纪长篇小说对宏大叙事的重构与超越

2014-09-29 11:25:51马德生
文艺评论 2014年5期
关键词:作家文学小说

○马德生

进入21世纪以来,在全球化语境下,随着中国综合国力和文化地位的稳步攀升,走过了十多年的中国当代文学,比以往任何一个时期都呈现出了许多值得关注的新探索、新质素和新景观。其中摒弃依附西方、发掘本土资源,回归现实、整合重建、兼容并蓄成为新世纪文学最突出的特征。正是在这种开放、多元、包容的文学时代大背景下,面对宏大叙事瓦解后的文学理性批判与社会责任、价值关怀等日渐冷漠和削弱,特别是“个人化写作”在市场消费文化的裹挟下,越来越陷入过于琐碎和私人化的泥淖而难以自拔的困境,重新审视、反思与构建宏大叙事,不仅成为批评界有识之士的呼声,而且成为一些富有社会责任、艺术良知作家的追求。如早在2004年,批评家贺绍俊曾撰文提出:“改变文学理论与文学批评现状的途径之一,便是重建起文学的宏大叙述……文学的精神承担就是最根本的宏大叙述。”①孟繁华等批评家也热情呼唤:“当‘私人写作’、‘个人写作’、‘小叙事’获得了充分自由的时候,我们的文学能否重新思考已经作为文学遗产的‘宏大叙事’?”②

在创作实践方面,新世纪长篇小说不仅呈现出了“井喷式”的创作繁荣景象,成为中国当代文学毋庸置疑的绝对主角和最令人关注的现象之一,而且出现了一系列具有追求史诗品格、重构宏大叙事倾向的力作。如贾平凹的《秦腔》、都梁的《亮剑》、徐贵祥的《历史的天空》、刘醒龙的《圣天门口》、莫言的《生死疲劳》和《蛙》、余华的《兄弟》、铁凝的《笨花》、严歌苓的《第九个寡妇》、阎连科的《受活》、阿来的《空山》、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李洱的《花腔》、柳建伟的《英雄时代》、张翎的《金山》、张炜《你在高原》等。尤其值得关注的是,这些长篇作品尽管还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一些不足,但都不约而同地表现出对历史现实生活整体把握的坚韧努力和执著追求,在宏大叙事处于嘲弄、颠覆的相对边缘状态中寻找转机与突破,在宏大叙事的“变”与“不变”之中试图重建与超越,充分展示了中国当代文学建构现代性的民族特色和叙事美学的不懈探索。

那么,是什么原因导致了新世纪长篇小说对宏大叙事的重构?在重构中作家们自觉融入了哪些新观念和新方法?对传统的宏大叙事有哪些方面的超越与突破?长篇小说对宏大叙事的重构,对创造性地书写与构建区别于西方文学的“中国经验”又有何借鉴和指导意义?本文仅结合新世纪以来具有代表性的长篇文本做一些粗浅的探讨。

一、宏大叙事的当代演变与重新认知

新世纪长篇小说对宏大叙事的重构与超越,是与对宏大叙事的重新审视反思分不开的。宏大叙事是指具有合法化功能、追求完整性和目的性的现代性叙事。自从法国哲学家让-弗·利奥塔将“后现代”一词定义为对元叙事(宏大叙事)的怀疑,解构宏大叙事,便成为了后现代主义的一个最重要的旨归。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以来,伴随着后现代主义的译介,宏大叙事概念传入中国,迅速成为批评界关注和使用的理论术语,并曾一度成为众矢之的。因为它不仅撼动了中国当代文学格局,而且颠覆性地改变了当代小说的叙事观念与现状。

(一)宏大叙事在当代的演变

其实,作为文学艺术的一种叙事方式,宏大叙事在中国当代长篇小说的发展进程中,并非后现代思潮之后才出现的。早在20世纪30年代,茅盾就以“大规模地描写中国社会现象”、“反映出这个时期中国革命的整个面貌”的自觉意识,写出了长篇小说《子夜》这样堪称为宏大叙事开山之作的作品。自此,这种追求宏大叙事的文学观念,在中国文坛一直居统治地位。上世纪50年代宏大叙事成为了文学叙述的典范,并诞生了《红旗谱》、《创业史》、《红日》、《青春之歌》、《林海雪原》、《保卫延安》等红色经典作品,使宏大叙事在17年时期的长篇小说中达到了顶峰。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期,处在“拨乱反正”阶段的“伤痕”、“反思”等新时期文学,承继“五四”的人道主义价值理想和现实主义的叙事传统,同时对以往的宏大叙事进行相应的调整和修正,这种宏大叙事,有研究者概括为“拨乱反正的宏大叙事”。③

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至90年代,随着“文学变革”的发生,特别是受到西方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影响,宏大叙事开始受到质疑、嘲讽、消解。首先从创作理念关注“写什么”到注重“怎么写”,到“现代派小说”、“先锋小说”等创作实践在语言和形式的层面上,动摇宏大叙事的惟一合法性,悬置其社会历史的指涉意义;随后,“新写实小说”、“新历史小说”、“个人化写作”以及“新生代小说”等小说潮流的出现,琐碎的日常生活、个人命运与生存价值、个体经验(包括身体经验)成为文学叙述的中心并被推向极致,宏大叙事被彻底颠覆、瓦解和抛弃,包括其所具有的理想精神、崇高品格、责任意识也遭受到嘲弄弱化、戏谑,取而代之的是消解历史的完整性和目的性的小叙事(日常叙事、个人叙事、身体叙事、欲望叙事等)。进入新世纪,随着社会转型的渐趋完善,文学生态的多样繁复,作家心态的日趋平稳,文学开始对宏大叙事进行重新审视与反思,呼唤宏大叙事的回归与重建。

(二)解构宏大叙事的原因分析

宏大叙事在上世纪90年代之所以被消解,我认为主要原因在于:一是在理论阐释上,当代一些“后学”批评家和作家,由于对西方后现代理论介绍、阐释的认知偏差,且不顾东西方文化传统、价值观念、意识形态、审美趣味和时代语境的差异,强行将解构宏大叙事这样一个明确而具体的西方语境的论题,盲目移植到中国后发现代性的复杂现实语境中,遮蔽了宏大叙事作为现代性表征在中国文学发展中的独特作用,导致了人们对宏大叙事的误读。二是在叙事立场上,或许出于对以往政治压制文学的反叛而矫枉过正,抑或对“政治”这一本来很宽泛的概念作了狭隘的理解,将宏大叙事用作阶级、国家、民族、政治、革命等意识形态话语的代指,看作是主流意识形态的特殊产物;或将宏大叙事完全等同于空洞的政治功能化叙事,是文学艺术充当政治工具的手段等。正基于此,“使得宏大叙事被严重扭曲,被注入了更多的意识形态内容,从而造成了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宏大叙事与当时那种特定的主流意识形态之间存在着极为密切的关联,这也正是在当下时代文学‘去意识形态化’、‘去政治化’和宏大叙事屡遭病垢的主要原因”。④三是在叙事功能上,由于特定时期意识形态对文学的压迫灌输,导致宏大叙事过分强化了文学叙述的社会价值,而处在社会历史进程中的个体价值被淹没,对个体生命叙事造成了遮蔽与抑制,似乎宏大叙事都是排除个人叙事的,从而导致宏大叙事以否定的方式一再被消解。

(三)对宏大叙事的重新审视与认知

上世纪90年代以来,宏大叙事几乎被妖魔化了。所以在文学走向多元化的今天,我们对宏大叙事的重新反思,首先要正本清源,还宏大叙事本来面目,纠正其在过去极端政治意识形态控制之下所导致的偏失。实际上,利奥塔等西方后现代学者质疑宏大叙事,解构的并不是宏大叙事本身,而是其背后隐藏的权力话语,以及凭借权力自我赋予的无所不能的“合法性”原则、本质主义思维方式等。作为现代性核心内涵的宏大叙事,它所包含的自由、民主、启蒙、理想、崇高、责任等内容,以及由此表示对人类社会的启蒙、公共价值的守持、理想信念的追寻、社会责任的担当等,依然是文学所关注和书写的主题。至于宏大叙事被人指责为与政治合谋结盟、来灌输某一意识形态的“罪名”,更是一种历史偏见。正如有的学者所说:“‘史诗性’与‘宏大叙事’的不幸在于它们被一个特定的时代选定为了一种最理想的宣谕表现那种特定的意识形态的艺术样式……我们固然可以否定那个时代那种特定的意识形态,但我们却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同时将‘史诗性’与‘宏大叙事’这样的一种艺术样式也予以彻底的否定。”⑤

其次,宏大叙事作为文学叙事传统,是一种不断变化、开放包容的叙事模式。宏大叙事从来都是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形态,古今中外文学史上都涌现过一大批宏大叙事的经典作品。因为无论社会怎样发展、历史怎样变革,国家意识的弘扬、民族生存发展的渴望、人类精神境界的提升等都需要诉诸于宏大叙事,尤其是像中国这样经历了漫长、曲折、坎坷历史的民族国家,对宏大叙事的偏爱更为明显独特。在中国现当代历史的特殊语境下,宏大叙事因其与国家命运和民族前途的密切联系,不仅成为了20世纪中国文学最重要的一种文学叙事,而且形成了紧扣时代生活、关注民生疾苦、探索人生境遇的现实主义的文学传统。况且,作为时代文明精神内核的反映,真正的宏大叙事并不是封闭的僵死的,而是处于历史的演进变化过程之中,至今仍然会以各种方式延续下去。因此,重新审视和构建作为文学遗产的宏大叙事,应根据时代语境的变化,赋予宏大叙事以新的理解,使其能承接传统与现代,沟通中国与世界,努力探寻对宏大叙事的超越,这样才能使传统的宏大叙事不断得到丰富、发展和创新。

第三,建构宏大叙事与日常叙事的融合互补。从中国现当代小说发展演变历程来看,宏大叙事因长期居于小说叙事的主导地位,往往被认为与日常叙事相对立,忽视或排斥日常生活、世俗情感、个体价值的诉求。这也是上世纪90年代以来风起云涌的包括“个人化写作”在内的日常叙事反拨解构宏大叙事的主要原因之一。然而,我们在充分肯定日常叙事所取得的历史性贡献的同时,也要承认其因过于注重日常生活琐事而导致的社会责任感缺失、艺术视野狭隘等弊端。因此,我认为,努力促使宏大叙事与日常叙事的融合互补,应该是当下中国文学一种较为理想的艺术表现方式。事实上,新世纪很多优秀的长篇小说都在这方面表现出了积极探索的创作倾向。如铁凝的《笨花》,描写了从晚清末年一直到抗战胜利五十多年间中国社会发生的历史变革,这本身就是一个典型的宏大叙事,但小说却通过冀中平原一个小乡村生活原生态的日常叙事,将中国那段瞬息万变的历史镜像、跌宕起伏的时代风云,妙趣盎然地融于笨花村的日常凡俗生活之中,以日常生活化的叙事风格完成了一次宏大叙事。“铁凝将这两种叙事融为一体的企图,一方面避免了宏大叙事的思想僵化的积弊,另一方面又避免了日常生活叙事对意义的消解”。⑥严歌苓的历史长篇小说《第九个寡妇》,则采用了宏大的历史叙事和细腻的个人传奇经历相结合的日常叙事策略,通过中原地区一个叫王葡萄的寡妇藏匿本不该被处死的地主公爹几十年之久的传奇故事,在上世纪40至80年代的政治风云变幻中,试图探寻个体生命的存在方式、生存价值与悲悯情怀。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则以鄂温克人的民俗和日常生活叙事,重新建构了一种边疆宏大叙事。这些宏大叙事与日常生活叙事相融合的作品,具有革命性的意义,不仅为我们提供了观照历史的另一种方式,而且大大拓展了现实主义宏大叙事的内涵,在宏大叙事的建构中体现出艺术创作的多样性和丰富性。

二、长篇小说的文体优势与史诗性追求

新世纪长篇小说对宏大叙事的重构,与其文体优势和史诗性追求的回归有关。因为长篇小说被称为“我们时代的史诗”(别林斯基语),所谓“史诗性”又是指承载了历史与现实厚重内容的宏大叙事。因此,长篇小说创作与史诗性追求、宏大叙事,在很多情况下构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相互依存关系。

一是从文体优势来看,长篇小说因其篇幅长、容量大、情节复杂、人物众多、结构宏伟等,能够对社会生活作全景式的宏观把握,反映和表现一个国家、民族、时代的普遍精神,乃至整个人类历史演进的内在规律,因此常常被称为“时代的百科全书”。“这也决定了长篇小说的文体主要不是以语言的精致或者技术上的巧妙为特征,而是特别强调‘史诗性’、厚重以及深刻刻画人物性格命运”。⑦显然,与一般的中短篇小说相比,长篇小说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被命名,并且逐渐历史化和经典化,获得了一种高高在上、唯我独尊的父亲般的支配作用。而长篇小说基于自身庞大的容量和特定的文体特点,又最适宜于进行宏大叙事。

基于此,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史诗性”不仅是历史题材和革命历史题材小说创作的一个极为重要的概念,而且是长篇小说经典的共同特征。洪子诚认为:“‘史诗性’在当代的长篇小说中,主要表现为揭示‘历史本质’的目标,在结构上的宏阔时空跨度与规模,重大历史事实对艺术虚构的加入,以及英雄形象的创造和英雄主义的基调。”⑧这种创作追求,来源于当代作家那种充当社会历史家、展现历史沧桑变化、反映时代精神的整体把握与艺术承诺。20世纪五六十年代,我国的长篇小说出现了史诗性作品的繁盛景况,几乎所有作家都以反映伟大时代、写出史诗性长篇作品为崇高责任,沉迷于对史诗品格的审美追求中,并衍化成一种难以释怀的“史诗情结”。长篇《保卫延安》、《红日》、《红旗谱》、《创业史》、《李自成》等,都显示了作家的这种创作追求。但到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面对社会和文化的转型语境,这种态势有所弱化,正如王又平所说:“在新时期,史诗或史诗性却好像失去了昔日的辉煌……在各种历史叙述的冲击下,史诗性已经不再是这个文学时期普遍的美学理想和美学标准,它已经成为‘古典’而从往昔的高位上跌落下来,失落了当年至尊的荣耀,也失去了对作家绝对的诱惑。”⑨

二是从史诗性追求来看,我们今天面临的时代和文化环境似乎已不是一个适合于产生“古典”史诗的时代,那种侧重于宏大叙事、史诗化的长篇观念,渐渐被多样化的叙事观念代替,长篇小说创作已发生了很大变化,艺术空间更加开阔了,史诗性已不足以确切概括一些优秀长篇作品所具有的新的思想和艺术特质,但这并不意味着长篇小说的史诗性已经寿终正寝。相反,进入新世纪,在经历了前一时期“去史诗化”或“非史诗”潮流冲击的反思后,长篇小说创作,再一次不约而同地表现出对宏大叙事的冲动,史诗性追求的回归倾向非常明显。尤其是当下相当一批活跃的中青年作家,不仅在人生阅历和创作经验上有了进一步的积淀,对长篇小说的史诗性有了更加全面的认识,而且他们纷纷推出了一批重述历史、超越传统的重要作品,以不同的创作方式重新诠释和丰富了史诗性的新内涵。

刘醒龙的百万字三卷本《圣天门口》,在继承和发扬“史诗性”写法的基础上,自觉将“新历史观”与“史诗化”的创作方式相结合,立足民间立场,以一种独特而另类的视角诠释了自己对史诗的理解,表现出了作家直面历史的勇气与经由宏大叙事而建构史诗的野心。正如评论家洪治纲所说:“这部作品的确超越了某些既定的历史经验,超越了某些共识性的价值判断,在承续民族叙事的优秀传统中,既渗透了作家对历史的拷问深度,又彰显了许多具有飞翔姿态的叙事细节。”⑩在被评论家称之为书写当代中国农村具有史诗性意义的重要作品《秦腔》中,贾平凹则以“反史诗性”的写法,在看似“鸡零狗碎的泼烦日子”的坚韧淡定叙事中,浑然天成地直达本质的真实,敏锐地捕捉到社会转型期当代中国农村巨变过程中的某种时代情绪这样宏大主题。“《秦腔》的厚重性表现在其‘史诗性’——以工笔细化的手法全方位地描绘了当代农村现实生活的图景”。(11)旅居加拿大的华人作家张翎的四十余万字长篇小说《金山》,围绕方家四代人在海外的生活和人生际遇,以“史诗性”的叙述,从跨国别、跨区域的角度,展示了从清末到21世纪初百余年中国海外华侨的血泪人生和坎坷历史。作品突破了单一文化空间的局限,将国内、国外两种生活、双重处境互动连接,借助人物故事窥探时代的变迁,体现历史的厚重,是一部有着不同于本土作家宏大叙事作品“异质”的史诗性长篇小说,2009年度还荣获了华语传媒大奖。

显然,新世纪以来长篇小说已成为时代“第一文体”的成功实践,就已证明了长篇小说仍然是呈现史诗品格、具有深远美学意境、充满光明前景的最佳叙事体裁。虽然对于长篇小说创作而言,史诗性并不是唯一的选择,但却是使长篇小说文体优势得到充分发挥的一种有意义的选择,而且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长篇小说因其叙事的历史广度、人性深度、思想力度和情感厚度等,仍是衡量一个时代文学成就和一个国家文化发展水平的重要标杆。

三、文学的评价标准与作家的写作梦想

新世纪长篇小说对宏大叙事的追求与重构,是与中国长期以来对长篇小说的评价标准和作家的写作梦想密切相关的。的确,由于百年来中国历史文化的特殊语境,中国现当代小说负载着民族国家复兴和社会政治变革使命,这种追求宏大叙事和史诗性的小说观念,曾一直影响乃至决定着作家的文学创作和读者的价值评判。特别是自从《保卫延安》被称为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第一部大规模正面描写解放战争的史诗性巨著以后,作为整体性宏大叙事的“史诗性”更成为很多作家写作长篇的自觉追求,也是批评家用来评价一部长篇小说所达到的思想艺术高度的重要标尺。随着时代的发展、文学的变化,这种观念虽然也曾遭到一些作家、批评家的争论与质疑,但至今依然在相当程度上有效。如作为中国当代文学的最高奖项——茅盾文学奖,从1981年开始设立至今就一直成为文学的主流与强势,备受关注,影响巨大。其评奖标准坚持思想性与艺术性完美统一,重视作品的艺术品位,虽然也评出了很多非宏大叙事的作品,但“从多届得奖作品看来,那就是对宏大叙事的侧重,对一些厚重的史诗性作品的青睐,对现实主义精神的倚重,对历史题材的关注等等”。(12)可见,尽管近年来有关茅盾文学奖的争议颇多,但它在当下的中国文学界仍占据着相当的话语霸权,在中国作家和读者心目中仍占据着神圣的位置,也深深地影响着中国长篇小说创作的走向。特别是随着国家对“主旋律”文艺作品的大力倡导,当史诗情结和宏大叙事的激情被特定的“文学场机制”——国家意识形态的主导力量所唤醒,并被激发为一种叙事欲望时,宏大叙事便越来越成为长篇小说书写的潜在规则。

宏大叙事虽然经过20世纪90年代的消解,但在文学史的逻辑和作家的内心潜意识中依然存在;当下我们时代的长篇小说,虽然开始重视以个性意识审视历史和民族命运,但史诗性构建依然是大多数作家的自觉追求;宏大叙事和史诗性虽然不是长篇必不可少的艺术特质,但对于作家而言,却是长篇小说走向成功、成为经典的一种重要途径。因为世界上一流的作家如雨果、巴尔扎克、托尔斯泰、马尔克斯等,绝大多数都是以史诗性的长篇巨著而享誉文坛的。所以建构展现时代风云变化、演绎历史沧桑本质、具有社会担当意识的宏大作品,是每一代有抱负的作家都试图攀登的一座高峰。当然,并不是每一个作家都能写出史诗般的宏大叙事作品,但至少这是他们的效仿对象和写作梦想。正如作家莫言所说:“重建宏大叙事确实是每个作家内心深处的情结。所有的作家都梦想写一部史诗性的皇皇巨著。而我既不想落入窠臼,又舍不掉情结,还想独树一帜,所以《生死疲劳》只是另辟蹊径的一种努力。”(13)的确,《生死疲劳》是莫言以一种东方式超现实主义写法和最自由最大胆的语言,创作完成的一部重构宏大叙事艺术的长篇巨著。小说通过各种动物的眼睛,来观照五十多年来中国乡村社会的庞杂喧哗、充满苦难的历史变化,是作家对中国的历史和现实重大问题的一种思考,比较全面地代表了莫言小说的写作风格,以及在小说艺术上所作的探索。作家刘醒龙本人毫不回避他对于史诗性的追求,他说:“对史诗的写作历来都是每个作家的梦想,在当下,更是成为像我这种年纪的作家的责任。”“一部好小说,理所当然是那个时代民间的心灵史。……我写《圣天门口》,是要给后来者指一条通往历史心灵的途径”。(14)

不仅如此,作家的梦想还表现在企图通过史诗性长篇小说证明自己的艺术功力上。众所周知,不仅“长篇小说是唯一的处于形成中而未定型的一种体裁”,(15)而且是一种极具难度的文体,再加之美国华裔作家哈金认为中国作家最缺乏一种“伟大的中国小说”(16)信念的指责等。因此,宏大叙事的长篇写作,是对作家历史把握、思想深度、创作才能、艺术技巧、胸襟情怀、身体耐力等全方位的综合考验。作家只有写出史诗性的宏大作品,才意味着他写出了真正的长篇,攻克了文学领域最难的堡垒,才有可能使自己的作品获得艺术上的成功。此外,在大众文化消费时代,长篇小说的市场奇迹对作家名声、财富和地位等具有巨大的诱惑力等,这些都能够激发那些有宏大梦想和才华经验的作家创作史诗性长篇小说的欲望,从而在当下文学边缘化的复杂语境中,实现自己的文学抱负,证明自己的社会价值。

四、中国经验的阐释与本土化叙事的回归

新世纪长篇小说对宏大叙事的重构与超越,与中国经验的阐释和本土化叙事的回归密切相关。新世纪以来,“中国经验”的提法引起了人们足够的关注,所谓“中国经验”,“特指改革开放以来我们开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现代化实践中积累的新的经验和新的模式,因此中国经验是最具现实性的思想资源”。(17)也有研究者认为“我们可以将‘中国经验’视为在全球化和社会转型的双重背景下,中国社会近十几年来在宏观的经济与社会结构方面的发展与教训”。(18)而笔者认为,中国经验是区别于西方现代化道路的中国发展经验的创造性概括,其内涵不仅包含着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取得的成就与教训,是一种现实性资源,而且它也是开放的、包容的、不断变化发展的,更重要的它还是一百多年来中国作为一个后发外生型国家,在现代性转型过程中孜孜以求、苦苦探索的结果,也可以说,中国经验是“现代性”这一个命题在新世纪的历史延伸。

与此相适应,现代性作为元话语对历史总体性的建构,表现在文学上,就是渴望建构宏大的历史叙事,以此来展现统一整体性的历史。自五四时期以来,中国文学一直都处在现代性诉求之中,不过,这种现代性的诉求是以其宏大的民族国家的认同来展开历史实践的,抑或民族国家构筑了中国文学最基本的现代性想象空间。关于文学与民族国家的关系,安德森把民族国家称为“想象的共同体”,而“民族国家的大量想象开始出现于晚清,尤其是小说在现代民族国家这种‘想象的共同体’的构造中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19)进入新世纪,中国政治经济实力的提升、文化力量的整合,正在促使着新的宏大叙事形态的“想象”和“生成”。特别是在新的国家民族主义的号召下,在全面追求现代性转型过程中,当代中国不断创造出来的包含“和平崛起、民族复兴”命题在内的“中国经验”,迫切需要表征现代中国想象的宏大叙事,而且在很大程度上需要一个时代的长篇小说,担当起民族与时代的主流价值、核心理念、精神气质这样的历史责任。

一是中国经验为新世纪长篇小说重构宏大叙事提供了非常丰厚、新鲜而独特的现实资源。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国家形象日新月异,社会形态变动深刻复杂,思想文化的交流交锋空前活跃,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已成为当代中国最有凝聚力的共识。这样前所未有的大变革时代比以往任何时期更能够产生伟大的小说,“而对于长篇小说宏大叙事的热情选择,是一个大国崛起的心情表征和文学倾诉”。(20)事实上,新世纪许多作家已经以长篇小说的方式对“中国经验”做出了独特的阐释,表现出了整体理解中国当下现代性转型的价值诉求和话语形态。

一向以坚持与时代同频共振创作的柳建伟,在他反映国企改革的长篇小说《英雄时代》中,以敢于担当的责任感,直面现实的叙事手法,揭示了在当代中国最重要、最核心的国企改革过程中出现的各种利益矛盾冲突,塑造了“我们命该遇到这样的时代”的具有英雄特征的社会各阶层人物,再现了中国在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转型过程中的艰难历程,以及挑战与机遇并存的新的时代特征。小说以开阔的视野,宏大的结构,“盛世危言”的品格,重构了中国当代文学的现实主义宏大叙事,达到了难能可贵的思想和艺术的高度,并获得了2005年第六届茅盾文学奖。徐坤的《八月狂想曲》作为“遵命文学”写作,将北京举办奥运置于中国崛起的时代大背景下,以奥运场馆投标、建设过程为叙事主线,以“青春中国”意象为内在精神肌理,热情讴歌了改革开放新一代建设者的献身精神和济世情怀。作品历时四年艰辛,洋洋50万言,结构宏大,气势磅礴,情节复杂多变,人物形象鲜明,是一部叙写当代中国波澜壮阔变革、对民族历史和未来总体把握的宏大叙事作品,更是一部揭示“青春中国”和平崛起的个性化与诗意化的当代史诗,被评论者称为世界文学史上惟一一部以奥运为题材的长篇小说。

莫言的长篇小说《蛙》,围绕“计划生育”这一重大而又敏感的政治、社会主题,以乡村医生“姑姑”的一生经历为主线,以书信、小说、话剧三种文体有机结合为结构,巧妙地将个人的主体意识和对生命的敬重悲悯融入到宏大叙事之中,从人类学和文化学的角度观照当代中国,剖析社会问题,展现了新中国农村近六十年波澜起伏的“生育史”,折射着我们民族伟大生存斗争中经历的困难和考验。其他如曹征路的《问苍茫》、关仁山的《麦河》等,无论是以台资企业的劳资矛盾为切入点,审视资本运作中底层人物的人性与命运;还是以土地流转问题为核心,思考当代中国农民的发展道路,发出“救救土地”振聋发聩的呐喊,都敏锐地书写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年多年来的社会历史变迁。可以说,这些阐释中国经验的长篇作品,以现实主义为根基,深刻追问时代课题,吸纳现代的思想和手法,既是对当代作家责任担当和叙述能力的考验,也是重构与超越传统宏大叙事的重要收获。这正如铁凝所说:“好的文学有能力表现一个民族最富活力的呼吸,有能力传达一个时代最生动、最本质的情绪,有能力呈现一个民族在自己的时代所能达到的最高想象力。”(21)

二是中国经验有助于重新审视中国本土文学资源,为长篇小说宏大叙事的重构与突破搭建了宽广的平台。回顾新时期二十多年的长篇小说发展史,我们会发现,这一时期的长篇小说似乎与中国古典文学传统愈行愈远,传统叙事元素备受冷落,当代作家主要是依赖向西方文学的模仿借鉴来寻求突破,甚至以西方文学为坐标来评价自己,这显然是文学缺乏自信的表现。新世纪以来,随着“中国经验”的提出,这种状况得到了很大的改观。许多小说家试图在中国经验的基础上展开想象,重新恢复史诗性小说与古典传统之间的天然联系,使本土性与现代性得到相互印证,以便于找到构建现代民族叙事伦理的正确方向。

从历史上来看,中华民族一百多年来所经历的屈辱与磨难、所进行的抗争与奋斗、所取得的辉煌成就,远远超过了以往任何历史时代,也是西方人难以想象的。它既显示了中华民族蕴藏着的强大生命力,又构成了具有独特中国经验的文学本土资源。然而,当代文学多年来在对本土资源的不断想象与书写中,曾出现过单一化、简单化的倾向。如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以“革命历史”题材书写的史诗性“红色经典”,在主流意识形态的规范下,注重塑造被“神化”的革命英雄形象,强调用阶级斗争来诠释宏大的革命历史进程,遮蔽了诸多丰富的生活细节和复杂的情感内涵。而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新历史主义小说为代表的长篇作品,虽然突破了过去单调划一的历史叙事模式,注重展现普通人物的日常生存图景,从民间视角、个人体验重新打量历史进程,但又往往表现出对历史的怀疑、悲观与虚无,或随意虚构或有意篡改,甚至歪曲历史事实。显然,这两种书写都失之偏颇。

新世纪以来,社会现实的巨大变化、艺术经验的日趋成熟,不断促使着作家汲取以往文学创作经验教训,重新认识本土文学资源,特别是在革命历史题材创作方面,宏大叙事的长篇小说表现出了实质性的突破。如都梁的《亮剑》、徐贵祥的《历史的天空》、江奇涛的《人间正道是沧桑》、艾伟的《风和日丽》、铁凝的《笨花》等众多革命历史题材的小说,都不约而同地阐释了人在战争和政治中的命运、人与历史的冲突,在个体生命伦理的叙述中展示对民族和国家历史命运的关注和思考。这些作品以整体性的历史观为支撑,蕴涵着独特的民族文化的意蕴。既突破了以往革命历史小说在主题上的局限性,又不同于新历史主义小说的反历史与历史解构,流露出本土化叙事在历史深处的闪光,体现了对传统意义上史诗性宏大叙事的超越与创新。

与此同时,在今天全球化的背景下,中国经验还使得新世纪长篇小说在对宏大叙事的重构中,越来越重视本土文化和传统艺术形式,尝试以回归与创新的双重姿态讲好中国的故事,拓展长篇小说的审美现代性,寻求宏大叙事的小说艺术对传统的超越和对西方的创造性转化。如莫言的《生死疲劳》,作为一部关于农民与土地的史诗性作品,在艺术上则采用了中国古典小说章回体与民间六道轮回完美结合的叙事策略。尽管作者认为,章回体在《生死疲劳》中只不过是雕虫小技,但“我也确实想用这种方式,唤起读者对我们伟大的古典小说传统的一种怀念,当然也是我对古典小说的致敬”。(22)而小说将六道轮回这一东方想象力草灰蛇线般隐没在全书的字里行间,让主人公在循环的生命中一世为驴、一世为牛、一世为猪、一世为狗、一世为猴、一世为人,则极大地拓展了小说的叙述空间。需要指出的是,《生死疲劳》不仅展示了作者重构宏大叙事的雄心与能力,而且超越了中国古典小说传统,带有鲜明的现代小说质地与内涵。其他如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中那种中国式的孤独感、明清话本的语体风格,铁凝的《笨花》在对民族文化、民族精神的关注中所体现的一种中国趣味,张炜的《你在高原》所构筑的中国人精神意义上的“高原”等,在吸纳中国民间和传统艺术经验的基础上,又保留着鲜明的现代意识,本土与西方的杂糅融合、传统与现代的交会互补,已经成为新世纪长篇小说对宏大叙事重构与超越的成功实践。

总之,新世纪以来,无论是大国崛起需要建立文化上的民族——历史认同感,还是零散化的“小叙事”对历史和现实阐释能力的日益萎缩;无论是长篇小说的文体优势、史诗性追求,还是文学的评价标准与作家的写作梦想;无论是中国经验的想象建构,还是本土化叙事的回归等,这一切都表明了新世纪长篇小说对宏大叙事重构的可能性与迫切性。同时在重构中又体现了对作为文学遗产的宏大叙事的超越与突破:如宏大叙事与日常生活叙事逐渐走向融合;宏大叙事呈现出了多元化叙事形态共存并置的景观;宏大叙事与个体细节、人性深度表述交相辉映;对民族传统艺术的继承超越和对西方现代文学的创造性转化等。尽管面对宏大叙事的回归与重建,有研究者指出了对“宏大叙事”解体后如何进行“宏大的叙事”(23)的担忧与困境,我们也承认这些期望建构宏大叙事作品存在着许多思想局限和艺术缺陷。但这毕竟是文学走向多元化时代,中国当代长篇小说在新世纪寻求自身突破、不断走向成熟的有益探索。因此,笔者认为,在人们面临着前所未有的精神困境和心灵焦灼的社会转型期,宏大叙事不仅具有存在的历史合理性、合法性和必要性,而且至今仍是一种不可或缺且行之有效、具有强大生命力的叙事方式。而长篇小说对宏大叙事的重构与超越,既体现了时代发展的审美诉求,强化了长篇小说的文体优势,同时也是作家关注国家民族重大事件、展示艺术才能的自我确证,甚至或许就是使“伟大的中国小说”成为可能的救赎之道。我们有信心期待着。

[本文为2010年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当代中国文学宏大叙事的反思与重构研究(10YJA751051)阶段成果]

①贺绍俊《重构宏大叙述——关于当代文学批评的检讨》,《中国社会科学》,2004年第6期。

②孟繁华《失去方向的文学缺乏力量》,《人民日报》,2009年12月26日。

③贺绍俊《现实主义——探索意义重建》,《人民日报》,2008年10月10日。

④马德生《后现代语境下文学宏大叙事的误读与反思》,《文艺评论》,2011年第5期。

⑤王春林《人物的重塑与史诗性追求——再评刘醒龙长篇小说〈圣天门口〉》,2005年12月30日左岸文化网。

⑥贺绍俊《从革命叙事到后革命叙事》,《小说评论》,2006年第3期。

⑦陈福民《丰收的困扰》,《人民日报》,2011年8月30日。

⑧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8月版,第108页。

⑨王又平《新时期文学转型中的小说创作潮流》,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9月版,第384页。

⑩洪治纲《“史诗”信念与民族文化的深层传达——论刘醒龙的长篇小说〈圣天门口〉》,《当代作家评论》,2006年6期。

(11)(23)邵燕君《“宏大叙事”解体后如何进行“宏大的叙事”?——近年长篇创作的“史诗化”追求及其困境》,《南方文坛》,2006年第 6期。

(12)雷达《我所了解的茅盾文学奖》,《解放日报》,2011年9月23日。

(13)曹雪萍《莫言:重建古典宏大叙事捍卫小说尊严》,《新京报》,2005年12月31日。

(14)术术《刘醒龙:写作史诗是我一生的梦想》,《新京报》,2005年7月1日。

(15)〔俄〕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三卷·小说理论》,白春仁、晓河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505页。

(16)哈金《伟大的中国小说》,《南方周末》,2005年 10月14日。

(17)贺绍俊《以文学介入中国经验的阐释——谈新世纪以来长篇小说创作的一种新潮》,《中国艺术报》,2012年8月24日。

(18)周晓虹《中国经验与中国体验:理解社会变迁的双重视角》,《天津社会科学》,2011年第6期。

(19)旷新年《民族国家想象与中国现代文学》,《文学评论》,2003年第1期。

(20)肖复兴《时代呼唤伟大的作品》,《人民日报海外版》,2009年9月3日。

(21)韩小蕙《伟大时代为何难觅伟大作品》,《光明日报》,2010年4月14日。

(22)莫言、崔立秋《“有不同的声音是好事”——对〈生死疲劳〉批评的回应》,《文学报》,2006年9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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