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田邦子
在战争结束那年,父亲决定把三妹送到甲府,名为转学,实为逃命。
三妹走之前的那晚,一家人围坐在昏暗的灯光下默默无语。父亲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大摞明信片,一个人趴在桌旁默默地写着什么。“喏,走的时候带着这个。在那边若是健健康康地活着的话,就在这上面画一个圈,每天寄一张回来。家里的地址我已经全都写好了。”过了好一会儿,父亲才打破沉默,缓缓地说。三妹当时认字还不多,更谈不上写了。
翌日一早,三妹就上路了。随身行李除了一个饭盒,剩下的就是那个盛满了明信片的大背包。一周后,第一封明信片寄回来了。父亲一把抢了过去,只见上面用红铅笔画着一个大大的、很有气势的圈,仿佛都要溢到纸外了。下面的附言是别人代写的:“我在这儿受到当地妇女协会的热烈欢迎。食物有红薯饭和脆饼干,比在东京吃的南瓜蔓强多了,所以我画了一个很大的圈。”
第二次来的圈急剧缩小,仿佛是极不情愿画上去似的。再往后的日子里,圆圈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了一个叉号。这个时候,住处离甲府不远的二妹决定去看望三妹。当时正坐在学校围墙下吃梅干的三妹一见自己的姐姐来了,哇地哭了出来。不久之后,就连带叉号的明信片都没有了。第三个月,母亲去接三妹回家。据说母亲去的時候,正患严重咳嗽的三妹在一间不足4平方米的房间里呼呼大睡,头上生满了虱子。
三妹要回来的那天,我和弟弟把自家菜园种的南瓜全摘了下来,从两手抱不过来的大南瓜到手掌可容的小南瓜。以往见到我们摘下不熟的瓜就会大发雷霆的父亲那天竟一个字也没说。我们把二十几个南瓜一字排开,这是唯一可以让三妹高兴的事。
夜深了,一直趴在窗口张望的弟弟突然喊道:“来了!回来了!”正端坐在茶房独自饮茶的父亲赤着脚奔了出去,一把把三妹抢到怀里,搂着她瘦削的肩膀哭得一塌糊涂。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平日严肃而不苟言笑的父亲哭泣。
31年后,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此时三妹也到了当时父亲的年龄,但是,那些画圈的明信片时常让我们回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