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勇1956年4月出生。专事东亚文化交流史研究。历任浙江大学日本文化研究所所长、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并先后在日本早稻田大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等担任客座教授、研究员,现为浙江工商大学东亚研究院院长、北京大学客座教授等。著有《中日关系史考》《唐视野中的遣唐使》《中国史籍的日本像》等。
偶读王维《送秘书晁监还日本国并序》,说日本“正朔本乎夏时,衣裳同乎汉制”,联想起王维送别元二出使西域的《渭城曲》,其中的诗句“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堪称千古绝唱。
疑窦由此而生:西域仅一关之隔,近在咫尺,且有丝绸之路贯通,为何唐人视如陌途?日本有鲸波之险,远在绝域,唐人足迹罕至,缘何宛然同文近邻? 贯通东西的“沙漠丝路”与连接中日的“海上丝路”,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文明景观如此迥异?
1833年出生于上西里西亚(今属波兰)的李希霍芬,是一位专攻地质学的自然科学家, 1868-1872年间7次来华考察,足迹遍及大江南北。他在远东探险记《中国:我的旅行与研究》(1877-1912)中,第一次提出“Seidenstrassen”的概念,此即“丝绸之路”的来由。
有言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李希霍芬首倡的“丝绸之路”,在地质学界早已被人淡忘,但在人文学界却被津津乐道。经沙畹、赫尔曼、斯坦因等人演绎,“丝绸之路”在时间上持续数千年,在空间上绵延数千里,穿越有“世界屋脊”之称的帕米尔高原,所以堪称世界上“最长、最古、最高”的贸易通道。
“丝绸”作为东西方交流的象征,实与西方中心主义的“东方想象”一脉相承,充满浪漫与错位。汉武帝时张骞凿空西域,开拓了丝绸自东徂西的通途。古罗马人基于牧民的思维,坚信這些神奇的纺织品,其原料采集自长满羊毛的树木。
诗人维吉尔在《田园诗》(约公元前30年)中咏叹:“塞里斯人从他们那里的树叶上采集下了非常纤细的羊毛。”地理历史学家老普林尼在《自然史》(公元77年)中描述得更为细腻:“(塞里斯人)向树木喷水而冲刷下树叶上的白色绒毛,然后再由他们的妻室来完成纺线和织布这两道工序。由于在遥远的地区有人完成了如此复杂的劳动,罗马的贵妇人们才能够穿上透明的衣衫而出现于大庭广众之中。”
西方人真正洞悉丝绸制作的秘密,传说大约在6世纪中叶。据赛萨雷的普罗科波《哥特人的战争》记载,在东西罗马帝国激烈争夺丝绸货源之中,拜占庭皇帝查士丁尼一世通过印度僧人获得蚕卵,孵化后用桑叶喂养,“从此之后,罗马人中也开始生产丝绸了”。
将近半个多世纪,西方沉湎在“羊毛树”的幻觉中,他们消费丝绸却无法生产,只能历经千难万险从遥远的东方进口,所谓“物以稀为贵”,传闻在罗马市场上丝绸几乎与黄金等量交换,也就不作为奇了。
中国丝绸东传的确切时间,年代久远而不可考,但大致推测秦始皇一统天下后,引发一个移民高潮,向东迁徙的中原民族,必定将丝绸与水稻、金属等制造技术传播开去。
魏晋时期,日本由女王统治。《三国志》记载曹魏与倭国的聘交记事,大多取材于外交档案及鱼豢的《魏略》,具有相当的可信度。值得注意的是,正始四年(243年)女王派遣的使者,向曹魏贡献倭锦、绛青缣、绵衣、帛布等物。卑弥呼死后,壹与继女王位,她派使节朝贡,所献物品包括“异文杂锦二十匹”。
女王国贡献的“锦”“缣”“绵”“帛”等,均属于丝绸的不同种类。比如“锦”指有彩色花纹的丝织品,“缣”系双丝织的浅黄色细绢。关于“倭锦”,唐人张楚金《翰苑》说是“文锦”,所谓“文”即“纹”,特言“倭锦”或“异文杂锦”,意思是有日本式图案的丝绸制品。
当罗马人侃侃而谈“羊毛树”传奇、不远万里来华求购丝绸之际,远在东海绝域的倭国女王使者却携带丝绸到中国朝贡,这个谜底《三国志》已经和盘托出:“(倭国)种禾稻、纻麻,蚕桑、缉绩,出细纻、缣绵。”也就是说,早在3世纪前半叶,倭国已掌握养蚕、种桑、抽丝、织锦的技术。
接下来的问题是,中国对西方严守“丝绸”制造秘密,那么东方又是如何掌握这个秘密的呢?
日本史籍《古语拾遗》(807年)云:“秦汉百济内附之民,各以万计。”古坟时代的大规模移民,主要包括秦人集团、汉人集团、百济人集团。
据《日本书纪》记载,应神天皇十四年(376年),弓月君从百济来到日本,诉说族人120县被新罗阻在加罗国无法前来,天皇遂遣葛城袭津彦往迎,三年后把秦人集团带回日本。弓月君又称“融通王”,当是移居半岛的秦人集团首领(或国王),在大和朝廷被尊为“秦造之祖”。
关于弓月君的族系,《新撰姓氏录》(815年)说是秦始皇五世孙,《日本三代实录》(901年)则作十三世孙。这些未必都是事实,移民夸耀门第以自重,古今中外不乏其例。
综合《日本书纪》和《新撰姓氏录》的资料,雄略天皇时(4世纪末)秦人分92部,达1万8千670人;钦明天皇元年(540年)“秦人户数总七千五十三户”,按五口之家计算,总数超过3万5千人。
上述两书还记载,仁德天皇(4-5世纪之交)把秦人分置各郡,使其从事养蚕织绸,他们所献的丝织品,触及肌肤柔和温暖,于是赐姓为“波多”(Hata),即日语“织机”之义;雄略天皇十五年(471年),召集散居各地秦人归秦酒公管理,他们献给朝廷的绢缣堆积如山,遂赐姓为“太秦公”。日本京都至今仍存“太秦”地名,靠近风景秀丽的岚山,那里是古代秦人集团聚居之地。
汉人集团迁居日本略晚于秦人集团,《日本书纪》应神天皇二十年(382年)九月条载:“倭汉直祖阿知使主、其子都加使主,并率己之党类十七县而来归焉。”
阿知使主自称汉灵帝后裔,《续日本纪》说是曾孙,《日本三代实录》则云4世孙,《新撰姓氏录》并载3世孙和4世孙三说。其后迁居半岛南部,再渡海至日本。
汉人集团主要聚居在大和国桧隅郡(奈良),雄略天皇十四年(470年)时来到日本的吴人工匠,亦被安置在此地。在日本文献中,“汉人”之“汉”读作“Aya”,意思是“纹样”,故汉人又称“绫人”“汉织”“穴织”等,说明他们也擅长纺织丝绸。
以上是丝绸从朝鲜半岛传入日本的一条途径,除此之外,还有从中国江南传播的途径。
日本现存最早的史书《古事记》(712年)中,有关吴国的记事仅“吴人参渡来”一条,然而《日本书纪》中事涉吴、倭交通的记事,从应神天皇三十七年(306年)至推古天皇二十年(612年)共有12条,明确与丝绸有关的3条。
应神天皇三十七年(306年),天皇派遣阿知使主、都加使主出使吴国,要求他们访求擅长制作衣冠的“缝工女”。吴王听说后欣然应允,征召“工女兄媛、弟媛、吴织、穴织”四名女工,随使者赴东瀛传授裁缝技术。
应神天皇四十一年(310年),阿知使主等从吴国归来,先抵达筑紫(今九州),豪族胸形大神有意截留吴国巧匠,阿知使主遂以“兄媛”相赠,这一支在当地传授技艺、繁衍子孙,“兄媛”被奉为是“筑紫国御使君之祖”。其他三名女工辗转抵达皇都,奉职于皇室,形成“吴衣缝”“蚊屋衣缝”两个专事制衣的职业集团。
雄略天皇十四年(470年),身狭村主青等奉命出使吴国,肩负继续聘请纺织裁缝工匠的使命,这次他们带回“手末才伎”“汉织”“吴织”“衣缝兄媛”“衣缝弟媛”等多名工匠,倭国对此十分重视,特开“吴客道”恭迎,还将安置吴人的桧隈野取名为“吴原”。
这里的“吴”泛称中国的六朝,说明4-6世纪日本主要与南方诸王朝通聘。7世纪以后,推古王朝开始向隋唐派遣外交使团,两国关系发生本质性变化,史书也不再称中国为“吴”,而以“唐”泛称中国。
李希霍芬倡导的“丝绸之路”,原本限于中国与西域的贸易通道,穿越人迹罕至的沙漠,所以后人称之为“沙漠丝路”。
1903年法国人沙畹在《西突厥史料》一书中,最早提到经由波斯湾的海上丝绸商道;1968年日本人三杉隆敏撰著《寻访海上丝绸之路》,将“海上丝路”延伸至中日两国之间;1982年北大教授陈炎发表《略论海上丝绸之路》论文,其后出版一系列著作,将“海上丝路”提升为学术概念。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自1987年至1997年,实施“丝绸之路考察”(Silk Road Expedition)十年规划,重点考察东西方海路交通。在此背景下,“海上丝路”近年成为国际性热门话题。在中国,广州、泉州、宁波等地为了申报“海上丝绸之路”世界文化遗产,进行一系列宣传活动,召开各种类型的学术会议;在日本,古都奈良以“海上丝绸之路终点”自居,成立了“奈良丝绸之路博览会纪念国际交流财团”、“丝绸之路学研究中心”,每两年举办一次大型国际研讨会。
笔者虽然多次参与筹划中日两国的相关学术活动,频繁往来于宁波与奈良之间,但疑窦也由此而生,尤其是读到王维的《送秘书晁监还日本国并序》与《渭城曲》,不由得陷入沉思——贯通东西的“沙漠丝路”,驼铃声声不绝于耳,为何文明景观恍如隔世?连接中日的“海上丝路”,鲸波滔天宛然地狱,为何文明景观何其相似?是什么原因造成此种地缘距离与心理距离的错位?
“丝绸”是制品,消费后不能再生;“蚕桑”是技术,可以自由复制。这大概是“沙漠丝路”与“海上丝路”的本質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