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关系:中国人人际关系建构的一种解释

2014-09-02 13:27周建国
社会科学研究 2014年3期
关键词:人际关系

〔摘要〕拉关系是中国社会人际交往中普遍存在的一种社会现象,它实质上是把人际交往中那些短暂不稳定而又可选择的关系变成持久稳定而无选择的关系。中国人在人际关系建构中之所以偏好拉关系,主要是由中国社会的基质和人际关系结构内在的结构性压力决定的。在长期的历史发展中,中国人发展出一整套拉关系的策略选择,主要包括宴请、送礼、结拜和结亲、互惠等。作为一种特殊主义的行为方式,尽管拉关系在社会现代化过程中日益受到人们的贬抑和批评,但要使之从生活世界退出,恐怕还需要一个相当长的过程。

〔关键词〕拉关系;人际关系;结构性压力;人际关系建构

〔中图分类号〕C9121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4769(2014)03-0097-07

〔作者简介〕周建国,上海交通大学国际与公共事务学院副教授,博士,上海200030。一、引言

中国人的人际交往或互动大多数情况下都起始于“关系认同”。也就是说,在特殊主义盛行的中国,社会行动者要在人际交往中与一个陌生人发生交往关系,往往需要从“同乡”、“同学”等九种或十种中国人认同的关系入手才能比较顺利地展开人际交往。〔1〕但是,经验事实表明,在中国社会里,人际交往中双方即使有某种彼此认同的关系,也只能是有助于彼此之间认识,或者为双方心理上的彼此接受创造一个前提条件,并不能确保彼此就一定能够进一步深入交往下去并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朋友。那么,要使这种彼此认同但不稳定的短暂关系进一步深入发展成为稳定而持久的关系,双方之间需要做什么进一步努力呢?拉关系就是其中最为基本的行动策略。正是基于这种认识,笔者把拉关系看成是中国人建立理性人际关系的第二个重要环节。〔2〕在当今中国社会里,对于拉关系这样一种普遍存在的社会现象,人们要么是津津乐道关系运作给自己或他人带来的好处,要么是斥其为中国社会人际交往中一种极具负面意义的现象而对其深恶痛绝。这两种对于“关系”或“拉关系”的看法都不符合客观实际,唯有理性地对此展开研究才是应该持有的科学态度。

二、何谓拉关系

尽管每个生活在中国社会的人对拉关系并不陌生,也知道它对于社会行动者的重要性,但真正能够把关系或拉关系说清楚的人并不多见,至于其中的本质内涵、运作逻辑及形成机理和功能等要素,更是不甚知晓。《现代汉语词典》对“拉关系”的解释是:“跟关系疏远的人联络、拉拢,使有某种关系(多含贬义)。”从这一解释中可以看出,所谓拉关系,就是通过经常性联络或互动把原本彼此疏远的关系变成稳定持久的关系。由此可知,要弄清楚“拉关系”究竟是怎么回事,还得弄清楚“关系”一词在中国人人际交往中的特殊含义。《现代汉语词典》对“关系”一词的解释有六条,其中与本项研究相对应的解释是“人和人或人和事物之间的某种性质的联系”。但这一解释并没有揭示出中国社会人际交往中“关系”一词的真正含义。有学者指出:“中国人绝对不把片面地打交道的人说成是‘有关系,比如顾客、医患、买卖等关系,我们说‘这个人跟我有关系,那么肯定就是指家人、亲戚、同学、战友、同事、邻居等等,也就是一定是跟你有长期交往的人。这些关系同血缘、地缘相吻合,是拆不开的。”〔3〕这一解释看到了中国人常说的“关系”一词的真正内涵,中国人所说的关系,指的是一种稳定持久而无选择的关系。与生俱来的父母子女、兄弟姐妹关系等,都是稳定持久伴随一生的。不仅如此,这些关系还是个人无法选择的,无论你走到天涯海角,交往的人怎么变化,这些关系都是无法改变的,更是无法重新选择的。从这个意义上来理解中国人所说的“关系”,很容易发现其与经验世界的契合性。也只有在此基础上来理解“拉关系”,才能更为准确地理解其真正的内涵。由于关系是一种稳定持久而无选择的东西,那么所谓拉关系,就是通过种种人际互动策略把那些短暂的、不稳定的、可以选择的人际关系变成稳定持久而无选择的人际关系。只有交往双方达到这种状态,才能说双方之间搞好了关系。否则,人际关系还只能算是西方学术语境中的交流、交往、沟通等,算不上中国人常说的“关系”。以到医院找医生看病为例,即使你不认识某位医生,但只要你找到一位与该医生有关系的人做介绍,你就可以认识这位医生。但这时你与该医生的关系,只是停留在“仅仅认识”的水平上,还达不到中国人所说的彼此“有关系”的程度。该医生看在你找的熟人的面子上,这次看病或许会给予一定程度的关照,若要长期从他那里得到关照,几乎不太可能。倘若你想与这位医生之间建立起稳定而持久的关系以便长期得到关照,就必须通过某些行动策略来跟他拉关系。这样,你才有可能把与他之间短暂不稳定的关系逐渐变成稳定而持久关系。也就是说,你们之间通过拉关系建构起了真正意义上的“关系”了。上述论述表明,中国人人际交往中“拉关系”一词是具有某种特定含义的,而准确理解这种特定含义,对于理解中国人人际关系建构具有基础性的意义。

三、社会基质与拉关系

法国著名社会学家迪尔凯姆的结构主义理论告诉我们,任何一种社会事实尤其是长期而稳定存在的社会事实,必然是某种稳定的社会结构作用下的产物,因而也必然有其存在的合理性;而且生活在此种社会结构中的社会行动者,也只有遵循此种社会结构而行动,才能免于结构性力量的束缚和惩罚。〔4〕从这个理论视角来审视中国社会人际交往中延续数千年至今仍然生命力顽强的“拉关系”这一社会现象就不难发现,其之所以在中国社会里长期盛行,与中国社会的内在基质密切相关。

史学家们在研究中国社会从血缘氏族社会迈向国家时发现,中国社会与西方社会走了一条几乎截然不同的道路。古希腊城邦(雅典)是早期西方国家的典型代表,它的市民大多因经商、游历等原因从爱琴海周边乃至更远地区聚集到雅典等少数几个城邦里。由于城市市民来自不同地域,因而大多挣脱了氏族社会的血缘关系。正因为此,史学家们普遍认为,古希腊城邦(国家)是伴随着氏族血缘制度的破坏、氏族组织的瓦解而成长起来的。显然,在一个挣脱了血缘纽带的社会里,人与人之间相对容易培育出独立自主的公民意识并结成自由平等的公民关系。在这种情况下,人际关系的建构自然更多地打上了自由平等的普遍主义色彩。而中国社会早期国家形成中所走的道路却几乎与之完全相反,其基本特质是,国家的建立不但没有打破氏族血缘关系,而且使之得到了加强并逐渐放大,把“国”建立在“家”的基础之上,形成了“家国同构”的社会特质。“家”是“国”的缩小,“国”是“家”的放大。中国历史上完整意义上的国家是从周王朝开始的。经过多年由西向东的征战讨伐,至公元前十一世纪,周武王伐商,经过“牧野之战”,周部族最终取代了殷商,成为天下共主。随后继续东征,并在全国要冲之地建立起武装管辖的领地,即所谓的“封建亲戚,以藩屏周”,凭借武力征服统一了天下并建立起了完整意义上的国家。从历史发展的纵深视角来看,周王朝在管理国家时所建立的官僚统治结构是尤其值得关注。对此,《荀子•儒效》里有过明确记载,即“立七十一国,姬姓五十三”,其余诸侯也因联姻而成为姬姓的一部分。也就是说,周王朝“是一个完全建立在部族征服之上以同姓为主兼及异姓联盟的血缘政权”〔5〕。更确切地说,周王朝对国家的管理,完全是由他一家人统管。在一个国家管理尚且完全依靠血缘关系的社会里,人际关系的建构怎么可能不受血缘关系为基础的特殊主义原则支配呢?由此可见,以古希腊城邦为代表的西方国家的建立是血缘组织分化的产物,而中国早期国家的建立则是血缘组织强化的结果。虽然在其后近三千年的历史长河里,像周王朝这样完全由一家人来统治整个国家的情况有了较大的改变,但整个社会以血缘关系为基础来建构各种人际关系的基质却没有根本性改变。相反,这种社会文化逻辑还更进一步泛化到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使各种各样的社会关系都直接或间接地抹上了一层血缘关系的色彩。

当然,任何社会特质都有可能随着社会结构的变化而发生本质性的变化,此乃社会结构与社会行动之互构关系使然。但是,倘若一个社会内在结构长期处于一种稳定不变的状态,其社会基本特质自然也就不可能发生根本性变化。而问题恰恰是,在数千年的农业文明发展过程中中国社会一直保持着超稳定的宗法一体化结构,其具体表现是:大一统的上层官僚机构、中层的乡绅自治和基层的宗法家族组织与儒家意识形态之间总体上长期保持着相当程度的呼应和平衡,以此维续了中国封建社会总体上的长期超稳定运行。〔6〕在这个社会里,农业是其最为重要的物质基础,而土地又是农耕文明的前提条件。相对于现代社会资本的流动性偏好来说,土地的基本特征就是不可迁移性。这种社会物质基础形塑了中国农民安土重迁、因循守旧、不求变革等品格特征。农民长期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周而复始的稳定生活。由于长期生长在固定不变的村落里,人们接触的也大多是具有血缘关系的亲戚族人,日常生活中彼此休戚与共,相互关照,共享生活成果,共度生活难关。如此,必然形成一种信奉血缘关系、尊重祖先、看重家庭生活的社会文化结构。显然,这样一些关系都是持久稳定且个人无法选择的。生活在这种社会里的人,在人际交往中怎么可能不推崇信奉那种建立在血缘关系基础上的持久稳定而无选择的人际关系呢?建立在血缘关系基础上的人际关系结构所涉及的范围是极其有限的。可是,生活世界毕竟是广阔的。即便是那些生活在“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狭小世界里的人,也会有与外人打交道的时候。当人们在社会交往中遇到外人,面临短暂不稳定而又具有多种选择性的人际关系时,他们又该怎么办呢?受熟人社会行动逻辑的支配,此时他们的反应自然是希望把那些短暂不稳定而又复杂多变的人际关系变成持久稳定而无选择的人际关系。这样才能增强彼此的信任度,达到人际互动的效果。而中国人化解这个人际交往困境的常用方法就是拉关系,以此把短暂陌生不稳定的人际关系变成具有血缘特质的稳定持久而无选择的人际关系。所以说,中国人在人际关系建构中热衷于拉关系这种行动策略,本质上还是由中国社会的内在特质所决定的。

四、结构性压力与拉关系

除了中国社会基质决定了中国人在建构人际关系结构时偏好于拉关系外,人际关系结构内部的结构性压力同样促使中国人看重拉关系这一行动策略。而这种结构性压力主要源于人际交往中偏正关系的设定以及与此相关的关系情境不确定两个方面。

在传统中国社会里,儒家思想作为维护国家统治的意识形态,它的主要内容之一就是为人际互动设定确定的道德准则和行为规范。为此,孔子曾经提出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和“仁义礼智”等“五伦”伦理道德观念。孟子进而提出了“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孟子•滕文公上》)“五伦”道德规范。及至西汉,董仲舒按照“贵阳而贱阴”的阳尊阴卑理论,对五伦之说作了进一步的发挥,提出了贯穿于中国封建社会始终的“三纲五常”学说(董仲舒《春秋繁露》)。要求为臣、为子、为妻必须绝对服从于君、父、夫,同时也要求君、父、夫为臣、子、妻作出表率,集中反映了中国传统社会君臣、父子、夫妇之间的一种特殊的道德关系。而“五常”指的则是仁、义、礼、智、信,是用以调整规范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等人伦关系的行为准则。在“五伦”关系中君臣、父子、夫妻和兄弟四种关系都是一种主从关系,唯有朋友关系是平等关系。然而,就是这唯一的平等关系,到头来还要论个尊卑长幼。谁是老大,谁是老二……凡此种种,最终还得转化成不平等的“兄弟”关系。翟学伟在讨论中国官僚作风与脸面运作之关系时提出了“偏正结构”的概念。他认为,在中国官僚体制中,为了维护主从结构中处于“从”的地位一方对处于中心地位的“主”的一方的服从、遵从、归顺、衷心且服务于正位之意,脸面运作尤为重要。〔7〕其实,“偏正结构”这个概念不仅适用于中国官僚体制,在儒家设定的各种主要社会关系中,几乎都是“偏正结构”。显然,在偏正结构人际关系中,居于“偏”的一方所承受的压力无疑是巨大的。而在现实世界里,任何人都不可能保证自己永远处于“正”的位置。在此种人际关系结构中,你可能处于“正”的位置;而在彼种人际关系结构中,你又可能被置换到了“偏”的位置。因此,每个人随时都有可能面临来自人际交往中的结构性压力。为了尽量减少在人际交往中遭遇这种结构性压力,社会行动者只能是平时尽量与他人拉好关系,把陌生的关系变成熟悉的关系,以此来化解人际交往中可能遭遇的困境。

近代以来,有关中国国民性研究日益引起了学术界的重视,出现了一批颇具影响力的学者,许烺光、梁漱溟、费孝通等当属其中翘楚。他们的研究成果同样表明,中国人际关系结构中存在一种内在结构性压力。

美籍华裔著名人类学家许烺光在比较美国和中国社会文化时提出了影响深远的“中心情境”说。他以为美国人生活方式是“个人中心”的,而中国人则着重于将个人行为符合群体性质。因此,中国人的生活方式是“情境中心”的〔8〕。以情境为中心是“以一种持久的联结,把个人连接在家庭和宗族之中。在这种基本的社会结构中,个人会受到相互依赖的制约”〔9〕。受到“情境中心”支配的中国人,“在社会及心理方面,时时刻刻依赖他人,他与环境四周的人相互依存,他的欢乐和忧伤与他人共同分享。”〔10〕许氏的论述中至少有三层意思值得注意:第一,血缘关系是中国人人际关系的基础,其他关系都是在这个基础上扩展开来的。第二,许氏所说的“情境”,本质上是一种“关系情境”,每个中国人的行动选择都受特定情境中的规范调节和制约。第三,在中国人的生活世界里,最重要的人际关系往往是那些相互依赖却又不平等的关系。

而梁漱溟的“伦理本位”说,则对“情境中心”说做了更进一步的说明,说中国人的人际关系结构本质上是一种伦理情义体系。“人一生下来,便有与他相关系之人(父母、兄弟等),人生且将始终在与人相关系中而生活(不能离社会),如此则知,人生实存在于各种关系之上。此种种关系,即是种种伦理。伦者,伦偶;正指人们彼此之相与。相与之间,关系遂生……是关系,皆是伦理;伦理始于家庭,而不止于家庭。”〔11〕从梁氏的论述中可以看到:第一,中国社会是一个关系社会,而每个人的关系都是起始于家庭并在此基础上逐渐扩展开来的。第二,在中国社会里,每个社会行动者面临的关系都是按伦理关系设定的,行动者必须因之行动才是一个合格的社会成员。

在费孝通的“差序格局”理论看来,所谓伦理本位并不是对每个有关系的人都执行相同的情义法则,而是“以‘己为中心,像石子一般投入水中,和别人所联系成的社会关系,不像团体中的分子一般大家立在一个平面上的,而是像水的波纹一般,一圈圈推出去,愈推愈远,也愈推愈薄。”〔12〕他进一步指出:“我们儒家最考究的是人伦,伦是什么?我的解释就是从自己推出去的和自己发生社会关系的那一群人里所发生的一轮轮波纹的差序。”〔13〕从中可以看出,“差序格局”强调的是中国社会人际关系结构中的差序等级,每个人在人际互动中都会视对方与自己关系的亲疏远近和社会地位的高低而采取不同的策略。同时,“差序格局”理论还形象地道出中国社会人际关系结构中的一个突出现象——“圈子”问题。中国人在建构自己的人际关系结构时,无不是在建构一个个“圈子”。

无论是许烺光的“情境中心”说,还是梁漱溟的“伦理本位”说,抑或是费孝通的“差序格局”理论,从表面上看似乎都没有涉及到人际交往中的结构性压力问题。但是,仔细研磨上述理论的内涵,就能发现其中蕴含的各式各样不确定的结构性压力。上述三种学说都一致强调,中国人人际关系是建立在血缘关系基础之上并由此扩展开来的,“情境”、“人伦”和“差序”这些说法无不强调了中国人际交往中的亲疏远近和差序等级关系。而前面已经论及,这种人际关系结构具有自身无法克服的狭隘性,人际交往也被设定在偏正结构之中。不仅如此,这种人际关系结构还具有先天的封闭性,严重阻碍陌生人之间的交往。因此,这种人际关系结构必然给社会行动者带来一种结构性压力。更为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情境、伦理还是差序格局都说明,在中国人的人际交往中,普遍主义原则并不重要,个人更需注意的是交往对象与自己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关系,从而对情境、人伦、亲疏远近做出准确的判断,如此才能发出适宜的社会行动。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交往双方原本熟悉,那么由偏正结构所带来的结构性压力或许会小些。如果交往双方或多方之间原本并不熟悉,那么这时就会出现所谓的“情境”不确定性(偏正关系难以确定),它将很有可能给互动双方或多方带来很大的结构性压力。由此可以看到,中国人人际关系结构中存在一种内在无法克服的矛盾:一方面是交往双方并不熟悉,因而对于人际关系结构中的情境、人伦和差序格局并不清楚;另一方面,人伦秩序所设定的偏正结构要求又是确定的,这就给中国人的人际交往带来了许多不可预期的结构性压力。在一些喜剧作品中经常出现某人因为误判了自己与交往对象之间的关系而做出一些严重不合时宜的举动,结果引得大家捧腹大笑,其实就是由情境不确定造成的。所以,在中国社会人际交往中,无论交往对象是熟悉的还是不熟悉的,个体都面临承受社会结构性压力的可能。在熟悉的人际交往中,处于弱势的一方要承受到来自强势一方的结构性压力;在不熟悉的人际交往中,交往双方都要承受来自情境不确定性带来的结构性压力。

无论是确定关系还是不确定关系中的偏正结构,拉关系都不失为化解困境的一种策略。因为只要拉上关系,确定关系中的偏正结构就有可能被打破,交往双方之间的关系就有可能由不平等变成平等;而在不确定关系中,一旦拉上关系,至少可以把不确定关系的偏正结构变成确定关系的偏正结构,消除因为关系情境不清而带来的结构性压力。如果关系发展到一定程度,甚至有可能把偏正关系问题也一并解决了,双方直接进入平等关系之中。由此可以看出,中国人之所以在人际交往中偏好拉关系,主要是为了减少乃至消除人际交往中的结构性压力。中国人就是这样,一旦出生来到这个世界,就被投进了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网络之中。即便你试图挣脱也不可能,因为这种关系不是由个人决定的,而是一种彼此依赖的关系。既然不可挣脱,你就必须试着去适应。当你试着去适应时又发现这个关系网络里无时无地不存在着复杂多样的结构性压力。要减少乃至消除这些结构性压力,你就必须把陌生的、不平等的关系变成熟悉的、平等的关系。而要解决这个问题,拉关系恐怕是这个社会文化结构中的最好选择。

五、拉关系的策略选择

既然拉关系是为了把暂时、松散、可以选择的关系变为稳定、持久而无选择的关系,而且这种行动在大多数情况下又是在偏正结构中进行。因此,作为偏正结构中处于“偏”或“从属”地位的一方要想与处于“正”或“支配”地位的一方拉上关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从经验事实来看,中国人人际交往中的策略选择主要包括宴请、送礼、结亲与结拜、互惠等。

宴请是中国人拉关系最为常见的策略之一。在中国社会里,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莫不对吃喝之事抱以极大热情。不但在吃上花费了相当多的时间,而且吃的种类亦无奇不有。时至今日,尽管大多数中国人已经解决了温饱问题,甚至过上了富裕生活,但吃喝风仍然盛行,觥筹交错,狂吃海喝的场面随处可见。“不但活着的要吃,死了的仍然要吃。”“不但人要吃,鬼要吃,神也要吃,甚至连没嘴巴的山川也要吃。”〔14〕特别是一些混官场的人,即使身体吃出了问题仍然要坚持吃下去,甚至少数人直接就醉死在酒桌旁,这难道仅仅是简单的吃喝问题?田野调查发现,即使在上海这种高度发达的城市社会里,部分城郊结合部的家庭在结婚喜庆时仍然保持了狂吃三天的习俗。如果仅仅从解决温饱问题层面上来理解中国人的大吃大喝现象,显然是说不通的。凡是对中国吃喝现象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中国人的吃喝其实包含了丰富的“关系学”内涵。只要稍微正规一点的宴请,都得按某种潜规则来排定席位,参与宴请的人也可以从中估摸出参与人地位之高低和分量之轻重。于是,一个个都会自觉地根据酒桌上的“情境”来发出适宜的行动,尊者与卑者之分一目了然。位卑者赶紧送上名片,谦恭地递上笑脸。待到酒过七分,气氛逐渐活跃起来。于是,尊卑名分渐渐消失,欲拉关系者开始蠢蠢欲动。及至最后,如若为尊者心情高兴,彼此则可能称兄道弟起来。即便一次不行,则多来几次;几次不行,则持之以恒地坚持再来。长此以往,难道还不能把关系拉近?总有一天,位尊者会放下架子,成为位卑者的朋友乃至“兄弟”。既然彼此都成兄弟了,那不就是稳定持久而无选择的关系了吗?

送礼是与宴请几乎同等重要的另一种拉关系策略。美籍华裔著名人类学家阎云翔教授在谈到中国人的送礼时指出:“与许多别的社会不同,中国的社会关系结构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流动的、个体中心的社会网络而非凝固的社会制度支撑的,因而礼物馈赠和其他互惠交换在社会生活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特别是在维持、再生产及改造人际关系方面。”〔15〕在此,阎氏可谓颇具慧眼,直接透视到了送礼在人际关系建构中的独特功能。不仅如此,他还在借鉴贝尔关于“表达性礼物”和“工具性礼物”划分的基础上,根据下岬村田野调查的实际情况把中国人的送礼分为“随礼”和“送礼”,前者指的是表达性礼物馈赠,后者指的是工具性礼物馈赠。〔16〕如果联系礼物馈赠与人际关系之间的关系来看,这种划分是尤为必要的。因为经验事实表明,在中国社会里,“随礼”更多的是一种既有人际关系的维持,更具有表达性和仪式性特征;而“送礼”则更多地是为了攀上一种新的关系,更具有拉关系的工具性色彩。此种情境之下,送礼者和收礼者之间是一种不平等的关系,送礼者的真实目的是想与本没有关系人扯上关系。总之,无论是随礼还是送礼,都与人际关系建构有着密切的关联,所不同的是随礼可能侧重于人际关系维持,而送礼则侧重于人际关系的改造或再生产。

对于结拜和结亲,几乎是一种众所周知的人际关系建构策略。在中国社会里,把自己变成他人“圈子”里的人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就是结拜(包括结拜为兄弟、父子、母子等),只要双方一旦结拜,自然就建立了持久稳定而无选择的关系。至于结亲,自古以来就是一种最便捷的攀附关系的策略。所谓“嫁入豪门”、“做乘龙快婿”说的都是这类情况。

最后想强调一下“互惠”在拉关系中的作用。在人际关系偏正结构中,怎么可能存在互惠这种情况呢?其实,在这看似矛盾的不可能之中,恰恰是大多数中国人拉关系的一种重要策略。因为在偏正结构中,虽然处于“正”位的一方似乎对“偏”位一方无所求,但现实生活的复杂性远不是如此简单。以单位中的领导和下属之间的关系为例,尽管在正式的科层组织中,领导具有绝对的优势,下属要与之拉上关系似乎不太可能。但是,领导还有孩子、父母、妻子乃至亲戚等家人,更何况他自己也存在软肋而不是万能的。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下属善于钻营,利用好各种机会,同样可以与领导建立“互惠”关系。比如经常帮领导接送孩子,或者送领导家的老人看病等。长此以往,就让领导感觉亏欠他了,领导若再长期在他面前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恐怕就有点不近人情了。而所谓的下属,也就在不知不觉的“默默奉献”中逐渐成为领导的“自己人”了。通过这种持之以恒地“付出”来与上司拉近关系并最终“成就”自己的人显然不在少数,这也算是中国人拉关系的一种“有效”策略吧。

当然,上面所说的仅仅是中国人拉关系的几种主要策略,现实生活中拉关系的策略远比这丰富得多。

六、“拉关系”之可能发展趋势

《现代汉语词典》对“拉关系”的解释中特别提到,它在多数情况下都被看作是一种贬义行为。而上述论述表明,拉关系本质上是由中国社会的内在特质和人际交往中的结构性压力所决定的,因而它本身并不存在褒义或贬义的问题,更像是一种中性行为。然而,拉关系这种特殊主义行为准则的确与现代社会要求的普遍主义原则格格不入,政治领域和日常生活世界里诸如拉帮结派、结党营私等普遍遭人诟病的社会行为亦与人际交往中的拉关系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成为现代社会人际交往中的不和谐音符。所以,从情感上来说,大多数人都希望拉关系这种人际交往方式能够尽早从现代生活里消失。

从理论上讲,拉关系作为一种特殊主义原则支配下的人际交往策略,它主要适应于特殊主义为主导的传统农业社会,与工业文明的一致性特征和现代社会的普遍主义原则格格不入。因而有足够的理由相信,现代化浪潮必然会淡化乃至消除拉关系之类的特殊主义行为,并以普遍主义行为取而代之。中国近代以来的历史事实似乎也充分说明了这一点。人们可以看到,今天的学校、医院、机关单位、企业、部队等机构无不是按照现代科层制标准建立起来的,处处渗透着有形或无形的现代制度规则的影子。凡此种种情况似乎昭示,当今中国社会里,普遍主义原则已经大获全胜,占据了现代生活的角角落落,整个生活正日益理性化和麦当劳化。〔17〕即使像吃喝拉撒、着装打扮之类的日常生活行为,随处都可以看到普遍主义的深刻影响。如今只要开一个稍微正式一点的会议,也会要求到会者按事先安排好的座位就坐,甚至统一着装,程序仪式一应俱全。按理说,在如此高度科层化的生活世界里,怎么可能还有拉关系之类的特殊主义行为的藏身之处?然而,只要拨开生活世界的表层,稍微透视到现实生活的里层时,很快就会发现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在官场上,那些在台上高喊着一切权力属于人民、坚决按制度办事的官员,一走下主席台,可能很快就围在领导身边溜须拍马去了。在医院里,把救死扶伤挂在嘴边的医生,一见到某个重要人物或者亲朋好友来看病了,马上可能就丢下身边的病人不管或者敷衍一下,便马不停蹄地跑到领导或亲朋好友身边去嘘寒问暖了。那些号称为人类灵魂工程师的老师们,甚至连安排座位之类的事情也要分出个亲疏远近……凡此种种,跟上面提到的那些现代场景真可谓是对比分明,冰火两重天!这些现实情况似乎说明看似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变化的中国社会,其实变的更多是“面子”,不变的更多是“里子”。打个不恰当的比喻,今天的中国人很像脱去了长衫、换上了羊毛纱和西装的孔乙己,表面上似乎已经脱胎换骨了,但骨子里并没有发生多少实质性的变化。

这些情况表明,中国社会要实现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金耀基在考察中国现代化进程时指出:中国的现代化大致是循着器物技能、制度和思想行为三个层次逐渐展开的,三个层次无论从时间上还是深度上来说,都是渐次展开的。其中,思想行为层次的现代化是最难的,它牵涉到一个文化的信仰体系、价值系统、社会习俗等最内层的因素,是整个生活方式的基料。〔18〕这个观点实际上是对中国近代以来现代化进程的总结,已经被历史事实所证实。它说明,在整个社会大系统的变革中,物质技能层次的变革最为容易,也是走在最前面的。形式化的制度设置则处于中间,也属于一些表层的东西,而人们的思想观念则属于最深层的东西,最不易改变。而拉关系这种普遍存在的社会行为,无疑是属于观念行为方面的深层次问题,希望它与物质层面的变革同步变化,显然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另一个尤其需要提到的问题是,近年来国内外有关社会文化方面的研究表明,社会文化发展有其内在不可断裂的延续性,外来社会文化的强制性征服和侵入都不可能改变一种社会文化的基质。现代化作为一种源自西方的现代文明,它可以在全球化背景下像铁蹄一样碾压世界各种文明,但却不可能使之毁灭。更何况作为东西方文明代表的儒家文化和基督教文化本来就处于世界文明连续谱系的两极,〔19〕二者之间的相互吸收都比较艰难,更不用说一种社会文化去征服另一种社会文化了。正因为此,虽然席卷世界的现代化浪潮无疑会对中国社会文化变迁产生深刻的影响,但中国社会文化变迁一定会是在与世界各种文明的交汇中沿着自身的发展轨迹而逐渐迈向现代的。由此推及本文的论题——拉关系问题,尽管大多数人不喜欢它,但要想使之真正淡出人们的生活世界,恐怕还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最为关键的问题是人与人之间逐渐由主体不平等关系变成主体平等关系,如此才能消除人际交往中的结构性压力,从根源上解决人际关系建构中的拉关系问题。后现代社会建构论说明,现代社会究其本质而言是社会结构与社会行动之间相互建构的过程。〔20〕在社会建构过程中,一方面结构的稳定性规制和约束着行动,另一方面行动的能动性又改变着结构。由这种相互建构性所决定,社会变迁过程总体上表现为一种演进渐变过程。具体到中国人际关系建构问题来说,一方面中国社会几千年逐渐形成的偏正关系人际关系结构具有长期的稳定持久性,另一方面现代自由平等观念意识的逐渐形成则会促使行动者去能动地改变稳定持久的偏正关系人际关系结构,而这一“结构-行动”互构过程将不断地催生出新的人际关系结构。在此种人际关系结构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将逐渐趋于平等,人际交往中的结构性压力也将随之消失,拉关系这种主要用来应对偏正关系结构性压力的人际交往策略选择就会逐渐淡出人们的生活世界。〔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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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0〕〔美〕许烺光.中国人与美国人〔M〕.徐隆德译.台北:南天书局有限公司,2002.12-13,13.

〔9〕〔美〕许烺光.宗族、种姓与社团〔M〕.黄光国译.台北:南天书局有限公司,2002.2.

〔11〕梁漱溟.梁漱溟全集:第3卷〔M〕.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81-82.

〔12〕〔13〕费孝通.费孝通全集:第6卷〔M〕.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128,128.

〔14〕夏丏尊.谈吃〔A〕.傅建成编.告诉你一个真实的中国〔C〕.兰州:敦煌文艺出版社,1997.150-151.

〔15〕〔16〕〔美〕阎云翔.礼物的流动——一个中国村庄中的互惠原则与社会网络〔M〕.李放春,刘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14,64.

〔17〕〔美〕乔治•里茨尔.社会的麦当劳化——对变化中的当代社会生活特征的研究〔M〕.顾建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16.

〔18〕金耀基.金耀基自选集〔M〕.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8-11.

〔19〕〔日〕滋贺秀三等.明清时期的民事审判与民间契约〔M〕.王亚新译.法律出版社,1998.2.

〔20〕郑杭生,杨敏.社会互构论:世界眼光下的中国特色社会学理论的新探索〔M〕.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18.

(责任编辑:周中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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