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子昂
(安徽师范大学政治学院,安徽芜湖241000)
居伊·德波(Guy Debord,1931-1994),当代法国著名思想家、哲学家、电影制作人、情境主义国际运动创始人。受到黑格尔、马克思和青年卢卡奇等人思想的直接影响,提出著名的景观社会理论,主要思想蕴含在1967年《景观社会》和1988年《关于〈景观社会〉的评论》的两部代表性作品中。德波这位当代“可预言狂风暴雨的先知”,以敏锐、深刻的洞察力直指资本主义现代社会的景观化特征,继承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的批判精神。“德波的景观社会理论,抓住了消费社会的一个重要特征,并从景观出发建构出一个较为深入的批判理论,丰富了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内容,并构成了从西方马克思主义到后马克思主义的一个理论节点”[1]。
德波在1959年《情境主义国际》第3期对阿伦·雷奈(Alain Resnais)拍摄的电影《广岛之恋》的影评中第一次提出“景观”概念,他写道:“这一技巧,标志着向前发展的‘世界的电影拍摄技术景观’向‘自由电影’跨进了一大步,电影正像目前为奥内特·克罗曼和约翰·柯川所支持的‘自由爵士乐’一样,正在寻求拓展其艺术界限的突破点,电影的特权,在那种景观不再占统治地位的世界发展中将被取代和遗忘。现代景观的基本特征是它自己毁灭的表达”[2]。这里的“景观”,表达了德波对纯粹通过技术革命使电影视觉表象化的批判,对暗藏于背后的特权及意识形态的斥责,体现了他追求艺术自由化、创新化的理想。此后,德波将景观电影批判拓展为更系统、复杂的景观社会批判理论。《景观社会》一书由211篇短小而优美的短论构成,德波在其中到处使用“景观”这一范畴,例如“景观……是以影像为中介的人们之间的社会关系”,“它是已经物化了的世界观”,“景观是等级社会的大使”,“景观就是商品完全成功的殖民化社会生活的时刻”等等。但是,德波从来没有对“景观”做过任何具体解释,这既是他被人诟病的地方,也是“景观”的精妙之处,可谓此处无声胜有声。或许在德波的眼中,景观已成为一种整体性统治力量而所向披靡:它置身在商品形象之中,又飘浮于具体物品之外,它曼妙多姿、令人心旷神怡却又如梦魇般监视着现代社会。正如德波所说,对景观范畴的定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确定“破坏景观社会的意图”[3]。
在20世纪中后期以来发达资本主义国家迈入高速现代化的历史背景下,德波以无畏的反叛精神“成为资本主义新阶段最冷酷的敌人”,“景观”作为他剖析社会政治经济结构的匕首,以独特的震撼性猛烈地冲击着资本主义世界。他认为,当代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已经由早期的资本积累阶段发展到景观社会,后者是一个高度视觉化的消费社会,也是一个深刻异化的社会:资本家通过体现了梦想、欲望、幻想的影像和符号商品深层次地控制着消费大众。概而言之,德波从视觉空间的布展中揭示出景观社会迷雾之中的资本、商品、媒介、技术、意识形态、消费者等诸多特征,提出了积极的关怀和反抗策略,也由此影响和启迪了许多国内外学者。
西方马克思主义批判理论家道格拉斯·凯尔纳继承和发展了景观社会理论。凯尔纳曾公开承认,他的奇观社会理论概念直接来自于德波,“这一理论描述的是一个围绕着形象、商品和戏剧性事件而组织起来的媒体和消费社会”[4]。他把两个概念作了简单对比:第一,德波的理论较为抽象和单一,而自己的理论更加具体化,以当代美国的社会、文化为基本出发点。第二,景观社会理论具有强烈的批判性和革命色彩,而他的研究方法则以诊断式的批评为主要手段。第三,景观社会批判无所不包,而他更为关注媒体奇观中的矛盾和逆转现象。作为当代最有影响力的文化批判者之一,凯尔纳推进了景观社会理论的本土化研究,并把它放到全球化背景下加以审视,突出了媒介的重要地位,赋予了它强烈的时代特征,也为后来学者拓展景观社会理论的本土化研究提供了新的理论视角。
斯蒂芬·贝斯特在论文《现实的商品化和商品化的现实:鲍德里亚、德波和后现代理论》中,从逻辑上描述了从马克思、德波再到鲍德里亚的社会批判理论的发展轨迹,认为景观社会理论的出发点是对马克思理论在当代的延伸以及对资本主义商品批判理论的补充。在贝斯特看来,“景观”具有三个方面的特征:(1)社会阶级统治的机构设施。(2)一种意识形态。(3)具有催眠的刺激力量。景观背后隐遁的是关于“资本主义生产模式、消费社会、文化产业和压制并决定社会存在的强制性暴力”[5],揭露了当代社会新型且深刻的奴役。可见,贝斯特较为全面地把握了景观社会的本质,进一步深化了对景观社会理论的谱系研究。
作为后现代理论的代表者之一,早期鲍德里亚也曾受到德波和情境主义国际的影响。他认同德波关于消费是资本主义控制新形势的判断,以此出发,鲍德里亚描绘出比景观社会更为抽象的阶段,即符号统治的由意象、信息、符码自我复制的社会。在后期鲍德里亚如“类象”、“超真实”、“仿真”、“内爆”等重要概念中,已经完全跳出了马克思、德波理论的生产之镜,在抽象与虚拟中消解了主体和真实,把人类社会纳入由媒体、技术、符码等加工处理之后的后现代社会。最终,鲍德里亚无奈地坠入虚无主义和悲观主义的深渊。尽管如此,鲍德里亚从符号学维度完成了对景观社会理论的扩展与超越。
美国学者尼古拉斯·米尔佐夫在其著作《视觉文化导论》中给予德波一个简要的评析,他认为景观社会理论是一种景观化的消费文化,一种图像支配型文化,其深层原因在于马克思的剩余价值理论即资本家剥削工人获得差额利润的方式已经被日常生活商品化所替代。换句话说,在消费社会,后者的资本利润要比前者多得多,就像德波所说的那样,“景观就是资本”。
直到上世纪90年代,景观社会理论才逐渐被国内学者所引入。当时主要研究领域集中在对情境主义国际的介绍、关于“spectacle”译法问题等方面。
国内最早对情境主义国际(Situationist International)的介绍,来源于1990年重庆出版社出版的《“新马克思主义”传记辞典》。书中把情境主义定义为“新马克思主义”的运动流派,它维护了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关于阶级统治和斗争的理论原则,扩展了马克思主义关于资本主义异化、意识形态、空间、日常生活等理论的批判维度。书中对“景观”下了一个重要定义,认为它是“含括权力在直接的暴力之外将潜在地具有政治的、批判的和创造性能力的人类归属于思想和行动的边缘的所有方法和手段”[6]。遗憾的是,该章节以介绍情境主义国际为主,对景观社会理论描述不多。
关于“景观社会”的翻译,直接来源于德波的著作《The Society of the Spectacle》。其中,核心词汇“spectacle”出自拉丁文“spectac”和“specere”,有观看、被看的意思。之后,该词的译法引起了学界的广泛讨论。如陶东风主编的《文化研究》第三辑“视觉文化专辑”中,采用了“景象”的译法。周宪等主编的《传播和文化译丛》采取了“景观”和“景象”两种译法。张一兵主编的《文本的深度耕犁》第二卷中采用了“景观”的译法。黄应全提出“景象”和“形象”的译法。此外,有些台湾学者将其译为“观展”,也有些译为“奇观”。总之,这些译法来源于哲学、美学、社会学等多门学科,虽然译法很多,但迄今国内学界仍未有对“spectacle”一致的释义。
尽管对景观社会理论的研究集中于最近十几年,但总体看来,已有不少建设性的思考,取得了一些研究成果。目前,国内在此研究领域进行深入探讨的有张一兵、仰海峰、王昭风等人,由于研究的方法和角度有所不同,得出的结论也大相径庭。包括对景观社会理论本质的研究、景观社会理论的谱系研究、景观社会理论的“景观”范畴研究、景观社会理论的意识形态研究,景观社会理论的权力研究、景观社会理论的生活方式研究、景观社会理论的文化研究、景观社会理论的媒介研究,景观社会理论的本土化研究等。
张一兵从文本学角度对景观社会理论进行了系统解读,肯定了它作为新的社会批判理论在西方马克西主义思想史上的历史地位。张一兵认为,德波“试图宣告一种新的历史断代,即马克思所面对的资本主义物化时代,向一个视觉表象化并篡位为社会本体基础的颠倒世界的过渡”[7]。同时,德波把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发展成为景观拜物教,使真实的存在影像化为虚幻的图景,拓殖进人们无意识的欲望中。此外,德波还对马克思较少关注的资本主义社会劳动时间之外的休闲时间进行了批判,这更加充实、完善了马克思主义的社会批判理论。
仰海峰认为,商品社会、景观社会和符号社会构成了一条贯穿西方资本主义社会批判理论的链条。景观社会理论,一方面继承了马克思对自由资本主义社会商品生产的批判,另一方面是对20世纪中后期西方商品社会和电子影像技术时代的哲学反思,并启发了后现代主义者鲍德里亚,“构成了从西方马克思主义到后马克思主义的一个重要环节”[8]。以上解读,厘清了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一些重要逻辑结构,丰富了该理论内容。
范欣从西方传统哲学思想出发,探讨了景观社会的理论溯源。她认为“表象”概念源自于古希腊哲学的“模仿说”,后由笛卡尔、古腾堡等人不断强化着“视觉中心主义”传统,使得“表象在技术的助推下成为一种‘全视机器’”[9],即“景观”。当代美国文化批判家道格拉斯·凯尔纳继承了景观社会理论,并把它引向更具理性和建构意义的出发点。后者新颖的社会批判视角,对我国社会与媒体相关领域的研究具有一定的参照价值。
王昭风认为景观是“德波所构建的、剖析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发展形态和现代社会政治体制的一个批判概念或范式”[10],它包括影像、受众、距离三个要素,其批判矛头直指当代资本主义的政治体制、社会文化、意识形态等多个方面。因此,王昭风提出对景观社会理论的研究方法:不能过于追求理性与逻辑,而是借助直觉、意会来把握抽象的景观概念。可见,这种研究方法对于我们更好地理解景观范畴极具理论和实践意义。
黄应全建议把“景观”译为“景象”。因为后者更突出形象因素,“整个社会的一切东西都变成了‘视觉’的对象,变成‘视觉性’的东西,而‘视觉性’的东西便是德波称为“形象”的东西”[11]。在黄应全看来,德波的景象范畴受西方传统哲学的影响,表现为静观与行动的二元对立。静观就是纯粹地观看和不干预,行动意味着对对象的干预和实践,在当代资本主义的景象统治下,大众被逼到静观和不干预的境地。
聂立清强调了景观社会中资产阶级大众传媒对意识形态的深层控制。“人们已不再能用直接的方式理解这个世界,而必须通过特定的传媒来观看身处其中的景观社会”[12]。他认为这种控制是将过去看不见的意识形态隐形霸权,变成了看得见的影像世界的强制。文中还列举了当下国内一些大众媒体出现的不良景观特征,也为我国加强主流意识形态建设提出了不少合理化的建议。
张涵突出了景观社会是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意识形态进行透视的社会批判理论。德波将马克思、卢卡奇所指的“物化”世界发展为“表象”世界,再到后来的“符号”世界,最终呈现出伪存在的“二次方”。这种意象统治的实质是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隐形控制,是少数资本家的景观性演出和大多数被支配观众们的无意识的默从。
汪冬冬详细地分析了景观社会中权力的运行机制,“景观社会就是一个充满权力的社会,在这个社会中,任何人都想制造或操纵景观”[13]。景观化身为无形却又无处不在的权力充斥于社会中间,德波的目的就是让分离、孤独的人们清醒过来,从而反抗权力景观的全面控制。汪冬冬的这种研究思路无疑对推进国内权力批判理论的发展具有重要意义。
王永强认为,景观社会理论的目的在于“揭示了信息化时代人们景观式的生活方式的本质和特征”[14],即分离的社会关系以及由此造成的主体的异化消费和需求。最终,景观成为人的价值尺度和生活标准,把个人引向自我分裂、与社会分裂之路,使人类丧失了生存的意义。
王昭风分析了景观社会独特的文化特点,“景观社会的文化类型和特色说到家就是一种否定的文化或文化的否定”[15]。在资本主义社会,文化已经被商品包围和控制,被资产阶级定义和操纵,景观文化实质上就是被物化、异化的文化。为此,德波提出了否定景观社会文化的革命策略(漂移、异轨、构建情境),这种以颠覆景观社会文化和价值观的革命目标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王昭风从以往较少关注的文化视角研究景观社会理论,拓展了该理论视野。
刘力永将景观社会批判归结为对当今“媒介时代”的激烈控诉,“景观已经凸现为‘媒介时代’的本质”[16]。各类媒体力量通过对景观产业(明星、休闲、城市化等)的支配,造成大众不断地分离和异化。的确,当代媒介技术高速发展的同时也带来了种种危机,值得人们深刻反思。
张劲松、廖维晓从媒介批判维度将二十世纪划分为影像时代、景观社会、拟真世界三个阶段,该过程被视为媒介批判理论的后现代转向。无论时代如何变化,“媒介批判理论都力图揭示媒介与意识形态的紧密关联,并聚焦于人类主体的命运与救赎”[17]。当前,我国媒体技术与媒体文化方兴未艾,因此这种解读对研究当今的时代特征和变化趋势具有重要的意义。
王涵通过景观社会理论解读当代中国的电影生产。他以张艺谋的商业大片《满城尽带黄金甲》为例,分析了大众消费语境下商业电影的根本特征:“只要场面壮观、画面和音乐漂亮,总之是真金白银打造的大制作就值得”[18]。实际上,这就是德波所批判的景观电影。目前,我国的电影市场越来越商业化、娱乐化,其象征价值和符号价值虽然能够迎合消费大众,但也在一定程度上使观众沦为“图像的囚徒”,迷失于感性欲望中。
黄伟迪通过“景观”分析了刘老根大舞台,他认为以赵本山为代表的东北二人转不是有价值的艺术活动,但是在赵本山的明星效应以及大众传媒的推波助澜下,以赵本山为代表的刘老根大舞台“实现了自身景观的不断呈现,从而形成了‘赵本山’这一文化符号”[19]。不可否认,当代社会已经进入大众文化的狂欢时代,人们在日常工作、休闲生活中愈加被隐形力量所控制,沦为景观中的沉睡者。
总之,国内外对景观社会理论的研究呈现出多样性、多元化特征,紧紧围绕“景观”这一核心范畴,从不同维度、多层次透视了景观社会理论,使德波深邃的思想逐渐明晰。有几点值得注意,虽然上述研究内容涉及面比较宽广,但是景观社会理论的复杂性决定了对其研究的深度和力度仍需加强。其次,景观社会理论的研究思路不是孤立的,而是要从马克思及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的异化、消费、商品经济、意识形态等理论资源中整体加以思考,同时也要注意景观社会理论自身的特殊性质。此外,景观社会理论毕竟是舶来品,未来的研究趋势需要更加关注如何与中国的具体社会实践相结合,如何推动景观社会理论本土化研究进程等问题,为此仍需国内外理论家的辛勤耕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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