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霞
(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青岛266100)
在上世纪80年代初,“文革”对于许多中国人来说,仍是一个不可回避的话题。一些亲历者基于历史的创伤,用文字记录灾难,创作一些被学界称作“伤痕文学”的作品。一些作家在话语狂欢之余,反思“文革”记忆发出一些较为理性、却又显压抑的声音。一些作家在面对“文革”废墟时,希冀用“改革文学”呼唤城乡改革的蓝图。
而王蒙此时的创作《在伊犁》系列小说,却明显疏离了文坛的主流声音,虽在作品中也表现了“文革”时的边疆生活,但他却刻意采用回避政治的艺术方式,以一种“质朴的记录”去捕捉文本中别样的声音世界。本文就从《在伊犁》系列小说中营建的声音世界入手,对其文本展开探讨,旨在更清晰地洞察作者的文化心态和叙事内蕴指向。
对于声音,王蒙似乎有一种崇拜感:“声音是最奇妙的东西,无影无踪,无解无存,无体积无重量无定形,却又入耳牵心,移神动性,说不言之言,达意外之意,无为而无不有”。①王蒙:《在声音的世界里》,《艺术世界》,1992年第2期。分析《在伊犁》系列小说中的声音世界,主要包括:音乐、人物言语声音、社会生活中的其他声音(如劳动、钟声、车声、枪声等)。其中,人物言语声音的设置对于文本整体建构有更为重要作用。
王蒙曾在后记中提到,为确保文本真实朴素的情感流露,“一反旧例,在这几篇小说中的写作里我着意追求的是一种非小说的纪实感”。②王蒙:《在伊犁(后记)》,《王蒙文存》第8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37页。为此,王蒙在讲述故事时总是避免自己的过分讲述,即作品中人物的意识、动作等都不全是作为客观过程被讲述出来的,而更多是通过人物的言语声音(讲述者与作品中人物的交流对话)呈现出来的。这样的写作策略便使文本更具真实性,避免了作者的过分全知全能,且也渐渐组建了民间声音世界和暴政声音世界。
在《在伊犁》文本中,所谓“民间声音世界”是指讲述者“我”和边疆伊犁人民通过对话营造的声音世界。其中,讲述者“我”具有双重身份,“一个是追忆往事的主人公的视角,一个是被追忆的主人公在当时正在经历往事时的视角。这两个视角的对比是成熟与幼稚、超然世外与不明事理之间的对比”。①郭宝亮:《王蒙小说文体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67页。一个是60年代的王民;一个是80年代的王蒙。60年代的王民,是说着“什么作家不作家,小说不小说,那些玩意儿都已经吹了!我是农民”的王民;80年代的王蒙,是一个重获新生之后“和文学主潮的大致和谐而又并非融合无间的共振告一段落之后”②郜元宝:《当蝴蝶飞舞时——王蒙创作的几个阶段与方面》,《当代作家评论》,2007年第2期。的王蒙。但不管讲述者“我”是王民还是王蒙,在民间声音世界中,我们总能感受到伊犁生活经历带给他们的温情感受。
在《在伊犁》系列小说中,亲切的回忆、由衷的感谢,成为作品主要基调。分析王民/王蒙与作品中人物对话声音,我们不难发现在那个艰难岁月中,伊犁人民和生活带给王民/王蒙无尽的感动和温情。在《哦,默罕默德·阿麦德》中,面对初来乍到的王民,默罕默德·阿麦德的“你是北京来的客人”、“心疼得很”;《淡灰色的眼珠》中,马尔克的“你还需要什么?别客气,说”;《虚掩的土屋小院》,阿依穆罕大娘的“王民,泡”、穆敏老爹的“不要发愁,呵,无论如何不要发愁!任何一个国家,都需要:‘国王’、‘大臣’和‘诗人’,没有‘诗人’的国家,还能算一个国家吗?您早晚要回到您‘诗人’岗位上的,这难道还有什么怀疑吗?”等这些发自肺腑的话语,对于身处困境的王民来说未尝不是一份鼓舞和安慰。
除了民间声音世界之外,在《在伊犁》系列小说中,还存在着一种不和谐的暴政声音世界。所谓“暴政声音世界”,是指文本中一些官方意识形态话语,主要体现为文革小组工作人员的权威话语声音。对于这种暴政声音,王蒙并没有刻意诋毁或叙写其丑陋一面,也没有过分揭示所谓的伤痕进而唤起我们的怜悯之情,而是用更多的笔墨去描写其人性的一面。因为在王蒙的视角中,暴政声音也有明晓是非的一面。譬如,在《哦,默罕默德·阿麦德》中,当默罕默德·阿麦德面对工作队嘲讽时,口若悬河地雄辩一番,对此,工作队干部并没有过分纠缠;在《淡灰色的眼珠》中,“多普卡”组长在批斗马尔克时也没有过分为难;在《好汉子伊斯麻尔》中,“四清”干部批评伊斯麻尔的话语用的是百分之八十的训斥,百分之二十的玩笑口吻,语气整体威慑力强,但也合情合理。
分析《在伊犁》系列小说营造的民间声音世界,可以看出伊犁人民和伊犁生活体验对于王蒙来说就是其生命中的一份诗意。正如他在《故乡行》中所言:伊犁是“在孤独的时候给我以温暖,迷茫的时候给我以依靠,苦恼的时候给我以希望,急躁的时候给我以安慰,并且给我以新的经验、新的乐趣、新的知识、新的更加朴素与更加健康的态度与观念的土地”。③王蒙:《故乡行(代序)》,《王蒙文存》第1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67页。小说中,伊犁人民的善良、智慧、勇气和正义,使他不禁高呼“太值得了,生活!”也正是这段生活经历,渐渐奠定了王蒙日后创作的一个主旋律:生活是美好的。“生活仍然是美好的,而且是更美好了!在我饱尝了生活的酸甜苦咸辣无味之后,我更感到了对生活的甘之如饴”。④王蒙:《倾听着生活的声息》,《王蒙文存》第2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52页。
“文学的基本使命之一就是在一些较高的社会学层面上或是在哲学层面上来表现人的永无止境的痛苦以及在痛苦中获得的至高无上的悲剧性快感”。⑤曹文轩:《20世纪末中国文学现象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9-20页。在民间声音世界中,王蒙除了表达伊犁生活带给他温情之外,还不忘传达伊犁人民和自己的苦难经历。通过分析王民/王蒙与伊犁人民的对白,我们能够发现王蒙总能敏锐地发现对话人各自的深沉苦难,并始终以一种悲悯情怀去返观这些苦难。毕竟在王蒙眼中,他“是用最美好的眼光来看不同民族的农民的”,“比起来用小说揭露矛盾、推动社会政治问题的解决,我更着眼于给读者以启迪、鼓舞和慰安。”①王蒙:《<在伊犁>台湾版小序》,《我在寻找什么?》,《王蒙文存》第2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17页,第26页。所以,在讲述苦难时,王蒙不会过分渲染,而是采用一种节制的叙述方式表达,即巧妙运用理想、宗教和幽默元素来部分消解苦难带给读者的不安情绪。
以理想元素节制讲述苦难。在《哦,默罕默德·阿麦德》中,通过王民/王蒙与默罕默德·阿麦德的交流,我们对阿麦德的苦难生活有大致的了解。对于这些苦难,王蒙并没有用过多对白去夸大人物苦难,而是恰如其分地借用默罕默德·阿麦德的理想及时遏止苦难带给我们的不适感。譬如,当默罕默德·阿麦德向王蒙讲述自己的妻子归期未有期时,他没有继续讲述自己的苦难,而是代之以歌声(理想)及时化解了苦难带给自己和王蒙的不悦情绪。从歌词中,我们能感受出阿麦德的绝望与苦痛,也能感受到他内心深处一直都在小心翼翼守护着的梦想。
以宗教元素节制讲述苦难。在《虚掩的土屋小院》中,阿依穆罕大娘向王民讲述了自己一生中遭遇六个孩子夭折的不幸命运。然而,王蒙的笔触并没有戛然而止,而是紧接着将大娘宗教式的宽慰呈现在文本中:“命是胡大给的,胡大没让他们留下,我们又能说什么呢?这不是,我没有爸爸,我没有妈妈,我没有孩子,可是我有茶”。以此,我们可以看出王蒙在面对苦难叙事时的匠心独运:阿依穆罕大娘以胡大自我安慰,不仅带给我们一份心灵慰藉,她的释然让我们从中感觉到轻松不少;而且这种对苦难的讲述方式也间接丰富了阿依穆罕大娘的人物性格。
以幽默元素节制讲述苦难。在民间话语世界中,除了有伊犁人民的苦难之外,也有王民自己的苦难。在《逍遥游》中,王民因“恐小将症”,发出了一句“再不能在这儿住下去了”的无奈声音;“过去,我常常听到您睡梦中的声音。只要您在家,您几乎每一夜都要说梦话。您还常常在梦里喊叫,又像是哭泣。”对于王民自己的苦难,王蒙当然不会过分渲染,而是巧妙选用幽默元素去消解。譬如,在别人惊讶他在文革期间没有戴高帽子时,他这样说道:“说不定我命中本有高帽之灾,但这劫数被赵自得兄弟自制的报纸卷成的‘土高帽’给解了——玩‘亮四打一’的时候,我已经戴过了嘛!”在王蒙看来,与其过分书写苦难,不如用幽默一笔带过,因为“有时候笑可能是比哭更高级也更复杂的感情表示方法”。②王蒙:《我在寻找什么?》,见《王蒙文存》第2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7页。
总体来说,王蒙《在伊犁》系列小说中所呈现的苦难叙事一定程度上也迎合了“新时期”以来的苦难叙事,如同戴锦华所言:“‘新时期’文学中对苦难的叙述事实上是借‘文革’生产现代性话语”③戴锦华:《隐形书写——90年代中国文化研究》,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2页。的。《在伊犁》系列小说通过80年代的王蒙对60年代的王民以及伊犁人民“文革”苦难的回望,将其苦难叙事与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达成一定共谋,从而顺利完成对“文革”的告别与遗忘,以及对国家和民族身份的认同。但是,王蒙对苦难的态度又不同于那个时代的一些“右派”文人作品。如丛维熙的“大墙文学”对苦难的叙述是凄怨残酷的,整个文本是替沦为底层的中国知识分子进行悲惨的歌哭。对于王蒙来说,他笔下的苦难完全是另一种调子,他以一份明快超越了以往小知识分子的烦恼。“苦难成了他的财富”,“他将忧郁、多难的历史变成激越澎湃的如歌的行板。在他最感伤的叙述背后,似乎总有一种期待,一种自救,一种洒脱的逍遥。”④孙郁:《王蒙:从纯粹到杂色》,《当代作家评论》,1997年第6期。
分析《在伊犁》系列小说营造的暴政声音世界与民间声音世界的对话,可以看出王蒙对于这些暴政声音采取了轻描淡写的写作方式,充分表现了民间声音世界对暴政声音世界的谅解。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因为新疆确实受“文革”动乱影响比较小;另一方面,这种写作方式源于王蒙宽容、谅解的历史观。在王蒙看来,“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理解、谅解的历史乐观主义始终居于主导地位;他不过分纠缠于那个年代的极端,而是力求在坚持理想信念、承认痛苦经历、保持心态平衡的同时重新建构自我、追求中庸境界。“我从来没有否定革命,而且认为革命是必然的、在当时当地不可避免的,它是最能动员人的,是充满了激情的,有它的正义性。但革命又决不是一帆风顺的,是要付出巨大代价的,在革命的名义下也会犯错误,也会做蠢事,也会出现不义,也会出现痛苦”。①江湖,闫琳:《漫步在"季节"的长河》,《文艺报》,2000年6月20日第1版。
在这样的文化引导下,王蒙的《在伊犁》系列便不像80年代的主流叙事那样,“对现今、眼前的发展变化进行肯定,而对过去的伤痛性记忆进行否定,因此拒绝对过去的记忆进行梦想”②徐妍:《王蒙小说在八十年代叙事中的意义》,《文学评论》,2007年第6期。。因此,王蒙不会像张贤亮等右派作家对文革进行控诉,也不会像大多数知青作家那样急于撇开过往的痛苦经验积极投身于当下。王蒙更多的是将自己过往的经验与现今的生活经验进行调和、并置,进而给予双方充分讲述的话语权。所以,在小说中,王蒙用冷静迂缓笔调呈现更多的是对温情的回忆、对异族文化的感谢、以及自己心灵创伤的修复,幽默、豁达性情的获得。面对60年代的忧伤,他总是用自己革命浪漫主义精神予以部分化解,并着力使它们处于平衡状态。但值得注意的是,在《在伊犁》系列中,王蒙并没有对历史做到清明的认识。在他的历史观中,仍有一种不确定的东西。在他返观的过程中,虽有谅解,但也有迷茫。譬如在《好汉子伊斯麻尔》中,面对穆敏老爹的质问:“党到底还有没有,到哪里去了?党为什么不说话呢?”时,无言以对。
[1] 王蒙.王蒙文存第8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2] 王蒙.王蒙文存第14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3] 王蒙.王蒙文存第20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4] 王蒙.王蒙文存第2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5] 郭宝亮.王蒙小说文体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6] 郜元宝.当蝴蝶飞舞时——王蒙创作的几个阶段与方面[J].当代作家评论,2007(2).
[7] 孙郁.王蒙:从纯粹到杂色[J].当代作家评论,1997(6).
[8] 徐妍.王蒙小说在八十年代叙事中的意义[J].文学评论,200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