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独善”的为学者成为“救世”的执旗人

2014-08-26 22:27郝琳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14年7期
关键词:左拉知识分子

[摘 要] 1898年,中国与法国都发生了足以载入史册的大事件——维新变法与德雷福斯事件,前者是中国士族本性的又一次张扬,后者则宣告了西方知识分子阶层的诞生。这两起不同时空与地域中的“知识分子事件”是空前的巧合,却也是历史的必然。本文从历史与文化的角度出发,旨在通过1898年这一特殊的交汇点,分析中西知识分子的差异与合流,从而展望知识分子的未来命运。

[关键词] 1898年;德雷福斯事件;维新变法;知识分子

“我不愿把我与这个充满行动的世界隔开,不愿意把一棵橡树栽在花盆里,让它在那儿挨饿、憔悴。学者不是独立于世的,他是现今这个灵魂萎靡的队伍里,一个执旗的人。”[1]在19世纪以前的西方社会,所谓的“知识阶层”似乎一直给人们留下的是极为模糊的背影。从古希腊时期的先贤圣哲,到古代披着神圣教衣的传道者,再到生活在天国与尘世之间的启蒙主义者,这些高高在上的“准知识分子”永远睥睨人世,梦想天堂。他们,大多只是独立的“为善者”。中国则有着更为深远而浓厚的“士传统”。早在两千五百多年前,孔子便身体力行,带着一班追随者,奔走于各诸侯帐前。到了宋朝,张载更是说出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如此大气磅礴的话来,大丈夫只身天地间,使命何等艰巨!而正是这群文弱之“士”,多少次在危难中扛起“救世”的大旗,挽救历史于狂澜。

两条发源不同的河流,两种背道而驰的传统,却在历史前进的车轮中,逐渐靠近,当“人”逐渐成为“准知识分子们”思考的焦点,当中国的“士人们”再一次站在历史选择的拐点,终于,1898,他们在这一年相遇。

一、1898年——法国的德雷福斯事件与中国的维新变法

1898年1月10日,德雷福斯案中真正的叛国者埃斯特哈齐于军事法庭受审,结果被判无罪!真理与公义被打了一记大耳光。

1月13日,法国作家爱弥尔·左拉率先拍案而起,发表《我控诉》的檄文,他控诉法国当局在该案中的无耻、卑鄙、欺骗和懦弱,为那个“窦娥”式的犹太人德雷福斯大鸣不平,左拉这样写到:“我只有一个目的:以人类的名义让阳光普照在饱受折磨的人身上,人们有权享有幸福。我的激烈抗议只是从我灵魂中发出的呐喊。若胆敢传唤我上法庭,让他们这样做吧,让审讯在光天化日下举行!”[2]

是日该报刊印了30万份专刊,“我控诉”成为那个“美丽年代中最有名的战斗口号”。面对公众舆论倒向一边的压力,左拉毫不畏惧。关注弱者,无愧良心,左拉扛起正义之旗,引导着德雷福斯事件,撕裂了法国社会,同时也撕裂了法国的知识界。虽然左拉并不是学者干预政治的第一人,但当他以一个当代“知识分子”的形象兀立在世人面前时,他所带给文学界、司法界以及政界的震动,皆是前无古人。

“为德雷福斯上尉的辩护就某种方式而言就是20世纪知识分子一切行动的起点。”而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正是德雷福斯事件使得法国知识分子走出了“为艺术而艺术”的樊篱并担负起“现代国家的道德守护者”的天职,自此,“知识分子”之名昭彰于世,萨特、德里达等璀璨明星也将相继照耀于法国的半边天空。

而就在法国的左拉发表《我控诉》十天后,1898年1月24日,维新派与保皇派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论战,康有为以一人之力舌战群雄。康有为受命写成著名的《乞统筹全局以救危立国》的“上清帝第六书”,并进呈他的《日本变政考》和《俄大彼得变政考》“专著”以供御览。自此,一介书生康有为登上历史的舞台。1898年,他成为每一个百姓命运的设计师。

左拉和康有为,一个为了维护先进国家的真理正义而拍案而起,一个为了挽救后进国家的免遭覆亡而肝脑涂地,他们都不能安心于书斋之一隅,不约而同地将自己的眼光投向世事扰攘之中。“独善其身”被心照不宣地搁置一边,于是,前者被认为宣告了西方知识分子的诞生,后者则是中国知识分子本性的又一次空前张扬。从这个意义上看,他们的身份体认,使命承担,介入社会的冲动使得他们足以成为后世介入型知识分子的典范。也可以说,1898年,这两起“知识分子事件”足以成为二十世纪中西知识分子文化合流的前奏。

二、差异——两种发源不同的知识阶层传统

不论是古代还是现代,不论是西方还是东方,知识阶层似乎一直都在学术与政治的天枰间挣扎与求索。不同的是,曾经,中国的士阶层倾向政治,而西方的“知识分子”则倾向学术。

1、爱群体与爱自我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中国传统的农业文明为出身下层的知识阶层提供了更为深广的群众视野。“12世纪以来,社会地位在中国主要是由任官的资格,而不是由财富所决定的,此项资格本身又为教育,特别是考试所决定的。中国历来最为突出的是将人文教育作为社会评价的标准,其程度远超过人文主义时代的欧洲或德国的情形。”由于出身平民,所以他们更了解百姓的疾苦,因而也更能胸怀天下。一朝金榜高中马蹄轻疾,也要鞠躬尽瘁为国为民,只为衣锦还乡对得起江东父老。而西方较早出现的市民社会中的商品经济却孕育了独立的个人主义。

2、爱君王与爱上帝

信仰是支撑一名知识分子的脊梁所在。马克思·韦伯就深信任何一个伟大民族早期的存在与发展都离不开一种强大宗教力量的支持与推动,因为在未曾“除魅”的时代,由于对自然界的恐惧以及“沧海一粟”的不安,人们需要确立一个意念中的“虚拟”世界来确证自我的存在,这个世界可以让他们在面对无法掌控和预测的自然时充满精神意义上的力量。中国传统儒家文化中的“以道事君”和“道高于君”思想培育了中国知识分子强烈的历史责任感和浓烈的政治热情,儒家不信鬼神,更对“来生”嗤之以鼻,唯有声名与德行方能流传千古万世,所以即便清高如“平日束手谈心性”,临难也要一死抱君王。西方的知识分子则坚信他们始终沐浴在上帝的“恩泽”中,他们祈祷冥冥之中有神的庇佑与注视,他们知道不管此生约伯经历了多少磨难,上帝都会伴其左右,赐予荣光,他们置身尘世,却放眼宇宙,只有“自强不息者,到头吾辈均能救”(进入天堂)。

3、爱有序与爱自由

中国的阶层是一个金字塔结构。西方则是网状关系结构。中国的士人似乎特别喜欢制定规矩,他们不仅要求自己遵从三纲五常,也要求妇女遵从三从四德,柏拉图哲学王的梦想似乎在这里实现,因为在很早的古中国,士人便已是社会的立法者,君主是“人王”,而置于人王之上的,是他们自己创制出来的“道”。故而“士者”如此清高自诩,孔子才能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出“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之类的豪言。而“欧洲有了十八九世纪的个人主义,造成了无数爱自由过于面包,爱真理过于生命的特立独行之士,方才有今日的文明世界。”

但在批判中觉醒正是历史赋予知识分子的使命,在拥有了知识的形而上的文字满足之外,对现实永不满足是他们共同的特质。恰恰是因为他们沉醉于自己的观念世界,所以他们觉得自己有义务去维护他们认为是对的观念和价值,当上帝在科技日渐发达的今天逐渐隐退,当国家在内外交困中风雨飘摇,他们便奋起反抗,同时相信自己是在捍卫超出自己狭隘的权力的理想国。

三、断裂——1898年以后,共同破灭的梦想

然而,总是活在梦想中的知识分子终究会看到泡沫的破灭。凭借一己之力又如何能挽大厦将倾于既倒。若是一介武夫也好,能抄起刀枪,去与世间一切罪恶拼个你死我活。他们只是知识分子,拥有异常发达的大脑与无穷无尽的想象力,却没有能够维护与实现自己所有想象的力量。

对于西方的知识分子来说,宗教的衰微与上帝的隐退仿若抽去了他们的脊梁。正如巴雷特所指出宗教对于中世纪人们的重要性:“对于中世纪的人来说,宗教与其说是一种神学体系,不如说是始终包围着个人从生到死整个一生的一个坚固的精神模子,它把个人的一生所有寻常的和非常的时刻都予以圣洁化并包含在圣餐和宗教仪式之中。失去教会,就是失去一套象征物、偶像、信条和礼拜仪式”[3]。将近两千年,他们生活在宗教的精神家园中,毫无畏惧,勇往直前,因为他们相信家园之外的丑恶会有仁慈上帝替他们解决。当宗教逐渐失去原有的魔力,没有了上帝的知识分子也就如同失去家园的孩子,陷入到无法言说,晦暗不明的孤独与焦虑之中。于是,德雷福斯事件中知识分子的挺身而出恰如火花一点,萨特等人的哲学探索也只是黑暗中孤寂的呐喊。

在中国,这种断裂的痛楚则更为剧烈。当温和的改革再无法重建昔日和平有序的家园,因为战火几乎将这片土地化为灰烬,生民涂炭,山河破碎。“道”是个什么东西?士人们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处境,一直以为自己是真正的帝王,实则是受人压迫与利用的落魄看家狗。传统的“道”实在经不起羞愤至极的士人们这么一问,于是,恪守了几千年的伦理纲常,在五四的“枪林弹雨”中千疮百孔,从此,儒学再无回天之力。除去了“道”的中国士人还有什么?胡适在《领袖人才的来源》一文中写道:“一个时代要有一个时代的‘士大夫”。于是,在国内的新式学堂里,或在海外的留学生涯中,接受了西学的年轻人逐渐地转化成“五四”一代新青年。中国近代的知识分子正式诞生。

没有了信仰的知识分子还能走多远?光鲜喧嚣的外表下实则是一颗脆弱空洞的心。昔日“执旗者”的高大身影逐渐远去,“独善”书斋成为他们逃离现实的最佳途径。脊梁被抽去,他们只能跪着前行。

四、未来——旧信仰的消逝与新信仰的亟待建立

回望历史,远眺未来,虽然大众对何为“知识分子”这个问题仍然众说纷纭,然笔者认为, 真正的“知识分子”一定是一个处于知识与社会之间的群体,“他既要埋首书斋进行他的知识探求,同时又要面向社会履行他的公共关怀,这两者缺一不可,如果只顾前者,那是学者,如果只顾后者,那是社会活动家。”[4]

面对这个“除魅”的世界,我们紧张,我们不安,我们觉得自己就像一架漂浮在欲望中不停工作的机器。人的生存意义何在?知识分子的未来究竟在学术的象牙塔还是在为建立新的信仰体系而努力的途中?我们相信,知识分子从未放弃对更好世界的追求。他们骨子里的批判精神却永远不会磨灭,这种力量铭刻于他们的骨髓之中,与生俱来。当今时代,对知识的占有已经不再是衡量知识分子的唯一标准,在对他们的身份进行体认时,我们更看重的是他的内心是否有一种骨气,那是几千年的士传统所赋予的使命担当与悲悯情怀,那是德雷福斯事件中精英分子所传承的自我期许与正义信念。谨遵“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学者绝不算是真正的知识分子,“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读书人才能再次执起“救世”的大旗。

知识分子未死,死的只是旧的已经过时的信仰;河流已然汇聚,新的信仰亟待形成,它们呼号着奔腾,涌向更远的未来。

参考文献:

[1]余杰.《余杰自选集:文明的创痛》[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262.

[2][美]本恩斯.《法国与德雷福斯事件》[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99-100.

[3][美]威廉.巴雷特.《非理性的人:存在主义哲学研究》[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年版,25-26.

[4]陈占彪.《五四一代知识分子观研究:以鲁迅、胡适、郭沫若为中心》[D].复旦大学2007年博士学位论文.

作者简介:郝琳,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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