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雁
(安徽师范大学历史与社会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王韬早年是一位传统的儒家知识分子,致力于时文科举,但是未能中举,继而放弃了科举考试,奔赴上海谋生。在上海,王韬应“墨海书馆”传教士麦都思的邀请,担任了该馆首位中文编辑,在此期间他接触到了西学,眼界大为拓展。1862年王韬由于上书太平天国,被清朝通缉,不得不远遁香港,后应英华书院院长理雅各的邀请远游欧洲。在旅欧期间,王韬目睹了欧洲各国特别是英国的政治、经济、军事和文化发展情况,对于中国贫穷落后面貌有了更为清醒和理性的认识,本着中国传统文人“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优良传统,提出了自己关于吏治改革的方案。
回顾王韬生平,我们可以发现他的一生历经了两次鸦片战争、中法战争、甲午中日战争时期,而这个时间段正是中国从传统社会走向现代社会,由一个自给自足的封建社会逐步半殖民地半封建化的转型时期,社会各类矛盾尖锐,政治制度日益腐朽,经济日益枯竭,阶级矛盾和社会矛盾不断激化,民族危机空前严重,中国的封建社会已经走向末途。面对这种状况,“救亡图存”成为时代的主旋律。十九世纪四五十年代,林则徐、魏源等人率先睁眼看世界,提出了“变法自强”、“师夷长技以制夷”等主张,到十九世纪六十年代曾国藩、李鸿章等人掀起了洋务运动,标榜“自强”、“求富”,学习西方先进科学技术,中国人在这条漫长而曲折的道路上不断前行,不断探索。
王韬早年也是洋务派“船坚炮利”论的支持者,曾写过一篇题为《操胜要览·仿制西洋船炮论》的文章,其中说“今日急务在平贼,平贼在于治兵,治兵必先习西人之所长,使之有恃无恐,兵治、贼平而己器精用审矣”[1]7。这种思想与洋务派的思想是一致的。但在王韬亲身游历过欧洲后,他的思想发生了重大改变,对于中国贫弱的原因有了更为清醒的认识,而对洋务派“尚袭皮毛,有其名而鲜其实”[1]25的改革进行了一针见血的批评:“论者徒夸其水师之练习,营务之整顿,火器之精良,铁甲战舰之纵横无敌,为足见其强;工作之众盛,煤铁之充足,商贾之转输负贩及于远近,为足见其富,遂以为立国之基所在。不知此乃其富强之末而非其富强之本也。”[1]156在批驳完洋务派“仅袭皮毛”、“徒具虚名”后,王韬提出了自己对于中国现状的理解。
作为第一位以个人身份游历过欧洲的近代中国口岸知识分子,王韬对于西方尤其是英法两国有着更为深刻的认识。他将中外情形进行了对比:“夫欧洲列邦,土地不如中国,人民不如中国,然而能横于天下者,在乎上下一心,君民共治。我中国人民为四大洲最,乃独欺藐于强邻悍敌,则有上下之交不通,君民之分不亲,一人秉权于上,而百姓不得参议于下也”[2]170,指出中国落后于西方的原因在于政治体制不如西方,造成了上下之交不通的隔阂之局,君民不能一心对敌,将矛头直接指向了中国自秦以来实行的封建君主专制制度。
君主专制制度下,君权至上,民权至卑,从而导致“堂廉高深,舆情隔阂,民之视君如仰天然。九阍之远,谁得而叩之!虽疾痛惨怛,不得而知也;虽哀号呼吁,不得而闻也”[1]35。人民的状况根本传达不到最高统治者那里,而本应该起着沟通上下之情作用的,处于君与民之间的各级官僚,“唯知耗民财,殚民力,敲膏吸髓,无所不至,囊橐既饱,飞而去;其能实心为民者无有也”[1]35。官场风气极为黑暗腐败,以致设官殃民,成为中国社会贫穷落后、内忧外患迭起的重要原因。
封建君主专制制度导致中国不如西方,那么就要对症下药,根除病灶。中国古代专制制度下,君主处于权力结构的中心,是权力的所有者,至高无上,官僚只是君主意志的执行者和承担者,从属和效忠于君主。“除非权力被使用,否则它就不存在”[3]119,权力只有在行使过程中才能实现权力的价值与目标,权力行使是权力主体意识的表达和实现[4]171。官僚作为封建政权的权力执行者,只有他们切实并忠实地执行君主的意志,不偏离君主设定的目标,专制统治才能顺利进行下去。因而,建立一支能够忠诚执行君主意志、清正廉洁的官僚队伍成为专制政权得以延续的重要支撑,而晚清官场黑暗腐败、守旧僵化,充满弊病,已经严重偏离国家设官的初衷,需要进行改革,王韬对此提出了自己的主张。
晚清“闲员冗官,盖不知凡几”[1]102,王韬将其列为游民之一,认为闲员冗官过多不仅徒耗国家钱财,而且也不利于治理,主张不论文武,一概裁汰。难能可贵之处是,王韬不惧封疆大吏的权势,提出督抚同城时,双方有可能意见相左,不利于治理地方,以致误国偾事,主张废除总督一职,而且还引用明朝故事加强说服力:“在明代,总督之设,原属朝廷特旨,专以统制师旅,地方无事,即行裁撤;而我朝遂据以为定制。是则各省总督一缺皆可裁也。”[1]61-62
王韬还对捐纳制度深恶痛绝,认为捐纳是造成晚清官场冗滥的重要原因,发出了“不废捐纳,天下终不得治”[1]74的呼声。他写道:“天下自捐纳之开,朝廷之上几有市道焉。内官自郎中始,外官自道员始,以次递下,一切皆有价值”[1]73,稍有资产即可捐官,而凭借捐纳进身仕途的多是狗苟蝇营之辈,以官场为利场,不思当官为民,反而贪污受贿,祸国殃民。因此王韬主张捐纳不可不停。但王韬也不是浪漫主义者,他也意识到捐纳已经成为清朝各级政府的重要财政来源,猝然停歇,必然会造成财政困难,于是主张效法西汉“纳粟捐官”,捐纳只授予虚职。
中国官场律例繁多,刑狱琐碎,官员由于科举出生不懂律例,于是委托给吏员办理。胥吏借此舞文弄法,索贿行私,败坏政体,于治国治民没有一点益处,上至官员下至民众都对此深恶痛绝。王韬主张仿照西方法律制度,参照中国古代法律“尚简”的精神,重新厘定中国全部法律,启用新式律例人才,而旧式吏员自京师外至各省都悉行裁撤,并严格规定新式吏员人数,加强考核,三年一考,无过“授以一官,以鼓励之”[1]57。除此之外,王韬还认为中国官场过于重视繁文缛节,虚词缘饰,程序繁琐,对此他发出质疑:“治天下,岂在乎法律之多,足以杜弊而止奸乎?”[1]70主张进行改革,精简行政程序,废除繁文缛节,提高政府的行政效率。
此外,在王韬眼中清朝官场风气极为败坏。官员不知锐意进取,只会照章办事、因循守旧;不懂为国为民,只知溜须拍马、阿谀奉承、贪污受贿、勒索百姓。主张加强考核力度,对官吏进行严格甄别筛选,惩治贪官,裁汰冗员,奖励廉洁清明的官员,从而促使官吏摆脱因循守旧的思想,扭转官场长期以来形成的“无过就是功”的僵化体制,提高工作效率。
王韬对于清朝官场的弊病了解得非常透彻,除了以上两点,他还观察到清朝实行的官员调动制度也造成了一些弊病,如政策多变难以持久、效率低下。对此,王韬认为清政府应该给官员以足够的信任,做到“久其期,专其任,虽在远而信之不疑,毋令文法之吏得以掣其肘”[1]70,达到“内而天子之权寄于宰相,宰相分之于六部。外而天子之权寄于督抚,督抚分之于牧令”[1]70,就会“国治民安,上下相通,内外交悦”[1]72。在王韬看来,清政府只有这样做,官吏才会有所作为,国家才会兴旺发达。
国家的兴衰在相当大程度上实际取决于人才的多寡,取决于什么人来管理这个国家[5]253,而这跟人才的培养和选拔机制息息相关。众所周知,清朝主要的人才培养和选拔制度是科举制度,而科举制历经上千年的发展,到明清两代已经步入它的衰落期。明清两朝科举形式主义发展到了巅峰,专考八股。文人为踏入仕途专攻无用时文,对其他学问置之不理,完全脱离了现实,以至变成了“所习非所用,所用非所长,问以钱谷不知,问以兵刑不知,出门茫然,一举步即不识南北东西之向背”的“废人”[1]16。王韬对此极其鄙视,认为在当时万国相通、竞争激烈的世界格局下,传统科举制度培养的所谓“通才”,虽然符合统治阶级希望臣民服从君主的愿望,但已经不能使中华民族立于不败之地,为今之计,只有“废时文而尚实学”,也就是废除八股取士制度,转而提倡经济、法律、格致、天算、制器、兵法等实用学问,培养专门人才。除此之外,王韬还主张仿效前朝取士方法,另行设置“孝弟贤良”、“孝廉方正”、“德著行修”、“茂才异等”四科,不试文章,只需要地方“乡举里选”即可,从而尽最大可能招揽到真才,达到“野无遗贤,朝无幸位”[1]55-56的目的。
不但选拔制度需要进行改革,培养人才的教育制度也需要改革。在王韬看来,当时所设的学校多是虚设之物,教员则是冗员,所教内容多为故事,已经完全成为科举考试的附庸,于国于民没有任何益处。王韬主张向西方学习,设立新式学校,学习新知,培养专门人才,“学校书院之设,当令士子日夜肄习其中,必学立艺成而后可出也。其一曰文学,即经史掌故词章之学也……其二曰艺学,即舆图格致天算律例也……文、艺两端,皆选专门名家者以为之导师,务归实用,不尚虚文”[1]57,从而达到国家养士的实效。
王韬虽然主张要效法西方改革人才培养和选拔制度,但对于传统人才选拔过程中重视人才的品德修养却十分赞同,认为并不能因为效仿西方就忽视对品德修养的考察。针对目前“士习日坏,士风不振,而士遂为人之所轻,因而叹天下之无士”[1]16的局面,王韬认为只有采取“停捐纳所以伸士气,奖直言所以坚士节”[1]17-18等措施,才能“振作士气,即所以励品学,练才识,为他日治民地也”[1]278。
中国官场充满弊端的根本原因是封建君主专制制度,而专制主义会造成这些弊端的原因在于权力结构。在中国古代专制主义权力结构中,专制君主居于国家权力的核心地位,完全掌控国家最高政治权力[4]98。君权至上,君主拥有最高的权威,支配一切,缺乏有效的制约,官吏只是君主的奴仆与工具,他们的政治权力来源于君主的恩赐和授予,君主可以随时收回和调整。各级官僚包括监察官员在内,在执行君主意志过程中,由于受到内心私欲和外界环境的影响,会偏离君主设定的理想状态,从而造成包括政治腐败在内的一系列问题,王朝就会面临崩溃的危机。在专制主义社会中无法找到阻止这一切发生的有效机制,因为“专制政体的原则是不断在腐化的,因为这个原则在性质上就是腐化的东西”[4]199。而要杜绝这种弊端,只有改变权力分配结构,形成有效的权力制约机制,也就是要变革政体。
通过考察东西方的政治,王韬将西方政体分为“君主之国”、“民主之国”、“君民共主之国”三种,并借用“论者”之口阐发了对这三种政体的不同看法“君为主,则必尧、舜之君在上,而后可久安长治;民为主,则法制多纷更,心志难专一,究其极,不无流弊;惟君民共治,上下相通,民隐得以上达,君惠亦得以下逮,都俞吁口弗,犹有三代以上之遗意焉。”[1]35在王韬眼中,最好的政体是君主立宪政体。对于君主立宪政体他是这样描述的:“君民共主之国,其称尊号曰京……兵刑礼乐赏罚诸大政,必集众于上下议院,君可而民否,不能行,民可而君否,亦不得行,必君民意见相同,而后可颁之于远近。”[1]34-35虽没有触及君主立宪的本质,但对于君主立宪政体下的权力分配结构已有一定的认知;而对于君主制度,虽没有明确表示反对,但是认为君主制度下,只有君主是“尧、舜”那样的圣人,在“禹、皋陶、益、稷、契”这样的贤臣辅佐下,才能“久安长治”,而这在现实中是很难达到的,可以说王韬在这里朦胧表达了对君主制的不满以及对君主立宪制度的向往。
王韬非常推崇实行君主立宪制的英国,在字里行间将之塑造成为了一个可以媲美“三代”的理想国,而其政治体制是王韬特别推崇的。他在文章中这样写道:“泰西诸国,以英为巨擘,而英国政治之美,实为泰西诸国所闻风向慕,则以君民上下互相联络之效也。”[1]36“英国僻在海外,屹然三岛,屹于欧洲西北,形势之雄为欧洲诸国冠。观其国中政治,实有三代以上之遗意焉。”[1]156类似话语多不胜数。在王韬笔下,君主立宪制度下的英国官场风气也十分清明:“官之待民,从不敢严刑苛罚,暴敛横征,苞苴公行,簋不饬,万民之脂膏,饱一己之囊橐。”[1]156-157
英国政治虽然比同时期的中国清明,但肯定也不是毫无缺陷,但王韬却在有意或者无意间忽视了,那么他所要表达的涵义是耐人寻味的。中国人常将“三代”视为桃花源,而“三代”是虚无缥缈的,而现实中的英国则是一个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桃花源,“三代之法不能行于今日”[1]20,那么中国为什么不向英国学习呢?王韬在这里所要表达的意图十分清晰,那就是要仿效英国进行改革,实行君主立宪制度,肃清官场积弊。王韬虽然限于时代和认知能力的限制,对于君主立宪的本质没有明确的认知,也没有明确提出要在中国实行君主立宪,但是他对于西方政体的划分,对于君主立宪的向往,影响了一位又一位晚清学人。如他同时代的维新人士郑观应对于西方政体的划分就很明显受到了他的影响,郑观应在他成书于1894年的《盛世危言》中对于西方政体是这样划分的:“盖五大洲有君主之国,有民主之国,有君民共主之国。”[6]314
有无社会批判思想是衡量一个知识分子与现存社会或制度亲疏距离的重要指标。换言之,一个知识分子有无改造社会的进取愿望往往取决于他首先是否具有对旧社会、旧制度或旧事物的批判勇气和精神[7]178-179。王韬敏锐地看到了中国社会贫穷落后的深层次原因,将矛头直接指向了封建专制主义制度,猛烈批判专制制度,从权力分配角度出发,要求向西方学习,改革吏治,朦胧表达了仿照西法、实行君主立宪、肃清官场积弊的愿望。虽没有后来者激进,但比洋务派“中体西用”思想无疑是更进一步,对后来者——康梁维新派也具有一定的启蒙作用,可以称得上是中国资产阶级第一代思想家、改革家,在中国近代思想史上起到承上启下的重要作用。
[3][美]艾萨克.政治学:范围与方法[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7.
[4]王义保.中国古代专制主义的政治学分析[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
[5]王立群.中国早期口岸知识分子形成的文化特征——王韬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6]郑观应.郑观应集(上册)[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
[7]张海林.王韬评传(上)[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