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斯特维扬卡寂静的山岭上

2014-09-04 18:52胡成
环球人文地理·评论版 2014年6期
关键词:布里亚特贝加尔湖长椅

胡成

在利斯特维扬卡的寂静岭上,越走越远。

寂静的山岭,有无尽的落叶松,没有的是方向。指引向前的只有脚下的路,路是伐木工人的车辙,车辙上遍布松针与松果。还有野草,缀满露水。

那么安静,没有风。能听见的,只有自己的脚步声,是透过足底,从骨骼传导至耳蜗里的脚步声。如果有灵魂跟随,那么飞舞在林间的她一定什么也听不见,安静的令人感觉窒息。

可是忽然有声音,却又让人害怕。窸窸窣窣的,仿佛有谁藏匿在林间,慢下来,提着心再向前,一只黑背白腹的松鼠,倏忽穿过小径,窜上环抱粗的黑色的落叶松。她在她感觉安全的高度停下来,看着我。我走近些,她再向上窜一截儿,松针就落了下来,还有松果,落在地上,弹跳着滚下山坡。

无尽的山路,不知道通向哪里。从清晨走到近午,无尽的还有喘息。

忽然一把没有椅面的铁制长椅横在路中,在一棵冠如华盖的落叶松下,长椅四周落满如绒毯般的金黄色的松针,缜密的,没有人踏过松针走近长椅。我仿佛撞进了谁编织的恐怖故事里,四周该有鬼魅出现了吧?或者一步踏错,便将永远消失在利斯特维扬卡的寂静岭中?

因为有一道选择题,长椅前的道路忽然分岔,继续向上的路与长椅前向左侧落叶松林深处的路。支配我选择的判断,是左侧的路上有更明显的车辙,于是我走向落叶松林的深处。

我终于还是回来了,因为后来我放弃了。我应当是闯进了废弃的伐木场,路旁不时有成堆的锯末与茬口惨白的树桩。我有些害怕,万一这是谁的盗伐,我岂非要撞破了人家的秘密?在这无尽的落叶松林中,埋下一具异乡人的尸体,怕是就像落在松林中的一颗松果般,永远无人在意。

而且前方不再有路,我放弃了,我原路折返。当我再看见那把长椅,我忽然感觉他温情脉脉。那会儿有片刻的阳光,如果他仍然有椅面,我想坐在那里,踏在松软的松针脚垫上,脚下是灿烂的金黄。

后来我才意识到,我不会撞破谁的秘密,在利斯特维扬卡,也许因需要而伐木,就像因为呼吸而需要空气一样的平常。利斯特维扬卡的老屋,全部是用落叶松木建造。碗口粗的松木,略剜出一道弧形凹槽,便可以撂在另一棵松木上,一根一根的建成房屋四壁。也有不喜欢这种粗旷而精致些的,将松木刨成木方,落成棱角有致的木屋。只是这样的建造,没有孤形凹槽咬合的紧密,需要在木方之间衬以麻丝灰土,以防木方变形后的缝隙。

除此之外,后院里堆码整齐的劈材,依然是山岭上的落叶松。无尽的落叶松,是利斯特维扬卡的赐予,或者说,是贝加尔湖的赐予。

一个国家,需要多少幸运,才能拥有贝加尔湖?

深渊般的湖,淡水的湖,蓄积着整个世界五分之一的地表不冻淡水。即便世界就此进入无尽的干旱,拥有贝加尔湖的俄罗斯,也可以继续繁衍一代甚至几代人。还有无尽的资源,无尽的水产,无尽的林木。

是谁让俄罗斯如此幸运?七十五个哥萨克骑兵。

还是在那本《贝加尔湖》书中,萨尔基襄写道:

“许多住得离开贝加尔湖很远的民族也都知道这个可爱的湖(海)。在这方面大概应该首推古代的中国。一件写于公元前119年(按:西汉元狩四年)的中国古代文献一直保存到了今天。在这件文献中,正如在中国其他的历史文献里一样,把贝加尔湖叫做“北海”。

欧洲人中间第一个提到贝加尔湖的,是十三世纪著名的旅行家马可孛罗。

研究和开拓贝加尔湖的主要的功绩,应该属于俄国的新土地发现者、旅行家和考察家。1643年(按:明崇祯十六年),伊尔库次克省省长派遣库尔巴特·伊凡诺夫和七十五个猎人及哥萨克人到南方探查新的土地,因而到了贝加尔湖。”

哥萨克人库尔巴特·伊凡诺夫,绘制了最初的贝加尔湖地图,并且最终占有了土著布里亚特人的贝加尔湖。布里亚特人仍然在这里,就在贝加尔湖东侧的对岸,那里是属于俄罗斯联邦的布里亚特共和国。当然他们也在利斯特维扬卡,祖先属于瓦剌蒙古的,东方人面孔的布里亚特人,是伊尔库茨克州的第二大族群。

在利斯特维扬卡,还是有许多穷人的,毕竟太远偏僻。比如宾馆所在的切拜哇街,25号老旧的已成黑色的松木屋并不少见,衣着油腻破旧,沙色头发的俄罗斯族小伙子看见衣着光鲜的游客走过,折身回到院里,打开攲斜的屋门躲了进去。虽然俄罗斯族人的贫困者更多,但毕竟基数最大,这毕竟是俄罗斯人的伊尔库茨克。相对来说,少数族群则是总体生活状况不佳,游荡着,或者在贝加尔湖畔做着些最卑微的生意。比如守着两爿简易的厕所,收取每位20卢布的出恭资费。

卖烤肉与手抓饭的,全部是哈萨克或者塔吉克人。这些与新疆邻近,有着同样浓须的中亚人,也与维吾尔人有着同样的烹饪风格。只是没有伊斯兰教义的束缚,他们的烤肉与抓饭以猪肉为主,牛肉为辅,并没有羊肉。

同伴病了,发烧呕吐,揣测为食物中毒。昨日同行同食,只一餐午饭,我吃了烤猪肉而他则要了一份手抓饭。宾馆工作的中国人,纷纷认为烤肉吃得,而手抓饭吃不得。也许是因为俄罗斯人极少食米,一锅手抓锅一日不得售罄,难免日日反复,不再新鲜。

午后,同伴依然高烧不退。宾馆找车找翻译,带我们去利斯特维扬卡镇上的诊所。木屋的诊所,涂刷着明艳的蓝色的漆,院中一畦明艳的红粉色的花,屋后是无尽的深蓝色的贝加尔湖。湖水如海,寂静的只有波涛声。

诊所很老旧,铺着人造革的地板,走廊里灯光昏暗。可是向着贝加尔湖的诊室里的窗,却有最明亮的阳光,窗台上有一盆一盆红粉色的花。两位老人坐在诊所的休息室里,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见有人来,也走出来坐在我的身边。

女大夫很仔细地为同伴诊病,多亏有翻译——宾馆老板的侄女——才能彼此勉强沟通。最后确诊为食物中毒,女大夫有很粗犷的治疗方法,要求洗胃。俄罗斯人果然是时时刻刻可以吓退中国人的,翻译忙不迭地拒绝,所以最后只是打了一针退烧。

虽然同伴只是持有游行签证的外国人,但依然享受了俄罗斯全民免费的医疗保障。翻译问多少钱,大夫很奇怪地问:为什么要收钱?endprint

诊所开了处方,却并不卖药。在利斯特维扬卡镇上只有一爿不起眼到几乎不存在的药店,买了黑色颗粒的药,10卢布,不到2元人民币。

就是在刚才,宾馆老板担心同伴病情加重,自作主张地拨打电话:03,这是俄罗斯的急救电话。两位大夫随救护车深夜从伊尔库茨克起来利斯特维扬卡,不到一个小时便出现在了我们面前,诊病,开药,然后默然离开。

依然免费。对于这一切,也许只有由生至死都难免被高昂的医疗费用剥削的中国人,才会感觉到震惊。

苏联同样从人民身上剥削去了许多,但最起码,继承苏联的俄罗斯联邦,开始给予人民补偿。

午后开始晴朗。可是贝加尔湖并没有出现我想象中那样的蓝,甚至不及青海湖,可能是因为海拔只有数百米的缘故。

蓝天没有染蓝贝加尔湖,阳光却不依不饶的炙热。晴朗让贝加尔湖的游人大增,码头游艇的生意好了起来。最惹眼的,是那艘编号P35-77HR的红色涂装的快艇,艇身两侧有明黄色的CCCP与斧头镰刀图案。也许对于船主而言,这样的涂装只是一个噱头。如今继承那些标志的俄罗斯共产党,在俄罗斯国家杜马选举中得票不足两成,除了那些怀旧的人,或者说那些在旧日时光中拥有权势的人,并没有多少俄罗斯人愿意回到过去。

在利斯特维扬卡,只飘扬着泛斯拉夫颜色的三色旗,以及盘踞其中的双头鹰。

后来我又回到了那两栋老旧的赫鲁晓夫楼前,依然明亮的夕阳落在苏联时代的山墙上。那会儿,乌云正从利斯特维扬卡寂静的山岭上赶来。

走过来三个半大孩子,两个略小些的直接跳到我的身前,大些的孩子骑在他破旧的自行车上,一起搓动手指向着比划着要钱。眼前的两个孩子,一个其实对钱的兴趣并不大,他只是想看我的相机,并且比划着望远镜的模样,他更想要一个可以看见布里亚特的望远镜。另一个孩子更想要钱,甚至会说:Money,他的眼睛有残疾。因为这残疾我甚至已经把手伸进了裤兜,但是我忽然想起我并没有零钞。

或者说,我忽然想起了《中俄尼布楚条约》、《中俄瑷珲条约》、《中俄天津条约》、《中俄北京条约》、《中俄堪分西北界约记》、《中俄里瓦几亚条约》、《中俄伊犁条约》,于是我决定不再赔钱给这些俄罗斯孩子。

萨尔基襄提到的公元前中国文献中的贝加尔湖,名为“北海”的贝加尔湖,那时有位中国人在这里牧羊。

他是苏武。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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