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与现代: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两种不同形式的隐逸

2014-08-15 00:53:41高传华许海丽于倩
山东青年政治学院学报 2014年3期
关键词:隐士钱钟书周作人

高传华,许海丽 于倩

(1 山东师范大学,山东 济南 250014;2 齐鲁师范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3;3 山东广播电视大学,山东 济南 250014)

隐逸作为民族文化的重要构成要素长期影响着中国知识分子的人生选择和心理历程。五四前后,在传统文化转向现代化的关键时期,隐逸行为和隐逸心理也被一部分知识分子所接受和继承下来,并在新的历史条件下表现出新的隐逸特征和审美趣味,从而表现了隐逸传统的继承和突变。这在周作人、废名、沈从文、张爱玲、钱钟书诸多作家身上得到体现。而上述作家正是80年代重写文学史热潮中被重新评估和重新发掘的作家。人们在研究这一现象时常常专注于个体的角度,却忽略了他们作为隐逸作家的这一共同特征,也没有从文化心理的角度出发探求这批作家重新“复活”的时代因素。

一、东方式隐士:从庄子、陶渊明到周作人、沈从文

陶潜在《归园田居》中说:“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陶潜是中国古代隐士的代表,他创作的《桃花源记》中世外桃源的图景一直被人们津津乐道,以为是避世的最高境界。但是我们也发现,隐逸并不仅是一个人生活在与世隔绝的空山中,也不是嫦娥似的独居于高高的广寒宫中。即使是被称为“中国隐逸之宗”的陶渊明的理想中的桃花源,也是“黄发垂髫,怡然自乐”,而并非是“独钓寒江雪”的孤独与冷清。陶渊明在归隐之后,所生活的环境是“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归园田居》),其实还是群居生活。人既然是群体动物,想脱离社会恐怕就不现实,那么隐士的隐的途径、隐的目的、隐的方式就值得我们思考。

古人的隐居方式有很多种,有的隐于山林,有的隐于市井,有的隐于朝廷。唐代以后,又出现隐于酒,隐于花木等。归纳看来,隐士隐的方式、场所、途径尽管各有不同,但归结到一点,他们都是归隐到自己理想的状态中去,换句话说,是他们都另有精神寄托而已。

正因为这样,隐士的命运就比较的不同,甚而至于扑朔迷离,也易招致后世的批评。例如鲁迅就认为既然是隐士,就不该留名的,能留下姓名事迹的,就或显或潜的是假隐士,因为隐士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追求都应该是无为,既然无为,那名字和事迹也就必不为人所知了。但事实也不尽然,我们知道鲁迅也是曾经在北平的绍兴会馆做过一段时期的隐士的,过了10年的抄古碑的生活,但鲁迅却最终在现代文学上享有大名。因为隐也有着不同的类型,有的是主动归隐,有的是被迫隐居。即使是同一个隐士吧,他也不是一成不变的,隐士并不天生就一定是隐士,也不一定终身都为隐士。所以真正的隐士也并不一定终生籍籍无名。

古代的另一个隐士是庄子。庄子一生淡泊名利。他主张的修身养性、清静无为的出世思想至今影响着我们的生活。之所以说庄子是一个隐士,是因为庄子本身主张是回归自然的,是伸向宇宙世界的,思想是出世的。庄子以率性而凸显了其特立的人格魅力,他认为做官戕害人的自然本性,不如在贫贱生活中自得其乐,其实就是对现实情形过于黑暗污浊的一种强烈的觉醒与反弹。在这一点上,后来的陶渊明与庄子是一致的。后人之所以在隐士中常常提到陶渊明而很少说到庄子,是因为庄子在其他方面的名声太盛。

那么,隐士的定义是什么,怎么样才叫隐士?“隐士”就是隐居不仕之士。隐士首先是“士”,即知识分子,否则就无所谓隐居。不仕,不出名,终身在乡村为农民,或遁迹江湖经商,或居于岩穴砍柴。历代都有无数隐居的人,皆不可称为隐士。即有才能、有学问、能够做官而不去做官也不作此努力的人,才叫“隐士”。

中国古代的隐士有很多,也有各种类型和思想渊源,但是受庄子影响较大的是从两晋时期起。庄子思想有着淡与远的两个特点。淡是指自然无所饰,也就是“朴”,朴而不能巧,《庄子》云:“吾师乎,吾师乎……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外,“淡”还有纯、静、明白之意,《庄子》云:“纯粹而不杂,静一而不变,淡而无为,动而以天行。”[1]远则是远离权力或者秩序的中心,是指虽然生活在尘俗的社会中,但是与他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因而是“平远”、“平淡”的,给人以“冲融”、“冲淡”的感觉,不会给人的精神带来任何压迫和刺激。这一点,则是与后来的隐士周作人是相通的。

周作人被称为现代的隐士,在他的思想行为中较多地显露出某种出世的老庄风度,他也曾以隐士自许。他曾说过:“我从小读《论语》,现在得到的结果除中庸思想外,乃是一点对隐者的同情。”[2]他崇拜陶渊明,在30年代,有人称他是现代的陶渊明,他便高兴地引为知己。甚至他之所以钟爱释家,多半也是因为道释在隐逸上一脉相承的缘故。

周作人作为现代的隐士,具备现代隐士的傲世、顺世与游世的特征。从某种意义上说,庄子精神的所有精义可以浓缩为一个“游”字。庄子的人生哲学是一种游世哲学。这是理解庄子,也是理解周作人全部复杂性的要害所在。游世,对于周作人来说具有双重的意蕴,它既是一种处世之道,又是一种人生意境。

作为一种处世之道,游世内含着两个彼此矛盾又相互依存的对立层面。首先是傲世。周作人有着极为玄高的理想追求,他愤世嫉俗,对人世的昏暗和周围的庸俗极为鄙视,他的情绪深处充满着牢骚、不平和叛逆。他从人道主义的立场鼓吹自我中心和个体至上,认为“人爱人类,就只为人类中有了我,与我相关的缘故”,[2]甚至因此而卸去了对国家和民族的责任重担,成为无所羁绊的个人主义者。

周作人是孤高的、愤世的,但这一切仅仅蛰伏于内心世界中,一旦置身于现实,他既然不能像鲁迅那样立志反抗,就只能走向傲世的反面——顺世。现实是如此的黑暗,而个人又是那样的渺小,在他看来,最佳的选择莫若在乱世中避灾远祸,存身活命。他很欣赏“忍”,并对释、儒、道三家的忍耐观作了比较,觉得释家主张的“被刑残而不恨”颇为玄妙莫测,而儒家的“小不忍则乱大谋”不过是“钻狗洞以求富贵”之末技,惟有道家的“安莫安于忍辱”最切合他的“苟全性命于乱世”的选择,他半是嘲讽半是真情地说:

“除非你是在做官,你对于现实的中国一定会有好些不满或是不平。这些不满和不平积在你的心里,正如噎嗝患者肚里的‘痞块’一样,你如没有法子把它除掉,总有一天会断送你的性命。那么,有什么法子可以除掉这个痞块呢?……我想了一天才算想到了一个方法,这就是‘闭门读书’。趁现在不甚适宜于说话做事的时候,关起门来努力读书,翻开故纸,与活人对照,死书就变成活书,可以得道,可以养生,岂不懿欤?”[3]

周作人也与庄子有着相似的命运。他们都是曾经埋名而沉默一段时间之后又被人们所重新发掘,成为学人们的一个研究的热点。这是不是隐士们共同的命运?

闻一多在《庄子》中说,“庄子果然毕生寂寞,不但如此,死后还埋没了很长的时期。西汉人讲黄老而不讲老庄。东汉初班嗣有报桓谭借《庄子》的信札,博学的桓谭连《庄子》都没见过。注《老子》的邻氏,傅氏,徐氏,河上公,刘向,毋丘望之,严遵等都是西汉人;两汉竟没有注《庄子》的。庄子说他要‘处乎材与不材之间’,他怕的是名,一心要逃名,果然他几乎要达到目的,永远埋没了。但是我们记得,韩康徒然要向卖药的生活中埋名,不晓得名早落在人间,并且恰巧要被一个寻常的女子当面给他说破。求名之难,哪有逃名难呢?庄周也要逃名;暂时的名可算给他逃过了,可是暂时的沉寂毕竟只为那永久的赫煌作了张本。

一到魏、晋之间,庄子的声势忽然浩大起来,崔撰首先给他作注,跟着向秀、郭象、司马彪、李颐都注《庄子》。像魔术似的,庄子忽然占据了那全时代的身心,他们的生活、思想,文艺,——整个文明的核心是庄子。他们说:‘三日不读《老》、《庄》,则舌本间强。’尤其是庄子,竟是清谈家的灵感的泉源。从此以后,中国人的文化上永远留着庄子的烙印。他的书成了经典。他屡次荣膺帝王的尊封。至于历代文人学者对他的崇拜,更不用提。”[4]

后来的另一位大隐士陶渊明也有过类似的遭遇,陶渊明在世时,并不为时人所重。譬如完成于南朝齐末时期的《文心雕龙》竟然无只言片语提及到这位“中世纪最杰出的诗人”,钟嵘著《诗品》,也只是把陶诗置为“中品”,萧统撰《文选》也仅选其诗文9首(篇)。一直到了唐代,陶渊明才受到较为普遍的重视与关注;北宋后,陶渊明逐步被承认为中国中世纪最伟大的作家,然而这已经距离他生活的时代有六七百年了。

作家的被接收与否与时代风气、审美情趣、政治背景都有关系,但是有一类作家——隐逸作家——他们的声名却常常与他们的身份密切相关,也就是说,与他们主观的态度和追求有关。

在上世纪80年代重写文学史的热潮中,现代文学的经典性作家遭到了颠覆性的改变。原有的现代文学研究显学“鲁、郭、茅”的地位和成就受到质疑,尤其是郭沫若,近些年常常作为负面典型出现,茅盾的重要性也在不断下降。而另外一些作家或者被重新发掘出来,受到热捧,或者声名日隆,比如沈从文、周作人、张爱玲、钱钟书等。

文学史家对作家的评价,有历史的政治的原因,有时代思潮、审美风尚的因素,也有现代文学史学科困境下的转型因素。周作人、沈从文等人在解放前就已经是知名的作家或者学者,但是在新中国成立后组建的现代文学史学科的权威著作中,并没有他们的位置,这当然是政治因素起着主导作用,和当时的社会政治环境密切相关。至于上世纪80年代末期重新“暴得大名”,成为研究的热点,并不仅仅只是政治环境的转向。一方面,人们对文学的审美情趣和欣赏角度日益开放和多元,对作家作品的选择也自然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对周作人、沈从文的追捧来自人们内心对遗失的传统生活的追念,是一种复古的怀旧;对张爱玲、钱钟书的推崇则因为对猝不可料的现代生活的认知。中国人在走向城市化的过程中发现了“古已有之”的东西,即我们现在追求的现代化生活在民国时期就已经部分的实现了,一些已被封存于历史的作家却通过文学作品巧妙地再现了“现代人的生活和感受”,人们在钱钟书、张爱玲的小说和散文中看到了都市人的种种喜怒哀乐,于是怀着复杂的心绪感叹:“历史向来如此”。

另一方面就是现代文学史学科困境导致一些研究者不得不另辟蹊径,由于现代文学的时间跨度不长,现有的文学作家作品和史料已经被开掘阐述得没有留余太多的空间,后来的研究者不得不寻求新的素材。所以在重写文学史的背景下,不但周作人、张爱玲、沈从文、钱钟书被重新发现,连通俗文学、港澳台文学、少数民族文学也被纳入现代文学史的学科之中。这虽然有学科自身的原因,但也不能不承认现代文学史研究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困窘。通过这些年越来越厚重的文学史就会发现,文学史的本身的史料性质占了很大的成分,但经典性的作家和作品却不相对称。文学史史料的重要性无需质疑,但首要的还是作品文本的价值,附庸于其上的其它材料最终会随着时代的发展和变迁而逐步褪去,从而只留下那些最有特质的材料。

但是周作人、沈从文等作家命运的浮沉除了上述因素之外,更为重要的是,还与他们的隐逸倾向有关。

先说说周作人。周作人的隐逸与他的性格有关,当然也是当时社会思潮的促使。自从他诞生时“和尚转世”的传说开始,周作人的人生方向便蒙上了一种出世的色彩。在其胞兄鲁迅的带动和督促下,周作人也曾以思想界战士的姿态出现在五四的时代大潮中,寻求启蒙救国的道路。但随着五四的退潮,周作人感到苦闷、彷徨,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将要到何处去。在这个背景下,1921年的一场大病成为了他退隐的契机。1922年出院后,周作人开始创作《自己的园地》,逐渐退往到消极遁世的路上去。1924年以后,他开始大量创作闲适小品,在自己的苦雨斋里做起了陶渊明似的隐士之梦。1926年兄弟失和,1927年大革命失败,处在家庭失和、社会动荡时期的周作人感到无路可走。在1928年他写了著名的《闭户读书论》,试图通过闭户读书为自己找到一个在乱世中消遣的最好的去处,周作人正式开始了自己的现代隐士生活。

在周作人的带动和影响下,具有隐逸倾向的俞平伯、废名也开始走上了隐士之路,尤其是废名,隐居于北平西郊,学佛读经,其创作的田园小说也深具世外桃源的气质。而俞平伯以散文创作为主,其文章禅理性质较重,呈现出强烈的出世色彩。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周作人以及他影响下的闲适小品文善于在日常琐事中寻找生活乐趣,谈花鸟虫鱼,谈禅道、棋艺……洋溢着温柔情愫和宁静的心境。[5]

俞平伯、废名之外,另一个与周作人关系密切的具有隐逸色彩的是沈从文。作为京派文学的代表性人物,沈从文和周作人有着相近的文学观念,在私底下也是朋友,他们远离政治,过着半隐式的生活。

沈从文是现代文学史上较为另类的作家,说其另类,一方面是沈从文独特的人生经历,另一方面也是说其独特的写作风格。概而言之,是沈从文其人其文皆有不同之处。

五四文学发轫于民国初期,是新旧交替之际文化方面的巨大变革,并影响了此后中国发展的进程。五四的倡导者及其后的知识分子都浸淫于中国古典文化甚深,而且又受到西方文化的影响。虽然现代作家有留日和英美两派,但接受到的文化理念颇有相通之处。可以说现代作家整体的学者气较重,大多数是学贯中西的大知识分子。相反沈从文只具有小学经历,对外文更是不通。可以说,沈从文是典型的具有非凡天赋的作家。因而他的作品,也和其他现代文学有着迥异的风格。王德威说其开辟了现代文学的另外一种抒情传统。甚至认为沈从文是现代文学里的一个隐士。

沈从文作为隐士的表现和其隐逸的原因可以从三个方面来说明。一是沈从文独特的经历,二是沈从文的性格特点,三是他居住的环境以及受到周作人与其他京派作家的影响。

先谈谈沈从文的经历。沈从文是一个身上流淌着苗族、土家族血液的汉人,后来受到五四运动的影响,发誓放弃权势之路,从事文学创作,游历上京。进京后等待沈从文的是贫困、失业和世人的白眼。沈从文从各个方面感到自己与城市人意识的差异,就一如既往地用“乡下人”的意识支配自己进行创作。[6]因而,他创作了一系列世外桃源似的表现湘西风情的小说。譬如著名的中篇《边城》,描写了桃源上行七百里酉水流域一个小村镇中几个愚夫俗子,被一件普通人事牵连到一处时,各人那一份应有的哀乐。为人类的“爱”字做一个恰如其分的说明。因而也招致了“写的是过去的世界”和“没有思想”的批评。我认为,这“反映过去的世界”和“没有思想”恰是周作人、废名、沈从文等东方式隐士的作品的最好的注脚。

所谓的东方式隐士,是指现代社会中延续古代隐士传统的一类边缘性知识分子,比如周作人、废名、沈从文、李叔同等。他们有着隐逸的生活倾向,过着隐居或者半隐居的生活。比如李叔同出家为僧,周作人隐居于“苦雨斋”中闭户读书,废名隐居于北平西郊。沈从文一生自称“城市里的乡下人”,与周围的生活保持着距离等等。并且他们在当时“启蒙”的主流文学潮流之外,创造了另外一种文学传统。

与东方式隐士相对应的,是西方式隐士。西方式隐士是中国现代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时所出现的、受西方影响的一批现代知识分子。他们和东方式隐士一样,有着追求隐居的倾向和行为,所不同的是,他们已经脱离了乡村和田园的古典情怀,而是一种现代人。但是他们又与他们的时代和同时代的人保持着距离,而体现出某种超前性。张爱玲、钱钟书等都是如此。如果对照现在的标准,他们有点像如今的“宅女”、“宅男”。

传统式隐士的文字,是一种属于“过去”的文学。无论是内容题材还是审美境界,都有着古典的倾向,但是这类隐逸作家所反映的过去并不是原态的过去,而是一种“抽象了的过去”。沈从文在《水云》中说:“人生无常,但有过去,过去无止境”。[7]

传统隐士之所以沉迷于过去,是因为过去是他们逃避现在的一种寄托,一种凭借和依靠。说得直白些,那些以过去题材为主的隐逸文学是“那些胆小而知足且善于逃避现实的人的最大成就”,[8]周作人的散文小品,沈从文、废名的小说皆是如此。

至于“没有思想”,根本的原因是因为对现在不满,这“不满”是一切隐士的共通之处。只不过传统式的隐士把寄托投向过去,他们关注的是“人情”;而现代的隐士则把目光投在当下,他们关注的是“人性”。因而前者是歌颂的,后者是讽刺的。传统式隐士创作作品并不需要思想,他们需要的是态度,是情绪,是一种调节生命的气氛。他们善于描摹那些与现在的生活完全不同、而与过去的情感十分相近的牧歌,他们通过书写过去来舒缓现在的心理压力,又通过这些书写的成绩来证明他们现在的价值,从而使他们的生命得到平衡。

二、西方式现代隐士:从张爱玲到钱钟书

在现代社会,不是消灭了隐士的生存环境,而是相反,是现代社会造就了一批一批的“现代隐士”。现代隐士的典型特征是自闭。“宅男”、“宅女”这一类新名词的出现就是对现代隐士的形象描述。只是和古代隐士不同的是,前者是沉溺于现代物质环境下的自我封闭,对象一般是智能手机、电脑和电视;后者是农业社会环境下的自我封闭,主要对象是土地、山河、花鸟虫鱼等。后者是对中国古代隐逸的延续,具有古代隐士的主要特点。比如追求古典的生活方式,穿布衣,品清茶,种花养鸟,常去名山大川过半俗半隐的生活。他们把目光较多的投向于大自然,他们的创作常涉及花草虫鱼、读书下棋的古士大夫生活。而在艺术上也是古典的,有着古名士的典雅与精致。格调不是浓烈的,而是浅淡的。周作人、废名、沈从文以及后来的汪曾祺都是如此。

随着现代社会制度的确立和现代化的工业生活取代农耕生活,文学的样式、作家的生活追求和价值追求也发生着变化。在1949年以前,中国社会处在动荡不安的状态中,以启蒙为主题的为人生的文学无疑是主流的文学样式。但是现代文学同时也存在着其他类型的文学,比如通俗文学和古典诗词。即使在新文学的内部也存在着分化,周作人走向闲适,林语堂则转向幽默,一批人逐渐走向隐士的一路去。

到了20世纪三四十年代,随着现代白话文学的成熟,出现了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相互渗透的局面。其结果是一方面使现代新文学更加贴近市场,获得更多的读者,一方面也扩大了新文学的表现领域,丰富了新文学的审美手段,张爱玲、苏青、无名氏即为典型的例子。这种现象、这批作家的出现,不仅是新文学的转向,也是现代隐逸文学的一种转向,出现了张爱玲这样的新的隐士。

同任何时代都有背离主流的文人一样,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抗日救亡的大背景下,仍然有着疏离家国意识,躲守于一隅的边缘性作家。他们把目光投向当下生活的人群,通过男男女女的悲欢离合,表现他们笔下永恒的人性和人情。与主流的“启蒙”“民主主义”思潮相比,他们又是小众的、小题材的,是隐逸传统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不自觉的变迁,是一种西方影响渗透下的另一种隐逸。

新的隐逸当然也是隐逸,它具备隐逸的主要特征。一是作家追求的隐逸生活方式,一是作家在作品中表现的文学品格。张爱玲和钱钟书是比较典型的代表,他们两人都是大隐隐于市的现代隐士。

如前文所言,中国的现代隐士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东方式隐士,多数与陶渊明相亲缘,这一类的隐士多描写田园题材,或者花草虫鱼。不管是生活在什么环境里,骨子里仍然是儒家的,但又受到佛道很深的影响,以周作人、废名、俞平伯、沈从文为代表。但心态从根本上说是传统的,是对没落的田园的挽歌或者追忆。比如沈从文一生自称乡下人,虽然生活在北平等大都市,但与实际的都市生活并不融入。汪曾祺也是,据说汪曾祺去香港旅游,到了旅馆就不再出门,而是躺在沙发上看书,再不就是下棋,而对外界不感兴趣。以至于同行的女士笑言汪曾祺出门就是换个地方看书。其实对这类作家而言,不管世界如何变迁,都与他们基本不相干,因为他们是生活在自己的艺术世界里。

另外一类是西方式的,这一类的作家在思维上是西方的,是现代的,但是他们既没有从传统中寻找寄托,也不会从现代中找到归宿。因而他们用一种悲观的眼光看待人性的不足和现代对人性的压抑。他们虽然思想和生活都比较现代和前卫,而在实际上却与现代生活绝缘,基本上是与世隔绝。如果说东方式的隐士多是赞颂的,赞颂那些消失了的或者根本不曾存在的理想的人物、世界和生活。后一类作家多是批判的、讽刺的。但是这种嘲笑和讽刺又多是善意的,或者是自身认可的一种冷嘲和无奈。是一种旁观者对历史潮流的有意的揶揄。这使我们很容易想起明季的“三言两拍”。这样说来,东方式隐逸最近的祖宗是明代的公安小品,西方式隐逸则不离明代的市民小说。

这一类作家比较典型的例子是张爱玲。和沈从文类似的是,张爱玲也很少与外界打交道。在人生态度和创作态度上,张爱玲要比沈从文洒脱,这种洒脱的人生态度实际上稀释了其人生价值和作品价值的浓度。譬如在人生极为重要的婚姻问题上,张爱玲就表现出了超脱的一面。超脱到无视胡兰成的汉奸身份,超脱到无视自身“替补姨太太”的尴尬,在美国她嫁给年老体衰的老男人赖雅,也是非常人所能理解。这种洒脱来源于她的深刻的现代性,根源于她早熟的冷漠以及对人生的不信任。

而她的这种冷漠和不信任感则来自于家庭。

张爱玲虽然出身于贵族家庭,但自幼父母不和,且很少对她关心照顾。甚至在张爱玲成年后,父亲在后母的唆使下还曾经毒打她,长时间地把她禁闭在一间空屋里。在长期禁闭的时间里,内向的弟弟也没伸出援助之手。这在正常的家庭中是很难想象的。在这阴沉冷酷的环境里,张爱玲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恐惧与怀疑,在心里筑起了一道坚硬的屏障与世隔绝。综观她的一生,她并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亲人与朋友,有的只是脾气相投、能够使对方不寂寞的同伴而已。比如姑妈和炎樱。肝胆相照、生死与共、刻骨铭心的友情、爱情和亲情在张爱玲那里是找不到的。她是一个真正寂寞的人,生也寂寞,死也孤独。即使在她最大红大紫的40年代,她也没有真正地融入到那个时代的生活,没有真正把她的心融入到一个系统或者一个人之中。她性格的冷漠、自私,她的急功近利,冷漠世故,她的孤僻清高,都直接渗透到她的作品的创作中。

因为朋友很少,仅炎樱、宋淇数人而已。除了姑姑,她甚至和家人也少有交往。虽然张爱玲经常以“俗人”自居,但也只是就物质的追求而言——她对真正的世俗生活并不在行。她几乎没有真正的婚姻生活,没有孩子,不置家产,基本是租住,很少做饭,主要是靠半成品食物来维持生活。锅碗瓢盆更是不用,主要使用一次性用品,吃完饭后一齐扔掉。晚年生活在美国更是深居简出,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最后孤独地死在一所公寓里,逝世后10多天才被人发现。这也是她追求的方式——小资化的西式的隐士生活的结局。她是中国现代史上的奇女子,是寂寞和华丽的双重注脚。

张爱玲曾这样描述现代的隐居生活:“公寓是最合理的避世的地方,厌倦了大都市的人们往往记挂着和平幽静的乡村,心心念念盼望着有一天能够告老归田,养蜂种菜,享点清福。殊不知在乡下多买半斤腊肉便要引起许多闲言闲语,而在公寓房子的最上层你就是站在窗前换衣服也不妨事。”。[9]由此看来,城市也是隐居的好地方,在日益私密化的大都市环境中,越来越多的现代隐士将归隐于高楼大厦之中。也会有越来越多的文学作品由隐身的人群创作出来。在网络日新月异的今天,每时每刻都有大量的作品涌现在网络平台上,但关于作者却模糊不清,人们对他们的情况知之甚少。比如《悟空传》《侯卫东官场笔记》《盗墓笔记》《诛仙》等流传一时的小说,他们的作者并不称为作家。这是新的时代的私人化写作。沈从文、张爱玲等作家就颇具私人化写作的典型性,他们的创作更像是个人的写作,重在描述、反映他们经历或者加工回忆的生活,而与政治、经济、文化等宏大叙事离开了距离。刻意关注人性、人情、人生等平凡但实在的生活细节,从而也拥有了更为长久的生命力——但又似乎并不完全如是,我们将在以后详加论述。

钱钟书的隐逸也是出名的。相对于周作人、沈从文、张爱玲等人,钱钟书的性格要活泼一些,不至于过分的内向和敏感。他痴气率真、个性乐观而又淡泊名利。在他成名之后,很多人不远万里,从各地甚至国外慕名来拜访钱钟书,而他却常常闭门谢客,避之不及。有一个流传甚广的故事,说有一次一位英国女士打电话给钱钟书说非常喜欢他的文章,想到家中拜见作者。钱钟书在电话中说:“假如你吃了一个鸡蛋觉得不错,又何必要认识那只下蛋的母鸡呢?”在文革后的时间里,学术界对钱钟书的颂扬日渐升高。然而钱钟书却一如既往的平静安详。他拒绝一切记者和学者的见面,继续他隐居于书斋的生活。钱钟书在小说《围城》阐释了“围城”这么一个譬喻。实际上钱钟书也把他自己包围在一种围城里面。而这种情景很容易在西方找到类似的譬喻。比如卡夫卡的《城堡》等。城堡不也是类似于围城的一种意蕴吗?实际上,围城和城堡不仅仅是一种关于某种象征的形象概述,比如非得把围城理解为婚姻,它使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想出去,或者城堡暗喻一种永远无法实现的愿望。

我恰恰觉得他们也暗示了人与人之间的渴望理解又不被理解的关系。例如他的短篇小说集《人兽鬼》的几篇小说里,《上帝的梦》描写了人的孤独和人际关系的疏离;《灵感》所表现的是人的自作自受和精神产品的异化;《纪念》则是写家人、夫妇间的无法弥合和沟通的疏离。这些人性和人际关系的陌生化是现代隐逸产生的重要根源。在现代社会中,人与人之间,做一个更为形象的比喻,就像两个想彼此取暖的小刺猬,距离太近则容易伤害对方,离得太远则感到孤独。人们之间也是如此,人们总是希望能被理解,但又都希望保持自己的生活不被打扰和自己的隐私不为人知晓。人与人之间不是存在主义所宣称的“他人即是地狱”,而是渴望接近但又彼此排斥的小刺猬,刺猬之间的关系取决于对距离的度的把握。张爱玲、钱钟书显然是缺乏人际关系处理技巧的人。他们是杰出的文字工作者,但并不是在世俗生活中游刃有余的人,所以他们选择了“隔绝”。

中央电视台“东方之子”栏目邀请钱钟书,被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对钱钟书而言,他的腼腆是由孩子的率真与老年的忧郁糅合而成的,是巧妙得体的自我控制。演员陈道明因饰演《围城》去钱钟书家拜访,进了钱家,没有任何的家用电器,惟一响的东西就是药罐子。陈道明认识了钱钟书的隐士的恬淡。他专注于学问之道,对额外的事和界的各种世态和界别,一概不感兴趣,心无旁骛,专注于自己的艺术,不受闲言碎语的影响,不为名利负累,认真做事,认真做人,始终保持属于自己的隐士风范。在他最后几十年的岁月里,钱钟书和夫人杨绛谢绝一切采访,也从不在任何会议上露面,蜗居书斋,专心治学,仿佛过着出世般的生活。

就钱钟书的著作来看,他对古代隐士基本是持否定和批评态度的。《管锥篇》第3册卷2“隐士”条,勾勒整理了历代有关隐士的重要论述,可以视为历代隐士思想的简史,钱钟书对隐士的生活和思想多有嘲讽。但是钱钟书也许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最终做了一个现代的隐士。钱钟书更多地注重了中国古代历史与思想中的负面因素,对于历史与人心的偏狭幽暗处有着深入的剖析。但是在他之前的隐士,更多地看到历史与思想传统的正面因素,对于过去的人性和人情,有着深刻的同情和理解、温情与敬意。

就以沈从文为例,沈从文的个性就暗示他终生不可能像郭沫若、徐志摩那样会成为风云人物。他对政治没有兴趣,也不愿做御用文人。他甚至脱离文艺圈,告别文学来保全自己的人格与尊严,保全自己作品的品格。沈从文有才情,有成为一个伟大作家的理想,但他不像一些现代作家那样善于投机,善于变换各种主义。他宁肯像陶渊明那样甘于守着自己的小世界的寂寞。但他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保持着对人性理解的善意和美好,他把这种理想寄托在他所认识的抽象了的过去。

钱钟书也是淡泊名利,他不做官,不入党,不上电视。和同时代的大多数作家保持着距离。中国人向来重视功名,若不是情非得已,何必退守终南桃源?所以现代作家能够甘于寂寞的知识分子只占少数。钱钟书却看透了世事荣辱。他年轻时也曾经气盛狂大,但也只是在治学上如此,做人并不张狂。钱钟书是一个典型的书斋式传统文人,延续的是几千年来积淀的旁观心态,实际上也是对世俗生活的不信任,不自信。离开了学术,离开了他所熟悉的环境和知识分子的供养体系,钱钟书就是做个普通人也未必出色。就如小说中的孔乙己,现实的数学家陈景润,这类清高的知识分子难以融入到繁琐的世俗世界。他性情正直,不肯同世俗同污。换句话说就是缺少实际生活机敏应变,缺少对人际关系尔虞我诈的兴趣和热情。而学术文本是静态的,是可以选择的,与现实生活迥然不同。

对钱钟书而言,是贫乏的时代捧出一个书斋文人。而这位愤世嫉俗的文人原本不过是一个社会边缘自得其乐的学者,忽然被推进了格格不入的世俗漩涡,从而暴得大名,淡泊名利却最终享有盛名。这不仅让我们想起庄子和卡夫卡。钱钟书矛盾、迷茫、误解重重,或许等人们能够冷静下来思考究竟谁才是这个时代的文化昆仑时,湮没的钻石才会闪闪发光。

张爱玲、钱钟书有着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对现实世界有着旁观者的冷眼观望——又都带着讽刺的鄙夷。如果把《围城》《金锁记》同《红楼梦》等现代和古代的表现人生的言情小说比较,可以发现前者的基调是冷漠,后者则是同情。《围城》《传奇》的价值在真(而传统式隐士如周作人、废名、沈从文等人作品的价值在“美”),钱钟书和张爱玲在努力倡导“真”字,这个真就是特定时代特定人群的真性情。但是他们没有在“求真”的指引下带给人们新东西。作为那个时代最优秀的作家,他们却不能摆脱书斋里的“意气”而流于某种偏激,文章也为这种气势导引。借用一个比喻,钱钟书、张爱玲就像两个非常著名的球迷粉丝,对每个足球运动员、每场比赛都了如指掌,解说得非常精彩。但是他们本身却不会踢球。旁观者在局外观望时似乎总比当局者清,但是在介入当下的彼时情景时,他们未必高明。

三、结语

综上所述,现代隐逸有着东方式隐逸和西方式隐逸的区别。他们有着共同的隐逸特征,即都追求隐逸的生活方式,不管是周作人的躲身于苦雨斋,还是废名的隐居于北平西郊的乡间,不论是钱钟书的“拒绝一切采访和社会活动,埋头于书斋”,还是张爱玲的深居简出,不与周围人打交道,都是追求隐居的表现形式。尽管隐居的方式和原因各有不同,但避世的态度是一致的。这一方面与他们的家庭背景有关,也与他们的天生的个性有关。但追求隐逸的后果使他们在一定的时代里被主流社会所漠视,如周作人、沈从文、钱钟书、张爱玲等都长时期地被主流权威的文学史著作所过滤,有的甚至不见只言片语。因为隐逸从来就是边缘性的文化,隐逸作家也难免遭到“被隐逸”的命运。但他们的作品和艺术成就却不会长久的湮没,正如他们本人一样,成为隐逸道统上的一颗颗明珠而熠熠生辉。

[1]【战国】庄周.庄子[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1.

[2]许纪霖.大时代中的知识人[M].北京:中华书局,2008.

[3]周作人.闭门读书论[A].永日集[C].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

[4]闻一多.庄子[A].闻一多全集(9)[C].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

[5]周晓平.二元对立的矛盾纠缠—论周作人—20世纪二三十年代[J].太原师范学院学报,2009,(5):104-106.

[6]【日】城谷武南.边城主题考[A].刘洪涛,杨瑞仁.沈从文研究资料[C].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

[7]沈从文.水方[A].刘洪涛,杨瑞仁.沈从文研究资料[C].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

[8]魏建宽.无从驯服的斑马——沈从文[EB/OL].http://www.jxteacher.com/cxm/column2366/4a46df73 -5412 -4651 - b7d0-9528c5ca8d50.html2005.24;2012 -02 -21.

[9]张爱玲.公寓生活记趣[A].张爱玲经典散文集[C].厦门:鹭江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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