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

魏书舟

今夏的太阳好像比往年更加耀眼，像是要蒸发这世间一切似的。繁华的都市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川流不息，人们埋着头走自己的路，彷佛身后被什么东西追赶着快步行走。熙熙攘攘的人行道上，有一道身影格外刺眼。他，身材不很高大，体格也不很健硕，顶着一头乱蓬蓬似乎从未洗过的头发，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手中还拿着一根竹棒在不停地敲打着。“哒、哒、哒”，这声音在人群中是那么刺耳，一如他的身影那么刺眼一样。即便是在这人挤人的道路上，却没有人愿意靠近他哪怕是一米。偶然有人与他擦身而过，也会掩着鼻子加快脚步离他远去。这道身影的主人是一个双目失明的人，他叫吴明。他自己也不知道父母是谁。虽然没有父母，身体却很正常。但不知从何时起，他的双目突然失明，忽然间仿佛陷于沉沉的黑夜一般。他虽然无法用眼睛看清周围的世界，却意外地获得了常人梦寐以求的能力，他能够听到一个人隐藏内心的不为人知的声音。奇怪的是，这种能力时有时无，吴明自己也无法控制。

吴明已经流浪很长时间了，虽然有好心人帮助过他，政府部门救助过他，因为他没有户籍，没有住所，而且习惯了长期流浪的生活，即便是把他送回原籍，没过多久他又会外出流浪。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去哪，更不解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奇特的能力。如果可以选择，他还是希望做一个正常的人。他一直在寻思究竟为什么会这样，边寻思，边流浪，不知不觉，他已经走过了很多地方。

天很热，火辣辣的太阳光照在吴明身上让他浑身散发出一股臭烘烘的味道。吴明自己似乎察觉不到，他面无表情的用手中的竹棒敲打着地面，不停的前行。这时，人群中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叫，一辆失控的轿车向他冲来，双目失明的吴明没有任何闪躲能力被撞倒在地，鲜血不住地流淌，炎炎烈日下更加刺眼，四周的人群围着躺倒在地的吴明议论纷纷。

“都让开，都让开，你们围着干什么，让我看看人怎么样了！”一道身影从那辆价值昂贵的轿车里冲出来，那人先是看看自己的车，发现无甚大碍后便不紧不慢地走向吴明，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随着这道身影的移动，周围的人群自觉分开一条通道。“喂，你，喊你呢，能不能起来？”冲着吴明叫唤的人便是那肇事的车主，他是个富豪，靠做生意赚了不少钱，钱滚钱，钱生钱，钱一多，满脑子都是钱。他甚至觉得，在这个世界上，钱能主宰一切，任何事情只有钱才能摆平。他看见吴明穿得破破烂烂浑身上下又脏兮兮的，心里便踏实下来。吴明挣扎着半坐起来，想说什么，却不知该如何表达，因为他听见这个人心里在说：“这人不会想要讹我钱吧，就算我钱多，也不能浪费在这种人身上，呸，要不是旁边围着这么多人，我就直接走人算了，算我倒霉，随便扔点钱给他就算完事。恩，这样也好，能显示出我的大方、阔气，这是个好主意。唉，把钱扔给这种人还不如给我家汪汪加顿餐呢。”正在吴明不知所措的时候，那人开口了：“好好的就撞到了你，这有几百块钱，你拿着自己去医院，我就不陪了，我可是忙得很，耽误我赚钱你可赔不起。”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抽出几张红彤彤的票子扔在吴明身上，“大家看到了，虽然我撞到了他，我可是给了钱的，这些钱够他去医院花费了，我可不是那种撞了人不问事的人。”说罢，他转身上车，在汽车的轰鸣声中扬长而去。随着此人的离去，周围的人群才反应过来并发出各种议论。

“这人好像是哪个集团的老总吧？啧啧，不愧是大老板，开着豪华车，撞了个流浪的还扔给他那么多钱，真有钱啊！”

“你懂什么，你不知道他出了名的抠门么，要不是围着这么多人，他要面子，想摆阔，会扔钱？笑话，别看他把钱扔的爽快，心里指不定怎么想呢！”

“真是岂有此理，被撞的人不敢出声，撞人的人反倒理直气壮！”

“哎呀，他身上好像还在流血，要不要叫救护车啊，这样下去不会死人吧？”

“恩，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一起事故呢，赶快报警吧？不过，看他身上这样子，还是先治疗要紧，先叫救护车吧。”

“恩？这人好像是个瞎子，一个瞎子拿这么多钱干吗？哥几个最近好像挺缺钱的，不如……”

半坐在地上的吴明这时也反应过来了，一声不吭地收好扔在自己身上的钱，慢慢地站起来，抓住手中的竹竿，摇摇晃晃地独自远去，“哒哒哒”的声音再次响起，围观的人群随着这个声音的远去也慢慢地散去。

夕阳西下，血红的晚霞渐渐从天边漫来。在一个偏僻的巷子附近，出现了吴明的身影，还有那直刺人心的“哒哒哒”的声响。缓缓移步的吴明并不知道，他已经走到一个非常危险的地方，他的身后有几道人影紧紧尾随着——几个混世魔王在无聊闲逛中遇到了吴明。他们蓄着怪异的头发，走起路来也没个人样。那个染着紫色头发的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他盯住吴明被撞和之后的一幕幕场景，生出一个邪念——抢钱！在他想来，与其把钱浪费在这个无依无靠的流浪汉身上，不如抢过来和哥们好好吃上一顿。

眼看吴明走进一条巷子，他们也加快脚步。一个少年突然快跑，飞起一脚便将吴明踹到在地，吴明还没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便被几个少年拳打脚踢。吴明长期流浪，身体本就虚弱，再加上才被车撞过，如何经得住这几个少年的暴行？不一会，便口吐鲜血，晕倒在地上，好像昏迷过去。几个少年见状，停止了殴打。那个紫发少年皱着鼻子，手上戴着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一次性手套，半蹲着从吴明的上衣口袋里搜出了那几张红彤彤的钞票。少年手捏着钞票，顺势在空中抖一抖，狂呼几声，随后勾肩搭背地离开了。

满身血迹的吴明映着天上血红的晚霞，在这个僻静的巷子里躺着。不知过了多久，他又听见了脚步声。他神经质地感到厄运又要降临，本能地将身体蜷缩得很紧很紧，似一个可怜的蜗牛。然后他听见是一个小女孩嫩生生的童音：“妈妈，你看，这里有个人倒在地上，浑身都是血，好可怜啊！”一对母女走过来，眼尖的小女孩看见倒在巷子里的吴明便对牵着她的母亲喊道。“彤彤别闹，那个叔叔只是累了，在这里休息，他身上不是血，是水，是太阳照上去映出来的，我们赶快走，不要打扰这个叔叔睡觉！”女孩母亲如此说。“妈妈，能把我们刚刚买的东西分一点给这个叔叔么，你看他倒在这里睡着，醒来了会很饿很饿的。”女孩的母亲考虑了一下，大概是怕如果不同意，女儿会僵着不走，便急忙从手中的塑料袋里分出一些水和食物放在吴明的身旁。“好了彤彤，我们赶快走吧，耽误久了你爸爸会在家着急的。”“好的妈妈。”女孩母亲牵着女孩急匆匆地迈开步子离开这里。母女俩都走得很远了，女孩还不时回头，直到吴明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她的视线里。这时，吴明听见这对母女的内心在对话：“这个人浑身是血倒在这里，真恶心，也不知道身上有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毛病，我家彤彤万一被传染上可不得了，反正这种人活着也是受罪，死了算了。多死几个这种人反而是件好事。”“这个叔叔真的好可怜，肯定是生病了没钱看病才会倒在这里，我现在要好好学习，长大以后一定要做一名医生，如果遇到像这个叔叔一样的人，我可以免费给他们看病！”身上的疼痛，母女俩的内心反应让吴明感到五味杂陈，只是他此时已经身心俱疲，实在忍受不住，昏昏沉沉地晕了过去。

夕阳西沉，天空中迎来了新的主人，一轮皓月散发着皎洁的清晖。月光下，吴明恍恍忽忽，觉得自己受到某种牵引，走出这条小巷，走出这座城市，然后，走进深山，在一颗菩提树下就地躺着。这时，一个白衣人飘然而至，盘坐在吴明面前。吴明努力辨认，想看清他是谁，白衣人仿佛被一团薄雾笼罩着，无法看清。“你是谁？”吴明问。“我是你。”白衣人面带微笑地回答。“你是我？那我又是谁。”“你是你，我也是你。”“你是我？我也是我？”白衣人依然面带微笑，静静地看着吴明。吴明陷入沉思，不知过了多久，竟也露出笑容。“是了，你是我，我也是我。”随后，吴明仿佛又走到一个地方，那里遍地花香，仙乐飘渺，人们相敬如宾，没有欺诈，没有强暴，没有病苦。吴明朦胧意识到，这不就是人们常常所说的天堂么？

就在吴明游弋在梦幻中时，一位老者不知从哪里突然出现。“咦？这里怎么会躺着一个人，哟，看样子是受伤了，浑身都是血。”老者停下脚步，怜悯地看着吴明。“不管怎么说，既然被我碰上了，可不能不管呢。”老者自言自语，随即俯身将吴明架起。看老者一点也不费劲的样子，就知道他绝非等闲之人。

“呜呜……头好疼……我这是……怎么了，对了，我被车撞了，然后车主赔偿我的钱也被抢了。”吴明从昏迷中醒来，下意识转了转头，发现自己是在一间小屋子里，四周的墙壁和天花板雪白雪白的，白的有些刺眼，他自己则躺在一张床上，床单和被子都是新的。“我不是在做梦吧，这是哪儿？”吴明一脸疑惑。“咦？不对？我……能看见东西了，我真的能看见东西了？”一时间，吴明竟不知自己到底是在梦里还是果真遇到了好人。他完全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浑身因为激动而剧烈地颤抖。

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从门外进来一位老者，发须皆白，满面红光。老者神态平静安祥，好像有着某种神奇的定力。“呵呵，小伙子你醒了啊。”老者招呼道。“老人家，是您救了我么。我……我的双眼也是您治好的么……”吴明泪眼迷蒙，声音有些颤抖。“呵呵，小伙子别激动，你的确是我给架回来的，不过我可没那么神奇，一夜之间能把你的眼睛治好。”“啊，不管怎么说，我都要感谢您，如果没有您，我现在恐怕……”“好了好了，我不喜欢听这些，你安心养病就是了。”“可是老人家，我是个流浪人，身无分文，恐怕不能支付给您医药费，也不知怎样才能报达？”吴明说话时满脸愧色。老者眉毛一翘，似乎有些生气：“老头我是那种人么？我要是为了钱，就不会把你从街上弄回来！”吴明听后，又唰唰地滚出一行行热泪。老者安慰道：“我知道你的苦，现在你就安心养病，钱不钱的就不要再提了，你若愿意，等你好些了就帮我打打下手。”吴明不住地点头，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吴明在老者家中一边养伤，一边帮老者做些杂活。后来，吴明得知老者名叫吴坤，是一位老中医，所学医术是祖传，还有很多独门绝技。吴坤一生救人无数，善行不断，家境困难之人，不但分文不收，还会在治疗期间供其吃住。吴坤今年八十有余，身体却强壮得很，不但没有毛病，反比一般中年人壮实。吴坤行医多年，遗憾的是，自己唯一的儿子对医术毫无兴趣，他也一直没有收徒。吴坤见吴明本性善良，天资聪颖，手脚勤快，再加上吴明如实相告自己有独特的读心能力，吴坤甚为满意，便将吴明收为徒弟。

吴明在吴坤的帮助下，商请当地政府落实了户籍问题，过上了和正常人一样的生活。受师傅秘传，吴明医术精进，特别是他的读心本领派上了用场，能够疹断出许多患者疑难杂症，对症下药，药到病除，医术与师傅吴坤旗鼓相当，一时间，双吴神医之名不胫而走。

时隔数年，吴坤去世，吴明呢？他重新选择了“流浪”生活。这一回，他不是盲目的、落迫的“流浪”，而是身怀绝技，秉承乃师遗风，浪迹茫茫尘世间，以医者仁心悬壶济世，所到之处，受人仰慕，美传不断。一个流落街头的流浪汉，冥冥中，竟奇迹般地变身为远近闻名的一代神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