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秋雨 王希辉 向 轼
(1.重庆文理学院,重庆 永川 402160;2.长江师范学院,重庆 涪陵 408100)
盘龙镇地处重庆市荣昌县西北部,南接四川省内江市隆昌县周兴镇,西连隆昌县界石镇、天华乡,北与本县远觉镇、吴家镇接壤,距县城32km,是古昌州州府所在地。全镇幅员面积126km2,辖12个村和4个社区,现有人口8.3万,其中客家人口3万余人,是目前重庆市最大的客家人聚居区和客家方言岛。
调查发现,目前盘龙镇12个村、4个社区都有客家人居住。从分布来看,客家人主要集中在原古墙、大建、白鹤、莲花、楠木、三合、长岭、石田、新屋等村;从姓氏来看,主要有李、张、周、黄、颜、马、叶等大姓。
根据史志和文献记载,盘龙镇客家人主要是在明清时期迁徙而定居下来的移民群体后裔。明末清初,由于历经张献忠农民起义、南明残余势力割据纷争、农民军余部和吴三桂反清斗争等多次战乱,整个四川地区罹遭兵祸时间近30年,百姓大量死亡或逃亡。《清圣祖实录》卷六记载,康熙元年(1662年),四川巡抚伶彩凤在奏折上说:“川省初定,土满人稀”。又同书卷三十六记载,至康熙十年(1671年),蜀省仍然是“有可耕之田,而无耕田之民”。《东华录》称康熙二十八年时,四川地区“百姓逃亡,所存惟兵”。而荣昌县境,直至康熙二十年(1681年)八月,史彰任知县后,地方局势才得到了稳定,百姓生活也才逐步安定下来。
康熙年间,清廷制定《入籍四川例》,规定情愿入川“垦荒居住者,将地亩永给为业”,“各省贫工携带妻子入蜀开垦者准其入籍”,对移民的垦殖权、户籍权和后代参加科举考试权都作了明确规定,还对移民垦荒田赋进行减免。
此外,清廷还将招徕移民数量作为官员绩效考核内容。在这些政策的激励下,四川邻近的湖广地区无地或少地农民纷纷扶老携幼,举家向四川盆地迁徙,而来自闽、粤、赣等省的客家人也在此时尾随湖广移民大军迁入四川。
盘龙客家人的先祖,大多来自广东兴宁、长乐(现五华)、梅县等地,也有部分来自江西。清光绪《荣昌县志》卷十三“孝友”收《朱氏族谱》记:“朱公烈,本广东兴宁人,乾隆甲戌(1754年)携其众子琼光、琐光、玑光入蜀,侨寓荣昌。”又荣昌《杨氏族谱》序云:“我祖于乾隆戊戌年(1778年)由粤入川,择居重庆府荣昌县。”[1]另据盘龙客家大姓颜氏的族谱记载,其落籍荣昌的一世祖颜祥麟,祖籍广东长乐县(今五华县)凉水井,系凉水井颜仲荣第16代孙,于康熙辛卯年(1711年)“应诏入川”,辗转广东、湖南、湖北、四川泸州、富顺、隆昌等地,行程数千里,历时半年余,最终落籍荣昌盘龙。其他如石田村周氏族谱记载,其先祖周元光,原居广东兴宁县水口墟张公寨,于乾隆六年(1741年)六月二十九日,率子孙五人从陆路经贵州步行至荣昌昌明里石板田(今盘龙石田村)落户。还有学者考证,盘龙客家陈氏、钟氏等也是自广东兴宁、长乐等地迁来。[2]由于这些盘龙客家移民的先祖大多来自广东及其附近地区,因而他们在当地常常自称为“广东人”,称他们的母语为“土广东话”。
据光绪《荣昌县志》卷三“人口”记载,明末至清代中期,荣昌县域方言以广东移民带来的“客家话”和两湖移民带来的“湖广话”为主。按语音可划分为重庆、广东、永州、隆内、泸县等五个系统,而其中的“广东腔”则主要分布在今盘龙、龙集、荣隆等镇,尤以盘龙镇最为集中。
在盘龙客家方言中,声母共有21个,按发音方法可分为塞音、塞擦音、鼻音、边音、擦音和零声母六大类。其中塞音和塞擦音又分送气和不送气两类,如送气塞音/p’/“步、盘”等,不送气塞音/p/“布、扶”等。擦音分清浊,如清擦音/f/“灰、飞”等,浊擦音则只有/z/“然”一个。古“非”组声母字今多读为唇齿音/fv/,少数读为双唇音/p/、/p’/或/m/,如甫/pu/、肺/p’ei/等。古全浊声母字,今与塞音、塞擦音结合一般都读送气清音,如“第、步、柱、定”等。古“精”组字与“知、庄、章”组字今天都读/ts、ts’、s/。古“溪”母中的几个常用字,如合口一等的“苦、裤、恢”等,声母读作/f/,与粤方言比较接近。
韵母共有61个,韵头按口型可分为开口、齐齿、合口、撮口四大类,韵尾按发音方法可分为元音、鼻音、塞音和独立音节四大类。如开口呼元音韵尾有/ai/“介、鞋、儿、底、鸡”等,齐齿呼元音韵尾有/ia/“野、夜”等。古音舒声鼻音韵尾/-m/已经消失,只有/-n/韵尾和鼻化韵/~ /,/-p、-t、-k/等韵尾已经脱落。存在撮口韵母,有儿化韵,这是盘龙客家方言与广东客家话不同之处。
调类主要有平、上、去、入4大类,平声和入声均分“阴、阳”,因而总共有6类声调。比如阴入字有调值为21的“惜、俗”等,阳入有调值为5的“局、屋”等。与广东梅县客家话不同,入声在盘龙客家方言里已经发生变化,存在阴入和阳入混读的现象。受西南官话的影响,有的入声消失了,归入重庆话的阳平调,调值为21,有的则归入去声52。
普通话中的一些双音节词,盘龙客家方言念作单音节,如“知道—知,衣服—衫,疼爱—惜”,相应的,普通话读作“我知道、穿衣服、疼爱他”,客家话则说“ai知、着衫、惜kui”等。一部分普通话的双音节词,盘龙客家方言读为三音节,如“妇女—妇娘子、小孩—细人子、今年—今年子、母羊—羊婆子”等。
盘龙客家话中还保留了不少今天只在普通话书面语中出现的古汉语词,如“食(食饭、食茶)”“归(归屋、归去)”,其他如“面(脸)”“索(绳子)”“髀(腿)”等在口语中也十分常见。
盘龙客家话还有些词语与普通话形同而义异,如“歇”,普通话仅指“休息”,而客家话还有“住宿”的含义;普通话中,“房”指整个房子,“屋”是指其中的一间,而客家话中这两个词的意思恰好颠倒过来;又如“月光”普通话指月亮的光线,而客家话指月亮本身。
盘龙客家话对一些实词的表达也与普通话有较大差异。一种是词素颠倒或部分词素不同的情况,如“闹热—热闹、欢喜—喜欢、洗身—洗澡、酒米—糯米、豆油—酱油”;另一种是词形完全不同的,如“镬—锅、日头—太阳、阿公—爷爷、低背—里面、顶高—上面、丁丁猫—蜻蜓”等。同时,有些词则可能是借自西南官话,如“坝—平地、铺盖—被子、背时—倒霉”等。
另外,盘龙客家方言还有一些讳饰词语,如伞不读作“散”,而读作“撑花儿”,动物的血读作“旺子”,斧头称为“猫耳朵”等。
第一,词序比较灵活。有些双音节词的两个词素互相颠倒而意义不变,如“太公—公太、麻芝—芝麻”;有些词素颠倒则意义也随之发生变化,如“睡目(睡觉)—目睡(瞌睡)”。
第二,词缀丰富。词头(前缀)有“老”和“阿”,如“老哥子、老姊子、阿公、阿婆”等;词衬(中缀)有“晡”和“子”,“晡”是客家方言中很有特色的一个时间名词,应来自古汉语,如“今晡日(今天)、定晡日(明天)、男子人(男人)、赖子人(男青年)”等;词尾(后缀)有“公、婆、嫲、巴、崽崽”等,如“牛公(公牛)、碗公(碗)、鸡婆(母鸡)、鸭嫲(母鸭)、盐巴(盐)、胆巴(盐卤)、鸡崽崽(小鸡)”等。
第三,部分代词与普通话和其他方言迥异。如第一人称代词读如“ai”,第三人称则读如“kui”;指示代词“这么、那么”读如“gan”,相当于广州话中的“咁”;疑问代词“怎么”读作“哪门子”等。
作为一个文化载体,方言的固守与传承有着自身特殊的自然与社会文化原因。通过调查,我们认为盘龙镇方言文化固守的原因主要体现以下三个方面:
自古以来,客家人的迁入地大多是偏远落后的山区、丘陵和盆地,如福建、广东和江西三省交界地带,四川盆地的客家聚居区等莫不如此。这些地方的偏远和交通不便带来了封闭隔离效应,在历史上成为客家先民躲避战乱、瘟疫和饥荒的福地乐土。所以中国民间有“逢山必有客,无客不居山”的俗语。盘龙客家先民身居深山,垦荒辟土,男耕女织,发展自给自足的农业经济,经济上相对独立和封闭,这种地理环境及经济基础正是促成客家方言岛得以形成并长期维持的先决条件。
从前述各个姓氏的族谱可以看出,盘龙客家先民多以家族为单位整体迁徙至此,在本地安顿下来后,多个家族的客家人又整合、聚居在一起形成更大的客家人聚落。“聚族而居动辄数十世,一个族姓动辄数百户乃至千户,宗族观念较强”[3],聚族而居的居住模式成为盘龙客家话存在的社会基础。
客家人自外地迁来,相对于本地土著居民来说是“客”,为了占有土地、山林、水源等生存资源,“土、客”之间难免发生争斗,有时甚至发展成十分激烈的械斗,如历史上在广东西部就曾发生过数十年的“土客”争战。[4]在这种情势下,客家人之间便产生了强烈的群体意识和族群认同。这一点,从盘龙镇的客家人自称“广东人”,而把当地的其他非客籍居民称为“湖广人”或“四川人”就可以看出。这种群体意识是长期以来盘龙客家人在社区内部使用客家话交流的心理基础。
今天,从盘龙的一些客家族谱家规中,还可以看到“宁卖祖宗田,不卖祖宗言”“宁卖身,不卖声”之类的规约。在过去相当长一段时期内,当地女子出嫁后回到娘家不说客家话,要受到长辈的斥责和家族其他成员的鄙视;而外来女子嫁入客家人家庭,一般在一年内都要学会客家话。长期以来,盘龙客家人“崇正”(崇尚正统的仁义孝梯)意识浓厚,而这种根深蒂固的母语认同正是客家方言能够流传至今的思想根源。
著名语言学家萨丕尔说:“语言也不脱离文化而存在,就是说,不脱离社会流传下来的、决定我们生活面貌的风俗和信仰的总体。”[5]客家方言,绝不是盘龙客家先民遗留给后代的唯一文化遗产,300多年来,盘龙当地还有众多的客家民间艺术、习俗信仰等文化形式代代相传。
流传在盘龙镇的客家山民歌,有多种样式,如栽秧山歌、薅秧山歌、婚丧嫁娶歌等。客家人尊崇儒家文化,秉承传统美德,常常以民歌来劝人行善尽孝,因此盘龙客家人中传唱着《劝孝顺歌》:
桃花树,李花树,红红白白开无数。
一场大水一场风,千花万花一夜空。
昨晡看花花正好,今晡看花只有草。
细子大了大人老,孝顺爷娘爱趁早。
客家人勤劳奋进,于是又有劝人勤勉的《诫懒惰歌》:
冬瓜花,番瓜花,花谢结成瓜。
瓜大把钱卖,人大爱勤快。
有钱唔勤会落魄,冇钱唔勤冇食著。
这些歌中诸如“昨晡、今晡、细子、唔、冇、食著”等词语,都是地道的客家话。
农历新年时,盘龙客家人要在粮仓、禽窝、畜圈上贴写一些吉祥语,如在粮仓上贴“积谷盈仓”,猪圈上贴“血财兴旺”,牛圈上贴“大力兴旺”等,以暗示来年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冬至要祭祖,清明要做20天的“清明会”,这时会推选家族中辈分最高的人做领祭,在祖坟前用客家话念祭文。
可见,作为一种文化载体,方言在传承族群文化、延续文化认同等方面发挥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在全球化的浪潮中,外来语言文化势不可挡,保护与传承客家方言文化就成为一项现实而紧迫的重要任务。
语言人类学认为,语言或方言不仅是族群文化的重要内容,更是族群身份的标志,通过语言或方言,同一族群的人不仅可以亲切地进行内部交流,更会产生一种强烈的身份认同和归属感,从而维系和加强该族群个体之间的人际交往,对外,则可以彰显这一族群的整体面貌和文化特色。
伴随社会的发展和经济文化的变迁,盘龙镇乃至整个荣昌县的客家方言使用人群日益减少,使用频率逐渐走低,已成为现实。如何减缓客家方言文化的这种颓势,保护当地特色文化资源,笔者以为,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努力:
一是在当地中小学开设客家乡土文化课程,编写相关的乡土教材,聘请熟悉本地历史文化的客家人教授诸如族群迁徙历史、地道客家方言、传统客家习俗等知识,让更多的客家青少年了解、掌握自己族群的传统文化,并传承下去;
二是应鼓励当地传统客家婚丧嫁娶、庙会祭祖等礼俗的恢复,条件成熟时,应由政府出面组织一些大型的客家传统祭祀、庙会活动等,扩大客家传统文化和习俗在本地的影响;
三是通过网络、电视、报纸、学术出版物等媒体,加大对外宣传力度,让更多的人了解盘龙客家文化;
四是加强与周边四川内江、隆昌、重庆江津等地客家社区的联系和交往,采取姓氏宗亲会、文化联谊会、学术交流会等形式,共同推动客家语言文化的保护、传承和发扬光大。
总之,作为一种文化载体,历经数百年的发展演变,基于特殊的自然条件、族群观念和母语认同,盘龙客家方言逐渐形成了地域和族群特色鲜明的方言岛。面对外来强势文化的冲击,进一步挖掘客家方言文化遗产,抢救、保护与传承客家方言文化就成为当下面临的紧迫任务。
[1]崔荣昌.四川方言与巴蜀文化[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6:146-150.
[2]刘正刚.清代广东移民在四川分布考[J].暨南学报(哲社版),1996(1):60.
[3]李文治,江太新.中国宗法宗族制和族田义庄[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45.
[4]肖平.客家人:一个东方族群的隐秘历史[M].成都:成都地图出版社,2002:148.
[5]爱德华·萨丕尔.语言论:言语研究导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1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