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芹
(扬州大学 广陵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9)
颜师古,京兆人(今陕西省西安市),生于隋文帝开皇元年(公元581年),卒于唐太宗贞观十九年(公元645年)。他奉太子承乾之命,为一百卷《汉书》作注,于贞观十五年(公元641年),成《汉书注》[1]一百二十卷。颜师古为《汉书》作注随文注音、重视今音今读,在书中使用反切、直音、合韵、读曰等诸多注音方式。故此,《汉书》颜注的语音系统研究,对于了解唐初语音面貌,对于汉语语音史研究,意义颇多。
前人对《汉书》颜注音切的音韵学价值早有认识,钟兆华先生于上世纪60年代便开始对师古反切作了整理研究[2]。80、90年代此类文章更是不断发表,比较有影响的几家如:欧阳宗书(1990)《〈汉书·音注〉的韵母系统及其语音基础》[3],黄富成(1990)《〈汉书〉颜注反切考》[4],马重奇(1990)《颜师古<汉书注>反切考》[5],谢纪锋(1992)《〈汉书〉颜氏音切韵母系统的特点——兼论切韵音系的综合性》[6],任福禄(1993)《颜师古<汉书注>中的齿音喉音反切声类》[7]、《<汉书注>舌音唇音反切声类研究——兼与马重奇先生商榷》[8]、任福禄(1994)《颜师古<汉书注>喉音反切声类再研究》[9]等等。
综观目前对颜师古《汉书注》音切的研究已相当深入,尤其是《汉书》颜注唇音、舌音分化问题,喉音反切混用问题的讨论可谓细致入微。然而,我们发现诸家用于讨论《汉书》颜注音系声类反切混用问题的材料或失之宏观或疏于片面,以致所得结论不一,终难辨是非、难得定论。基于这一点,本文尝试对《汉书》颜注端知系声类混用问题展开微观、全面、仔细研究,以期弄清《汉书》颜注中端知系声类的确切关系。至于《汉书》颜注音切其它声类的混用关系甚至《汉书》颜注音系韵类等问题分别撰文讨论,已见刊有刘芹《再谈〈汉书〉颜注反切帮非系声类》[10]、刘芹《颜师古〈汉书注〉音系韵类开合口和重纽二题》[11]。
整理反切,通常的办法有系联法、统计法或比证《广韵》法。这些方法用来整理《汉书》颜注的音切材料存在一定的局限性。首先,颜师古作音重视音义关系,大量假借字读、通用字读、异文读以及别义异读、专名异读对反切声韵的整理工作带来一定影响,这将要大量比证《广韵》字音,按音义关系分别字的音读。其次,《汉书》颜注对大量常用字的如字读音不予出注,这让我们的系联工作不能完全按韵书的反切整理方法进行。
鉴于《汉书》颜注音切上述两方面的局限,我们不得不另辟蹊径,寻求他法。具体言之,首先采用系联法,同时结合音义关系比证《广韵》。在此法基础上,再运用一种枚举归纳推理法(这一方法蒋希文先生在整理徐邈音切中使用)。所谓“枚举归纳推理”,是一种不完全的归纳推理。对某类事物而言,只要考察该类事物的部分对象,从而就可作出有关该类事物的全部对象的结论。[12]说得稍微详细一点,我们考察某类事物,发现其中部分对象具有某种属性。在没有反例的情况下,即可进而推断该类事物全部对象也应具有这种属性。我们归纳《汉书》颜注音切的声类、韵类,按反切上(下)字系联,可获得若干小组。然后可以挑出某些小组或某一小组作为颜师古音的某些声类(韵类)的抽样。再依次考察各抽样或某一抽样每一音切的被切字和反切上(下)字所具有的共同“特征”。并把这种“特征”看成是各抽样一种特有的属性,以此作为进行归纳的基础。在没有反例的情况下,进而可以推断,各抽样所属的声类(韵类)全部对象都应具有这种属性。《汉书》颜注现存的音切里,有些切语和任一抽样都不能系联。这时就当分别进行考察,只要某一切语和某一考察具有相同属性,即可据以推断,该切语和该抽样,虽不系联,实为同类。
本文拟就《汉书》颜注中的端组、知组音切加以研究,通过考定其声类,考察颜师古《汉书注》音切端知两系声母是否有混用现象。对《汉书》颜注端知系声类系联采取的方法将如上所述几种方法综合运用。
《汉书》颜注音切除去无效音读(“无效音读”是指音注中使用“读”“读如”等语,此就时人言之,仍为有效音注,另外“合韵音”之类因涉及韵类协韵,我们亦未计入)得反切6288例,音2577例,除去重复得反切2832例,音1501例。我们的研究将从《汉书》颜注除去无效音切重复后所得2832例反切开始,辅之以1501例直音材料分析。
运用前文讨论的方法,通过2832例反切、1501例直音进行系联归类整理,得端类76例,透类77例,定类173例,泥类41例,知类55例,彻类35例,澄类87例,娘类26例,日类67例(统计数例异字同音反切计为1例)。具体用例系联情况为求行文简洁,兹不赘列。
《汉书》颜注音切端、知两组之间是否存在混用问题,马重奇(1990)举例证说明颜师古《汉书注》舌头舌上混切[5],任福禄(1993)通过对颜师古《汉书注》反切系联后分析了舌头舌上混切的情况,认为颜师古《汉书注》音舌头舌上是分立的,对马先生所举端知两组声类混切的例证进行了强有力的论证说明。[7]《汉书》颜注端、知两组之间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我们将通过微观的系联考证以及数理统计的分析,给出更可让人信服的结论。下文依次对端、知两组八个声类分别讨论、附及日母。
端知两声类《汉书》颜注音切除去重复计131例,其中端类2例颜师古自读1例涉及专名异读,知类1例颜师古自读1例专名异读,此5例均无涉端知混用①颜师古自读:坻音丁计反,橐音丁各反,拄音竹具反。专名异读:敦音顿,疌音竹二反。,故不予纳入考察范围对分析无影响。余126例端知声类分析后发现:颜师古《汉书注》端类音和切73例,知类音和切53例,端知无一例混切。详看下表《汉书》颜注音切端类、知类反切上字混切情况:
声类端类知类反切上字及数次(除去重复)丁53,都2竹46,张6,知1,贞1,陟1上字总数(除去重复)55 55端知类混切无无
上表统计结果表明:《汉书》颜注音切端类和知类分用井然,两类独立。直音字因数量多而不成体系,不便于列表,但据声类系联结果端知类直音字亦无一例混切。马重奇亦未见有端知混用例证,据此端知两声类是两个独立的声类,这点是毫无疑义的。
透彻两声类《汉书》颜注音切除去重复计112例,其中透类1例专名异读②专名异读:闟音它盍反,因此例无涉透彻混用,故不计入考察范围对分析透彻关系并无影响。余得111例,通过对此111例《汉书》颜注透彻音切材料研究分析后发现:《汉书》颜注音切透类音和切76例,彻类音和切35例,透类彻类无一例混切。详看下表颜师古透类、彻类反切上字混切情况:
声类透类彻类反切上字及数次(除去重复)吐29,土16,它19,他16,佗4,托1丑37,敕1上字总数(除去重复)85 38透彻类混切无 无
表中统计数据显示:《汉书》颜注音切透类和彻类分用井然,两类独立。直音字因不便于列表,但据声类系联结果透彻类直音字亦无一例混切。
马重奇例证1:佁,《广韵》丑吏,他代,《汉书注》丑吏,又音态(2584)[5]。
《汉书·司马相如传》:“沛艾赳螑仡以佁儗兮。”师古曰:“佁音丑吏反,儗音鱼吏反,佁儗又音态碍”[1]2584。
佁,《广韵》丑吏切:“佁儗不前。”/儓,《广韵》他代切:“痴儓,痴皃。”
佁、儓两词词义相同,颜师古此例2音声母一为彻母一为透母,正与《广韵》佁/儓二音分别对应,何来透彻混用呢?马先生强以《广韵》彻母对颜师古透母,以《广韵》透母对颜师古彻母,自然会得出想要的结论来。因此我们以为此例颜师古音读与《广韵》字音整齐对应,不存在透彻混用现象。
马先生例证2:踔,《广韵》丑教,《集韵》徒吊,《汉书注》丑孝,又音徒钓(3548)[5]。
《汉书·扬雄传》:“踔夭蟜,娭涧门。”师古曰:“踔音丑孝反,又音徒钓反”[1]3548。
踔,《广韵》丑教切/敕角切。此例马先生犯了与上例相同的错误,颜师古音丑孝反正对应《广韵》丑教切,又音徒钓反与《集韵》所收徒吊切一音亦相合。两音分别清楚,何来混用呢?
结合上文对透彻两声类混切的统计,我们认为《汉书》颜注音切透类彻类是两个独立的声类,两者之间无混用关系。
定澄两声类颜师古音切除去重复计160例,定类1例涉专名异读①专名异读:敦音徒本反。,此例专名异读与定澄混用无关故不计入考察范围,得159例。我们对159例测查分析后发现:《汉书》颜注音切定类音和切69例,澄类音和切86例,以定切澄3例,以澄切定1例。详看下表定类澄类反切上字混切情况:
声类定类澄类反切上字及数次(除去重复)徒89,大44,唐1,待1直46,丈26,持2,治1上字总数(除去重复)135 75定澄类混切3无
直音字不便于列表,据声类系联结果仅见1例直音字以澄切定的用例②此例定澄混用直音为襐音丈(《汉书注》4011),此条声母以澄切定。。我们的统计数据显示,《汉书》颜注音切定澄两类210例反切上字中3次存在混切,占反切上字总数的1.4%,定澄两类4例混切,占全部定澄类159例的2.5%,以这样的数据看来,颜师古《汉书注》定澄类即使存在少量混切却依然当为两个独立的声类。
马重奇(1990)证明澄定混用的例证1:队,《广韵》徒对,《汉书注》直类(2551)[5]。
《汉书·司马相如传》:“临坻注壑,瀺灂霣队。”师古曰:“队音直类反”[1]2551。
任福禄已指明《汉书》中的“队”就是“坠”字,我们同意任先生的观点,颜师古此例音切系为“队”之通假字“坠”注音,下例颜师古注可证实这一说法。
《汉书·西域传》:“畜队,未半坑谷尽靡碎。”师古曰:“队亦堕也。队音直类反”[1]3888。
《广韵》坠,“落也”,“直类切”。《集韵》坠,“直类切,《尔雅》落也,或作队”。颜师古注与坠字音义皆合,据此可知颜师古直类反系为队之通假字“坠”注音。
马重奇例证2:杼,《广韵》直吕,《汉书注》大吕(882)。
《汉书·古今人表》:“杼少康子。”师古曰:“杼音大吕反”[1]882。
此条马先生所举例证是可信的,然而任福禄先生认为此例颜师古注大吕当为丈吕字误所致,任先生说法我们保留意见。因为颜师古《汉书注》中“大”作反切上字并非如任先生所言仅此1例与澄母有关,另有1例颜师古音读亦以“大”作反切上字,而此例被切字中古无定母读却存澄母读:幢大江反(《汉书注》3215)。若说颜师古注中1例为字误可能,那么同样的字误出现2次,处于同样的情形就让人不得不疑惑了。据查《汉书》颜注音切定澄两声类除了此2例涉有定澄混用可能外,还有1例谪徒厄反,亦当为定澄混用例。看来,《汉书》颜注音切定澄两声类有个别字混用。
经过以上对颜师古《汉书注》定澄两声类的考察我们认为定、澄两类虽有少量混切但仍不失为两个独立的声类,颜师古少量的混切只能是“古无舌上音”的反映。
泥日两声类《汉书》颜注音切除去重复计108例,通过对颜师古《汉书注》108例泥日类声母音切资料分析后发现:《汉书》颜注音切泥类音和切40例(1例泥娘混切后文有解),日类音和切67例,泥日类无一例混切。详看下表《汉书》颜注音切泥类、日类反切上字混切情况:
声类泥类日类反切上字及数次(除去重复)乃32,奴4,能2,鸟1人42,而10,如5,汝2上字总数(除去重复)39 59泥日类混切无无
直音字据声类系联结果无一例混切,因直音字数量多不成体系不便于列表。结合上表反切统计数据显示《汉书》颜注音切泥类日类分用井然,两类独立。
马重奇(1990)例证1:愞,《广韵》奴乱,《汉书注》如掾(204)。《广韵》而兖,《汉书注》乃馆(204)[5]。
《汉书·武帝纪》:“秋,匈奴入鴈门,太守坐畏愞弃市。”如淳曰:“愞音如掾反。”师古曰:“又音乃馆反”[1]204。
任福禄已解《广韵》“愞”存两读,两读正与颜师古两音相合,故不存在泥日混用的说法。
首先,我们赞成任先生说法,马先生刻意以《广韵》泥对颜师古日,以《广韵》日对颜师古泥,得出想要的结论是情理之中的事。其次此例颜师古以如淳音读为首音,其后注又音乃馆反,表示颜师古赞成如读。此条如淳注音可备颜师古音系参考,但把如淳音切拿来直接作为颜师古音切似不合适,首音如淳反切宜保守用之。
马重奇例证2:嗕,《广韵》而蜀,《汉书注》奴独(3788)[5]。
《汉书·匈奴传》:“匈奴前所得西嗕居左地者。”师古曰:“嗕音奴独反”[1]。
任福禄指出《集韵》乃豆切与颜师古奴独反相对应,故不存在泥日混用。
“嗕”《集韵》收有三读,分别为:嗕,乃豆切,羌别种,汉有呼速絫嗕。/儒欲切,嘱嗕,怜也,一曰羌别种。/奴沃切,嗕居左地,匈奴别种名。此3例音读我们倾向于奴沃切对师古奴独反,声类相同韵类同为阴声[k]韵尾,如此看来,此例泥日混用亦不当。
至于马重奇用《汉书注》又读证明泥日混用的例子,任福禄先生已一一辨明,本文对此不再赘述,详见任福禄《〈汉书注〉舌音唇音反切声类研究——兼与马重奇先生商榷》[8]。
经过以上分析,结合列表统计数据结果,师古泥日显系两个独立的声类。
娘日两声类《汉书》颜注音切音切除去重复计93例,对此93例考察后发现:娘类音和切25例(1例娘泥混切后文有解),日类音和切65例,以日切娘2例。详看下表师古娘类、日类反切上字混切情况:
声类娘类日类反切上字及数次(除去重复)女25,尼1人42,而10,如5,汝2上字总数(除去重复)26 59娘日类混切无2
直音字据声类系联结果无一例混切,据上表,师古反切下字娘日混切2例占反切上字总数85例的2.4%,占全部例字2.2%,以这样的数据看来,娘日仍不失为两个独立的声类。
马先生(1990)例证1:恁,《广韵》如林,《汉书注》女林(506)[5]。
《汉书·王子侯表》:“胶东侯恁。”颜师古曰:“恁音女林反”[1]506。
任先生举《集韵》尼心切与颜师古女林反对比,音正相合,故不存在娘日混用。我们同意任先生观点,马先生前文也举《集韵》音读,此条遇上《集韵》存有的音读却只字不提不知何故。
马先生例证2:狃,《广韵》女六,《汉书注》人九(937)[5]。
《汉书·古今人表》:“公山不狃。”颜师古注:“即公山不扰也。音人九反”[1]937。
任先生认为颜师古此例是给本字“扰”作音,故不存在娘日混用。此例显为专名注音,颜师古以日切娘,马先生所言极是。
另外1例颜师古以日切娘:糅,《广韵》女救切,《汉书注》:汝救反(1942)。《汉书》用例见下:
《汉书·楚元王传》:“白黑不分,邪正杂糅,忠谗并进。”师古曰:“糅,和也,音汝救反”[1]1942。
综上,娘日两声类存在2例混切,但这丝毫不影响我们得出娘日两声类为独立声类的结论,因为混切的比例实在微不足道。
泥娘两声类《汉书》颜注音切除去重复计67例,其中泥类音和切40例,娘类音和切25例,以泥切娘1例,以娘切泥1例。详看下表颜师古《汉书注》泥、娘两类混切情况:
声类泥类娘类反切上字及数次(除去重复)乃32,奴4,能2,鸟1女25,尼1上字总数(除去重复)39 59泥娘类混切1 1
直音字泥娘两声类无一例混切。上表数据显示《汉书》颜注反切泥娘声类混切2例,占反切上字总数的2.1%,占全部例字的3.0%,如此低的混切比例不能说明师古泥娘两声类任何问题,我们以为泥娘两声类是两个独立的声类,只是偶尔会有混切发生,这与上古娘日归泥说相关。
泥娘两声类混切例证马重奇未列,亦未见有其他人提到,兹录于下:
女,《广韵》尼据切,《汉书注》乃据反(4269)。
攝,《广韵》奴协切,《汉书注》女涉反(2579)。
《汉书·敘传》:“姼姼公主,乃女乌孙。”师古曰:“女,妻也,音乃据反”[1]4269。
《汉书·司马相如传》:“皆摄弓而驰,荷兵而走。”师古曰:“摄谓张弓注矢而持之也。摄音女涉反”[1]2579。
通过对《汉书》颜注音切端知系声类的考察研究,我们最终的结论是《汉书》颜注音切舌头舌上各声类(包括日母)都是独立的声类,只是在舌上音由舌头音分化的过程中极少部分声类未完全分化,所以会有极少例声类舌头舌上偶尔混切,但混切的比例实在是太有限了,所以仍应视为不同的声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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