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
1962年,随着国内政策调整的进一步深入,再加上当时中苏争论的进一步激化以及与部分周边国家和地区的紧张关系,毛泽东在北戴河会议、八届十中全会两次会议上,反复提出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问题,强调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两条道路的斗争存在于由资本主义过渡到共产主义的整个历史时期;对阶级斗争和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性问题,必须年年讲,月月讲。随后,在1963年至1965年间发动了以清账目、清财务、清仓库、清工分进而发展为清政治、清经济、清思想、清组织为主要内容的在全国部分农村和少数城市基层开展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城乡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尽管从开始起,其实际重点就是解决整顿党的干部队伍和党的组织问题,但对于全国人民来说,‘社教又是以阶级斗争为中心的普遍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思想政治的教育的运动。”为使教育深入人心,在直接的政治层面,这场运动采取了召开会议、组织集训学习文件和毛泽东著作、派驻工作队“访贫问苦”“扎根串连”等各种形式向广大干部群众宣讲阶级形势、帮助其认清斗争方向和提高思想觉悟;与此同时,作为意识形态的重要宣传机制,文艺,尤其是考虑到农村工作的适用性,通俗文艺在其中扮演了活跃的角色,比如当时的革命故事,就被认为“比较适合群众的欣赏水平和欣赏习惯,不需要化妆、道具,不要搭档、伴奏,不受场地和实践的限制,表演上不需要复杂的基本功,又便于在讲故事的过程中结合当地的群众的思想状况,因此,它很轻便,很灵活,很经济,能够迅速配合中心任务,深入群众,是文艺宣传中最为灵便的轻武器之一。”有意思的是,1963年7月创刊的《故事会》为我们保留了这些故事的脚本,今天来看这些负载着阶级话语的通俗故事,相当一部分都是以“农村妇女”为主角的,不仅如此,有些主角同时还是故事原本的口述者,这就为我们考察新中国成立以来特定的女性群体在特定时期的建构提供了一个有针对性的入口。
一、“社教”运动中的女性角色
将农村妇女吸纳为一种可供利用的形象资源,放置在革命故事重要的位置其实与社教运动最先而且主要在农村开展有很大关系,正如朱爱岚所提醒的:“通过将注意力放在作为策略性能动者的一般农妇身上——她们也是其周遭社会世界中举足轻重的能动者——我们才能提出有关妇女生活和理解中国农村社会性别与社会关系之结构的修正观点”我将这里所说的“策略性能动者”,理解为一般农妇在农村日常与政治生活中所发挥的影响力,这种影响力不仅仅基于生产劳动、家族事务、人情往来等琐碎层面同时也始终认为尽管20世纪以来的中国农村妇女可能并非主动全面地卷入到国家权力运动之中,但却无论如何不能从其身处的历史语境中剥离。那么具体而言,农村妇女与“社教,运动的关联体现在哪些方面呢?
首先,社教的发动本身源自于对基层干部腐化堕落,在社会主义内部产生出资产阶级或者官僚主义的担心,“1962年前后,地方干部的品德问题成了中国共产党的关键问题。根据1963年5月发起社教运动的关键‘前十条,至关重要的问题不外是这样的问题,即‘这是关系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谁战胜谁的问题,是关系马克思列宁主义和修正主义谁战胜谁的问题。”不管用道德品质来作为引发一个阶级与另一个阶级之间你死我活的斗争的根源是否合理,但至少说明糖衣炮弹的侵蚀和敌对势力的渗透在当时被认为是无孔不入无处不在的,尤其是土改以来的农村,“发家致富”和“组织起来”的斗争其实一直没有停止过,在农民中逐渐出现了一些既得利益的“新中农”。“发家致富”之所以被认为危险,就在于此处的“家”并不与“家国同构”中的家概念等同,体现的是小家庭的物质欲望对集体化合作化的抵消和瓦解,最终可能危及到整个社会主义的根基,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家”是意识形态斗争的一个重要场域,而作为家庭内部成员的女人(或者是男人的妻子,或者是儿子的母亲)显然在自身家庭和家庭成员是否变质这一点上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甚至在一些宗族关系复杂和封建文化浓厚的地方,非家庭的内部成员也能产生间接的影响,正如蔡翔在探讨20世纪60年代的社会主义危机时所指出的:“‘和平演变并不完全来自于外部的渗透,因此,它还更多地和传统的‘旧思想、旧意识纠缠在一起,包括所谓的‘长妈妈这一类‘媒介。”
除了揭示日常生活层面隐性的斗争之外,社教运动更着重的是公开呈现阶级斗争和进行阶级教育,尤其是通过被侮辱被损害人之口现身说法。这其实沿用了土改中的“诉苦”机制:“诉苦(以及各种形式与规模的诉苦会)在共产党发动群众过程中起了极大的作用,被视为调动斗争情绪、启发阶级觉悟、造成大规模运动的最有效办法。”不过社教时期与土改时期的“诉苦”在功能上略有区别的地方在于,土改时期,农民通过诉苦“翻身”进而“翻心”,“‘翻心也就意味着个体的‘阶级化,亦即在个体意识中确立对所属‘阶级的抽象认同”;而社教时期,农民是在已经“翻身”或者“翻心”的情况下重新确认或者强化自己的阶级归属和认同。据当年参加社教工作的人回忆:“大会开过之后,社教队员分到各个小队发动群众忆苦思甜,从中发现和培养积极分子,作为开展运动的骨干。让苦大仇深的人现身讲解旧社会的苦,调动阶级感情。通过忆苦思甜,使大家认识到社会主义来之不易,要保住无产阶级江山,就得打垮资产阶级的反攻倒算。通过忆苦思甜使他们认识到,斗争批判的对象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的是,有资格被拣选出来诉苦的群众所受之苦必然是最深最具代表性的并能最大限度地调动起听者的情感,那么,一部分具有特殊经历的农村底层妇女显然成为忆苦思甜最有力的讲述者,因为她们身上负载着阶级、性别等多重压迫,这个群体的现身说法无疑肯定了阶级斗争的必要性和有效性,早在1922年7月,中国共产党全国代表大会颁布的首部妇女运动决议《中国共产党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关于妇女运动的决议》中就明确地将妇女解放一向是与整个被压迫阶级的解放解放联系在一起:“妇女解放是要伴着劳动解放进行的,只有无产阶级获得了政权,妇女们才能得到真正的解放。”在随后的一些代表大会决议中还肯定了农村妇女在政治斗争和阶级斗争中的重要地位:“在农民革命运动求得胜利的斗争中,吸收农民妇女群众加入斗争有极大的意义。她们直接参加农村经济,在农民队伍中间占重要的部分,而且在农民的生活中有伟大的作用。因此她们必然参加到运动中来。过去许多区域中农民运动的经验告诉我们,农民妇女乃斗争着的农民中最勇敢的一部分,轻视吸收农民妇女到运动中来,必然会使农村革命减少力量。”如同董丽敏所看到的:“作为中国革命一社会主义实践/话语的重要内容,‘妇女解放及其话语通过与阶级革命、民族国家建构运动的有效结盟,成功地动员和组织底层妇女进入公共领域。”觉悟的女性显然是社教运动所倚重的力量。endprint
此外,社教运动的终极目标是要培养和塑造“社会主义新人”,“‘社会主义新人作为超越历史条件限制的理想形象,蕴含着农民抛弃私有制和私有观念等崭新的历史本质,以其正面价值垂范于社会,与五四新文学的国民性反思有着截然不同的审美旨归。抛弃对于土地的私有观念,忠心为党,大公无私,崇尚苦行主义,遵奉斗争哲学是‘社会主义新人的标志性特征”,随着生存境遇的改善,女性受教育机会的增多以及新婚姻法的颁布,农村中所涌现出大量追求进步爱憎分明的新女性无疑已经是或者最终将在阶级斗争的历练中成为“社会主义新人”的有机组成部分。
实际上,社教运动的关键和核心是“阶级”,在这样的历史语境下,脱离了阶级的女性是不可能存在的,女性在这一时期的生活也必然渗透了阶级因素。
二、阶级话语支配下的性别叙事
围绕“阶级”所开展的活动涉及审查和整顿农村的阶级队伍,必要时甚至重新划定阶级成分。阶级成分划分的结果不仅决定了一个人的政治和社会资本,也生产出与之相配套的类型化的叙事话语,尤其落实到故事在这样一种通俗的文体,需要向广大农民解释和揭露他所生活的阶级环境,强调的是泾渭分明的立场和简单明了的表述。比如一个人如果来自“四类分子”,那么,自然会被认为具有天然“原罪”,在暗中进行着各种敌对和破坏活动以及见不得人的勾当,而“贫农”或“中下农”则往往被赋予正面而正当的形象。
受到这种逻辑支配,社教时期《故事会》中出现的农村妇女其实可以划分为两大类:一类从属于地富反坏阶层,比如《故事会》第1辑根据同名扬剧改编的故事《夺印》写了一个生产大队在坏分子的把持下,群众情绪低落,这几个把持村里各项大权的“坏分子”分别是曾经帮恶霸地主跑腿的大队委员陈景宜,为其“管钱、管账的会计”陈广西和“立场不清”的大队长陈广清,有意思的是,故事为陈景宜何陈广清都设置了一个不安分的老婆,比如陈景宜的老婆“烂菜花”是“管谷、管粮的仓库管理员”,伙同丈夫以及陈广西“把大队的领导权抓在手里,死命朝回头路上跑,千方百计地想达到他们几个发财致富、多数人受穷受苦的目的;贪污盗窃,投机倒把,什么坏事都做过。别的不说,光队里的存粮,就几乎被他们偷了个精光,只剩下三千多斤稻谷是留着下种的。”不仅如此,“烂菜花”还自作聪明试图设计陷害新来的党支部书记何文进,被识破后最终遭到了人民群众的唾弃。而陈广清的老婆春梅“贪吃懒做,又是老贼(陈广西)的什么干亲家的干女儿,老贼就借这一点点关系,送粮食、送衣料给春梅,还给了她一个‘队长奶奶的封号,把春梅弄得轻飘飘的,在群众面前大摆‘队长奶奶的架子,荡着两只手不肯出工,在广清耳朵旁边光说老阿叔怎样怎样好。”春梅对劳动的厌恶、脱离群众的姿态以及典型的“枕边风”做派无疑是导致其丈夫屡次犯错的根源。当然,除了“烂菜花”、春梅这种较为接近基层权力中心的坏女人之外,还有另一类不觉悟的落后妇女在村里装疯卖傻、散播封建迷信。比如《故事会》第5辑的《说嘴媒人》专门刻画了一个说嘴媒人的形象:“五婶在旧社会里,是专门替人家做媒的媒婆,她只晓得两头说鬼话,两头骗铜钱,只要媒礼一到手,包你媳妇领到家门口。假使夫妻感情不好,哪怕你过门第二天就打破头也不关我五婶的事!”同一辑还刊载了类似的故事《赵巫婆出丑》,赵巫婆利用王大嫂独生子生病的机会想以捉鬼的名义骗钱,在被村里的小淘气揭穿后颜面尽失。这些阶级成分不好的农村女性由于被视作斗争对象,所以在故事里基本是没有未来可言,表征的是敌对阶级和修正势力的必然失败。
而与之相对的是另一类女性,她们或者经历惨不忍睹受到深重迫害但最终却迎来美丽新世界:或者根红苗正,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是被广为歌颂和寄予厚望的社会主义新一代。比如,《故事会》第7辑刊载的《母女会》就讲述了一个翻身农民李三妹的故事,李三妹是浦东黄家村一家人的媳妇,因受不了公婆的虐待半夜出逃只身前往上海寻找在工厂做工的男人,按理说,家庭内部的压迫其实是李三妹悲剧的开始,可是在阶级支配的叙事中李三妹的苦难和仇恨最终只能是也必然是阶级的。初到上海,李三妹就被人贩子拐卖给一家大宅做丫头,故事对这个拐卖者最初的描述是:“从对面跑过来一个女人,年纪四十多岁,细眉毛,嫩皮肤,粉擦得香喷喷;梳一个横爱司头,穿一件印度绸旗袍,套一双长筒丝袜,着一双黑软缎花鞋子,拎一只手提包。”如果仅仅从这些外貌特征来做判断,其实是很难看出这个女人的真实身份的,不过很快烧饭妈妈揭露了真相:“哎呀!阿妹,你……你……你上当了!刚刚那个女人是专门贩卖人的女流氓呀!”等待三妹的毫无疑问是宛若炼狱般的生活。大宅主人在故事中几乎是隐匿的,但对于他的背景却做了详细交代:“这个大房子里的主人是啥等样人呢?是上海赫赫有名的洋行买办。他结交了国民党反动派,专门替洋人搜刮中国人的血汗。这里一连好几幢洋房,都是他的几个姨太太住的。一个姨太太起码有十八个佣人服侍,所以,这里单是佣人就有两百多。那个老妈妈就是专门给八姨太烧饭的佣人,三妹也是八姨太买的。”因此,三妹的真正主人其实是八姨太,作为买办资产阶级家庭在故事中的代表人物,八姨太首先剥夺了三妹的行动自由:“这里还有个规矩,就是佣人进出大门,都要凭一块铜牌子。但是,买来的丫头比佣人还不如,连铜牌子也没有,整年不许出门”,而且打骂亦是家常便饭。为了凸显敌对阶级的心狠手辣,三妹同时被刻画为一个孕妇:“三妹从婆家逃出来的时候,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了。日子一天天过去,肚子也在一天天大起来,生活也越来越做不动了,但是,做不动也要做。有一天,三妹在八姨太房间里擦打蜡地板,用钢丝刷子刷过以后,还要跪在地上用白毛巾揩。这时候,八妹的身孕已经有八个多月,大着肚子跪在地上实在吃力。做了一会,八妹想立起来休息休息,但是,身体刚刚立起来,八姨太就‘咭唂咭唂地来了。八姨太想:你吃了我的饭,倒会偷懒啊!就拿起鸡毛掸帚夹头夹面地抽过去,还用尖头皮鞋朝三妹肚子上踢,三妹肚子里的胞浆水也给她踢了出来。三妹怎么敢讲呢!只好把裤脚管扎扎紧,忍着痛照旧跪在地上揩地板。等到地板揩好,全部生活做好,跑到楼下自家房门口,肚子痛得实在忍不住,喊叫一声,倒在地上起不来了。”“三妹生了小孩,第二天就照样要做生活,像浸冷水洗衣裳,跪在地上揩地板……样样要做,到后来,头痛、关节痛,浑身都是毛病。”不过,三妹的孩子小宝长势却非常喜人。同样生下女孩的八姨太为霸占三妹的奶水几次对小宝痛下毒手,一次是把小宝扔到育婴堂,一次是试图闷死小宝,最终都因阶级姐妹烧饭妈妈化险为夷。同样是在烧饭妈妈的帮助和陪伴下,闯下大祸将被八姨太置于死地的母女俩逃出了大宅,不想却在逃难的人群中失散。一边是烧饭妈妈和小宝杳无音信,一边传来的却是丈夫的死讯,绝境之中的三妹被一个穷苦人家收留直到解放:“到一九四九年五月,春雷一声响,青浦解放了,三妹也翻了身。到土地改革的时候,三妹又分到了田,分到了房子,分到了家具,分到了新棉袄、新被头。一个讨饭婆,现在也会有田有屋,毛主席、共产党真好!所以三妹运动跑在前头,生产不落后。”出于对小宝的思念和对新社会的报答,三妹主动帮助村民照顾小孩,并因此阴差阳错成为全县第一个托儿所的负责人去出席县里的妇女积极分子代表会议。在会上,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三妹在讲述自己的经历时意外与同是代表的女儿小宝重逢。“从此,三妹开心得梦头里也笑得出,日子像八月半的月亮,完完全全圆了。”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小宝其实代表的是在革命故事中常见的那类“社会主义新人”;从小失去了工人阶级的父亲,在买办资本家手中差点丢掉性命然后又失去相依为命的佣人母亲,最后被好心的烧饭妈妈养大,在解放后“觉悟提高得很快,参加青年团,后来又入了党,妇女工作做得很出色”。不过,《母女会》的重心在于回忆旧社会的苦,突出阶级控诉的主题,所以,小宝的经历被匆匆带过了。endprint
三、阶级与性别对接的限度
《母女会》是由小蒸公社蒸西大队农民吕燕华的“家史”改编而来的,也就是说《母女会》同时是吕燕华的一爪‘‘诉苦实践。“在诉苦实践中,思想权力的行使并不仅限于突破思想障碍、鼓励与引导诉苦,而且要通过‘破解苦,引入‘阶级、‘剥削,从而使农民‘从历史上觉悟起来。换句话说,不仅要‘诉苦水,而且要‘挖苦根”。在故事的“附记”中,《母女会》的整理/改编者特别指出:“故事通过李三妹母女两在新旧两个社会的不同遭遇,揭露了旧社会的黑暗,歌颂了新社会的幸福。它着重揭露了买办资本家对待佣人的凶狠毒辣手段;侧重描写了大资本家荒淫、奢侈的生活;也揭露了旧社会流氓恶棍和封建家长对妇女的迫害;同时还热烈地颂扬了劳动人民之间的阶级感情。”附记的这个结论似乎已经为((母女会》在阶级斗争中的功能盖棺定论,并且为当时的听众指明了接受的方向,即听完这个故事之后应该受到相应的阶级感化或者教育。当时的接受情景应该没有被记录下来,我们已经无法准确得知是否符合整理/改编者和编辑的预期,可以作为参考的是听众对于与之类似的另一个故事的反应。《故事会》第一辑刊载了根据夏衍《包身工》改编的《一个包身工的故事》,改编者王庆庭说:“三年来,这个故事我已讲过四五十次,听众达一万人以上。车间里我讲过,生产小组我讲过,大会上我也讲过;对青工讲,对女工讲过,对老年工人也讲过。因为夏衍同志所揭露的包身工的痛苦生活非常真实而深刻,听过这故事的人都很受感动,特别是女工,很多人字听到半路上就哭起来了。我们厂里的装配车间有一个女工,三十七八岁。她三岁死娘、七岁死爹,小时候靠拾菜皮过日子,生活很苦。她听了这个故事,一面哭一面说:‘我以为在旧社会没有人再比我苦的了,哪里晓得在我那个时候,还有包身工比我苦得多!”显而易见,相比受到的阶级震动,故事所打动听众的“苦可能更多直接来源于故事所引发的情感共鸣。沿着这个思路再回到《母女会》,表面看到通篇在强调三妹所受的阶级压迫,而内在吸引和打动我们的则更多是三妹这样一个身世悲惨的女人在遭遇非人的虐待时那种生理的切肤体验以及身上所流露出来的执着“母性”,这些细节在故事中都不是完全没有,只是被不同程度地简化了。
需要看到的是,对三妹故事的这种处理在当时的女性形象塑造中是普遍存在的,在这里我并不想重复那种诸如“阶级话语对于性别话语的捆绑”之类的论述,正如我在前面得出的结论,在社教运动时期,阶级和性别从来不是可以截然对立的,在一个高度强调阶级斗争的政治情境中,性别资源被有效地调动并与“故事”这一通俗文学载体结合,不仅提供给农村妇女一次“文学”上“翻身”的机会,而且故事中所表达的某些阶级诉求,其实是与作为个体的女性诉求在一定程度上是重合的;但是阶级与性别的对接同时又存在相当的难度,比如叙述中阶级的成分一扩大就可能遮蔽和覆盖一些独特的性别经验,尽管在某种程度上阶级建构了当时的女性,但并不意味着妇女生活所面临的就只有阶级这一个问题,同时还会造成类型化模式化等问题。不过,正如后来对单纯从“左倾错误”角度认识社教运动的修正:社教运动虽然是党在社会主义时期阶级斗争问题上的错误理论和实践的进一步发展,但它的错误并未达到支配党的工作全局的程度。这期间,经济调整继续进行并最终获得了成功,经济、科技、文化建设在许多方面取得显著成绩。正因为如此,《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对包括社教运动的几年时间在内的十年建设时期做出了这样的评价:“我们现在赖以进行现代化建设的物质技术基础,很大一部分是这个时期建设起来的:全国经济文化建设等方面的骨干力量和他们的工作经验,大部分也是这个期间培养和积累起来的。这是这个期间党的工作的主导方面。”我们今天对于阶级语境中的性别叙事可能也需要摆脱既有的思维模式,尝试去探讨在女性形象的建构中阶级和性别话语如何更好地协商。
(责任编辑:王双龙)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