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曹雪芹的“异端”思想

2014-08-15 00:51黄水平郭美玲
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14年2期
关键词:理学家异端李贽

黄水平,郭美玲

(广东科技学院,广东 东莞523083)

“异端”一词,先秦典籍中就已有记载。古代儒家称其他学说、学派为异端。《论语·为政》:“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朱熹集注:“异端,非圣人之道,而别为一端,如杨墨是也。”关于“异端”的内涵,历代文人、学者也有不同的阐释。但无论怎样,“异端”总与中国正统思想相对立而存在。“异端”思想,应当从两个方面来界定:一方面,它是被统治者所禁锢的;另一方面,它与中国封建社会占统治地位的儒家思想水火不容,为儒家所排斥。

曹雪芹从小受到儒家思想的影响,接受封建正统思想的熏陶,理应成为封建思想的忠实拥护者。但事实并未如此,曹雪芹身上处处体现出浓厚的“异端”思想,表现在其伟大著作《红楼梦》以及其超前之思、正邪两赋哲学等方面。

一、曹雪芹的“异端”思想

《红楼梦》诞生后,对读者产生了深刻而广泛的影响,然在其盛行的同时,对《红楼梦》的禁行也开始了。1805年(嘉庆十年),安徽学政玉麟出告示严禁《红楼梦》的流行,那绎堂先生亦“拟奏请通行禁绝”(梁恭辰《北东园笔录》)[1](P47)。1869年(同治八年),江苏巡抚丁日昌奏请禁毁《红楼梦》等“淫书”,有“翼化堂章程”,将《红楼梦》戏曲列入“永禁淫戏目单”(《江苏省例》)[2](P379)。1892年(光绪十八年),上海“书业董事”向县署提出讼呈,请求追究把《红楼梦》改为《金玉缘》石印出版一事,并惩办主事人。[3](P163)清朝当局对《红楼梦》的禁毁,足以从反面说明《红楼梦》在当时是统治者眼中的“异端”学术。

(一)以情为本的“异端”思想

《红楼梦》所反映的“情本”思想是统治阶级眼中的“异端”。潘之恒说:“能痴者而后能情,能情者而后能写其情。”曹雪芹就是一个“痴情者”,所以能在《红楼梦》中写出真情,流露出浓烈的“情本”思想。涂瀛在“至情”说中对“情本”思想进行了诠释:“宝玉之情,人情也,为天地古今男女共有之情,为天地古今男女所不尽之情。……惟圣人为能尽性,惟宝玉为能尽情。负情者多矣,微宝玉其谁与归!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读花人曰:‘宝玉圣之情者也。’”(涂瀛《红楼梦论赞》)[4](P56)曹雪芹借助《红楼梦》提出了一种全新的价值观——情。用“情文化”来弥补传统“逍遥文化”所带来的某些缺陷。曹雪芹肯定痴,肯定情,肯定爱,将贾宝玉塑造成超越尧、舜、禹的“情圣”,这正是曹雪芹“情本”思想的突出表现。

宝黛之恋是《红楼梦》中爱情的代表,也是曹雪芹“情本”思想的重要表现。曹雪芹的这种“情本”思想,在程朱理学一统天下的清王朝,并不为正统文人士大夫所接受,而是受到污蔑与鄙弃。首先,《红楼梦》被正统视为“诲淫之书”,与《玉蒲团》、《倭袍》等而视之,同为禁书。[3](P163)宝黛之恋也被视之为“淫邪”,不为当时思想意识形态所接受。其次,宝玉的“痴”当然也是当时“标准”士大夫所不能忍受的“叛逆”,在他们眼中,宝玉“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5](P49),是一个“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的“蠢物”而已。再次,宝玉对“女儿”的那份纯洁的情,也为封建正统思想所反对,他的那些诸如“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儿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儿,便觉浊臭逼人”之类的“叛逆”言论也是封建卫道士贾政之流所要坚决扼杀的“异端”,骂之为“无知的蠢物”。总之,曹雪芹的“情本”思想,与传统儒家所要求的“男尊女卑”、“无情无欲”等观念极不协调,是当时程朱理学熏陶下的封建卫道士们必须坚决打击的“异端”。

(二)大胆揭示悲剧的“异端”思想

《红楼梦》对“才子佳人”小说“大团圆结局”俗套的突破,也是一种“异端”思想的表现。基于人类的圆满心理而诞生并繁衍的“大团圆”情结,发展到明清时期,已经达到一种根深蒂固、登峰造极之境。《红楼梦》以前的文学作品,特别是以才子佳人为题材的作品,多是以皆大欢喜的大团圆而告终,戏剧更落入一种俗套:“公子遇难——小姐搭救——金榜夺魁——雪冤团圆。”《红楼梦》则另辟蹊径,按曹雪芹原意,全书结局应是“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5](P86),完全是一个社会大悲剧。它不仅成功地表现了以宝黛为代表的叛逆者的人生悲剧和宝黛钗的爱情悲剧、婚姻悲剧,还再现了封建政治制度造成的元春、探春的悲剧,受政治影响家势颓败造成的迎春的悲剧,奴婢制度造成的晴雯、金钏等人的悲剧,纳妾制度造成的尤二姐、香菱的悲剧,宗教制度造成的妙玉、惜春的悲剧,封建贞节观念造成的李纨的悲剧,封建统制阶级荒淫无耻导致的秦可卿、鸳鸯的悲剧以及众多女儿的命运悲剧,等等。这种种悲剧交织构成了整个社会的大悲剧,这一切都是那个社会腐朽罪恶,不合乎人性而造成的。《红楼梦》以前文学作品大团圆结局可谓根深蒂固,《红楼梦》以后,十几种续书又“奋起而补订圆满之”,单从这一点即可深明曹雪芹打破大团圆结局是何等的不易,何等的伟大!

《红楼梦》对封建正统所欣赏并倡导的“才子佳人”小说“大团圆结局”的突破,可见曹雪芹敢于正视社会矛盾,揭露黑暗社会的勇气。这种勇敢的“叛逆”正是统治者眼中“邪恶”的“异端”。

(三)男女观及婚恋观中的“异端”思想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打破了传统的“男尊女卑”思想,塑造了全新而超前的女性观、婚恋观。以儒家为代表的传统思想推崇“男尊女卑”,女性是男性的附庸,是男人的奴隶。曹雪芹借助《红楼梦》对“男尊女卑”的封建道德观念提出了大胆的挑战。他在第一回就直言宣称:“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我之上。”[5](P1)这是带有民主主义色彩的可贵“见识”。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描写了一群聪明伶俐的女性,她们给大观园带来了勃勃生机,使《红楼梦》充满灵气。“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儿是泥做的骨肉”,曹雪芹骨子里是何等地尊重女性。曹雪芹对女性的偏爱与尊重,即便在女权意识高涨的今天,也毫不逊色,但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则完全是难以想象的超前思想,也是为当时正统所不容的“异端”思想。

梁归智先生认为从探佚的角度了解《红楼梦》思想,可知宝玉在与宝钗结婚后,离家出走,遁入空门,后并未在空门中找到归宿,而是在一次偶遇史湘云后,与之结为夫妇。宝玉与黛玉相爱,为何却移恋别人,而不是从一而终呢?梁先生认为,据此可知曹雪芹的婚恋观,是不同于传统的从一而终思想,而是将过去的感情珍藏心中,但允许有一份新的感情来代替。曹雪芹的这种婚恋观超越了明清时期流行的节烈观,也超越了一直以来得到正统认可的梁祝从一而终的婚恋观。据此可知,曹雪芹的婚恋观在封建思想控制严密的清代绝对算得上是一种超前之思,更是被正统视之为“邪恶”的“异端”思想。

(四)“正邪两赋”的“异端”思想

曹雪芹在《红楼梦》开篇不久,就曾借“假语村言”(贾雨村的话),道出了自己对人的看法,即所谓的“正邪两赋”论。书中的主要人物,大抵都逃不出这几个字。“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亦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5](P29),说得非常形象。

曹雪芹在这种观点之下显示给我们的,都是貌似“传统”而实际另有估价的“假语村言”之类的话语,在他笔下,所谓“残忍”而“乖僻”的“恶者”所秉的那种“邪气”,却是不为当今“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5](P29)和“光天化日”所容的、被逼得隐藏在“深沟大壑”之内的“妒正”的气。这听起来是很“糟糕”的,可是正是这种气,当被激发时,才生出那些“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5](P29)的“两赋”人来,如许陶嵇阮卓崔一流。理学家朱熹,说邪说谬,是当真的,是封建社会里对那种字眼的“正面”定义,是贬斥的;而曹雪芹说邪说谬,是“真真假假”的,是他自己心目中的特殊定义,是敬仰赞美和欣赏的!

曹雪芹用“正邪两赋”哲学来解释人性论问题的用意和朱熹也有着根本的不同。朱熹说:“尝谓命,譬如朝廷诰敕,心,譬如官人一般,差去作官;性,譬如职事一般,郡守便有郡守职事,县令便有县令职事。……气禀,譬如俸给。贵如官高者,贱如官卑者,富如俸厚者,贫如俸薄者,寿如三两年一任又再任者,天者如不得终任者。朝廷差人作官,便有许多物一齐趁。”[6](P78)朱熹“气禀”展现给我们的是一幅“封建秩序结构图”。而曹雪芹则大为不然,他认为,同一气禀之人,生于公侯富贵、诗书清贫、薄祚寒门三“阶级”中,只表面表现有差别而已,本质全然无别。“异地则同之人”和“成则王侯败则贼”两句话,放言无忌地道出了阶级并不是“先天品类”产物和“命定”安排的。陈后主、宋徽宗,温飞卿、柳耆卿,李龟年、黄 绰,平等排列,不过是“异地则同”,不过是“成”“败”问题(社会、人事条件)罢了!恰如《板桥诗钞》中《南朝》诗序所说:“昔人谓陈后主、隋炀帝作翰林,自是当家本色;燮亦谓杜牧之、温飞卿为天子,亦足破国亡身。乃有幸而为才人,不幸而有天位者,其遇不遇,不在寻常眼孔中也。”[7](P99)

据此可知,曹雪芹的“正邪两赋”与朱熹哲学有着本质的不同!这是多么大胆的“邪谬”之论!清朝是最祟奉朱熹哲学的,时刻以产生“理学名臣”而自豪的,士大夫大都向朱文公叩首礼拜。而曹雪芹的“异端”思想竟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出现了,这是多么伟大的“叛逆”!

曹雪芹的“正邪两赋”哲学,不仅被理学家们视为“异端”,甚至连一般士大夫,也是不能接受他的这种看法的。如第一位写出红学专著《阅红楼梦随笔》的汉学家周春,就无法理解曹雪芹的这种哲学,他说:“全书大旨,及贾氏一门,俱从冷子兴口中叙明。而议论宝玉,所拟古人,拉杂不伦,作者因出雨村口中,所以如此耳。”[8]“拉杂不伦”,这就是当时一般士大夫不能接受、无法理解曹雪芹思想的证明。

二、曹雪芹“异端”思想的成因

为什么从小在儒家思想熏陶下成长的曹雪芹会表现出如此浓厚的“异端”思想,写出蕴含如此强烈“异端”思想的《红楼梦》呢?这与资本主义萌芽的发展,前代及当代思想家“异端”思想的影响,以及曹雪芹坎坷的人生遭遇及独特的个性有着密切的关系。

(一)资本主义萌芽带来的思想解放促进了“异端”思想的成熟与扩散。

曹雪芹生活在十八世纪中叶,即被封建历史学家称为“盛世”的清王朝乾隆时期。这个时期正处在封建社会的末世,面临着由盛而哀的社会危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萌芽产生,人文主义思潮随之兴起。人文主义思想家们,以空前未有的勇猛姿态,鼓吹人的“自然天性”,反对“理”和“礼”对“自然人性”的束缚与戕害。在思想得到一定解放的背景下,必然会有少数先验之哲学家敢于挑战权威,表达对程朱理学之教条戕害人性的不满,发出一些不和谐的反抗之声,正如死气沉沉的天空中爆发的一声惊雷,让理学家们心惊胆战。如明末清初思想家黄宗羲在《明夷待访录》里,就已经极力抨击过君主专制,指出“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随着资本主义萌芽的进一步发展,思想得到一定程度的解放,而且由于官僚地主阶级的压迫,激起了农民阶级一次又一次的反抗斗争,所谓“贼盗蜂起,官兵剿捕”,正是地主阶级和农民阶级尖锐斗争的表现。社会上阶级斗争的激化,统治阶级崩溃前的挣扎,一旦思想得到解放,必然会产生不满封建制度的封建叛逆者,加速“异端”思想的成熟与扩散。如哲学家戴震曾深刻揭露程朱理学“以理杀人”的反动实质。曹雪芹也是这少数叛逆者的代表之一,他的《红楼梦》如一声春雷震撼了封建末世死气沉沉的天空。这些被统治者称之为“异端”的思想正在顽强地成长,沉重地打击程朱理学一统天下的黑暗与“死气沉沉”。正是由于经济的发展,思想的解放,“异端”思想才得以在程朱理学独霸天下的格局中打拼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并在一批批“异端者”的努力抗争乃至付出牺牲后成长起来,由成长而走向成熟,进而扩散开来,形成一股具有顽强生命力的新生力量。

(二)前代思想家的“异端”思想的影响

儒家学派和各种“异端”,在“理”与“欲”、“情”与“礼”的关系问题上,一直进行着激烈的论辩。这是重大的人生哲学问题的论辩,孔子讲“克己复礼”,宋代理学家二程、朱熹,将“人欲”与“天理”、“情”与“礼”对立起来,视“情”和“欲”为万恶之源。到元明清时期,高度发展的专制主义政权,在“尊孔崇儒”的基础上把程朱理学推上了“官方哲学”的地位,从而写下了一页又一页“以理杀人”的历史。无数的青春、生命和纯真的爱情,遭到“理”和“礼”的摧残。

然而,对于理学家的教条,并不是所有人都虔诚信服的,也有一些“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人,勇敢地对之提出批判,并发表一些“惊天地泣鬼神”的言论,犹如晴天里的一声霹雳,让理学家们战战兢兢。他们就是理学家眼中的“异端”。李贽便是“异端”的典型代表。针对理学家的“无欲”,李贽反复阐述“人必有私”、“私者人之心也”(《藏书》卷三二《德业儒臣后论》)[9](P626)。肯定人的私心、利欲之心是自然而然的合理的事情,也就肯定了平民百姓特别是市井商贾正当的谋生权利和商业活动。针对理学家把封建的纲常伦理说成是“天理”的欺人之谈,李贽发挥王艮的“百姓日用即道”的思想,提出:“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除却穿衣吃饭,无伦物矣。世间种种皆衣与饭类耳。”(《焚书》卷一《答邓石阳》)[9](P4)比李贽稍小并对李贽倾心佩服的汤显祖,提出“情”来同“理”、“礼”相对抗。“情”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冲动,是“自然人性”最真实的显露。强调“情”,与王艮、徐渭、李贽等人强调“自然人性”,可说是异曲同工。汤显祖宣称“志也者,情也”(《董解元西厢题辞》)[10](P1502),“世总为情”(《耳伯麻姑游诗序》)[10](P1050)。他的戏剧作品《牡丹亭》以鲜明的人物形象,表现人的“情”如厉风狂涛,“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无论圣贤经传、名门礼数、或人间生关死劫,都将它遏制不住,特别生动有力地说明了“天理”和礼制的虚妄。著名通俗文学家冯梦龙,编印小说、戏曲及时兴小调,明确提出他编印民歌是“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借表现男女间的真情,揭发礼教的虚伪性。

徐又良认为在思想方面曹雪芹与李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曹雪芹的“正邪两赋而来”思想明显受到李贽“天下万物皆生于两”思想的影响,曹雪芹“自色悟空”也是在继承李贽“色即是空”思想基础上发展完善而来……可见,《红楼梦》的思想体系是以李贽学说为中介建构的。[11](P65-70)诚然,曹雪芹的情本思想,正是对李贽、汤显祖思想的继承与发展,其对女性的尊重、推崇也是在李贽“妇女观”基础上的延伸与进步。虽然曹雪芹博采众家,但他受到李贽的影响很显然是非常大的,李贽的“异端”思想也就在曹雪芹身上得到了很好的继承与发展。

(三)当代“异端”思潮的影响

到了“康乾盛世”时期,在各种社会因素的推动下,“异端”思潮又在中国大地上复苏。《聊斋志异》作者蒲松龄,《儒林外史》作者吴敬梓、诗人袁枚、画家郑板桥,都表现出这种思想倾向。其中最著名的代表是哲学家戴震。针对理学家以“理”为“得之天而具于心”的说法,戴震提出:“理也者,情之不爽失也;未有情不得而理得者也。”“在己与人皆为之情,无过情,无不及情之谓理。”意思就是,“理”在人情之中,符合人情的即合“理”,没有远离人事之外的“理”或“天理”。针对理学家倡导的“无欲”观,戴震认为,“欲生于血气”,“欲者,血气之自然”,把“欲”视为人的“自然”之性。戴震指出:人的“自然”之性 ,包括“欲”、“情”、“知(智)”三个方面,“欲”是对于“声色臭味”的要求欲望,“情”是“喜怒哀乐”的感情,“知”是分辨“美丑是非”的能力。“欲”和“情”无非“以生以养之事”,并不是恶;善与恶的区别不在于能否“存天理去人欲”,而在于能否以“知”知道情和欲。正像流水有时会泛滥成灾需要加以节制,但不能掘流塞源一样,人们的情感欲望也要顺其自然加以节制,使其不“失为偏”、“失为私”。戴震还说;“天下之事,使欲之得遂,情之得达,斯已矣 。”[12]

戴震又在《与某书》中说:“其所谓理者,同于酷吏之所谓法。酷吏以法杀人,后儒以理杀人。”这真是一针见血之言!戴震已经从“理”、“欲”之辨的论证,进而批判把理学尊奉为“官方哲学”的专制社会。

戴震不仅大力倡导“遂欲”、“达情”,与理学家视“情”、“欲”为万恶之源的态度截然相反,还公然批判程朱理学“以理杀人”的罪恶本质。这种不合作的态度,必然使他成为理学家眼中的“异端”。理学家们恨不得立刻将这股“异端”力量坚决扼杀在摇篮状态,但“异端”思想像一股跳动的火苗,表现出顽强的生命力,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之势迅速燃烧起来,在思想的黑暗天空中点亮了一盏明灯。当时戴震和曹雪芹都贫居北京,共同受到皇城下这盏“异端”明灯的照耀。曹、戴身处共同的社会、文化背景,曹雪芹吸收到这股“异端”细流的甘泉也是完全可能的事。

(四)曹雪芹的人生遭遇与狂傲个性是其“异端”思想形成的根本原因

曹雪芹出生于皇家世仆,书香门第,原本有着美好的前程。然不幸家庭被抄,家道中落,前代潜伏的危机在他成长路上一波接一波地爆发开来,让曹雪芹亲眼见证了一个封建大家庭衰落崩溃的过程。正如鲁迅先生所言:“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13](P1)青少年时期就不幸面对家庭衰败,人情冷淡,曹雪芹经历了心理上难以接受的巨大落差,承受了巨大的穷愁潦倒之痛苦,对封建社会大家庭的必然崩溃有着深刻的认识与反思,对程朱理学“以理杀人”、戕害人性的罪恶有着切肤的体验。曹雪芹的一生,是由封建贵族社会的上层跌落到社会的底层,并且从统治阶级阵营中分化出来,逐渐变成正统阶级的叛逆者的一生。用鲁迅先生的话说,就是“生于荣华,终于零落,半生经历,绝似‘石头’”[14](P207)。

正是曹雪芹坎坷不平的人生遭遇,铸就了他独特的个性。据敦敏、敦诚、张宜泉诸人的诗文杂记对曹雪芹的描绘,可见曹雪芹是一个性格狂傲,“放达好饮”的“狂士”。例如敦诚说雪芹是:“狂于阮步兵。”(《荇庄过草堂命酒联句 ……》,敦诚《四松堂集》)[15](P9)又说他“傲”——“接 □(缺字合体,上四下离,音离)倒着容君傲 。”(《寄怀曹雪芹(雨沾)》)[16](P146)敦敏也说 :“傲骨如君世已奇。”(《题芹圃画石》)[17](P38)而且两人都更形象地说雪芹时常给人以“白眼”:“步兵白眼向人斜。”(《赠曹雪芹》 ,敦诚《鹪鹩庵杂诗》)[15](P17)“一醉白眼斜 。”(《赠芹圃》)[17](P55)在张宜泉的《伤芹溪居士》诗的注中,可知雪芹“其人素性放达,好饮”。我们根据这些材料中的描绘,可以看出曹雪芹是一个“放达好饮”,性格狂傲,还经常给人“白眼”的“狂士”。

正因为曹雪芹是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狂士”,所以他才敢于与正统“分庭抗礼”,敢于挑战权威,拒绝同流合污。即便物质生活已经日趋下降,曹雪芹仍不肯向封建社会当权派屈服,毅然辞宗学(《记张永海关于曹雪芹的传说》)[18](P146)、拒苑召(张宜泉《伤芹溪居士》一诗中说:“羹调未羡青莲宠,苑召难忘立本羞。”)。“道不同不相为谋”,曹雪芹决心终身著书荒村,宁愿穷困潦倒,也不愿为封建统治者服务,于是,一部被封建统治者称为“异端邪说”的巨著《红楼梦》诞生了。一个才华横溢、性格狂傲的人,却又偏偏选择了与封建正统对抗,而不是合作,他的所作所为必然不为正统所接受,被视为“异端”也就再正常不过了。

综上所述,可见曹雪芹虽然出生于书香世家,从小在儒家思想熏陶下成长,却并未成为封建正统的正直奴仆,而是敢于“离经叛道”,表达自己独特的思想和狂傲的个性,这就是曹雪芹的“异端”思想,也正是他思想超越同时代人的地方。对于曹雪芹“异端”思想及其成因的探寻,对于深刻理解曹雪芹的思想以及《红楼梦》的主题思想,都有着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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