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传承中的市场因素探论—以苏州市兰芽昆曲艺术剧团为例

宋桂友

（苏州市职业大学 a.吴文化研究院；b.管理学院，江苏 苏州 215104）

昆曲发展首要是传承，且必须传承。

昆曲，发源于公元14世纪的江苏昆山，故又称“昆山腔” “水磨昆曲” “昆腔” “昆剧”，是我国最古老的剧种之一，后经魏良辅等人的雅化改良而走向全国。自明代中叶以来，昆曲独领中国剧坛三百年，并大面积、大幅度地影响了各地地方戏剧的发生与发展，晋剧、蒲剧、湘剧、川剧、赣剧、桂剧、越剧、闽剧等都受到过昆曲艺术多方面的哺育和滋养。因此，昆曲被誉为“百戏之祖” “百戏之师”，有“中国戏曲之母”的雅称。昆曲经过历代艺术家的努力创作与改进，以糅合唱念做打、舞蹈武术，且曲词典雅、行腔婉转、表演细腻、抒情性强著称。昆曲以鼓、板控制演唱节奏，以曲笛、三弦等为主要伴奏乐器，其唱念语音为“中州韵”，分南曲（南昆）和北曲（北昆）：南昆以苏州白话为主，北昆以大都韵白和京白为主。昆曲在表演的各个方面都可以说达到了戏曲的最高境界。流传下来的许多昆曲剧本，如《牡丹亭》《西厢记》《琵琶记》《长生殿》《桃花扇》等，都已成为古代戏曲文学中的经典。昆曲曲文秉承了唐诗、宋词、元曲的文学传统，造就了一大批文学家和音乐艺术家，如梁辰鱼、汤显祖、洪昇、孔尚任、李渔等等。昆曲在中国戏曲史、音乐史、文学史、舞蹈史上都有着重要地位，并在世界范围产生了重大影响，2001年5月18日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为第一批“人类口述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列十八种的第一位。

这么伟大的艺术怎么传承？怎样使其发展？很多有识之士都在努力，进行了各种尝试：有政府扶持、有民间义工真诚的奉献与付出……但真正动力十足、可持续发展的是市场，比如白先勇制作排演的青春版《牡丹亭》就是非常成功的一例。在众多探索者中，苏州市兰芽昆曲艺术剧团（下文简称“兰芽剧团”）也做了很多开创性的工作。本文就来解剖“兰芽剧团”这个“麻雀”①本文所有“兰芽剧团”资料均来自原昆曲班班主任冷桂军先生。“兰芽”之名亦由冷桂军所取。，并试图寻找昆曲保护传承发展的路径。

兰芽剧团诞生于对戏剧演出市场的期望之中。在昆曲成为世界文化遗产之后，为了更好地传承这一艺术奇葩，培养昆曲艺术接班人，经苏州市人民政府倡导，2002年9月苏州昆剧传习所与苏州教育学院（后并入苏州市职业大学）联合举办昆曲专业五年制大专班，由苏州昆剧传习所所长、著名昆剧专家顾笃璜先生任总艺术指导，有古典文学专业背景并在苏州大学师从昆曲理论专家周秦教授治过昆曲的冷桂军老师担任班主任。

昆曲班按照“以戏带功，以专业带文化，以团建班”原则，于2003年以该班为基础成立了“兰芽昆剧艺术实验剧团”。用“兰花”比喻昆曲，早已有之。兰花被屈原赞为“秋兰兮清清，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广为文人、画家喜爱，为“四君子”之一。昆曲艺术“流丽悠远，出乎三腔之上”，是戏曲艺术中的奇珍，馨香四溢，清新雅致，品如兰花，被称为“艺苑兰花”，而俞玖林、沈丰英等一辈昆曲演员也被称为“小兰花”，因此剧团最初被命名为“兰芽曲社”。在此基础上，2003年成立了苏州昆剧传习所兰芽实验剧团，2007年正式注册为“苏州市兰芽昆曲艺术剧团”，名称取“含苞蓓蕾”之意。以昆曲班毕业生为骨干，同时吸收了一些其他来源的昆曲演员。

剧团建立后，先后在拙政园、留园、网师园、周庄、木渎、静思园、天平山景区等园林景点演出“园林昆剧”500余场；在山塘街景区演出近600多场；在中国昆曲博物馆、苏州博物馆、苏州沈德潜故居、无锡锡剧博物馆、昆山博物馆等场所演出“博物馆昆剧”近百场；在苏州大学、苏州市职业大学、苏州中学、吴中旅游职业中学、新苏师范附属小学等大中小学演出“校园昆剧”几十场；在平江少年宫实习及公益演出500多场；在社区、企事业单位、会所等演出“吴歈粹雅”百余场；加上其间进行的大量公益演出，累计观众高达几十万人次。除此之外，剧团还曾先后参加过日本爱知世博会“苏州周”活动，北京大学生“五月的鲜花”文艺活动，由著名的唐人国际影视公司出品的电视剧《聊斋》的拍摄以及由著名导演贾樟柯摄制的文化宣传片的拍摄活动等。一些党和国家领导人以及许多著名人士、国际友人等前来视察、观看演出，并予以很高评价。剧团的演出收入不但保证了专业老师以及员工的工资，而且，还投资学习排演了许多新戏，挖掘了一些濒临失传的折子戏，在剧团实验阶段就排了50折，正式建团后又排了30多折，队伍也日渐壮大，演出质量稳步提高，初步在市场上站稳了脚跟。因此，兰芽剧团市场化之路径值得探讨。

一、演出产品化，为不同观众推出不同的昆曲节目

兰芽剧团针对不同观众群体，先后推出了“博物馆昆剧”、“氍毹昆剧”、“校园昆剧”、“园林昆剧”和“吴歈粹雅”等演出形式，目的就是为了吸引不同层次的观众，使大众真正了解昆剧，提高他们对昆剧的兴趣。

（一）博物馆昆剧

利用博物馆，特别是戏曲博物馆的演出条件和艺术氛围，力求减少现代化的调试手段，尽量减少灯光布景等，原汁原味地呈现昆剧的原生态，使“文物化石”与“昆剧艺术的活化石”共现，相互注释。剧团在中国昆剧博物馆、苏州博物馆、苏州沈德潜故居、无锡锡剧博物馆、昆山博物馆等场所演出“博物馆昆剧”近百场，演出中注重观众的多角度欣赏，并且设立学戏、拍曲、练功、打把、化妆、包头等一系列全景式昆曲文化的展示窗口，使参观者近距离“触摸”昆曲，同时举办诸如座谈会、研讨会、专题讨论、组织参观等活动，以加深人们对这项传统艺术的了解。

（二）氍毹昆剧

不设舞台，在厅堂红地毯上演出，体现昆剧闲雅整肃、清俊温润、曲高和寡的贵族性。剧团经常在苏州大学礼耕堂、菊斋书屋、沈德潜故居等场所举办这种演出。由于近距离观看，演员的举手投足、颦笑变化都能够被观众感知，而观众相应的反应，亦被演员感知并作出反馈，从而增强演出效果。

（三）校园昆剧

针对校园的特殊文化环境，在校园内演出师生接触过的文学剧本的昆剧，并配以知识性讲座。在演出之前，介绍昆曲基本知识，实现文学到艺术的跨越，合理设计欣赏时间，给学生留下回味的余地和意犹未尽的想象空间。教会学生一两句经典的唱词或道白。这种方法提高了学生对昆曲的兴趣，有效培养了昆曲的校园观众。

（四）园林昆剧

这是在旅游景点针对游客对文化了解的渴望而与旅游联姻推出的演出产品。剧团针对游览观光客的游玩心理以及不同的旅游场所选择不同的剧目。入选的经典折子戏《写状》《教歌》《醉皂》《狗洞》《讨钗》《闹学》《连升 店》《下 山》《访 鼠》《测 字》等 表演夸张，念白“重机趣”，曲词通俗易懂，剧团在拙政园秫香馆、忠王府、周庄古戏台、木渎虹饮山房、静思园等处演出，均收到了很好的效果。比如在拙政园秫香馆演出，剧团就根据秫香馆长窗裙板上黄杨木雕中的《西厢记》故事“张生跳墙会莺莺” “拷红” “长亭送别”等内容选择剧目，配合解说，将园景与昆曲剧情结合，有效地激发了游客观众的兴趣。

（五）吴歈粹雅

这是剧团在社区、企事业单位、会所等进行的包括昆剧、评弹、十番锣鼓、江南丝竹等体现江南独特艺术风格的演出。“吴歈”亦作“吴愉”，其含义有两方面：一是指“吴歌”。“吴”是春秋国名，后泛指吴地区。《楚辞·招魂》：“吴歈蔡讴，奏大吕些。”东汉王逸在《楚辞章句》注为：“吴蔡，国名也。歈、讴，皆歌也。”[1]唐代宋若华有诗《嘲陆畅》：“双成走报监门卫，莫使吴歈入汉宫。”明代夏完淳的《大哀赋》：“吴歈越艳，鲁酒梁樽。”清代姚鼐《送陈东浦方伯自江宁移任安徽三十二韵》：“形容群作颂，传咏慰吴歈。”《文选·左思》：“荆艳楚舞，吴愉越吟，翕习容裔，靡靡愔愔。”北宋刘逵注曰：“艳，楚歌也；愉，吴歌也。”[2]687二是指昆曲。清代孔尚任《桃花扇·余韵》：“蛾眉越女才承选，《燕子》吴歈早擅场。”王季思等注：“吴歈，指昆曲，《燕子笺》是用昆曲演唱的。”[2]192所以，剧团以此命名是内涵恰切的。

通过以上基于市场的演出运作，兰芽剧团的市场范围逐渐扩大，观众亦逐渐增多，特别是“第二次以上观剧的观众”人数增长迅速。

二、昆曲元素为核，基于市场创新

第一是“外装修”。在不改变昆曲自身本质元素的前提下融入现代生活的因素，比如布景、灯光、道具的优化，适合现代人接受的解说等，这些被专家称为昆剧的“外装修”。“外装修”做得好，就拉近了观众与演员、观众与戏本身的距离，在古典戏曲和现代欣赏之间架起了一道桥梁。

第二，直接改造剧本内容，加入现代成分。演员在舞台上临场发挥改编道白自古就有，经常会产生超乎寻常的舞台效果，且留下许多佳话。兰芽剧团有时为了市场效果，也会刻意为之。比如在周庄古戏台演出《天官赐福》时就做了适度改编，突出节庆吉祥如意、善颂善祷、喜庆祝福的特点，做到既适应了具体情境，又不破坏经典，收到了良好效果。对此，学术界存有争议，不少专家持反对意见。胡晓军在《心态审慎作为稳妥—从昆剧〈景阳钟变〉看“古”戏“今”编》中就认为：改造或改变“必然需要相应的技艺呈现，势必出现对于原有表演技艺的改造和强加，从而对‘非遗’保护形成威胁。退一步说，即使今人成功实现了对古代历史题材戏剧在思想和艺术上的提升，那样的作品也只是属于当下和未来，唯独不再属于过去了。”[3]而排演了青春版《牡丹亭》和《玉簪记》的著名昆曲“义工”白先勇也一再声称：“昆曲已经精致得不能再改了。”[4]但事实上，没有创新就没有发展，昆曲也是一样，如果只把它放在温室里，它就会生长发育不良，就不能发挥它应有的作用。其实，昆曲的发展和其他事物一样，并不存在是否要创新的问题，只存在怎样去创新的问题。虽然白先勇先生说昆曲不能改动，但那只是表达他对于昆曲这一经典的极端热爱，而他将自己排演的《牡丹亭》加上一个“青春版”的命名，就很说明问题了。他自己曾对此“青春”作过解释：“首先昆曲的艺术魅力绝对不止于过去，而是可以在今天获得延续和传承，是有着青春的活力的；其次，《牡丹亭》所讲述的爱情故事正是两个年轻人对爱情的执着追求和美好向往，虽是青春的爱情，但对于中年人和老年人来说，年轻时的爱情也是值得回忆的年华。”[4]这就是不止于传统的演出了。为什么要演得好看？就是为了扩大市场，为了发展。那就必须追求演出效果，增强艺术性的呈现。所以白先生自己也说：“在灯光、服装创新、颜色搭配上动脑筋，这样才能使舞台看起来更美。”[4]他还用了一个精到的比喻：“就像一幅画一样，你要去装裱它，才能体现它的价值。”[4]这就引出了一个创新的原则：就是不伤及昆曲的核心。昆曲的核心表现力、表演方式是不能动的，特别是不能有大的改动，否则就不是昆曲了。在此基础上，才需要创新思维和具有走向市场的勇气、胆识和魄力。

三、主动寻找观众，培养观众

因为需要市场，剧团的主观能动性就被调动起来，他们不是被动地等待观众，而是通过培训、讲座、选修课等形式积极主动地培育观众。兰芽剧团借昆曲被列入苏州导游年审培训内容的机会，不定期、不定规模地举办导游昆曲知识培训班，通过导游培养游客为潜在观众；举办中小学教师昆曲文化培训班，通过教师实现昆曲从娃娃抓起、从青少年抓起，也培养了未来的昆曲观众；举办老年昆曲文化培训班，把热爱苏州文化的老年人重新拉回到昆曲现场；以大学昆曲文化选修课、中小学昆曲文化兴趣班、校园昆曲社、校园课本昆曲演出等形式培养观众。近年来，兰芽剧团在苏州大学、苏州市职业大学开设选修课，在吴中旅游职业中学、苏州中学等进行课本昆曲演出和讲座，为新苏师范附属小学开设兴趣班，等等，都取得了很好的效果。同时剧团还注重演出质量，严格监督每一场演出，确保演出效果。制定剧团长远发展规划，组建昆曲艺术研究机构，结合经典折子戏的抢救传承以及原真态苏派正宗昆曲的展演活动，开展理论研究，利用网络等形式为社会和观众提供欣赏服务，扩大影响，培育市场，发展壮大自己。

兰芽剧团的市场化努力取得了令人刮目相看的成绩，但培育市场只是发展昆曲艺术、发展文化的一个手段，而对于市场的规模和效益，也要有清醒的认识。尤其进入21世纪以来，由于传媒技术的发达，观看昆剧不再像过去那样一定要进剧场了。白先勇在“两岸三地高校师生昆曲研讨会”上就说过：“我们昆曲的演出，票房自然比不上周杰伦的演唱会，但高雅文化和大众文化都是大家所需要的，能仅仅算票房吗？”[5]但是，不唯票房不是意味着观众的减少。任何一门艺术的可持续发展都必须依赖广泛的群众基础。昆曲历来以它的雅俗共赏获得民众认可，明朝王骥德在其《曲律》卷二《论腔调第十中记说：“昆山之派以太仓魏良辅为祖。今自苏州，而太仓、松江，以及浙之杭、嘉、湖，声各小变，腔调略同。”[6]可知昆曲尽管曲律谨严，唱词艰奥，但自诞生起就广为流布，并很快出现了地方化和市民化的趋向。特别苏州市民的喜爱尤甚，并广泛参与其间，且历史久远。明代性灵派代表人物，公安人袁宏道于万历二十三年（1595），就任吴县令，饶有政绩。他游览江南名胜，写下了很多记游文字，《虎丘》里就这样记述当时昆曲曲会的盛况：

布席之初，唱者千百，声若聚蚊，不可辨识；分曹部署，竞以歌喉相斗，雅俗既陈，妍媸自别。未几，而摇头顿足者，得数十人而已。已而明月浮空，石光如练，一切瓦釜，寂然停声，属而和者，才三四辈；一箫、一寸管，一人缓板而歌，竹肉相发，清声亮彻，听者魂销。

比至夜深，月影横斜，荇藻凌乱，则箫板亦不复用；一夫登场，四座屏息，音若细发，响彻云际，每度一字，几尽一刻，飞鸟为之徘徊，壮士听而下泪矣。[7]

参加者之多，参与者之投入、尽兴忘情，均可见当时昆曲影响民众之广泛。而这样的盛会一直持续着。至清朝中期，区域不断扩大，比如宁昆的“龙船会戏”—“宁昆”是宁波昆剧的简称，也称“甬昆”，宁波本地人叫它“本班”，以区分于嘉兴的“兴工”、温州的“永昆”、金华台州黄岩的“草昆”。直到文革前，宁昆都还在宁波地区的鄞县、镇海、奉化、慈溪、余姚、象山、宁海等县广为流传，且常年演出，深受群众欢迎。每逢八九月间，鄞县东线湖四周有龙舟竞渡的风俗，同时邀请“本班”演出。戏班往往在水里、船上搭台，三四家甚至更多同时演出，群众在岸上看，人山人海，山呼海啸，蔚为奇观。“龙船会戏”实乃民间一大盛事。可见昆曲是一个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的结合体。“因此，认为昆曲始终只是封建士大夫知识分子的艺术或判定其为宫廷艺术、红氍毹的家班艺术，这是失之偏颇的。”[8]正因为有这样的大市场，才有了昆曲三百年的大发展大繁荣，直到后来社会动荡，演出的人、关注的人都大量减少，昆曲才萧条了。所以，现在只要是能够促进昆曲发展的任何改革举措都是应该鼓励的，特别是像兰芽剧团那样的市场化努力。

[1] 朱熹，王逸.楚辞章句[M].长沙：岳麓书社，1989：205.

[2] 罗竹风.汉语大词典：第3卷[M].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1.

[3] 胡晓军.心态审慎 作为稳妥—从昆剧《景阳钟变》看“古”戏“今”编[N].文学报，2013-03-28（6）.

[4] 周豫，张莹莹.白先勇广州谈昆曲传承“像保护青铜器一样保护昆曲”[N].南方日报，2012-06-26（A23）.

[5] 梅蕾，姚喜新.白先勇：昆曲不能失去自信[N].苏州日报，2011-05-27（A4）.

[6] 王骥德.曲律卷二：论腔调第十[M]//续修四库全书：第1758册.影印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453.

[7] 袁宏道.虎丘[M]//袁宏道集笺校.2版.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157.

[8] 高福民.论昆曲艺术的传承及其在新世纪的保护和发展[M]//周向群.吴文化与现代化论坛.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2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