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美一缕飘散

2014-09-15 01:30何尤之
中国铁路文艺 2014年8期
关键词:鞋帮鞋底手艺

何尤之

他们都说羊寨旧时有小上海之称,繁荣、时尚、亮丽,是方圆几十里最繁华的商埠,是鞋子的集散地。他们还说羊寨过去叫鞋子巷,街道没有现在这么宽,也没有现在这么长。那时的街道有多长?众说不一。有的说一泡尿能尿到头,有的说一支烟能跑两圈,还有的说放个屁能臭了整个鞋子巷。我不知道该听谁的,谁也给不了我准确答案。他们说那时乡下人去了趟鞋子巷,不得了了,比现在去趟北京还抖威呢。回来了连说话都变了,变得有鞋子巷的味了。鞋子巷说话什么味儿?他们说和现在的羊寨话一样,大山芋味儿,土得掉渣了。但就这个味儿,那时你要能说上两句,好比现在能说两句粤语一样抖威,说明你去过鞋子巷,见过大世面了。羊寨人常挂嘴边的词是甚呢呀,豆不豆呀,“甚呢”就是什么的意思,“豆”就是对的意思。这些词在当时是流行语。

羊寨人信不信我不知道,反正我不信。我也是羊寨人。我骑着车子在羊寨街上跑了一圈后,就更不信了。羊寨街现在有两里多路长,像根粗实的棍子,倒在废黄河的东面。别说一支烟工夫,半包烟工夫你也未必能走到头。街道的两旁,是一两层的楼房,也有三层的,甚至四层。四层的是镇政府,楼顶插根高高的杆子,上面飘着红旗。楼房之间,尚存一些老房子,谈不上是古宅世居,但也的确有些年头了。街道两旁都是门面房,不过正常营业的门面房不足三分之二,且蔫了吧叽的,懒洋洋地张着嘴巴,吞吐着懒洋洋的顾客。另三分之一的门面房闲置着,像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落寞地对着清冷的街道,愁得一脸凋零。我数了数,商铺中只有六家鞋子专卖店。另有三家商场也卖鞋子,生意一般。我无法相信这里曾是鞋子的集散地。

我是羊寨人。我再说一遍,我是对自己说的。既然我是羊寨人,我就有必要弄清楚鞋子巷这段历史,我不能让自己的历史不清不楚。我这么说,是把羊寨的历史看成是自己的历史了。谁让我是地地道道的羊寨人呢?我找了我们县的地方志,翻了翻,书上竟也言之凿凿地说,羊寨一直叫羊寨,不过在20纪解放之初,在六七十年代,羊寨一度被叫作了鞋子巷。鞋子巷不长,约半里路,但云集了上百家大大小小的鞋类商铺,吸引了废黄河两岸方圆数十里的商贾百姓。

我愕然。半里路长的鞋子巷,竟有百余家鞋类商铺!我不是个人云亦云的人,我要好好研究羊寨这段辉煌史。我有个想法,我想在研究了这段历史之后,果如此言的话,我要进言政府,还羊寨旧时的风采,拾回鞋子巷曾经的繁荣。

我把这个想法对花奶奶说了,花奶奶摇摇头,瘪着嘴说:“不可能了,羊寨回不到鞋子巷了。鞋子巷当年的风光,靠的是大沙河,靠的是手艺。那时大沙河的水很清,很净,很轻盈。那时这一带最好的手艺人,都聚集在了鞋子巷。现在呢,大沙河快淤积了,年青人都没手艺了。”

我是在一个冬日的下午,去街北头找花奶奶的。花奶奶在晒太阳,花奶奶天天都在晒太阳。太阳像金黄金黄的桔子汁,匀整地涂抹在花奶奶的脸上,手上,皱纹里。花奶奶的脸像一朵黄霭色的向日葵,苍凉如冬,纹理如网。花奶奶的头发像一盘铜丝,在阳光下金闪闪地发光。我叫了声:“花奶奶”,花奶奶抬起耷拉了的沉重的眼皮,动了动深霭色的嘴唇,说:“做甚呢呀?”我说:“花奶奶,问你件事,羊寨以前真的叫鞋子巷么?”花奶奶头也没抬,说:“提它做甚呢呀?鞋子巷过去这些年了,只剩我和头上的太阳这两个老不死的了。”

花奶奶六十多了,像个哑巴,一天到晚不吐一个字。我一直以为花奶奶是个十足的吝啬鬼,连一句话都不肯施舍。花奶奶精神还不错,穿一双圆口黑布鞋,鞋帮很干净,鞋底四周白白的,花奶奶说这是她自己亲手做的。花奶奶说她只给自己做布鞋,奶奶拒绝穿布鞋以外的鞋子,穿着布鞋走过一年四季。他们都说,花奶奶是个怪人。所以在来找花奶奶之前,我先做了精心准备,我必须找到一个能让花奶奶开口的话题。我要把花奶奶作为我研究鞋子巷的切入点,于是我想到了布鞋。花奶奶一年到头穿布鞋,说明她喜欢布鞋。而且羊寨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花奶奶年轻时是卖鞋底的。我从布鞋说起,再说到鞋子巷,这话题像一支润滑剂,润滑了花奶奶生了锈的思维,花奶奶的大脑活络了,马上抢了我的话题,絮叨了起来,像变了一个人,变年轻了,变精神了,性情也变开朗了。事实上,花奶奶很健谈,和我聊了很多,尤其关于鞋子巷,她信誓旦旦地说她最有发言权,没有人比她更了解鞋子巷了。花奶奶说当年她的手艺和鞋子巷一样地风光。

花奶奶憋了太多太久的话,像千年雪封,在腹中结成厚厚的冰,即使日复一日地晒太阳,也没能解冻。却在遇到我的瞬间,化成了涓涓春水,波光粼粼了。

花奶奶的口齿还算清晰,羊寨口音较重些。鞋子巷的那段历史,如一坛尘封了几十年的陈醋,被花奶奶的记忆和眷恋糅合得无比香醇,酸溜溜,甜蜜蜜。花奶奶说话不紧不慢,思路很清晰。过去这么多年了,讲起来一点都不乱,如同是在照本宣科,读旧时的故事。花奶奶掏出洁白的手绢抹了抹浑浊的眼睛,带着我不知不觉地拐进了一条结满风霜的小巷。我知道,这就是鞋子巷了。花奶奶点点头说是。遥远的鞋子巷凸现眼前,湿漉漉的空气,腐朽的古风,向着我扑面而来。花奶奶像个导演,用岁月作剧本,以沧桑当道具,旧时的景致便被布置了出来,那年月的人们穿着朴素的衣服,熙熙攘攘地从小巷里走出来,鞋子巷活灵活现地向我走来了。

这是一条短短窄窄的小巷,我几乎找不到羊寨的蛛丝马迹。风雨蚀琢的老街,披一身古老的厚重,无比的肃穆。鞋子巷不宽,约六七米。沿街的民房像寺院的建筑,典雅,别致。房顶是黑色小瓦,灰蒙蒙的。青檐展翅,如紫燕欲飞。一些生命力顽强的狗尾巴草从瓦缝屋檐间探出头来,在清风中招摇着。墙面多用巨石垒成,坚固,厚重,也有用青砖砌成的。鞋子巷像一张合不拢的嘴,两侧云集的商铺犹如女人细密的牙齿。我目侧了一下,商铺有百余家,与县志所言吻合。小巷的地面呈浅浅的弧形,中间略高些,向两边斜滑。路面用青色的石板铺成。青石板两边是碎石,或泥巴。青石板不是竖着排,而是横着铺,一块挨着一块,错落有致。每块青石板足有一米长、五十公分宽。整条小巷如一根粗硕的手表链,夯实而沉重。endprint

沿着青石板往前走,走到鞋子巷的中间,有一座平铺的石板桥。花奶奶说:“这是鞋子巷唯一的桥。”石板桥横跨在大沙河上。大沙河也是鞋子巷唯一的河,大沙河不算太宽,也不窄,在河的这岸大叫一声,对岸或许听到,或许听不到。大沙河没有江南的河流那么婉约,因而鞋子巷也没有江南小镇的水灵锦绣。恰如花奶奶所说,大沙河的水很清澈。晨风吹来,大沙河摇晃一池碧波。碧波微微荡漾,像绿色的绸带曼舞,沉默着穿城而过,与鞋子巷刚柔相济地交合着。大沙河的两岸,有二三十个码头。码头有点长,从河岸斜着缓缓下行,蛇游着伸及水边。码头的台阶也是用青石块铺就的,供货运,或担水,或洗衣,或淘米。没有码头的地方没有台阶,没有青石板,都是松软的泥土。每个清晨,男人们在大沙河的上游担桶挑水,女人们在大沙河的下游洗衣服,涮马桶,各忙各的,井水不犯河水。

花奶奶注视着大沙河,有种久违的深情,仿佛河里流淌的,是她年轻的血液,是她青春的歌谣。花奶奶说:“大沙河里流的不是水,是白花花的银子。银子流进了鞋子巷,又流出鞋子巷,流来流出,就流出了鞋子巷的辉煌。没有大沙河,鞋子巷就不是鞋子巷了。”

太阳从黑色的屋顶往上爬,爬了一竿多高。碎银般的阳光像金黄的麦粒,淅淅沥沥落满了小巷。小巷刚刚下过一场雨,四处还湿漉漉的。阳光照过来,折射出了许多缥缈湿润的光泽,小巷也金灿灿了起来。顺着阳光的指引,我的目光在不远处停下。那儿有一个间店铺。店铺的门口,一个二十出头的花粉少女娇艳地站着,像一朵清新嫩白的小花,开在千古岩崖的隙缝间。花奶奶想必认识这个花粉少女。我转过身去,想请教花奶奶,花奶奶却没了人影。

“她叫花小庾——”花奶奶嘶哑的声音隔着凝重的岁月,发出嗡嗡的声响。

花小庾葱葱郁郁地站在阳光下,阳光下的鞋子巷便有了几分青春的味道。花小庾着一身粉红色衣裳,像是阳光投下的一束火。一件蓝底白花的格子围裙系在腰间,把她精致的细腰系出了好看的动感来。花小庾将一碗面粉倒进一只歪牙瘪爪的铝盆里,再掺进一些水,用筷子搅动了几下,把面粉和匀了,放到店门旁的煤炉上烧着。煤炉里的炭火正旺,不消一会工夫,铝盆便咕嘟咕嘟响了起来。花小庾用筷子在铝盆里搅拌,不时加点水,稀释一下面粉,拿捏着浆糊的稀稠度。等差不多了,花小庾将铝盒端下来,放在地上冷着。冷了后,花小庾再弯下柔软的腰肢,用一把涮子,将浆糊一层层地往平放一边的门板上抹,抹一层浆糊,贴一层碎布。再抹,再贴。碎布花花绿绿的,都是旧衣裳破床单剪的。贴了六七层,不再贴了。花小庾停下手中的活,仔细端详,看有没有不匀称或凸起的地方。花小庾是在糊布骨子,布骨子是用来纳鞋底的,布鞋的鞋底。花小庾动作娴熟,细致优雅,如一段行云流水的单人舞,悠然自得地表演着。待布骨子糊停当了,确信工艺和质量没问题了,花小庾再将门板搬到太阳底下晒着。然后花小庾解下了围裙,一身的红衣更加绚丽,像一条红色的金鱼游在了鞋子巷。花小庾的脸上这时沁出了细细点点的汗珠,像小星星在姣美的面部熠熠生辉。

花小庾掏出手绢,轻轻地拭汗。坐在凳子上稍稍休息了几分钟,又进了店铺里。再出来时,左手提了个柳条编织的大圆匾,右手拎了一只竹篾编织的箩筐。花小庾从箩筐里取出了几十双鞋底,雪白雪白的,不见一丝尘埃。鞋底一双双摆放在大圆匾里,圆匾里满满当当的。匾内的鞋底整齐有序,随意就摆出个图案来。匾沿上站满了鞋底,像草排饼贴在锅沿的四周。

这些鞋底不是拿出来照太阳的,是摆在那儿卖的。圆匾里的鞋底都是花小庾自己纳的。摆在店铺货架上的鞋底有花小庾纳的,也有不是花小庾纳的。是花小庾的亲友团成员纳的。花小庾的亲友团包括姑姑嫂嫂姨娘们,都会纳鞋底。当然,最数花小庾的手艺好。花小庾将自己纳的鞋底放在圆匾里,摆在店门口。花小庾的手艺好,招揽生意嘛。花小庾的姑姑嫂嫂姨娘以及花小庾的手艺,都是从花小庾母亲那儿学来的。但只有花小庾,青出于蓝胜于蓝了。亲友团不住在鞋子巷,都住在乡下,纳好了鞋底,就送给花小庾卖。花小庾要检查,看手艺如何。达到花小庾要求了,花小庾才肯接受。达不到要求的,花小庾会退货,会说明不足之处。亲友们都知道花小庾的要求严,也在不断地精益求精。渐渐地,与花小庾的手艺不分伯仲了。

今天,是鞋子巷逢集的日子。平常鞋子巷有那么点冷清,到了逢集,鞋子巷骤然热了起来,像一锅水沸腾了。每逢阴历的初五和初十,就是鞋子巷的集。初五,十五,二十五,初十,二十,三十,都是集。基本是五天一集。赶集的日子挨得近,鞋子巷的热闹便如松花江水波连波了,一波刚去,一波又起。逢集时,鞋子巷像一块甜饼,吸引着街上的乡下的本地的外地的商贾百姓,从四面八方涌来,人如水流,喧嚣非凡。鞋子巷不怎么长,但集市可以延伸,向南向北向边缘延伸。集市的规模在延伸,集市的内容也在延伸。从店铺延伸到地摊,从鞋类延伸到饮食服装用品,连卖马卖驴卖鸡卖鸭的都来赶集了。当然,再怎么延伸,鞋子巷这个舞台,始终是鞋类唱主角。外地人来鞋子巷赶集,多是冲着鞋子来的。其他商品那是跑龙套的配角。配角不可或缺,有了配角戏好唱,有了配角主角才显贵。赶集的人有吃有用有玩有穿的,还能淘到稀少或便宜的货,更乐意来鞋子巷了。集市便延伸了再延伸,延伸到无法延伸为止。

鞋子巷附近的人来赶集,都是挑着担,推着车,提着篮,背着篓,靠一双大脚量着里程。外地人来赶集,刚多靠船。赶集的日子,船东家一早四五点就整装待发了。大船小船从东西南北驶进灌溉渠,再从灌溉渠驶进大沙河。灌溉渠是大沙河唯一的出口。船儿驶进了大沙河,吱呀吱呀地摇着橹,扬起帆,悠悠晃晃半个多小时,就到了鞋子巷。鞋子巷的二三十处码头,顿时船满为患。船东家们将大箱小包的鞋子,鞋样,鞋帮,鞋底,鞋花,鞋楦,鞋拔,鞋跟,鞋扣,鞋带,鞋垫,勾针,顶针,缝纫机等,搬下船,运上岸。那些来进货的,又将这些货搬上船,晃晃悠悠地去了。一些心急的船东家,等不及排队从码头上岸,便见缝插针,凡能泊船的地方,就将船靠过去,将锚抛在岸上,踩着松软的泥土,大箱小包抱上了岸。 鞋子巷自然是鞋类商品最好。凡与鞋子搭边的东西,鞋子巷有求必应。endprint

花小庾摆好了鞋底,回到店里坐下,把系着小镊子的红线绳套在嫩白的脖颈上,从针匾里拿出一团麻线,扯住线头,抽出一根长长的麻线,穿进大甲针的针孔里。再用锥子沿着鞋底的四周,锥一针,大甲针就跟着穿一针,带着麻线来回地穿。大甲针跑了一圈后,又从针匾里拿出一团细线,拽出一根线头,抽出长长的丝线。花小庾张开红唇,用牙齿咬断,将丝线穿进一根细针的针孔里,然后一针一针地纳鞋底。右手的食指上,戴着一个黄灿灿的东西,很宽,很硬。这是纳鞋底的工具:顶针。

花小庾专心致志地纳起鞋底来。花小庾的手指细细长长的,柔若无骨,捏着银针翻飞如燕,不时将针尖在头皮上轻轻磨两下,再从鞋底的背面插进,顶针用力上顶,针尖慢慢穿透鞋底,从鞋底正面露出一截针尖来。再用挂在脖子上的小镊子将针尖一捏,用力一拽,针和线便穿了过来。针线活看似简单,要做好没那么容易。花小庾用的线都是自己亲手捻的,结实,细匀,针尖大的棉结都没有。浆糊是自己亲自熬的,米粒大的面团也没有。稀稠度拿捏得也恰到好处,稀了粘不牢,布骨子也松,稠了布骨子太厚太硬。最讲究的是布骨子,糊的碎布要仔细挑选,不能有布眼,不能厚薄不匀。往门板上贴布时要贴得匀称,厚度一致。贴多少层,抹多少浆,看似简单,其实皆暗藏技巧。一般人不太在意布骨子,什么碎布都往上贴,也不挑挑拣拣。花小瘐不然。花小瘐用碎布很有讲究,按照布料的质地、厚薄、大小、破损情况分类,搭配着使用。最后才是纳鞋底的针线活。顺着鞋底一圈圈地纳,疏密有致,纹理清晰。纳鞋底讲究力道,用力要足且匀,否则鞋底松泡泡的,不板正,容易变形,也不耐磨。穿上脚后,鞋底容易开口,起翘。

花小庾做鞋底的手艺在鞋子巷是没得说的,针脚很紧很密,看不到一个线头或布丝。纳好了的鞋底干净如白纸,不着任何纹印或污斑。花小庾一连串的纳鞋活儿,看起来不像做针线,更像是一双灵巧的手在阳光下做皮影戏。

赶集的人黄豆般骨碌碌地铺满了鞋子巷,铺在了花小庾的店铺前。有的顾客是专程来找花小庾买鞋底的。花小庾的店铺和鞋底在鞋子巷很有些名气,口碑非常不错。因而一清早,店铺便围了一圈人,拿着鞋底左瞧右瞅,看密密麻麻的针线,比书上的字还小还工整,忍不住夸上几句。尤其女人们懂行,一看就知道这手上功夫,不是随随便便练成的,要细心耐心,要有天赋,要一心一意,要把每一双鞋底当成纳给自己的。

花小庾也这么要求姑姑嫂嫂姨娘们,要她们把每一双鞋底都当成是纳给自己的,含糊不得。稍有含糊了,花小庾就退货,没有商量的余地。所以摆上货架的鞋底,花小庾都挑不出毛病了,顾客岂能挑出毛病来?以为皆是出自花小庾之手呢。夸花小庾手艺好的多了去了。人家夸人家的,花小庾不在意,安详地坐在里屋,纳她的鞋底。脸上是不冷不热的色调,如白瓷的光泽。心里却是暖暖的,纷纷的赞辞像徐徐春风,吹进了心野。花小庾就这种性格,总是能一心多用,纳着鞋底,望着铺外,还想些自己的心思。女孩子的心思多,想什么谁也不清楚,兴许连她自己也说不清。

赶集的人一茬茬地在店铺前驻足,品头论脚。“呀,这鞋底不错,比南头那家做得还好。你看人家这手艺,心多细,手多巧,活儿多工整,整个鞋子巷没有比这再好的了。”边夸边向店里问:“姑娘,鞋底多少钱一双?”“八角。”花小庾才起身走出来。那人在花小庾身上滴溜了两眼,眼睛有点直,差点忘了说话。花小庾问:“买么?”那人才缓过神来,一连说了三个买,报上几个鞋码。花小庾找出鞋底,用旧报纸包好,套上两根橡皮筋。那人一口气买了四双。

生意人喜欢比手艺,花小庾也是。花小庾的手艺确实比南头那家好,在鞋子巷数第一。但由顾客说出来,花小庾听了更受用。

鞋子巷做鞋子的很多,做鞋底的却是冷门。整个鞋子巷只有两家做鞋底的,就是花小庾和青娘。其他都是外地货,逢集了来摆个地摊,集散了地摊就收了。花小庾在鞋子巷的北头,青娘在鞋子巷的南头。青娘也是个姑娘,尚未成婚,论脸蛋青娘比花小庾逊色些,但也是唇红齿白,身姿绰约。青娘的鞋底不如花小庾,就像青娘的长相不如花小庾委婉含蓄一样,鞋子巷人有目共睹。即使青娘自己也承认,她的手艺不如花小庾。青娘的针线不够缜密,鞋底略显粗糙,心也没有花小瘐细腻。花小庾的鞋底工整,光滑,结实。青娘的鞋底也不都是青娘的手艺,也是家族式作坊,家里的亲戚纳好了鞋底,送到青娘的店铺里来。青娘也和花小庾一样,对鞋底要检查,挑不出毛病了,才肯收下。青娘店铺里的鞋底在鞋子巷也是一流的,但比起花小庾的,稍逊色了些。但这并不妨碍青娘的生意。鞋子巷的市场大,青娘和花小庾之间,并不存在显然的竞争。两家的鞋底在鞋子巷有年头了,都有了不错的口碑。每逢集了,都是供不应求,绝非那些外来鞋底所能匹敌。而且两家店铺分别位于巷子的一南一北,北边来赶集的,先看先买了花小瘐的鞋底,南边来赶集的,先看先买了青娘的鞋底。能分出鞋底孰好孰坏的,能有几人?除了懂行的女人,就是那些做鞋底批发生意的人。他们货比两家,掂量出了好坏来,渐渐单认了花小庾的鞋底。可花小庾又能有多少鞋底呢?花小庾和她的亲友团挑灯夜战,马不停蹄,也不过数十双。数量有限,远远不够买的。批发商自然要买青娘的了。何况青娘的鞋底也是有口皆碑,在鞋子巷数一数二的。

青娘有青娘的优势,却是花小庾无法比及的。青娘随和,爱说爱笑,一张嘴就乐,很讨人喜欢。顾客临门了,熟人一唠半天,生人见面就熟。手艺咋不咋样不是绝对地重要,做得好不如说得好。这一点花小瘐做不到。花小庾只顾坐在店铺里,一针一线纳鞋底,或想自己的心思,一副酒香不怕巷子深的作派。顾客临门了,不问不答,问一句答一句,答完了就完了。手艺好不好,花小庾不爱自夸,任由顾客评说。与花小庾的线不离手不同,青娘逢集这天,绝对是针线不沾手,专心看店铺。上客了,青娘和人家拉呱。顾客的话题总是从鞋底切入,聊着聊着,就海阔天空了。青娘陪着聊,聊着聊着,又把人家从海阔天空拉回鞋底上。青娘也很漂亮,女孩漂亮就是让人看的。顾客的贼眼滴溜溜地盯着青娘,青娘也不恼,嫣然一笑,笑得人家不自在了,不买一两双鞋底,自个儿都过意不去了。endprint

老话说得对,同行是冤家,有没有竞争都是冤家。花小庾与青娘从没发生过争执,连话都没说过,命运却让她们做了冤家。花小庾看不起青娘。青娘的鞋底花小庾看过,花小庾没有直截了当地评价。花小庾对别人说,我们配合得默契,她的顾客在八岁以下和八十岁以上的,中间年龄段的是我的顾客。这话听上去含蓄,还带点幽默。谁都能听得出来,花小庾是在奚落青娘。有长舌者把这话传给了青娘,青娘不恼,淡然一笑,道:“这说明我青娘尊老爱幼,传统美德嘛。如果大家都尊老爱幼,我的鞋底就不愁销了。”

赶个逢集的早晨,集市还没上人呢,青娘迎着晨曦踏着青石板,袅袅娜娜来到了花小庾的店铺前。这就是青娘,没有不敢做的事情。想做的事情不掩饰,不扭捏作态。青娘到了的时候,花小庾正坐在店铺里纳鞋底,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太阳底下人影晃了一下,花小庾眼角一扫,便知道是青娘了。花小瘐坐着没动,继续纳鞋底,心思却跑偏了。

青娘和花小庾不同。青娘的心思永远不会写在脸上,青娘的脸从来都是灿烂的,即使站到花小庾的店铺前,面对着花小庾,依然如此。青娘拿起一双鞋底,边看边啧着嘴,笑眯眯地自言自语道:“哟,哟哟,这手艺真好,不愧是鞋子巷一绝嘛。唔,好,真好。别说八到八十岁能穿,要是生下来就穿,活一百岁都没问题。不过呢,唉,可惜啊——”

花小庾的眼睛盯着鞋底,耳朵盯着青娘呢。青娘一张口,花小瘐马上警觉了,慢慢抬头,等着青娘说下去。青娘却打住了,没有说下去。花小庾不想和青娘发生面对面的龃龉,何况今天逢集,做生意要紧。见青娘不说话了,花小庾又低头纳鞋底。

可青娘既然来了,焉能光打雷不下雨?一场风雨在所难免。

“唉,可惜啊——”青娘又说了一句。看花小庾抬头,青娘又不说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花小庾放下鞋底,忍无可忍地从屋里走出来。

“可惜甚呢呀?”花小庾眉睫颤动,漂亮的眼里没有了纯真和清澈,眼睛半眯了起来,冲着青娘射出凛然不可侵犯的敌意。

青娘笑了,说:“原来花姑娘还是懂待客之道的啊。”

“可惜甚呢呀?”花小庾没笑,也没接青娘的话茬。青娘那半截话卡在了花小庾的嗓门眼那儿,花小庾很不舒服。

青娘仍是笑笑,说:“没有甚呢。”

花小庾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侧视着嬉皮笑脸的青娘,说:“我晓得,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青娘依然不恼,拿着腔调说:“花姑娘的手艺好是好,可惜这些鞋底在你手里被冷落了,像掉在了冰窟窿里,不可惜么?”

花小庾怒形于色了,反唇相讥,说:“是啊,我是冰窟窿,你是火炕啊,见了谁都热乎。”

花小庾这话有点辣,换了别的姑娘家,怕是受不了,青娘不在乎。青娘冷冷地说:“我可是善意提醒你的,别好心当作驴肝肺了。做生意靠手艺,也靠热情,你还想顾客拿热脸贴你冷屁股啊!”

赶集的人陆续上来了,有几个顾客围了过来,看两姑娘斗嘴。青娘不怯场,巴不得人多呢,说:“你们评个理儿,我是顾客,来买她鞋底,她非但不热情,还爱理不理的,这哪是做生意啊?有道是热情服务,和气升财嘛。”

青娘这是上门挑衅,破坏生意来了。花小庾尴尬极了。花小庾的嘴巴不如青娘利索,气得脸色发白。花小庾往南一指,说:“滚,滚得远远的,滚回你店里!”

青娘说:“你们看看,有这样待客的吗?谁还敢来买你的鞋底啊?”

花小庾急了,脸上有些挂不住,声音也颤抖了,说:“你是顾客么?哼,谁不晓得你是南头卖鞋底的!”

青娘调皮一笑,说:“豆的,我是南头卖鞋底的。但我站到你店铺前,我就是顾客。”

“糊弄谁啊?”花小庾似乎找到了反击的话,口气硬了些,斜睨着青娘说:“你往这儿一站,我就晓得你想做甚呢了。”

“你说说,我来做甚呢的?”

花小庾说:“这可是你让我说的。你是来偷艺的!”

花小庾的话让看客们吃了一惊,青娘却飞出了一串清脆的笑声,笑得弯下了腰。然后摆摆手说:“你完全弄错了,我不是来学艺的,更谈不上偷!我的手艺也不比你差甚呢。又指着看客们说,我和他们一样,都是顾客,是来买鞋底的。”青娘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手绢,层层打开,拿出两块钱,要买鞋底。

花小庾两手交叉在胸前,弯起嘴角,眼睛望着天空的小鸟,说:“对不起,我的鞋底不卖。”

青娘惊呼:“鞋底不卖了?”转脸对客们起哄,“大家听到了吧?她今天不卖鞋底了。”

花小庾知道,青娘是在无理取闹。花小庾的脸上蒙了厚厚的霜,一字一板地说:“我谁都卖,就是不卖给你。你有多少钱我都不卖!”

青娘大声说:“大家听见了吧,我花钱买鞋底,她却不卖。有她这样做生意的么?”

看热闹的人七嘴八舌。这个说:“豆的啊,人家花钱买鞋底,你就得卖嘛。”那个说:“这姑娘也卖鞋底,她买人家鞋底就是偷艺嘛,豆不豆?”

这混乱的场面,青娘应付自如,一点儿不在乎。花小庾不行,花小庾招架不了,脸色时白时红,一急了就说不出话来。不管顾客怎么劝和,她就是一竿子捅到底,坚决不卖。青娘故意僵持着,让花小庾出尽了丑,才收起手中的钱,说:“不卖拉倒,我还不买了呢。”青娘拨开人群,走了。看客们又各抒己见了一会,才陆续散去。花小庾回到店里,吧嗒吧嗒地掉了半天泪。

一场细雨,喋喋不休地落下来,湿透了鞋子巷。湿透了的鞋子巷,最有水乡的情调。细雨朦胧,小巷朦胧。朦胧中的小巷像一条苍茫的河,各式各样的雨伞雨衣,如浮起的莲叶,随意飘荡。

不管是霏霏细雨,还是瓢泼大雨,遇上赶集的日子,鞋子巷依然热闹,打伞的,披雨衣的,还有冒雨穿行的人。烟雨中的鞋子巷像个大浴室,挤满了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水。

雨越下越大,线似地往下落,在青石板上砸出一个个水窝来。没带雨具的人,不得不站到花小庾的廊檐下躲雨,也有人进店里顺便看鞋底。有个胖妇女看了花小庾的鞋底后问:“姑娘,你们的货从哪儿进的?”花小庾用针尖在头皮上磨了磨,答:“自己做的。”妇女又说:“那,南头那家的鞋底,是从你这儿进的么?她的鞋底和你的一模一样!”胖妇女的口气很肯定,不由得花小庾不信。花小庾停下手中的活,怔住了。胖妇女又说:“姑娘,你光卖高档鞋底不行,也得经营普通鞋底嘛。”花小庾完全听不懂,说:“甚呢高档普通的,我卖的都是高档的。”花小庾就是这么自信。胖妇女说:“人家南头那姑娘卖的鞋底种类可全了,有普通的,有高档的。普通的鞋底价格便宜,高档的鞋底和你的价格一样。那样顾客有得挑,生意也大了,豆不豆?”endprint

胖妇女说完了,看雨差不多停了就走了。花小庾对着浸泡在水中的青石板发呆。胖妇女的话在花小庾脑子里盘旋着。青娘的鞋底居然和自己的一模一样,这怎么回事呢?花小庾想不出所以然来。莫非青娘果真将自己的技艺偷学了去?她来看了看,就轻易学去了么?花小庾不太相信。不过,青娘手艺本来就不差,人聪明,有功底,也许看了看,真的看出门道了亦未尝不可。

花小庾的疑惑像个雪球,在肚子里滚着,越滚越大,滚得花小庾撑不住了。花小庾又找别人打听,别人说豆的呢,鞋底和你的一模一样。花小庾憋不住了,要亲自去看看,看青娘的鞋底怎么和自己一模一样了,是手艺真的进步了,还是学了点皮毛以假乱真呢?

花小庾去了街南头。

花小庾不是青娘,不会径闯别人的店铺。花小瘐没那勇气,只是远远地站着,藏身街角,窥望青娘的店铺。青娘店铺前围了十来个顾客,争着看鞋底。看来青娘的生意比自己红火。

青娘穿一件翠绿色的薄如蝉翼的上衣,纯白的裤子,站在店铺前,花枝招展地演说着。青娘每逢集时都这样,要把自己好好打扮,变得漂亮,入时,鲜艳,整个店铺都鲜艳了起来。

花小庾从来不。花小庾的衣着与逢集无关,该穿什么就穿什么。花小庾以为,生意无需美丽捧场。扮出来的美张扬直白,不如自然美的韵味。花小庾是美丽的,是天然的美,是巧夺天工的美。花小庾穿什么都美,越看越美。

青娘仍在嘻嘻哈哈地演说着。花小庾藏身不远的街角,隐约可闻。青娘是在介绍鞋底,巧舌如簧,笑声连连。围观的顾客拿着鞋底比较着,议论着。这个工艺漂亮,可贵了点。那个工艺也不差,便宜。买便宜的吧。又一个声音说:“不就贵二角钱吗?还是买高档的,穿着舒服,豆不豆?”青娘说:“豆的,高档鞋底穿着确实舒服,看了也漂亮。不过呢,高档鞋有一两双就够了,走亲访友穿穿。平时还是穿普通鞋合适,实惠,便宜。你看这普通鞋底,不就是没有高档的中看吗,鞋子穿在脚底下,中不中看谁能见着呢,大婶你说豆吗?”大婶被青娘逗笑了。是做生意,还是卖乖巧呢。花小庾吓不下去了。做生意不靠手艺靠嘴皮,把坏的说好了,把死的说活了,这不是欺骗顾客么?花小庾越听越忿忿然。花小庾回头,见身后有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在踢毽子。花小庾招招手,托小姑娘去买青娘的鞋底,要高档的。小姑娘笑笑,跑过去,从人缝中挤了进去,一会儿买了双高档鞋底跑了回来。

小姑娘将鞋底和钱交给了花小庾,花小庾拿出五分钱给小姑娘买糖吃。然后看鞋底,瞄一看,眉头就锁住了。花小庾底反复将鞋底看个仔细,越看越惊讶。这哪是青娘的鞋底,根本就是花小庾的!花小庾的鞋底,花小庾当然认得。那密密麻麻的针眼,那厚薄均匀的布骨子,那针线穿出的图案,完全是花小庾和她的亲友团的手艺。难怪这些日子花小庾的鞋底总是不够卖的呢,想必是青娘让人来买走了。花小庾感觉自己被青娘狠狠地愚弄了。花小庾也是生意人,青娘的把戏花小庾一琢磨就破了。又想起胖妇女的话,更明白青娘的心计了。天是那么大,人是那么多,每个人的兴趣爱好条件不同,需求就不同。鞋底的品种多了,就能招徕不同的顾客。顾客多了,生意就越做越大了。青娘卖花小庾的鞋底,分文不赚,只为了品种齐全,把高档鞋底当作商业陪衬,以吸引顾客。而青娘竭力推销的,还是她的普通鞋底,耐久实用,价廉物美。花小庾想有些顾客也怪,就吃青娘那一套,看到她的媚笑,看到她的放浪,听她的三寸不烂之舌,骨头就软了,乐嗔嗔地掏钱了。

花小庾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承认青娘的生意经,自愧弗如,但同时又很生气,气青娘竟然卖自己的鞋底。哪有这样竞争的?可话又说回来,青娘并没有损坏花小庾的利益。客观上来说,青娘买花小瘐的鞋底,带动了花小瘐的生意。但就主观而言,青娘买花小庾的鞋底并非出于善意,完全是为了自己的生意。鞋子巷的市场那么大,花小庾的鞋底供不应求,只恨出活慢呢,根本不需要青娘来帮忙。

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花小庾心里又隐隐起了担忧。青娘这么搞下去,难保有一天鞋子巷的鞋底市场不被青娘独占了去。这将严重损害花小庾的利益,花小庾岂能容忍青娘有此企图?花小庾失神地往回走。黑沉沉的雾霾,笼罩了鞋子巷,笼罩在花小庾的头顶上。花小庾一时不知如何应对青娘。为这事,花小庾费了不少脑子。花小庾的口才没青娘的好,笑容也没青娘的媚。长相好是好,但不会像青娘那样卖弄风情。手艺比青娘好,但学不来青娘的卑鄙,坏的说好了,死的说活了。唯一的办法是,让青娘买不到自己的鞋底。她的品种少了,生意就火爆不了了。可花小庾总是要卖鞋底的,她没有火眼金晴,认不出谁是青娘派来的。花小庾思来虑去,只有两个办法。一是因噎废食,干脆自己不卖鞋底,青娘就买不到自己的鞋底了。不过那样,自己亏大了不说,还断了姑姑嫂嫂姨娘们的经济来源。另一个办法就是抬高价格,一双鞋底从原来的八角涨到一块,等青娘花一块钱买去了鞋底,花小庾再杀个回马枪,降回八角。青娘卖八角,就亏两角。卖一块,肯定卖不动。就这么办!

下一个逢集的日子来了。街北头上来的顾客,涌到了花小庾的店铺前。有人递上八角,有人递上一块,买鞋底。八角的不够,一块的不找了。瞪眼的瞪眼,惊诧的惊诧,牢骚的牢骚,问:“凭甚呢涨价呢?”花小庾也答不上来。花小庾不能说面粉贵了浆糊值钱了,也不能说棉花贵了布料和线值钱了。鞋子巷就这么大,市场有什么风吹草动,大家都清楚。花小庾粉嫩的脸涨红了,答不上为什么,就说:“不为什么,自己的东西想卖多少就卖多少。”然后进屋里纳鞋底,把顾客晾在了外边。

这个集,如花小庾预料一样,一双鞋底也没卖。这还说明,青娘也没来买花小瘐的鞋底。花小庾做了几年生意,第一次体会了门前冷落鞍马稀的滋味。这个滋味不是个滋味,花小庾的心里难过得眼泪流成了河。

青娘的鞋底没涨价。普通鞋底没涨,高档鞋底也没涨。花小庾冷笑,看你青娘能撑多久?这个集不涨,下个集你得涨。下个集不涨,再下个集你还能不涨?!我就不信,你买了我的鞋底,还能没有卖完的时候?

几个集过去了,倒是花小庾撑不住了。花小庾自作主张地抬了价后,并未叫停亲友团。姑姑嫂嫂姨娘们仍在夜以继日地纳鞋底,但鞋底卖得很少,店里囤积了二三百双鞋底。花小庾这么一折腾,反成全了青娘的生意。花小庾的店铺门可罗雀时,青娘的店铺被围了个水泄不通。endprint

花小庾不得不恢复了价格。恢复之前,花小庾想了解一下青娘的生意。青娘的店铺依然那么热闹,并没受到花小瘐抬价的影响。顾客围着青娘问这问那。青娘始终保持着微笑,和顾客谈天说地,笑声如铃。花小庾站在墙角,见青娘仍在卖高档鞋底,高档架上的货还挺多,比花小庾的都多。

花小庾奇怪了。花小庾卖了多少鞋底花小庾清楚,青娘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高档鞋底呢?花小瘐又托了个人去买青娘的高档鞋底。买来一看,才发现青娘的高档鞋底根本不是花小庾的。但鞋底的工艺也比较精细,至少比青娘的强,与花小庾的旗鼓相当。花小庾是行家里手,这些细微区别她一目了然。莫非青娘的手艺果真进步了?还是青娘找了纳鞋高手?花小庾满怀惆怅地回了店铺。

花小庾的鞋底降回八角后,生意还是冷淡。生意这玩艺不是游戏,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它遵循着一定的市场规律。规律不掌握在谁的手中,而是在市场,在顾客心里。你背离了规律,就背离了市场,背离了顾客,你就会被市场和顾客所遗弃。花小庾的价格回来了,生意却迟迟没有回来。

花小庾的生意伤了元气,一时半会康复不了。但花小庾对自己的鞋底有信心,亲友们对她也有信心,鼓励她一定要撑住门面,渡过眼前的难关。亲友团愿意和她一起,背水一战。

秋天说来就来了。夏天的浑浊,日子的浮澡,被一阵阵恼人的秋风渐渐吹隐了,大沙河的水渐渐地变清变绿了。劳累一生的树叶从枝头上不舍地走下来,洒落在鞋子巷的屋顶,街道,巷角,河面。又一道岁月的年轮雕琢了鞋子巷的青石板。

就在这个季节,一个略显清瘦的男人,踩着青石板上窸窸窣窣的落叶,走进了秋意稠浓的鞋子巷。男人约莫二十四五岁,中等个子,眉宇轩昂,身材挺拔。男人瘦了些,但不失英俊硬朗。

他不是鞋子巷的人。这是男人留给花小庾的第一感觉。男人在花小庾的店铺前边看边问。男人眼睛清澈,表情坦荡,男人的口音带着河西味儿,略有点侉。男人显然不是鞋子巷这一带的。花小庾第一次见到他时,眼睛不由得亮了一下,心也莫名地跳了跳。

花小庾没料到,一周后男人就在鞋子巷的中部,挨着大沙河的桥南,开了一家店铺,专门卖鞋帮。花小庾才知道,男人并非鞋子巷的匆匆过客,是来开店做生意的。男人姓苌,名丰,河西人。花小庾这是后来知道的。苌这个姓很少见,鞋子巷没有姓苌的。河西就是废黄河的西边,沿着大路走,离鞋子巷有四十多里。若从废黄河上过去,只有十来里地。废黄河上没有桥,有摆渡的。

花小庾心中暗自窃喜。花小庾卖鞋底好几年了,摸到了顾客的心理。买鞋底的人,也不想自己做鞋帮,想鞋底鞋帮一起买算了,回去按脚的大小合成鞋子,又省事,又合脚。鞋子巷没有做鞋帮的,一直都没有。概其原因,花小庾分析是鞋帮不好做。鞋帮的工艺不难,难就难在款式上。款式要新颖,要时尚,要适合不同的年龄和身份,很有点讲究。外地有来卖鞋帮的,来了一拨又一拔,但卖不了多久就跑了。说到底,还是手艺差,顾客看不上。花小庾不是没动过做鞋帮的念头,也担心做不好,坏了自己的口碑。好马配好鞍,好鞋底必须配好鞋帮。

所以苌丰的出现,让花小庾欣喜。苌丰做鞋帮了,能带动花小庾鞋底的生意。不过还要看苌丰的手艺如何。要是苌丰的手艺差了,配不上花小庾的鞋底,那就会适得其反,不但方便不了顾客,说不定还坏了花小庾的生意。苌丰就会和那些外来的鞋帮贩子一样,在鞋子巷只是昙花一现。

花小庾本是矜持的,这次却破了规矩,特意去了苌丰的店铺。花小庾也说不清是为什么。花小庾看了苌丰的鞋帮,心里便有几分喜欢。苌丰的鞋帮做得相当不错,款式新颖,功底扎实,线头深藏不露,鞋口圆润光滑,鞋帮很受看。

花小庾看鞋帮的时候,苌丰正在屋里低头踩一台半新的缝纫机,肩上搭一根布尺。苌丰忙里偷闲一抬头,看见店外站个漂亮姑娘,马上认出是街北头卖鞋底的。立即停了脚,起身出来,说:“欢迎姑娘前来指导。”

花小庾抬起头,正对着苌丰的眼睛。花小庾竟有些慌,急忙避开迎面而来的目光,边捡起一双鞋帮,边说:“不敢当,我是来学习的,你的鞋帮做得真好。”苌丰也谦虚起来,说:“岂敢岂敢,哪及姑娘的手艺好,姑娘的手艺才叫绝。我看过你的鞋底,十里八村无人超越。”说得花小庾不好意思了。

花小庾转移话题,说起了鞋帮。苌丰说:“我的手艺尚欠火候,还要继续提高。不过我做的种类多,能满足顾客的需求。你看我这店里,特大的,特小的,圆口的,松紧的,灯芯绒布的,棉布的,绣花的,蝴蝶结的,只要顾客提出来,我都可以满足。我还可以为顾客定做。”

花小庾说:“能看看你的鞋样么?”苌丰的橱柜里放着十几本《群众》杂志,里面夹着各式各样的鞋样。鞋样是用报纸剪的,按样式,按码号,按男女,按年龄,分别夹放。

“做鞋帮,关键要有好鞋样。鞋样好,做出的鞋子才漂亮。”苌丰说。

花小庾抬起头,说:“鞋样是你自己设计的?”

苌丰“嗯”了一声,说:“有的是自己设计的,有的是照着别人的鞋子揣测的。以后生意好了,还可以从河西进些不同款式的鞋帮。哦姑娘,你要有喜欢的,我帮你定做。”

“有空我来挑仔细了再说”。花小庾告辞了。

苌丰跟在花小庾的后面,客气地说:“姑娘尊姓?是鞋子巷的人么?”

花小庾说:“我姓花,是鞋子巷人。”

花小庾走出店铺时,青娘来了。心情的灿烂突然被乌云遮住,花小庾的脸旋即冷了下来,跟不认识似的。青娘却摆出了夸张的笑,说:“哟,甚呢风把花姑娘吹来了?”然后故意压低声音,贴着花小庾的耳边说:“是来偷技学艺的吧?”说完咯咯咯地笑了。青娘的笑容未净,身子已进了苌丰的店铺。青娘和苌丰很熟,说话也随便,张嘴即问:“苌丰,花小庾来做甚呢的?”“她随便看了看。”苌丰说。

青娘收起了笑容,脸上飘起雪花,飘得苌丰不寒而栗。青娘说:“苌丰,我们有约在先,你的鞋帮必须配我的鞋底,鞋样尺码布料都要按我的鞋底去做。其他样式你可以做,但不可以与花小庾的鞋底匹配。我们都是生意人,要诚信,守约。”苌丰点点头,笑着说:“青娘请放心,我会守约的。要不是为了生意,我又怎么会来鞋子巷呢?”雪花飞逝,青娘恢复了笑容,说:“晓得就好。我去河西请你,就是看好了你的鞋帮,想和你合作做生意。”endprint

苌丰问:“青娘在河西有亲戚么?”

青娘说:“没有。”

苌丰说:“那你怎么就找到我的?”

青娘睃了苌丰一眼,说:“做生意的人,靠的就是信息嘛。花小庾你也见到了,她曾故意抬价,想打压我生意。谁的店铺不养着几家人啊?我当时急了,要进一批高档鞋底,四处打听,就打听到河西了。我去河西进了几趟高档鞋底,又琢磨着,应该进点鞋帮来。这不,几番打听,就找到你了。和你合作几次后,感觉你手艺好,人也好,就琢磨着要把你引到鞋子巷来。”青娘咯咯笑了。

苌丰说:“鞋子巷生意不错,赶集的人比河西多,热闹。”

青娘说:“鞋子巷离县城远,这一带方圆几十里地,就这么一个大集市,赶集的都到这儿了,生意自然好喽。你以后发财了,可别忘了我青娘哟。”青娘看了一眼苌丰,目光中带着柔暖。

“我这是小生意,哪能发财啊。”苌丰又想到了花小庾,问青娘:“花小庾的鞋底在鞋子巷很好么?”

青娘说:“自己抽空去开开眼界嘛。花小庾的鞋底做得不错,就是不懂经营。那么好的手艺,却成不了大气候,总是那么点规模。我们俩联手了,生意慢慢扩大,准把她挤扁了,我也要让她尝尝生意被打压的滋味。”

又逢集了,一批批的顾客从四面八方涌来。趁赶集的人还没涌上来,苌丰又去了街北头。花小庾的店铺前已有顾客在看鞋底了。花小庾在里屋捻线,边捻线边答顾客的话。苌丰想,花小庾做生意果然不灵活,像供销社的营业员,不怎么热情。苌丰挤进去,一边看鞋底,一边和身边的人说:“这鞋底做得好呀,你看这针脚,跟印出来似的。再看这路线多整齐,跟栽水稻似的。这鞋底穿着肯定舒服。”苌丰一讲解,看客们就看出门道了。

花小庾瞥见了苌丰,忙起身出来,热情地请苌丰屋里坐,还给苌丰沏了杯茶,再拿来自己的鞋底和底样给苌丰看。苌丰边看边啧啧称赏,说:“青娘店里的鞋底种类不少,但手艺不及你的。”

苌丰建议花小庾增加些鞋底的种类,单打一产品,满足不了顾客的需求,像青娘那样,既卖自己的鞋底,也卖别人的……苌丰说到这里,突然住了口。苌丰看见花小庾脸色飞红,像挨了耳光似的。果然,花小庾不乐意地说:“多谢提醒,但我只想做自己的事,不想学别人。”花小庾还算客气,没令苌丰难堪。苌丰将一些建议憋回了肚里。

青娘是个生意经。青娘早预见到了,她与苌丰联手,花小庾的生意肯定受挫。虽然不至于挤垮花小庾,但肯定会让花小庾的店铺瘦身,生意削落,一集不如一集。青娘卖鞋底时,全力替苌丰的鞋帮做宣传。我这鞋底现在有配套鞋帮卖啦,就是桥南边那家鞋帮店。那家店老板是我从河西请来的,手艺了不得。他的鞋帮完全按照我的鞋底设计的,只要在我这儿买了鞋底,到他那儿肯定能配到合适的鞋帮。顾客买了青娘的鞋底,便去苌丰的店里配鞋帮了。

苌丰的生意被青娘带了起来。苌丰卖鞋帮时也会向顾客推荐青娘的鞋底。苌丰不好介绍花小庾的鞋底,介绍了也不配套。何况青娘和苌丰有约在先。

青娘平时爱说爱笑,但和苌丰谈约定时,从来都是认真的。青娘说:“我能把你请来,就能把你请走。”青娘俏皮一笑,撂下了这句话来。苌丰的心里咯噔一下。

花小庾生意惨淡了,花小庾才幡然醒悟。她当初想得太幼稚了。花小庾的亲友团都说:“那个苌丰不是你的福星,分明是你的灾星。”花小庾想想也是,苌丰来了后,她的生意每况愈下,日渐受冷落了。

花小庾心里空空的,像被掏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夜深人静的时候,花小庾的泪水悄悄涌泛。花小瘐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这么失落,甚至是痛苦。当初青娘当着顾客的面说自己的不是,挤占自己的生意,她生气,她委屈,她偷偷落泪。但没有痛苦的。为什么现在痛苦呢?是因为苌丰和青娘合伙对付自己吗?还是因为自己倚重的苌丰竟是青娘的生意伙伴呢?

天气渐渐冷了,鞋子巷寒风嗖嗖。严霜覆盖了小巷的角角落落,满目萧杀。鞋子巷进入深冬的时候,花小庾的生意开始走向萧条。而青娘的生意依然火红。青娘的店铺扩大了,鞋底发展到几十种,同时兼营其他鞋类。花小庾的一些熟客,也悄然流向了青娘。

花小庾的店铺真的被挤瘦挤扁了。

还有一个人,其痛苦不亚于花小庾。他为花小庾痛苦,更为自己痛苦。他就是苌丰。看花小庾的生意日渐稀冷,苌丰心里不是滋味,像被什么东西顶着似的。青娘太善于算计了,不但花小瘐中了她的计,苌丰也中计了。如果说这是一场谋杀,青娘是主犯,苌丰就是从犯,他和青娘一起,掐住了花小庾的咽喉,谋杀了花小瘐的生意。苌丰看着自己的双手,颤栗不已。

苌丰去了花小庾的店铺。苌丰来时,花小庾在纳鞋底。花小庾眼皮抬了抬,又低头继续纳。

“你能……借我……几双鞋底么?”苌丰的嘴有点不利索。

苌丰能料到花小庾的态度。果然,花小庾拒绝了,口气仍是温和的。花小庾没抬头,说:“青娘不是也有吗?向她借好了。”苌丰说:“我只想借你的。”花小庾仍未抬头,说:“对不起哦,我的鞋底从不外借的。”说话绵中带针,却没了骄横和傲慢。苌丰说:“那就买几双吧”。

花小庾慢慢抬头,泪水在眼里打转,像是受了难言的委屈。苌丰吃了一惊,一脸的愧色。花小庾说话了,声音涩涩的:“是青娘教你的吧?你们到底想做甚呢?我的生意被你们搞成这样了,为甚呢还不放过我?你们是要逼我关门啊?”

苌丰仿佛挨了一掌,脸上火辣辣的疼。苌丰摸着脸,走了。苌丰的心口像插了把尖刀,剧烈地疼痛。是为花小庾的泪水而痛,还是因为自己被误解而痛,苌丰不知道。似乎都是,又似乎不尽然。

昏沉沉回到店里,苌丰踩着缝纫机,思想怎么也集中不起来。苌丰想,自己是一颗棋子,是青娘的马前卒,青娘将自己推过河,打垮了花小庾。可是苌丰想,这能怪青娘么?生意场上无父子,竞争是免不了的。只是苌丰与花小庾之间本来是不该卷起竞争的,也没有间隙,苌丰却莫名地卷进了别人的是非中,帮了青娘,伤了花小瘐。苌丰觉得心里憋屈得很。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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