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都》与中国古典小说的叙事传统

2014-09-18 23:55郭冰茹
文艺争鸣 2014年6期
关键词:废都世情金瓶梅

郭冰茹

1993年,贾平凹的《废都》出版。他将《废都》定义为自己的苦难之作,并用“后记”来“记住这本书带给我的无法向人说清的苦难,记住在生命的苦难中又唯一能安妥我破碎了的灵魂的这本书”。不过,《废都》出版之后,评论界对作家叙述“苦难”的兴趣远不及小说在描写对象和写作方式方面对《金瓶梅》等古典小说的“拟古”。赞赏者认为《废都》得“红楼”与“金瓶”神韵,是一部难得的当代“世情小说”;斥责者认为《废都》落入了古代艳情小说的俗套,是对明清遗风的拙劣模仿。不管时人的评价如何,《废都》对《金瓶梅》《红楼梦》乃至《儒林外史》这些古典小说的靠近都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只是其与古典小说叙事传统之间的诸多问题仍需要详细考辨,其衔接叙事传统的当代性意义仍需要分析阐释。

无论评论者将《废都》定位为“世情”,还是“艳情”,都意味着《废都》的书写对象是充盈着饮食男女、酒色财气的世俗生活。何为“世情”?如果借用鲁迅的定义,便是“大率为离合悲欢及发迹变态之事,问杂因果报应,而不甚言灵怪,又缘描摹世态,见其炎凉”。《金瓶梅》被鲁迅称为“世情书”,它通过集恶霸、富商、酷吏于一身的人物西门庆串起了晚明社会的各个阶层,展现了市民生活的各个方面:西门庆和花子虚、应伯爵等结拜成十兄弟,饮酒作乐、赌钱斗狠,写出了市井无赖的花天酒地、帮闲帮忙;西门庆贿赂蔡太师、结交翟谦、蔡蕴,写出了朝廷大员的卖官鬻爵、地方官吏的贪赃枉法;西门庆原有一妻两妾,又陆续纳入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写出了妻妾成群的算计争斗。《金瓶梅》围绕着西门庆四通八达的社交网络、一妻五妾庞大家室,点染了包括官吏、商人、奴仆、伙计、巫医、工匠、媒婆、娼妓、和尚、尼姑等各色人物;描摹了酒席应酬、笙歌纵滔、内闱床第、念经做法等诸多场景。

相较而言,《废都》也可被视为“世情”小说,它通过作家、文化名人庄之蝶串起西京城里的各个社交圈子,书写“废都”里的众生相:庄之蝶是作家,他与画家汪希眠、书法家龚靖元、乐团团长阮知非并称“四大名人”,与文史馆研究员孟云房、杂志社记者周敏、清虚庵师父慧明等构成了“废都”里的文化圈;庄之蝶已婚,除了妻子牛月清之外,还与唐宛儿、柳月、阿灿、汪希眠老婆暧昧生情,构成众女一男的情爱圈;庄之蝶同是市人大代表,又与市长秘书、省文化厅及各大报社杂志社构成人脉圈。《废都》围绕这几个相互独立又彼此联系的圈子,着意书写各色闲人,他们的宴客酬答、喝酒打牌、清谈斗嘴、访僧问卜、结交达官、聚敛私财,甚至床笫之欢都尽收笔下。

《废都》改写或者借用了不少中国古典文学的桥段,这些场面的描写虽然经过了改头换面、增减删削,却依然呈现出往昔清晰可辨的身影。比如孟云房向周敏介绍西京文艺圈,很容易与《红楼梦》中门子向贾雨村透露应天府的“护官符”相比附;孟云房墙头会慧明,虽然两人是在谈佛论道,却颇有些“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望,一见知君即断肠”的味道,而《金瓶梅》中亦有一段著名的故事“李瓶姐墙头密约”。更为明显的是,《废都》的人物设置几乎脱胎于《金瓶梅》和《红楼梦》。《红楼梦》中有个跛足道人,《废都》中有个收破烂、说谣曲儿的老头,他们都能洞察世事,又都是牵引故事的线索人物;《红楼梦》正写贾家,进而带出史、王、薛,串起四大家族,《废都》正写庄之蝶,也带出了阮知非、汪希眠、龚靖元这四位西京城里的“文化闲人”;《金瓶梅》里西门庆有正妻吴月娘,潘金莲、李瓶儿诸妾,还有个收用了的丫头春梅,《废都》中庄之蝶有夫人牛月清,情人唐宛儿、保姆柳月。吴月娘和牛月清都求子心切,也都称得上“贤德”,柳月在庄家的身份地位类似于春梅,性情相貌也接近春梅的“聪慧,喜谑浪,善应对,生的有几分颜色”,唐宛儿虽不能被视为潘金莲,但聚焦于唐宛儿与庄之蝶之间的性描写却明白无误地将《废都》指向了《金瓶梅》。

在《废都·后记》中,贾平凹认为像《红楼梦》《西厢记》这样的文学经典是浑然天成,自然呈现的,而要写出一部让自己满意的作品,就必须改变以往的写作方式。他说“好的文章,囫囵囵是一脉山,山不需要雕琢,也不需要机巧地在这儿让长一株白桦,那儿又该栽一棵兰草的。这种觉悟使我陷于了尴尬,我看不起了我以前的作品,也失却了对世上很多作品的敬畏,……检讨起来,往日企羡的什么词章灿烂,情趣盎然,风格独特,其实正是阻碍着天才的发展。”。于是,在《废都》中,贾平凹努力通过借鉴古典小说的叙述方式来贴近他所期望的那“囫囵囵”的一脉山。

中国古典小说通常使用细腻的白描手法来描摹场景、点染人物。《淦瓶梅》和《红楼梦》堪称其中的翘楚。《金瓶梅》写了大大小小几百个饭局,各种菜肴、糕饼、茶酒、蜜饯、水果都交代得清清楚楚,甚至一顿早餐也不懈怠,“十样小菜儿,四碗炖烂嗄饭,银镶瓯儿盛着粳米投各样榛松果品白糖粥儿。西门庆陪着应伯爵、陈经济吃了,就拿小银钟筛金华酒,每人吃了三杯”;对各色人物的服饰也极尽精细,写西门庆为吴月娘裁衣,“一件大红遍地锦五彩妆花通袖袄;兽朝麒麟补子缎袍儿;一件玄色五彩金遍边葫芦样鸾风穿花罗袍;一套大红缎子遍地金通麒麟补子袄儿,翠蓝宽拖地金裙;一套沉香色妆花补子遍地锦罗袄儿,大红金枝绿叶白话拖泥裙”,《金瓶梅》对饮食穿衣这些生活细节的精细描述不仅标明了各色人物在家庭和社会中的身份地位,也映照出晚明时期的社会风尚,而这种细腻的白描笔法在《红楼梦》中更是发展到极致。

《废都》写人记事也力求精细,显示出贾平凹扎实的写实功力。庄之蝶第一次正式出场是周敏家的饭局,一个饭局写了七八千字,饭局中的五个人,他们的身份、地位、性格、喜好、彼此之间的关系以及即将发生的故事都在这个饭局中一一铺展开来。周敏一大早起进厨房忙活,又特意去附近的饭馆“租借了三个碗、十个盘子、五个小碟、一副蒸笼、一口砂锅”;唐宛儿打扫过房间,在显眼的地方摆上庄之蝶的著作,挂上潼关地图,就开始穿衣打扮、描眉画眼,把“那衬衣、鞋子、项链、袜子,也一件一件试”,最后“在沙发上的一堆衣服里挑了一件黄色套裙穿上”,甚至写到唐宛儿的两鬓总有碎发散着,便要周敏以咳嗽为号,时时提醒她拢到耳后……,这些笔墨把一对刚到西京,立足未稳的小夫妻,特别是唐宛儿想要巴结名作家的心态表露得淋漓尽致。孟云房、夏捷夫妇是陪客,上门时带了一罐桂花稠酒和一包杏子,夏捷既能“戳了周敏的额”,又能说“你庄老师最爱吃杏子,我怕你们不知道他的嗜好”,她使唤丈夫去厨房帮忙,又拉着庄之蝶讨论市长指示编排的舞蹈,主动权和优越感表露无疑,但饭局开始之前,贾平凹却安排孟云房借故去清虚庵私会了慧明,读者便明白这对夫妻的日子过得究竟怎样。这个饭局的主客是庄之蝶,主角却要加上唐宛儿。庄之蝶初见唐宛儿,已觉得她是个“人精”,入席前唐宛儿为庄之蝶“站到一个凳子上去摘葡萄,藤蔓还高,一条腿便翘起,一条腿努力了脚尖,身弯如弓,右臂的袖子就溜下来,露出白生生一段赤臂,庄之蝶分明看见了臂弯处有一颗痣的”,入席后,贾平凹将两人不动声色的互相挑逗写得更是细致入微:endprint

众人嘻嘻哈哈热闹了一番,孟云房又去炒了三个荤菜、三个素菜,再端上松子煎鱼、火爆腰花、一盘田鸡肉、一砂锅清炖甲鱼。夏捷直叫甲鱼好,说看谁能吃到针骨谁就有福。在外国,针骨当牙签,一个五美元的。动手把肉分开,每人面前的小碟夹了一份。唐宛儿着筷翻动自己碟里的,发现一块里却有针骨,就说:“我在潼关吃黄河里的鳖吃得多的,倒嫌有泥腥气,庄老师你身子重要,这一份给你吧!”不容分说倒在庄之蝶的碟里。庄之蝶知妇人牵挂自己,便也夹了一块回给她说:“这是好东西,你不能不吃。”唐婉儿看时,夹过来的竟是鳖头,黑长狰狞,很是吓了一跳,斜眼看庄之蝶,庄之蝶故作平静,妇人就将鳖头夹起在口里噙咂有声,待庄之蝶投目过来,耳脸登时羞红。

细致绵密的写实将人物的衣着、动作、表情、语言一一展现出来,直书其事,不加断语,“世情”小说的氛围也借由这些细节渲染出来。贾平凹在《废都》中常常借用这种明清“人情小说”的白描笔法,既让读者身临其境,又给读者留下想象和品评的空间。

《金瓶梅》写“世情”,文中颇多“闲笔”,张竹坡曾总结说:“《金瓶》每于极忙时,偏夹叙他事入内。如:正未娶金莲,先插娶玉楼;娶玉楼时,即夹叙嫁大姐;生子时,即夹叙吴典恩借债;官哥临危时,乃有谢希大借银;瓶儿死时,乃入玉箫受约;择日出殡,乃有请六黄太尉等事。皆于百忙中故作清闲之笔。非才富一石者,何以能之”。贾平凹在描述“废都”中的世事人情时也使用闲笔。比如写周敏带着一大包礼品去孟云房家登门致谢,在主客应酬,客套相让之后,又夹了一段周敏打发送货人的细节描写;写赵京五带着庄之蝶回家挑选古董,偏加上赵京五踢赶爆玉米花小贩的一段;写庄之蝶思谋着去见唐宛儿之前踅进旁边的一家小酒馆,看一个鸡皮鹤首、天地贯通的人物自在地喝着小酒;……。闲笔于情节发展本身不大相干,甚至无关紧要,倘若删去也不会影响情节的演进,所以它们之于宏大叙事全无必要,但是对于描述世俗生活的“世情书”,闲笔却为故事的主线增加了枝蔓,使之更为逼近凡俗庸常的生活本身。贾平凹为《废都》加入“闲笔”,使作家本人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世俗生活的记录者,或者说,使作家关于西京城的叙述显得更为真实自然。

《金瓶梅》被称为万历时期社会生活的一面“镜子”,那些“诸如经济的、政治的、宗教的、社会的、历史的、心理的、生理的、婚姻的、民俗的、艺术的知识等等,都在‘金瓶梅世界中得到鲜明的显现”,这一方面是通过具体的生活细节的描述,另一方面则离不开小说对当时盛行的戏曲词话的借用和发挥。《废都》也用20世纪90年代初期的一些社会新闻、流行的故事、黄段子做了素材,那个时代的亲历者对这些“夹带”都颇为熟悉。比如书商洪江提议售卖署名“全庸”的武侠小说;传闻柳月做保姆时给婴儿喂食安眠药;孟云房、庄之蝶等人在求缺屋里说着当时流行的黄段子,等等。此外,还有类似“革命小酒天天醉,喝坏了党风喝伤了胃,喝得老婆背靠背……”这类当时流传范围极广的顺口溜,它们或者借人物之口,或者借叙述人之便,直接在文本中原样重现。这些包含小报新闻、流行段子的情节、语汇夹杂在“废都”故事中,使彼时的世相声情并茂地现身纸上。

从某种意义上说,《废都》的确能够唤起中国读者从《金瓶梅》《红楼梦》甚至包括《花月痕》等晚清狎邪小说一路走来的阅读记忆。贾平凹曾坦言:“以中国传统的美的表现方法,真实地表达现代中国人的生活和情绪,这是我创作追求的东西”。在《四十岁说》中,他进一步指出:“古老的中国的味道如何写出。中国人的感受怎样表达出来,恐怕不仅是看做纯粹的形式的既定,诚然也是中国思维下的形式。就是马尔克斯和那个川端先生,他们成功,直指大境界,追逐全世界的先进的趋向而浪花飞扬,河床却坚实地建凿在本民族的土地上”。贾平凹对“本土性”和“古老的中国味道”的重视使他比较自觉地接近中国古代文学传统,《废都》也是他有意识地汲取古典小说叙事资源进行创作的实践。

不过,对于《废都》中体现出来的“古老的中国味道”,当时的评论界态度并不一致。雷达认为:“作者把古典小说中有生命力的东西与当代生活巧妙化合,把叙事艺术提到一个新高度。说它炉火纯青,说它浑然天成,说它接近大手笔,并非溢美。陈晓明则认为《废都》体现出的是贾平凹的“复古妄想症”,他说:“没有任何理由认为人们以经典文本为范本,就是在‘弘扬,就是在本民族文化中找到了活的源头。与其说贾平凹在膜拜那些经典珍本,不如说是祈求古典时代的野闻稗史来充实他的写作”。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一方面说明《废都》在“以中国传统的美的表现方法”,表达“现代中国人的生活和情绪”时的确存在着问题;另一方面也说明在当代小说创作中如何对叙事传统进行创造性的转化是个难题。如果以鲁迅对“世情书”的定义做参照,将《废都》视为当代“世情小说”大致不错。但如果深入《废都》的小说肌理,却会发现它有着“世情书”的表象,却最终远离了“世情书”“描摹世态,见其炎凉”的内涵;它虽然有意识地借鉴了古典小说的叙述模式,却在无意中偏离了这种作家认为的不加雕饰的写作方式。这在某种程度上反映出贾平凹回到叙述传统的创作理念与文本实际效果之间的落差。

郑振铎在论及《金瓶梅》时说:“唯《金瓶梅》则是赤裸裸的绝对的人情描写;不夸张,也不过度的形容。像她这样的纯然以不动感情的客观描写,来写中等社会的男与女的日常生活(也许有点黑暗的,偏于性生活)的,在我们的小说界中,也许仅有一部而已。”郑振铎的评论涉及到《金瓶梅》叙事的两个特点:一是精确细腻的白描笔法,二是叙事人与故事和人物之间始终存在的有效距离。中国古典小说在叙述故事时重情节发展而轻议论评价,在塑造人物时重语言行动而轻心理描写,这与古典小说脱胎于说话,着力依靠情节和人物吸引听众有关。因此,古典小说在写人叙事时往往使用细腻的工笔白描,而“世情书”要描摹世态,更需要在笔法和笔触上下功夫;此外,只有当叙述人与故事和人物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直书其事,不加断语时,叙述人才能不动声色地逼近世态人情,从而达到“描摹世态,见其炎凉”的叙述效果。endprint

在《废都》中,贾平凹写饭局、写牌局、写闲聊、写算卦、写床笫之事也都使用工笔白描,这种写法使他的“废都”故事接近他所理想的“囫囵囵的一脉山”。但在《废都》中,叙述人并未始终与故事和人物保持有效的距离,往往克制不住想要代人物表白的冲动。比如写周敏唐宛儿在西京的新鲜劲过后,插入一大段关于周敏觉得西京城无法实现他的愿望的议论;写卖送子秘方的王婆的出场,则几乎完全失去了工笔细描的耐心,代之以大段的主观介绍,将王婆的前世今生、庄之蝶对她的厌恶、牛老太太和牛月清对她的信任高度概括后和盘托出:写到庄之蝶与《西京杂志》和景雪荫的渊源时,叙事人则干脆代人物进行了主观抒情:“庄之蝶在这里度过了他的青春岁月,虽然为他们对他的轻视、欺辱而痛苦过,咒骂过,但他自离开了这里,却觉得那是一段极有意义的日子,尤其令他终生难忘的景雪荫,现在回想起来,那简直是他人生长途上的一袋干粮,永远咀嚼不完的”。这样的叙述导致叙述人与他所讲述的故事和人物之间忽远忽近的叙述距离以及变换不定的叙述角度,在原本较为客观的世相描摹中带入了主观情绪。在整部《废都》中,这样的叙述越到后面越明显,如果不是作者失控,便是他改变了叙事策略,不再打算写出一本“世情书”。

除了叙述人没有固定叙述位置和角度,《废都》在写人物对话时也与工笔白描有一定的差距。这集中表现为人物的语言超越了角色本身的视角限制,显现出全知全能的一面,而这样的表述往往与人物的身份气质不符。比如写唐宛儿向庄之蝶告白时顺便深入地分析了一遍庄之蝶的心理:“因为,我看得出来,我也感觉到了,你和一般人不一样,你是作家,你需要不停地寻找什么刺激,来激活你的艺术灵感。而一般人,也包括牛月清在内,她们可以管你吃好穿好,却难以不停地调整自己给你新鲜……”,而恰恰是在这段心理分析之前,唐宛儿的表达是这样的:“自见了你,一满地害相思,十七十八的时候也没这么害过,整日价慌得什么事儿也捉不到手里去做。……”。对比这两段人物的语言,读者会非常明显地感受到两者在用词和语气上的不同,后者夹杂方言和口语,带有人物本身的个性风格;而前者与其说是唐宛儿“感觉到了”的,不如说是叙述人对庄之蝶的内心世界的直接展露。再如,柳月在出嫁前对庄之蝶说:“是你把我、把唐宛儿都创造成了一个新人,使我们产生了新生活的勇气和自信,但你最后却又把我们毁灭了!而你在毁灭我们的过程中,你也毁灭了你,毁灭了你的形象和声誉,毁灭了大姐和这个家!”。纵然柳月高中毕业,又在作家家里熏陶了一段时间,看了不少书,但如此高屋建瓴、直指庄之蝶内心和小说主题,并且过于书面化的表达出自一个小保姆之口仍然有些怪异。显然,作家在此已经无法有效控制他笔下的人物,更无法有效控制个人情感在叙述过程中的主观介入。

与此相关的是《废都》中的性描写。从表面上看,这些直白露骨,且人为制造诸多口口口的内容的确使它与《金瓶梅》有了不少相似性,但是深入文本,我们便会发现两者带给读者的阅读感受并不相同。在《金瓶梅》中,性活动是一种随时随地都可以发生的日常活动,它与人物的各种贪欲紧密相连而与情感无关,它虽然是故事内容重要的构成,但它至多也不过是当时世态人情的一部分,所以,阿城会说:“《金瓶梅词话》历代被禁,是因为其中的性行为描写,可我们若仔细看,就知道如果将小说里所有的性行为段落摘掉,小说竟毫发无伤”。从某种程度上说,《废都》在当时成为一个事件也与其大量的性活动描写有关,但叙述人在这些性描写中带入了强烈的主观情绪。比如,庄之蝶与在唐宛儿、柳月、阿灿发生性行为之后,叙述人会反复炫耀和欣赏他的性能力,并将其表述为庄之蝶摆脱当时精神困境和创作力枯竭的救命稻草;与此同时,唐宛儿们也反复强调庄之蝶不仅让她们身体满足,更重要的是整个心灵的满足。显然,这样的处理使性活动与当时的世态人情无关,而是直接被赋予了精神拯救的意义。由于叙述人在描述性活动时完全与人物庄之蝶的视角合二为一,导致《废都》不停地在“世情书”和“主人公的精神自传”之间摇摆,从而使《废都》这部关于“城”的小说变得形迹可疑,面目模糊。

在描摹具体的人情世态时,《金瓶梅》使用工笔白描不加修饰,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在结构上是枝枝蔓蔓、恣意伸展的。事实上,包括《金瓶梅》在内的中国古典长篇小说发展到明末,已经成为表达文人趣味和艺术品位的“才子书”,其在情节设计和谋篇布局方面都耗费了大量的心力。刚柔相济、急缓相间、轻重相生、冷热相照的情节安排,使小说也拥有了诗的节奏和韵律;伏笔照应、首尾回应、回环兜锁的故事布局,使小说不仅成为故事的载体,也成为作家智慧、阅历和文采的竞技场。毛宗岗评点《三国演义》时,总结出“六起六结”和十六种“文章之妙”,直言:“叙事之佳,直与《史记》仿佛;叙事之难,则有倍于《史记》者”;张竹坡则详解了《金瓶梅》在结构上的“大关键处”“大照应处”“大间架处”“入笋处”“穿插处”“结穴发脉、关锁照应处”……,以此串联起纵横交错、连绵不断、波澜起伏的情节元。

《废都》在结构安排上有效法《金瓶梅》和《红楼梦》的影子。《金瓶梅》“起以玉皇庙,终以永福寺,而一回中已一齐说出,是大关键处”。《废都》的结构也可大致视为起以孕璜寺,终以清虚庵,且孕璜寺与清虚庵也都在小说开篇时出现。《红楼梦》中有个串场的跛足道人,他通晓前世今生,为人物指点迷津;《废都》则安排了个收破烂的老头来承担此项功能。至于《废都》中的人物关系和最终结局,也都能在《金瓶梅》和《红楼梦》中找到相互对应之处,比如宝玉出家与庄之蝶出走、春梅嫁守备与柳月嫁市长公子等。但是,如果我们进行细致的结构分析,便会发现《废都》只是临摹了《金瓶梅》抑或《红楼梦》的表层结构,却没能继承或日发展其精髓。就故事框架而言,《金瓶梅》“起以玉皇庙,终以永福寺”之所以成为全书的“大关键处”,是因为全书的构架与道教、佛教关系紧密,正如张竹坡的点评:“先是吴神仙总览其盛,后是黄真人少扶其衰,末是普净师一洗其业,是此书大照应处”。这呈现出佛道两教在晚明社会生活中的作用。而在《废都》中,故事的框架并不清晰,佛道两教基本上只与气功、养生、占卜、算卦等功利性目的有关,即便结尾处写了万念俱灰的牛月清到清虚庵找慧明却意外地得知她刚刚打过胎,这从某种角度凸显了“废都”之“废”,但因为“废都”中的社会生活基本与佛道无关,由此而发出“还有什么让人可信、可崇拜、可信仰”㈤的追问则显得牵强生硬。就故事的基本结构而言,《红楼梦》的故事虽然是以贾家为核心展开,但其他家族的人和事也被曹雪芹细细密密地编织进来,人物无论轻重,皆面容清晰,事件无论大小,皆有交代无挂漏。相较而言,《废都》虽然也提到四大名人,但龚靖元和汪希眠基本是面目模糊的,而“废都”中的全部故事也似乎都是围绕着打官司展开,见招拆招、平铺直叙,而且情节越发展,叙述越集中,越被作家本人的主观情绪所裹挟,一路奔腾着,直到庄之蝶出走落下帷幕。此时,所谓“闲笔”,所谓轻重、缓急、冷热、刚柔这些“才子书”中所强调的情节设计几乎踪影皆无。endprint

尽管《废都》借鉴传统叙事资源的实践不算成功,但其试图衔接叙事传统的当代意义仍值得我们深入思考。

首先,《废都》中那些关于酒席饭局、推牌赌九、祈神问卜、颠鸾倒凤的细致描摹重绘了当代文学书写日常生活的维度。列菲伏尔在讨论人的异化与社会革命时认为,要消除对人的异化,实现人的根本解放就必须对日常生活进行批判和改造,进行文化革命㈤。因此,纵观二十世纪中国的革命,不论是辛亥革命、五四运动、土地革命,还是瓣中国成立后的合作社运动和“文革”,无一不是在进行政治或经济革命的过程中实现着对日常生活的改造,人们的生活习惯、习俗礼仪、交往原则、情感模式以及生活理想随着一次次的革命或主动或被动地改变着,而文学书写则细致详细地记录着这些变动。从新中国成立初期到“文革”结束,在阶级斗争的叙事眼光的注视下,凡是与饮食男女相关的日常生活都被视为资产阶级的低级趣味,因而,文学对生活凡俗性的书写充盈着批判和拒斥。随着“文革”结束,拨乱反正,中国社会迎来了由阶级斗争向经济建设的转型,城市化进程也随之开始,充盈着物质、情感、欲望和世俗性的日常生活日渐成为文学书写的主要对象。如果说王安忆《69届初中生》《流逝》《“文革”轶事》《长恨歌》等文本序列中对革命时期庸常生活的书写是为了凸显日常生活的恒常性;被冠以“新写实小说”的《烦恼人生》《一地鸡毛》《单位》等是为了通过对凡俗生活的书写来消解元叙事的宏大意义;那么贾平凹对世俗生活的细致描摹则衔接了古代文人的趣味和秉性。诚如李敬泽所言“贾平凹复活了传统中一系列基本的人生情景,基本的情感模式,复活了传统中人感受世界与人生的眼光和修辞,它们不再仅仅属于古人,我们忽然意识到,这些其实一直在我们心里,我们的基因里就睡着古人,我们无名的酸楚与喜乐与牢骚在《废都》中有名了,却原来是古今同慨”,《废都》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让广义的、日常生活层面的社会结构进入了中国当代小说”。

其次,《废都》尝试将古典小说的传统技法运用于当代小说的创作。新时期以来,特别是“西学热”的盛行,使当代小说的创作无论在观念上还是表现方式上皆呈现出“西化”的特征。比如从对“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的命名,就能看出小说的叙述目的不在于讲好一个故事,而是表达一种观念和呼声;抛开新时期伊始影响巨大的“朦胧诗”,在小说创作方面,王蒙的“集束手榴弹”、茹志鹃的《剪辑错了的故事》、宗璞的《泥淖中的头颅》都是西方现代派技法的最早实践者,到了20世纪80年代中期更有了应者云集的“先锋文学”;此外,即便是与“先锋文学”同期出现的高蹈“寻找民族文化之根”大旗的“寻根文学”,其表达方式也并非全然都是传统的白描写实,韩少功和王安忆的“寻根”文本就是其中最显著的例证。80年代末开始,不乏作家尝试用细腻的写实手法写人物,讲故事,并且获得了理论批评界和读者的双重认可。从近三十年文学发展的脉络来看,贾平凹无疑是在小说创作“西化”的氛围中,较早地重视中国小说美学的作家之一。就他本人的创作而言,《废都》比他早期的《商州三录》在运用中国小说传统技法方面有了更大的进步。

当然,贾平凹的创作野心并不局限于以传统技法写人物,讲故事,而是尝试将外在的表象描摹与内在的精神开掘有机结合,并借此既描绘出一座城市的颓废,又传递出知识分子内心的焦灼和彷徨。事实上,无论《金瓶梅》还是《红楼梦》,其叙述方法虽是工笔白描,但其叙述目的并不囿于向读者呈现出一幅幅世情风俗画。张竹坡说《金瓶梅》是“仁人志士、孝子悌弟不得于时,上不能问诸天,下不能告诸人,悲愤鸣唱,而作秽言以泄其愤也”㈣,曹雪芹亦在《红楼梦》的第一回中题诗云:“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这其中的“悲愤”与“辛酸”皆是通过细致绵密的静观写实呈现出来的。贾平凹亦将《废都》视为苦难之作,遗憾的是,作家没能将表象与内在的关系处理好,他在表达知识分子的精神危机和心灵挣扎时没有将静观写实贯彻到底,甚至缺乏必要的写实铺垫,叙述人总是按捺不住心中块垒,借人物之口、借奶牛之口直抒胸臆,且缺乏必要的节制,这不仅导致作家所要极力表达的知识分子的精神苦闷无法落到实处,同时也损伤了庄之蝶这个人物的形象深度。不过,换一个角度来看,贾平凹借助古典小说技法表达现代人的精神困境的确是一个大胆的尝试,这种尝试在《废都》中虽然算不上成功,但它毕竟为当代小说的创作提供了一条与传统对话的可能路径。

从某种意义上说,《废都》尝试回到中国古典叙事传统的成败得失正是这一叙事传统在当代文学的发展脉络中由断裂走向复苏的必然结果。贾平凹是在当代学界崇尚国学,作家们有意激活叙事传统的时间点上写作《废都》的,这使得这部见仁见智的小说不可避免地成为一个标志性的文本。换言之,从当代小说与叙事传统相关联的角度看,《废都》表明了当代小说家回到古典的可能与困境。

(责任编辑:张涛)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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