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永生
多元化历史语境下的东西方文化话语形态共生共荣,为我们认知和捕捉不同文化境域、不同阐释立场之间的“公共文化镜像”的“自我塑造(self-fashioning)”问题提供了宏阔的认识论背景和广阔的方法论视域。作为东西方文化交流对象群中的独特“公共角色”,“中国镜像”文化形象不再拘囿于具象化的“中国事实”或“中国事象及事态”,最初定型在“现代性(modernity)”历史语境中的它跨越了“新旧”时间维度和“东西”空间维度的双重疆界,实现了对某个特定的地域性文化“自足体”的双重超越。本文主要运用格林布莱特文化诗学的“厚度描述”手法来“历史地叙述(historical narrative)”它是如何在西方主流社会文化舞台上长袖善舞、霓裳惊鸿般“才艺展示”和完成“自我构塑”权力运作的。延至转向为“后现代性(postmodernity)”历史语境,异域文化与“本土”文化交互激荡,侵染互渗渐成气候,已成风尚,同时也为“中国镜像”的重塑注入了更多来自当代中国自身的生态文化群落的“中国元素”。在此理论情势下,世界文化范围内催生了形形色色、明灭隐现的文艺思潮和层出不穷、花样翻新的“文化事件”,当代文化批评的多元化趋势与整体综合性指向日益凸显。
“中国镜像”文化形象是西方认知主体从“异己”文化形象和“他者”历史语境中重构、塑形而来的,它既是东西方文化话语形态的“自我力量和自我造型”的“认知阐释”主体,又是两话语形态的“异己力量和他者语境”的人化“认知阐释”客体,其生态构造创生了一种兼容自我与他者、本土与异在、历时与共时的多种“公共文化镜像”互动辉映的跨(东西方)文化对话新平台。诚如王宁在格林布莱特文学批评专著《重划疆界:英美文学研究的变革》的中译本《导读》中所言,“文化研究逐步发展为‘跨(东西方)文化’的研究。它的跨学科、跨文化以及跨疆界等特征使其在全球化的时代又获得了‘新生’”。①本文拟从格林布莱特“自我塑型”论视域出发,观照和爬梳“中国镜像”的“历时性”塑型流程和“共时性”跨文化意义生成机制。
斯蒂芬·格林布莱特(Stephen Greenblatt 1943—)“文本阐释”理论(text interpretation)内在地贯通耦合了格尔兹文化人类学的文化阐释方法与福柯的权力话语理论,“将文化对象放置到与社会和历史过程的某种有趣的关系之中”,运用文化阐释和历史叙事的方式来解读人类“自我塑型”模态的综合文化行为。作为其核心范畴的“自我塑型”实践论极大地开拓了根植于“阐释的文化性”和“文化的阐释性”双重特质的文化诗学空间。文学阐释活动的肇端是从阐释对象置身于“作为一种共时性文化系统的社会文本结构”和“作为一种历时性文化系统的历史文化形态”这两大文化系统的“某种有趣的关系之中”开启的,这种“有趣的关系”主要体现为一种彰显文化性和文学性的“有意味的”艺术形式和审美体验,它的整个运行轨迹就是经常被解读者忽视的“一整套文化实践”,或者称之为“文化解读(cultural reading,也可译为文化阅读)”。这是格林布莱特文化诗学(Cultural Poetics)的理论原点,也是格氏理论阐发的始基。
如路易·蒙特洛斯(Montrose)所说,“文学的历史就是聚集的文化语码,并使文学和社会彼此互动的历史。我们所重构的历史,都是我们这些作为历史的人的批评家所作的文本结构”。②文学史从根本上来说就是记录和述说文学与社会存在互动互融的历史情况的“文学的文化(literary culture)”书写系统,它的起讫点都是“作为历史的人的批评家”的我们所面对的文学文本(literary text)及其联合体(作品)。文学作品作为文化的结晶体和文本的集合体,阅读理解(understanding)、分析阐释(explanation)其内在的文化性和文本性这些基因链条和文明语码,才使得文明基因得以薪火相传、历久弥新。
在格林布莱特的文学字典里,“文学的文化”一语与政治术语血脉相连,“自我塑型”论的文化观与它的政治观一脉相承。某种意义上说,文学文本阐释的文化性恰是其政治性或者说意识形态性的外在表征形式。格氏夫子自道,无论是自我力量的构塑,还是自我造型的重塑,“自我塑型”的潜在力量既来自于种种外在的政治权力形式的抑制(suppression)与颠覆(subversion),又来自于内在的文化蕴涵与文本结构的商讨与通感,是一种错综复杂的、兼容并包众多“文化力量”和“社会能量”的富有“张力”的塑造过程。伴随着文化张力的弹性扩张,包罗万象的非文学文本侵入渗透到文学文本的坚固堡垒之中,碰撞、杂居、同化,文学文本与非文学文本的天然“间距”冰消玉殒,最终握手言欢在文本联合体(con-text)——文化文本这里。文化文本的深度阐释更是一次“人类文化行为的自我构塑”的复杂理论与实践旅程。在互文本性(intertextuality)的人类文化整体结构中,“自我塑型”模式彰显了贯通文化筋脉的抑制性(constraint)和流动性(mobility)。在格林布莱特看来,人类的“自我完善、全面发展”是一个社会化构建和“文而化之,化而文之”的代际进程,是在政治意识形态和文化权力隐蔽规约下形成的“隐喻性”结构(systematical structure of“metaphor”)。这样的判语让人自然联想起了马克思那家喻户晓的论断,“人的本质在其现实性上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③
“西方文化视域中的中国造型”文学形象问题是个特异的文学现象,似乎唯有它成为了能够共享着东西方文学阐释对象群公共资源的“这一个”。这一独特的“混血儿角色”实际是文化哲学视域下多元文化筋脉耦合的概念综合体。“中国镜像(Chinese cultural image)”论题至少蕴涵两大本体元素:其一,无论东西方哪种地域性文学样态,文学形态本源上是一种“文学的文化”书写系统,即是一种诗意的人生形式和文化存在,而作为其基元表征形式的文学意象则理应是一种情感世界的对象化和想象空间的审美化呈现。以上特质,作为一种在西方文化迁移中生成的意象集合体,“中国镜像”文学形象则兼美擅扬。再者,“中国镜像”命题更属于一个向异域文化自由敞开的、“不断构塑着的”文化间性对话和主体间性交流的“商讨(negotiation)、流通(circulation)”领域,其间流通着涌流不息的“社会能量(social energy)”和“潜在的力量”,点点滴滴“构塑”着东西方文学话语形态的“自我力量和自我造型”。某种意义上说,追溯“中国镜像”文学形象的塑造进化史,既交叉着东西方文学史和思想史的双向探究,又积聚着整体性文学批评体系的饱满颗粒。
观看、洞烛这一横跨“古今中外”的“中国镜像”造型艺术,不仅要探究在西方“现代性”语境下怎样透视、阐释“中国造型”的多维度审美特征,而且还要追索西方的“中国造型”作为一种阐释策略和权力话语,在西方主流文化形态与政治观念(outlook)中如何被渐进式意识形态化、模式化、体制化的,最终沦为参与构筑“西方中心主义”(west-centered thought)的文化霸权的“马前卒”。推本溯源,“中国造型”文学意象的本体架构和意义系统的最终“定型”,源自西方文化内在构造和内在规律本身,来自于西方思想原生态的“现代性”社会意识形态与集体无意识。而西方文化文本的阐释性正是在西方政治模式建构和话语形态塑造的历程中日益凸显出来,并得以渐进式强化、夯实。相应地,我们对于这一“奇特的中西文化交流的人造物”和独特的人文景观,力图给出众语喧哗的“多声部”复调解读。文化的丰赡阐释性从多侧面反映了文化样态的多样丰富性,以及文化形态的自足性(self-sufficiency)和多元化(multi-element)。
探析西方文化形态里的“中国镜像”话语架构,作为西方现代文化“自我力量和自我造型”的“托物言志”式投射和隐喻性表达,西方思想观念中的“中国观”只有置身在西方自身的社会文本结构和历史叙事语境中,并行不悖施以条分缕析式阐释策略,其文化性和社会性内蕴才能够得到系统深刻的爬梳剔抉和深度阐释。西方阐释主体曾在启蒙运动开放的“前现代性”叙事中褒奖、赞美过中国概念指称的虚拟社会共同体,又在殖民主义自足的“现代性”叙事中揶揄、批判“中国虚拟体”。在西方“现代性”视域中,西方主流社会始终主导着奠基在一系列二元对立范畴上的文化地理版图和世界观念秩序,它们只知一味依据自身的“全知全能”认识论和“唯我独尊”价值观来裁量“周围的社会存在和社会关系”,来评判“异己的文化存在和文化力量”。
这种社会与文化的综合观是一种知识虚拟秩序(幻象),也是一种价值等级秩序、权力让渡秩序,代表着某种特定文化样态的每一个民族群落都被划拨对号入座。④身处西方后殖民主义历史时期的“后现代性”叙事语境中,为超越“二元对立”标准答案的思维定势和阐释语境,重新厘定“中国镜像”的文化“他者”和政治“异己”身份,进而解析和阐释该文化图像的发生学构造和审美实践新进向也就成为了可能和必然。同时也赋予了“中国镜像”文化形象以多义与歧义迭现的多维度(multi-dimension)审美特征和认识论观照意义。
格林布莱特的“自我塑型”论在解读文化现象时,首当其冲的逻辑前提就是倡导一种将其放回到当时特定的“时代与语境”中去的“语境化(contextualization)”的历史观,他一向主张要通过考察其历史语境下的社会行为来解读文学生产和文化权力“互有轩轾”的博弈痕迹。格林布莱特把他的文学诗学批评个案“首秀”毅然决然地投放在文艺复兴时期宏大的历史文化背景下,竭力还原这一特殊的历史时期的风土人情、民俗风情、起居习惯、情感风尚和价值取向等人文风貌,全息照相般透视特定文化历史语境下的人物事件和社会现实,从而构建了文学与历史、文化的交互映射机制。在文学的殿堂里,历史是永远的座上宾,历史已远远地挣脱了传统意义上的“交代历史背景”等配角束缚,它是真正的“在场主角”。“某一特定生活世界中”的文艺作品既是文化世界和社会存在的产物,也是历史的产物,但它又可以超越这一限定性存在,成为“历史性客体存在和自由性主体存在和谐共生”的完美的统一体。
文学文本分析的主要目的就是要再现各种文本碎片蕴涵的“社会能量”流向踪迹和“复数历史”合成线索,以求尽可能地还原和挖掘历史语境下的各种意义内涵和权力运作机制,尤其是备加关注那些被主流文化屏蔽搁置的边缘化“多声部”声音和微量元素。格林布莱特尤其对那些被官方审查体制和钦定宏大历史(grand histoire)所遗忘和排异的江湖小人物、轶事小事件、逸闻小插曲以至于野史小动作等“小历史”(petti histoire)情有独钟,他固执地认为文学文本的文化意义和“历史真相”就隐蔽在这些充其量只能被划拨到正宗历史的“括号”中去的蛛丝马迹。格林布莱特格外注重对这些隐蔽之处的“灰色地带”的发掘与烛照,一向避谈主义的他竟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将这种描述方法赞许为“逸闻主义(anecdotalism)”。格林布莱特谈道:“通过这种阐释,我们才会抵达有关文学与社会特征在文化中形成的那种理解。因为对于某个特定的‘我’来说这个我是种特殊的权力形式。”⑤“这个我”的自我力量和自我造型的核心表征形式即在于一种“特殊的权力形式”,它既可以无处不在,也可以无所不包。任何具象化的文本都是特定历史时代“权力关系”(power relations)戮力而为的产物,同时也是内置于该历史形态的杂多“权力形式”的集中体现和具体表征(representation)。
文本的历史性(historicity of texts)既是诸多文本碎片内在融合的黏合剂,又是各种文本特异性与普适性握手言欢的有效载体。正如王岳川指出的,“自我塑型”论的学术创见主要在于“重唤历史性和意识形态性”。从格林布莱特批评思想的历史走向和批评视角(critical perspective)的“历史转向”来看,主体性的历史再现和历史性的主体建构正是重构历史主义的理论追求和学术旨趣。“自我”(being a self)主体性形象问题,实质上是人的“自我主体力量和自我客体造型”在现实中的历史性建构问题。在某个特定的历史语境下,西方主流社会将“心造的”镜像化“中国造型”捆绑在对立的、被否定的、低劣的“文化方位”和“历史定位”上,就为现代殖民主义的全方位扩张侵略提供了必要的意识形态法理。这种定型化或类型化的“中国镜像”,不仅说明权力结构在创造着文本的历史性,赓续不断地延伸了一段接一段“环环相扣”的复数历史(histories),而且文本构筑的文化造型也在创造着现实这一正在进行时的历史文本,维持并巩固着这种虚拟化的历史认知秩序和文化权力秩序。这是历史话语模式的权力层面。西方的“中国镜像”群组是表述西方集体无意识中“文化他者”的话语,业已超越了所谓观念诉求的客观认识与真伪之辨。
西方“中国观”的嬗变,并非该观照对象——中国事象或事态发生了些微的变化所导致的,更不存在同步的一一对应关系,甚而却时常出现“错位”认知现象,历史形态所固有的真实性竟退避三舍,来自历史深处的“触摸真实”(the touch of the real)的遥远回响近乎噤若寒蝉了。西方认知主体的“中国镜像”史观,所反映的恰是西方文化形态自身的变迁与异化,更是通过社会意识形态和政治权力关系的双重介入来“重新评价历史”和“重构文学史”。诸多历史形态的文本性(textuality of history)既是各种历史碎片有机胶合的要素颗粒,又是不同历史分期独特性与普适性有效整合的基石和平台。西方主流意识形态(mainstream ideology)观念中关于“中国镜像”变迁史的“历史观”在某种程度上正是借助于一个又一个相对独立的历史性文本片段“枝枝相连、叶叶交通”般的串联、沟通起来,才最终实现了文化释义、审美观照、价值评判等复合意义上质的跃升。正如林继中所言,“文化诗学的贡献在于揭示了文学问题是一种特殊的意识形态和话语形式,必须从多学科角度观照文学,全面评价文学研究的文化关涉与价值判断”。⑥
格林布莱特在《重划疆界(Redrawing the Boundaries)》中一再申明,“文学研究的疆界被确定为地理的、政治的、伦理的和宗教的。不同的阅读和写作的界限、正统和非正统、精英文化和通俗文化。这些界限可以被穿越、拆解,还可以被再更换”。⑦在“自我塑型”论视域观照下,横跨东西方文化地理疆界的批评视角(critical perspective)应运而生,它赋予我们会通中西的可然和必然,引领我们进入了理解与阐释的跨(东西方)文化境域,赋予我们一种“诗意的栖居”在这一境域中所应具有的共通语言和宽广视野。但文化蕴涵和生态构造的生成是一个作为历史认知和文化阐释主体的“精神远游者的返乡”,⑧返回到格林布莱特所倡导的那种“历史的主体性和主体的历史性”交相辉映的本真原初状态。
本源意义上来讲,跨(东西方)文化视角应该是一种共时性维度的空间地域视野,至少首先应该是这样。但在西方文化“现代性”视域这个首要历史逻辑预设前提下,跨文化视角纯粹成了一种历时性维度的时间观念视野,“西方”一语成了与时高歌猛进、引领时代潮流的现代派“历史象征物”;“东方”一语成了停滞不前、颓败几至于被扫进历史故纸堆里的落伍者“历史象征物”。在这一文化视野的固化过程中,杂糅了更多的分析判断成分,甚而渐次转换为一种价值判断和观念评判。这样本来是一种纯粹的表征东西方地域差别的自然观,逐步演变成了一种体现了新旧、优劣、高下甚至于尊卑的价值观(axiology),一种张扬价值主体性和文化主体性的历史观。文化主体的“精神远游”历程促成了文化的审美视野的极度拓展,“美的历程”如青草般更行更远还生。“远游者”的文化积淀经历了风吹雨打,大浪淘沙,驻足回望,凝练厚积成一种“特殊的文化的人造物”——“返乡情结(return complex)”。
其实我们所做的,是希望在跨(东西方)文化的精神远游中,从理想追求和理论框架上重新建构(theoretical construction)中国“本土”文化的主体价值和主体意识,树立弘扬中国“自我主体”意识的文化史观,在当代社会生活现实的精神家园中建构具有本体性和杂多性的中国自身的文化整体价值观和文化诗学批评话语体系。正如格林布莱特指出的,“在将文学阐释与社会文化整体联系的批评过程中,文学文本的形式内涵必须回到文化生产的历史语境中进行某种‘症候式’的社会阅读(symptomatic reading)”。⑨一般理论情势下,批评话语的方法论(methodology)主轴拥有三个维度指向:历史的“善”,逻辑的“真”,审美的“美”,分别一一对应着价值观、认识论、意义观。它们在具体的“社会阅读”行为过程中将达成高度融合,以期希冀抵达文学文本理解阐释的“至真至善至美”的巅峰境界。
在传统的跨(东西方)文化话语领域里,关于“远东”、“近东”以及“中东”等的话题俨然成了通行世界的“通货(currency)”谈资,一时学人言必称学贯中西,以正宗的东方学学者自居。似乎惟其如此,才算高蹈了“历史的主体性”,进而持“跨(东西)文化比较研究”之牛耳便水到渠成了。这些指称界域本已很显明,而当下人气走高的“远西”后现代组合却界说模糊。殊不知,恰是“远西”命题不经意间呼应了“历史性转向”的后现代理论呼声,与其说是西方“自我力量”认知主体开始尝试以迎纳他者“异己力量”认知元素的“包容性”眼光来返躬诸己、回望自己,以期实现“主体性的历史再现与文化反思”,倒不如说它指明了东西方文化话语形态在当下彼此之间的深刻交融的实情状况罢了,为最终达成“历史性的主体建构与自我塑型”预留了充足的话语资源和想象空间。能够意识到历史的主体性已属不易,此阶段应属于启蒙分期,立足于彰显历史书写者的主体性,以实现书写历史的自我价值与现实意义。
而更进一步,东西方文化能够认识到自身的历史局限性,将“自我力量和自我塑型”自觉地放置到历史性的大背景中去,还原自我“内宇宙”的本真状态和本来面目,并开始意识到要关注自身以外的“外宇宙”,尤其是“周围的社会存在和文化结构”的潮起潮落。更为可贵的是,能够放低身段,倡导以宽容之心容纳“异在”因素和“异己”力量,以平等眼光看取世界,以对话交往方式平和共处。奠基在东西文化文本的“互文本性”之上,“自我塑型”论同步凸显了主体性和历史性的交互性:一方面,主体的历史性维护了“六经注我”的客观真实性的充盈状态;另一方面,历史的主体性又保证了“我注六经”的主观能动性的充分发挥。今日文化艺术的多样性正是建构在这种互文性杂糅的多重资源和多重阐释(multi-interpretation)的跨文化境域之上,随喜张扬了中国文化哲学自身的学术“主体性”。
经典东方学理论的集大成者萨义德(Said)认为,东方学是一种话语形式,其方法论工具是“宏大历史叙事的策略性定位”,这点与格林布莱特倡导的“小历史”叙事的“逸闻主义”方法论针锋相对。在萨义德看来,就一种知识话语(discourse)与批评范式(paradigm)而言,“东方主义(orientalism)”批评话语体现的西方“认知阐释”主体对于东方题材客体的一种特殊的权力形式,是一种历史叙事方式、一种文学批评文体(style),“东方学是一种支配、重构东方并对之行使权力的西方文体”。⑩这种权力话语形式,首先是一种“历史的叙述”方式,叙事主体置身于某个历史分期的社会宏阔背景中,立足于某种特定政治立场和文化姿态,具体采用何种述说手段,来“述往事、思来者”式的“讲故事”。其次又是一种批评文体,也可以视为一种公共文化镜像的喻称,即一种驾驭阐释对象的解读方式,因而分析“东方主义”这样一种权力话语必须深入到“文化镜像”经典文本的深层结构和“潜在的语法”,直抵文体风骨的内在肌理。
与格林布莱特力主打通社会、历史、文化以及政治各文本结构之间的经络相仿佛,萨义德称自己的工作是“文本细读(close reading)”,是寻找“社会、历史与文本自身特征之间的关系”。他力主学术、文化与政治之间是一种相互生产、相互撑持的关系,但他又在格外器重政治意识形态的主导作用上迈出了更加坚定的步伐,“对东方的兴趣是政治性,这一文化景观与残酷的政治、经济与军事原因之间的相互结合才将东方共同塑造成一个复杂多变的地方”。(11)这里的“东方”语词已突破了语义学窠臼,进入了政治学范畴,获取了政治性和历史性“比翼双飞”的文化图景。
格林布莱特言之凿凿一再断言,新历史主义文化诗学是“一种实践(practicing),而不是一种学说或教义(aoetrine)”或“全然没有学说”。(12)(13)他总是以历史文化和主体阐释为理论基点,从历史性和主体性的对话视角整体介入,来重新考察种族、历史、文化等意识形态问题,在倡扬“现代性”话语的同时,寻找历史断裂之处(disruptive outlook of history)的权力踪迹,恢复被权力遮蔽的“他者”声音,借以倡导一种以主体建构的历史性视角重新探究西方历史碎片中的文化影像的新实践观。
与前此的“东西方”之辨相仿佛,“现代性”语词同样既显示一段自然时间,又昭示一种明确对应着该历史时间的思想观念和价值评判。这种观念首现于文艺复兴期,到启蒙时代已基本形成,其初衷是以自由批判的理性为主导,追求知识与财富,通过教育与民主达成社会和谐,助推历史的进步。经由爬梳“现代性”一语的来龙去脉,西方阐释主体如何对待东方话题的话语姿态和模式选择,以至于定格成“东方幻想”或“东方情结”,这一生成机制和塑造流程就昭然若揭了。恰如罗兰·巴特尔(Barthes)所说:“一切形象都源于对自我与他者、本土与异域关系的自觉意识之中。形象是对一种文化现实的描述”。(13)要想真正实现“通过对一种文化现实的描述”,来塑造文化镜像并凸显其身处的文化结构、社会形态和意识形态空间,倘舍弃了——肇端于格尔兹文化人类学的“厚描”(anthropological thick description)手法,后经格林布莱特推陈出新的——“厚度描述”刀笔之功,更其戛戛乎难哉。
落实到“厚度描述”某一具象化的人类文化行为,其关涉点集中体现在如何圈定西方阐释主体的观照视野和考察立场,由此出发,走向四面八方,走向天荒地老。立定在西方“现代性”语境这一坐标原点,西方主流意识形态观念中的“中国镜像”概貌在针锋相对的正反两极间回环往复,本源上是作为“文化他者”的中国镜像,在不同文化语境中自我调适,实现其维护与确认西方“文化本我”宏大叙事的造血功能和免疫系统。这种有意识的“刻意误读(misprision)和逆反(antithetic)”在某个历史分期、某种程度上起到了石破天惊的“睁眼看世界”效果,亦即西方主流社会借助“中国镜像”在宗教观念、政治导向以及大众生活诸多领域的镜像映照和塑型比照中更好地认识和重塑了“自我力量和自我造型”。
笼罩在“现代性”语境下的“中国镜像”虚拟共同体仅仅是虚无的意象,飘渺的幻象,并非“物自体”本身,也非现场直播的实况,或者干脆说只是“认知阐释主体”自身的感知综合体。对应来说,以工笔纪实性描述某种文化镜像的轮廓和线条,只能是一种精湛的屠龙之术。延至对“现代性”的否定之否定阶段——“后现代性”语境下,唯有剔除文学批评话语范畴中积习已久的唯我独尊、妄自尊大的“自我本位主义”,设身处地来次“换位”思维,倡扬一种包容性、可持续性比翼齐飞的“生态型批评观(ecocriticism)”,方才有了一窥全斑和堂奥的或然性和可行性。
从西方文化视域出发,粗笔勾勒西方“认知阐释”主体塑造“中国镜像”文化形象的全息拍照流程,我们更加强烈地感受到:同样面临“如何看待文化史,又如何以史为鉴”的传统问题和经典命题,东西方解困和突围的阐释策略却迥异其趣。此处的“史”,既可能是本土的历史,也可能是异域的历史,但都必须定位在同一“本我”的“认知阐释”主体上。每一种文化样态都是平等的,在以其他文化样态作为相对于自身的多样性的同时,“自我”也作为其他文化的多样性,利用“他者”或“异在”文本作为一面镜子以观照、认识和提升自己,不同的文化和谐共存、取长补短,才能使“公共文化镜像”不断涵养更新并保持创新活力,从而使整体性文化话语形态以至整个人文精神世界异彩纷呈。
但东西方对此的认知程度判若云泥。同样厕身于“后现代性”语境下,东方认知主体似乎仍未跳出“现代性语境”的漩涡与羁束,依旧顶礼膜拜在西方文化话语形态的威权之下,也无意于发出自己的声音。而西方“认知阐释”主体在重估和重构“中国镜像”的历史论题时,开始尝试承认“他者”或“异在”文化形态的存在合法性和蕴涵合理性,不仅为反思自身文化“主体性的历史再现”架构的意义与价值,亦为自身文化“历史性的主体”建构的发展和绵延提供了必要的可能性和充沛的逻辑依据。
一言以蔽之,“合目的性、合规律性”的跨(东西方)文化“交往行为”和“流通、商讨”应是双向互动、平等互信的,以跨文化的“文本”间的相互理解、交互构塑为基础,就是说,特定的历史语境下的“本土”文化话语形态和“异在”文化话语形态分别承担着自我身份角色和他者身份角色,在不断流动的、持续构塑着的跨文化交往、商讨中互相转换了原初的文化身份角色,也为自身的“单声道(monological approaches)”话语形态楔入了更多的重音符和高声部。它们各自随喜升华出兼收并蓄、别开生面的“公共文化镜像”新阐释,就会生成某种“交集”共识和“惊叹”(resonance)共鸣,这是一种内蕴着差异、陌异甚至“异质”的共识和共鸣(wonder),是寓于差异、陌异性和“异质化(heterogenization)”之中的变动不居的诗性本体同源性。“本土”文化和“异在”文化在相互理解、交互构塑中就会超越自身,获得新知甚至新颖的理路,最终促成整体性文化话语形态的包容趋升及其批评范式的永续革新。
①⑦王宁《重划疆界:英美文学研究的变革》(Redrawing the Boundaries:The Transformation of English and American Literary Studies,1992)的《导读》,外语教学与以及出版社2007年版,第8页。
②⑤⑨(12)王进《新历史主义文化诗学:格林布莱特批评理论研究》,暨南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3-6页,第13页,第11页。
③中国社会科学院外文所编《文艺学和新历史主义》,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61页。
④周宁《在西方现代性想象中研究中国形象》,《南京大学学报》,2008.03。
⑥曹卫东等《认同话语与文艺学学科反思》,《文艺研究》,2004,05。
⑧许江《中国当代视觉文化的境遇与责任》,《新美术》2009,06。
⑩(11)张京媛主编《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46页,第113页。
(13)王岳川《后殖民主义与新历史主义文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29-13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