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戒指

2014-09-15 17:33迟慧
中国铁路文艺 2014年8期
关键词:座席金戒指乘警

迟慧

作为省日报专题部的记者,因为工作关系,我经常乘坐火车往返于省会与省内各个城市之间。前不久,刚在江北市拿到了一个不错的新闻素材,准备回单位组稿。不过,因为时间匆忙,没有买到卧铺,看来我只能在火车硬座上度过漫长的夜晚了。

火车开动了,乘警开始查验身份证,边查边不时提醒旅客,“东西放好了,睡醒后不见了,可不好找!”看样子他也就三十岁左右吧,个子不太高,身材敦实,眼睛不大,嘱咐旅客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他走到我面前,我从钱包里取出身份证递给他。

“一个人出门?”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瞅瞅身份证。

“一个人。”我从他手里取回身份证。

坐在我对面的大妈把自己的身份证递过去,和乘警说了句什么。她身材瘦小,皮肤黑且粗糙。尤其是她的手,手背的皮肤在岁月的侵蚀下已经失去弹性而变得像一块褶皱的粗布,手指细长却很难被称作“纤纤玉手”,指甲虽然修剪的极短,却依稀能从边缘看见洗不去的污垢。一枚黄澄澄的金戒指套在她左手的无名指上,如同一节干枯无叶的树枝上挑着一枚颜色金黄却酸涩难咽的杏子。而她身上黑色灯芯绒外套上面的大红花则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小二黑结婚》中的小芹娘,不过她可不像小芹娘那么张扬,未加任何修饰的红黑的面颊更不像“挂了霜的驴粪蛋儿”。

所以,我对她并没有太多的反感,乘警检查完身份证离开,她兴奋地眨巴着眼睛和我聊天,我还是礼貌地回应着。

“姑娘,多大了?在哪干活?结婚了吗?”

我一一简单回答后,她絮絮叨叨地给我讲了很多事。大妈二十出头就嫁人了,丈夫待她不错,后来有了女儿,一家人虽不富有,但却其乐融融。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在煤矿上工作的丈夫因为意外事故撒手人寰,那一年她才二十八岁。家人邻居都劝她“再走一步”,可是她怕女儿将来受委屈,到底还是一个人带着孩子撑了过来。这些年,她宁愿自己苦着累着,半点也不委屈孩子。

“你女儿大学毕业了?”

“都工作好几年了!”她高兴地说,“我姑娘老优秀了,一个月能挣三、四千呢,她昨天给我打电话还说,领导还要给她涨工资呢。”大妈边说边下意识地用她的右手摸索着套在左手无名指上的金戒指。

“您女儿送给您的?”

大妈点点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平时舍不得带,干活不方便,也怕弄丢了!”

“今天怎么想带了?”我好奇地问。

“这不要去省城串门吗?”大妈伸手拽拽袖子,好像要把戴戒指的那只手藏进袖子里,“这些年我这条件差,我妈一直住在我弟那。头些年去过,人穷志短,弟媳妇防我跟防贼似的,我妈夹在中间也别扭。我也很少去过,现在日子好了,我妈的岁数也大了,我想去看看吧。”

原来如此。

我的目光再一次落到那枚硕大的金戒指上,那戒指看起来很新,没有磨损的痕迹。衣服袖子似乎短了点儿,大妈的左手并没有如愿地缩进袖筒里。于是,在与我聊天的间隙,她便时常伸手摸摸那枚金戒指。

三四千元的工资在北京这样的城市并不算多,何况又是个异乡客,我估算着除去房租、水电、交通费,她女儿每月能剩下的并不多,攒钱买这样一个金戒指就更不容易了,我心里不禁暗暗佩服起这个孝顺的女儿。

火车咣当咣当向前行驶,暮色如墨,小心翼翼地渲染着外面的景色,刚才还兴奋不已的大妈吃过一碗泡面后,开始在座位上打盹,不一会儿,我的耳畔就响起了一阵鼾声。不知是她均匀的鼾声感染了我,还是那沉沉暮色中裹着看不见的倦意,我伏在座位中间的小桌上渐渐进入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悲天恸地哀嚎赶走了我所有的睡意。

“我的戒指呢?”坐在我身边的大妈满脸泪水,她的右手紧紧攥着左手的无名指。

“我的戒指啊!”大妈的哭声让昏昏沉沉的车厢旅客一下子清醒过来,不少旅客起身张望。列车员赶紧找来了乘警,“什么时候发现丢的?”乘警一边从兜里掏出纸巾递给大妈,一边问她。

“睡觉之前还在,刚才火车晃悠了一下,把我晃醒了……”大妈接过纸巾,擦了一下鼻涕。

“什么样的戒指?您确定您睡觉它还在您手指上?”

大妈一边哭,一边用手比划,“这么大,金的,前面有朵花!”

乘警想了一会儿,说戒指戴在手上要是有人摘下来,大妈应该有感觉,他怀疑可能是因为戒指有点大,大妈带着不合适戒指自己掉下来了。于是,他俯下身子低头查找。找了半天,始终没有发现。

旅客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说不定咕噜到那个旮旯去了!”“肯定是谁看见了揣在自己兜里了!”

大妈听了这些话,哭得更伤心了。

蹲在地上的乘警站起身来,安慰大妈说,“大妈,您别着急,咱们再把座席下面好好找找,您可别哭了!”

“那是我女儿送的!”大妈不停地拍着大腿,“她自己在外面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却给我买了这个戒指……”这一番话让周围的旅客为之动容。

乘警大声说:“大家都帮忙找找,谁要是碰巧捡到了,赶紧还给人家。”

此时,大妈的手机响了,她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就挂断了。然而,手机铃声很快再一次响起。“您怎么不接啊?”乘警问。

“我姑娘啊!”

“我看您还是接吧,您要是不接,她肯定会胡思乱想的,她得多担心啊!”

大妈想了想,到底按下了“接通”键,原本想克制一下情绪,没想到一张嘴就发出了哭音。大妈只顾着哭,什么也说不出来,而电话那头一遍遍传来焦急的询问:“妈,您怎么了?”

乘警接过大妈的手机,将事情原委告诉了大妈的女儿。几分钟后,乘警挂断电话,“没事的,大妈,您女儿说了,请我们再帮您好好找找。要是真找不到了,就再给您买个新的!您可千万别上火!”说完,他把手电筒放在桌子上,伸手在座席上摸索查找,没有。他那又黑又浓的两条眉毛纠结成两个卧倒的“逗号”,似乎在表达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思。他重新打开手电筒仔细查看每一个角落,而后又跪在地上,把半个身子伸进座席下面,几分钟后,他从座席下钻出来。

“找到了!”三个字如同一声清脆的爆竹声,炸跑了弥漫在车厢中的沉闷,不知是先带的头,车厢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大妈的眼睛依然在流泪,可我们都明白,此刻大妈留下的是幸福的眼泪。

乘警把戒指交到大妈手里,然后摘下警帽,伸手抹去额头上的汗,额头立刻多了一到黑灰色的痕迹。“这回您可别再弄丢了!赶紧告诉女儿一声吧,算了,看您哭成这样,还是我跟她说吧!”大妈一个劲地点头,那款老式手机又被乘警握在手里……

乘警离开车厢,多年的新闻工作让我意识到这是一个不错的新闻素材,我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他发现我跟着他,于是停下脚步:“您有事吗?”

“我是省报的记者,”我掏出证件,“我想就刚才的事情采访您。”

他看看我手中的记者证,说:“您跟我来。”乘警带我来到餐车,我拿出包中的笔和本准备记录,他却一个劲地摆手。

“您误会了,我让您跟我来,并不是要接受采访,而是希望您不要采访!”不要采访?我惊讶地看着他。

乘警解释说,“您刚才说想采访我时,我就想告诉您。可是,车厢里人多,我怕大妈知道了伤心……您也看到了,那个电话是大妈女儿打来的,大妈很少出门,她女儿担心她所以打来电话,没想到竟然发生这件事!她女儿和我说,找不到就别找了,因为……因为,那个戒指是假的。”

假的?!

他叹了一口气:“她女儿在北京打工,根本挣不了多少钱,为了哄大妈高兴,于是买了这个假戒指。没想到大妈把戒指弄丢了,她听到大妈哭得那么伤心,心里很惭愧,想说出实情,可是又张不开口!”

“可是,可是您挂断电话后,还是继续帮大妈找了,而且找到了!”我一脸疑惑。

“不管戒指是真是假,对大妈来说,都是女儿孝敬自己的一份心。”

“可她不该欺骗自己的母亲!”我想起了大妈的经历,心里如翻腾的江水。

乘警一个劲儿地摇头,“记者同志,我想她也不是想故意骗大妈的。北漂的人不容易,我想如果可以,她一定会给大妈买个真的。而且,我想戒指是假的要比戒指丢了更让大妈伤心。您说呢?”

没错,大妈的那个戒指找到了。而且,确确实实是金子做的。

我想了一会儿,转身往我的座位走去。

今晚的夜将不会漫长,我打算不睡了,我有了一个更好的素材,不过,不是新闻的,是小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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