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丽,何 浩
(甘肃民族师范学院 汉语系,甘肃 合作 747000)
在宋坛上卓然自成一家,被推崇为“婉约之宗”的李清照,一生留下了许多光彩照人的作品。她以女性特有的细腻笔触去描写自然与生活,以南渡前后为界,所作词以不同风格分为前后两期:前期之作,韵调优美,多写闺情相思之美;观其后期之作,深厚的故国之思,凄苦的身世之感,一并抒发在她的作品中,风格突变,社会意义也扩大了,同时也奠定了她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尤其是“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理想人格,更是激励了后代志士。李清照是唯一一位卓然杰立于男性作家群中,“直欲压倒须眉”的女性作家,前期作品显露出一种对自然人性的追求,纤弱女性的背后,始终荡漾着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即反传统意识,一股蓄意心底感情的英风豪气,这种意识来源于家庭社会的熏陶,并表现在日常生活与作品中。
李清照生长在封建士大夫家庭,从小受历史文化熏陶而具有丰赡的学养。其父李格非是当时著名的学者,母亲王氏是名门之女,善于诗文,这样良好的家庭环境使得李清照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加之聪慧过人,她是棋琴书画无所不能。元末明初的学者宋濂见到李清照把白居易的《琵琶行》“图而书之”,而且“笔墨传情”,“易安写此别有意,字字似诉心中悲”(《题李易安所书〈琵琶行〉后宋学士集》卷32);明代张丑也曾见过她的书画,“易安词稿一纸”,“笔势清真可爱”(《清河书画舫》申集),所绘“竹石”“无忝于士气”;明代陈继儒记,莫廷韩“曾买易安墨竹一幅”(《太平清话》卷一),由此可见她擅长书画。“倚楼无语理瑶琴”(《浣溪沙·小院闲窗》,“理罢笙簧”(《采桑子·晚来一阵》,可见她通于音乐。《词论》一著更可见她对音韵声律的专精。这博而专的艺术修养无疑是构成李清照文学修养与艺术气质的深层底蕴,这定然对她的文学成就起着直接的或潜移默化的作用,且不说棋琴书画,她小小年纪便有了诗名,所作诗词在民间广为流传,引起了人们对这位奇女子的关注。
父亲李格非为官清廉,无疑给女儿一个良好的正义的榜样。据载:清照总爱在书房看书,父亲见她体弱,便请来步云道姑教她习剑,这又别于那些“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呆子,作为才女的同时,又带有几分英气,也使得她的天性得到保护和发展。直到嫁于宰相赵挺之之子赵明诚后,她又到了这样一个特殊的家境中,夫妻百般恩爱又志同道合,常与丈夫饮酒对诗,其乐无穷。作为宰相的儿媳,又使她放眼于政治。父亲与公公,一为元祐党人,一为新党权要,激烈的新旧党争,残酷的政治风波把李清照夹在两难之中,使她不能不迈出深闺,抛头与市井社会,密切关注政治动向、官场风波。崇宁四年到五年间(1105—1106),公公赵挺之为尚书右仆射,仅次于奸相蔡京,迫害元祐党人,年仅二十一岁的女诗人在这种显赫的权势面前表现出政治头脑的格外清醒,她勇敢地用微词警告公公“炙手可热心可寒”,以身心的冷热不调来讽刺其行为的乖谬,表现了自己的不满和担心,在宗法礼教严密的封建家庭里,她敢仗义直言,在社会上,她也保持了这种批判的锋芒和勇气,嘲笑文坛上的名流,对因写乖巧谀媚之词而成为进士第一的张九成,进行讽刺,“露花倒影柳三变,桂子飘香张九成”,把状元与落魄词人,对策与婉约小词并举,嘲讽的不仅是纤弱的文风,还应包括柔弱的士风,她敢于讥笑这种有社会地位的男人,敢于批判许多文坛前辈,也练就了她不同一般的女子的气质,颇带有几分倜傥洒脱的“丈夫气”。
当时有识之士对朝纲的日间腐败,权贵的倾轧越来越不满,朝野上下一时流传大宋将重蹈唐朝天宝之乱覆辙的议论,不少人借唐朝天宝之乱为题目,写诗作文,悄然成为一股不可抵抗的潮流,其中最为著名的是张耒的《读浯溪中兴颂碑》广为流传,这是首忧国忧民、借古讽今、切中时弊的诗歌。李读此诗,更是激动不已,于是提笔写下了《浯溪中兴诗和张文潜》两首。黑白颠倒了的时代,往往是小人当道。蔡京等人是何等逍遥,李清照的公公因不合他们的“口味”而被罢职,不久就死了,这又给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宰相家庭的命运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家人身上,她体会到了封建政治的残酷性和世态人情的冷暖。他们夫妇毅然选择了屏居青州乡间的道路,大有隐士的风度,不仅表现出对田园山水纯真生活的向往,而且是对痛苦人生的超悟,一种旷达超脱,自赏自慰的宽阔襟怀,大有陶潜“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率意纯真,悠然闲适。赵明诚开始撰写《金石录》,但如果没有李清照是难以成书的,她与丈夫共同搜集研讨,“明城著《金石录》乃共相考究而成”就在这一阶段,清照有不少新作,而且决定写《词论》。夫妻二人正在创造着自己人生的价值和独立的人格。这种不同流合污、清傲的个性体现在其作品中,也使她的作品留于后世,以其独特的风格在中国文学史上——几乎由男性作家群组成的中国文学史中牢牢占据了光辉的一席。
前期词中具有鲜明的形象和个性特征,从中也透漏出词人身上特有的英风豪气。
中国文化传统以及由儒家思想派生出的男尊女卑、三从四德等伦理纲常道德思想体系,使得中国妇女虽与男子在同一方天地中生活,却剥夺了参与政治、文化诸多领域的权利。“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不合理要求,使得女子从语言行动到精神气质皆表现为谦卑柔顺。同为才女的班超,写下了“闺阁四书”的《女诫》,以各种手段来制约妇女。从深层文化因素看,正统价值观念和“词言志”“文鸣道”的审美趣味决定了文学作品中男性意识的高潮,在这样森严的制度下,与其他才女不同的是,李清照作为一个妇女,习剑、饮酒、放眼于政治,而且写下了大量的词,这本身就是其鲜明的自我意识的体现。
词作为一种文学体裁,在那时仍受到歧视,“诗庄词媚”,词属“情”的范畴,不为文人所重,如钱惟演能词,欧阳修《归田录》中说:“钱思公……平生惟好读书,坐则读经书,卧则读小说,上厕欲阅小词”。显然,词的地位低得不能再低了。那些文人喜欢词,又不敢大胆去写,只有李清照公然站出来,以女性特有的细腻剖露女性内心世界,这不能不说她有超人的勇气和胆识,也不能不说这是自我价值观念的觉醒,是对封建正统文化价值体系的一种挑战。封建社会下的等级观念,名利观念经常限制和破坏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和真心交流。“商人重利轻别离”的事情,也说明封建制度一些庸俗事物的引诱常使人有不近人情的行动,而李清照作品所表现出自己和丈夫所相处的真心倾慕和离别时的真挚怀念,宋人攻讦“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自古缙绅之家能文妇女,未见如此无顾籍也。”这是从儒学社会政治伦理看问题。“闾巷荒淫之语”正是一种对旧历史的背叛,是李的人生价值观念的标志。“肆”就是不婉,“无所畏惧”就是不约,而“无顾籍”不恤人言,我行我素,无疑是对封建礼教的一次挑战。《水东日记》斥“易安词为不祥之物”,可见,其词在当时不怎么符合封建的“文雅”观的,但正是这种不符合,才使得李清照有着特殊的意义和价值。
在前期词中,《如梦令》、《蝶恋花》等,这些“倜傥有丈夫气”的闺情思妇词中已具有了冲破封建礼教束缚的价值意义,而且半数以上的词与“饮酒”有关,有意无意中冲破了窒息人欲抑制生机的虚伪的封建礼教,同时表现出独立的人格意识。封建礼教要求女子“缓步轻行”“敛手低声”,而李清照却常常“沉醉不知归路”(《如梦令》常记溪亭)这是何等鲜明的对比:一个轻言低语,一个豪爽畅酒,竟然醉的不知归路了。词活泼而富有生趣,把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贪玩调皮的憨状醉态写得活灵活现。“兴尽”了才“回舟”,这又是多么惬意的事情。“浓睡不消残酒”(《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沉沉睡了一宿还没有完全的解酒,触景又伤情,斥问侍女,侍女漫不经心,“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寥寥数笔,而能曲折地表达出惜花的心情。“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醉花阴》薄雾浓云)黄昏,颇有英姿的少妇手把酒杯,自斟自饮,这又是何等寂寞,思念之深传于词中,然而这种表达方式又有别于其他女子,不是痛哭流涕,“把酒”中透出几份洒脱,委婉而含蓄地表达了闺中的寂寞和离别丈夫后的思念之情。这些闺情绝调同她的《凤凰台上忆吹箫》、《一剪梅》等小词,都是抒写闺情的名篇,被斥为“无顾籍”“无检操”的作品。今天看来,正是她前期词思想价值之所在:揭露自己的内心世界,流露她对爱情生活的向往和对大自然的喜爱。这就违反了封建社会为妇女所规定的教条。李清照聪明而敏感,女性的体察又细致、敏锐,因此,她感到一个女子在社会上身心受到无形但巨大的压力,这种感觉落在词中,客观上具有反礼教的思想意义。
李清照作词时又喜欢将各种名花纳入词中,尤喜用梅、菊等,反映出作者孤傲的性格。李以女子的目光看到社会的弊端,大有“众人皆醉我独醒”之感。“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肢腻”(《渔家傲》雪里已知);“红酥肯放琼苞碎,探者南枝开遍未?”(《玉楼春》红酥肯放);“手种江梅渐好,又何必临水登楼?”(《满庭芳》残梅);“玉瘦香浓,檀深雪散,今年恨,探梅又晚。”(《人娇》后亭梅花有感)。词人对梅的厚爱,是因为梅之超群,这都是词人秉性的写照。菊:《白丽》(味白菊),具有“雪清玉瘦”的“琼肌”—纯真的内质;“不似贵妃醉脸”而似“朗月清风”的意态,不似“韩令偷香”“徐娘傅粉”,而“似愁凝,汉皋解佩”,“清芬酝藉,不减酴醾”的神韵。这一切,“细看取”不仅是菊花与“屈乎陶令,风韵正相宜”的同质同构,更是女词人洒脱独立人格的外化和写照,女词人赞赏白菊的色泽姿态,表达自己高洁旷达的情怀,给白菊赋予深厚的历史内涵。桂花:“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留香。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应羞,画栏开处冠中秋。”(《鹧鹄天》)词人自信乐观,毫不做作的肯定自己为“花中之冠”,不仅对名花的代表—梅菊予以轻视,更为可贵的是体现了由此可以“压倒须眉”的气魄。闺中情怀的抒写,有其中的哀乐,这种哀乐有别于其他女子的哀乐,正因为有才有学、有恨有爱、有胆有识,所以她的情感中便有着巾帼丈夫的喜怒哀乐,反映在语言中,同样是对男子的一种挑战,她的语言明白如话,又创造新奇。“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此语甚新”这种创新即便在她遭受国破家亡的痛苦之后仍未改变,如代表作《声声慢》中连用几个叠字,“以一妇人,乃能创意出奇如此”。清照作为一个女子,以她的才华和胆识挤进了男人作家的行列之中,而且力求创新,不落俗套,把敢怒敢恨敢爱敢言的内心世界展示在读者面前,这是需要多么大的勇气!两宋之际,没有几个男子能如此大胆的揭露自己的内心世界,那种小人当道和公认的“诗庄词媚”的社会风气下,能够如李清照这样袒露心怀的人,又有几个?尽管,一个弱女子的这种反抗没有扭转乾坤,但无疑在那种是非颠倒的混浊社会里,潜藏在词作内的勃郁震颤的感情激流,同样是一种呐喊,令男人惭愧的呐喊,尽管这种呐喊换来的是“颁壶通金”的谣言,又换来才女再嫁的恶习语,但一切谎言与诬陷并没有淹没李清照在历史上留下的熠熠生光的一页。
[1]褚斌杰,等. 李清照资料汇编[M]. 北京:中华书局,1984.
[2]刘忆莹. 李清照诗词选注[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1981.
[3]济南市社会科学研究所编. 李清照研究论文集[M]. 北京:中华书局,1984.
[4]何海琴. 绿肥红瘦的陌生化效应[J]. 名作欣赏,1999,(3).
[5]周玲. 论李清照后期词的价值取向[J]. 宝鸡文理学院学报,199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