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在荡小

2014-09-09 14:40钱音孟晓东
江苏教育 2014年16期
关键词:钱穆读书教育

钱音+孟晓东

江苏,人文荟萃之地,素是教育发达省份。独树一帜的苏派教育像一条长长的河流,蜿蜒绵长,从容流淌,一路接纳着支流的汇聚,向着远方奔腾而去。而民国时期江苏的学术与教育成就尤为突出,堪称中国第一文教圣地。据梁启超先生“近代学风之地理的分布”统计,清华大学从1927年至1948年毕业的2264名本科生中,来自江苏的竟高达425人。在这群天之骄子的背后究竟站着怎样的一批文化教育精英?他们实施着怎样的教育,从而支撑起那个时期江苏教育别样的天空?

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们来到江苏历史名镇荡口古镇。这里也是江南小学堂的发源地之一。曾经的小学堂就在古镇的老街边。虽已改建,但原果育两等学堂的旧址还在(现为无锡市荡口实验小学)。站在校门口望进去,正对大门的教学楼显得有些陈旧,但中央大道两旁郁郁葱葱的香樟树却散发着古镇老校的生机。在常人眼里,这不过是一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乡村小学,然而翻开学校的办学篇章,你会惊异地发现:这所创办于1905年的果育小学,规模虽小,却云集了一批名师硕儒。当时任职的老师不少曾游学于海外,当属“高大上”的海归;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国学大师钱穆、音乐大家刘天华都曾在这里开启民智、传承文化,在艰难时局中坚守着自己孜孜以求的教育理想。

怀着几分好奇与景仰,我们在校史陈列室的资料中寻找、膜拜国学大师钱穆的课堂,一时间恍若穿越时空,聆听先师的教诲:

晚餐后,只要天气好,常常到院外散步,诸生也各提手杖,鱼贯追随先生,在乡野间到处乱跑。……星期天,诸生到附近场集玩,先生有时也参加。若星期天气候不好,就另择风和日丽的天气放假一天,率诸生投身于大自然中。有时在乡村茶馆,喝茶吃花生、闲谈;有时席地藉草,或坐或卧,看青天飞鸟,望白云幻变。诸生可随意提出问题请教,先生即海阔天空地随意漫谈。

携弟子尽情行于天地之间,“各言其志”,“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学生喜欢这样的教学场景,教师更是喜欢。因为钱穆一向觉得,真正的教育首先得以师生间的亲密相处为基础,然后教师在此亲密相处中,毫无保留地用自己的“为学”与“为人”——即自己的人生行状——来熏陶、感染学生,而不是一味地让学生学习各种与教师行状无关的专门知识。

而置身于国学大师的作文课堂,更如沐春风——

一日遇雨,则令诸生排坐楼上廊下看雨。问:“今日何种雨?”诸生竞答:“黄梅雨。”问:“黄梅雨与其他雨有何不同?”诸生各以所知对。令互相讨论,又为评其是非得失。遂命下笔,再互作观摩。

时而命诸生带石板石笔及毛边纸出校门,至郊外古墓择坐树下,静观四周形势景色,各自写下。再围坐,命诸生各自陈述。何处有人忽略,何处有人遗忘,何处有人轻重倒置,何处先后失次,即据实景互作讨论。诸生多未注意,则友情提醒:“今有一景,诸生闻头上风声否,与平日所闻风声有何不同?”让诸生静听有顷,才告诸生:“此风因穿松针而过,松针细,又多隙,风过其间,其声飒然,与他处不同,此谓松风。试再下笔,能写其仿佛否?”

如是每作一文,必经讨论观摩,各出心裁,必令语语皆从心中吐出,而又如在目前。难怪诸生皆踊跃,乃以作文课为一大乐事,而竞问:“今日是否又要作文?”

如此作文指导,想必学生若要不会写也难。

令人叹绝的还有先生训育方面的“拿人”之法。先生所教初级小学,皆自六七岁起,最长不过十三四岁,童稚无知,事态百出,自然有时非加体罚不可。先生意欲废止体罚,“勿使学生视学校章则如法律,误以为一切规矩皆是外面加上之束缚”。先生以为:“若使规矩能生活化,岂不是教育上一大目标乎?”然若泰、英章(先生两位同事)对此不表赞同。先生则谓曰:“纵童稚,亦得对之有理想,仅有理想不顾经验,此属空想。但只仗经验,不追求理想,到底亦仅是一习惯,将无意义可言。”于是,为了“理想”,为了“有意义”,先生一人任之,开始了试验。孰料,出布告即日,便遇上了“问题学生”杨锡麟。就此,一场斗智斗勇的“攻心持久战”拉开了帷幕。

第一回正面交锋——

课毕,余巡视。有一生兀坐教室中课椅上。余问:“何不赴操场?”彼兀坐不动如故,亦不语。问其姓名,亦不答。乃召班长来问之。班长告余:“此人乃杨锡麟,曾犯校规,前校长命其到校后非大小便即坐课室中不许离去。”余曰:“此乃前校长所命,今前校长已离学校,此命令亦不存在。汝当带领其同去操场。”两人遂去。

第二回侧面对阵——

不久,一群学生围拥杨锡麟来余办公室,告余:“杨锡麟在操场旁水沟中捕一青蛙,将之撕成两半。”一人并带来此青蛙之尸体。余曰:“杨锡麟因久坐课室中,汝等所知,彼皆不知。今获与汝辈童游散,汝等所知,彼亦可渐渐学而知之。汝等当随时随地好为劝告,勿得大惊小怪,彼犯一小错误,即群来告发。以后再如此,当罚汝等,不罚杨锡麟。”诸生乃默默无言而去。

第三回迂回引导——

余上堂,好用两种测验:在黑板上写一段文字,令诸生凝视三数遍,撤去黑板,令诸生默写;又口诵一段文字,诸生默听三数遍,令其默写。如是数次,觉杨锡麟于默听后所记常无误,意其听觉较佳。一日傍晚散学,独留锡麟。余弹琴,令锡麟随而唱。音节声调果皆祥和,文雅有致。余再弹,令其再唱。余忽停弹。而锡麟出不意,歌声仍续,意态镇定,有佳趣,便大加赞赏。问:“明日唱歌班上汝能一人独唱否?”锡麟点首。是日,果如预料。诸生皆惊,鼓掌声久不息。自此后,诸生再不歧视锡麟,锡麟意态亦渐发舒,视其前若两人。

第四回乘胜追击——

时学校将开一游艺会,余告英章,好好教锡麟唱一老渔翁歌。英章遂常独留锡麟在校教唱,务期尽善尽美。又特备蓑笠,令锡麟披戴演习。临开会,锡麟一人独扮一老渔翁,登台演唱,琴声歌声,悠扬满堂,众皆默坐神往。老渔翁一剧毕,最得满座之掌声。而杨锡麟乃迥出他人之上。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如此良苦用心,不怕顽石不开化!诚如龙应台教子经:“孩子,你慢慢来。”而我们,更须“坐在斜阳浅照的台阶上,望着这个眼睛清亮的小孩专心地做一件事,愿意等上一辈子的时间”。

搜索大师在乡村小学的故事,眼前挥之不去的是那个读书静坐的身影。钱穆自承,在走进大学前的18年自学生涯中“未尝敢一日废学”,即使夏夜蚊虫甚多,他也不放弃,甚至想出了把双脚纳入瓮中防叮咬的办法。对于读书,更有自成一体的“钱穆读书法”:必从头到尾通读全书,不抽读,不翻阅,重要之处加以笔录。这正是他在乡村小学教书读书中的顿悟。

某日下午,遇学校假期,余移一躺椅置大门东侧向北廊下读范晔《后汉书》,不记是何卷。忽念余读书皆遵曾文正家书教训,然文正教人,必自首至尾通读全书。而余今则多随意翻阅,当痛戒。即从此书起,以下逐篇读毕,即补读以上者。全书毕,再诵他书。余之立意凡遇一书必从头到尾读,自此日始。

读书当如此!钱穆正是通过读书,漂亮地完成人生转身,从18岁中学未毕业执教于乡村小学,到跻身当时最优秀的大学之一,站在燕京大学的讲坛上。这不得不让我们今日的许多教师汗颜,更感念:要让读书成为教师生活的常态。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品味着国学大师在做小学教师期间的一个个小故事,感受着大师的赤子情怀,或许已无须再去追问什么。我们需要加倍努力,以更加优秀的教学行动与课程创造将先辈的办学理想、办学精神发扬光大,成就今天的孩子与今天的苏派教育。

(钱音,江苏省无锡市荡口实验小学教导主任;孟晓东,江苏省无锡市锡山区人民政府教育督导室主任、教育局副局长,语文特级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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