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丹丹
(郑州升达经贸管理学院 外语系, 郑州 451191)
汉语的中动结构(middle construction)的句法结构为:主语NP+VP+AP,在语态上表现为主动态。 但其语义结构中,NP 往往由受事格、工具格和处所格充当,这些论元角色与动词之间构成非施事关系, 且整个句子在语义上表现出来的是状态意义。因此,这个问题值得进一步深入探讨。
中动结构表现出来的复杂性颇受学者们的关注。其相关研究论文主要集中在这样几个方面:第一,探讨汉语中动结构的界定;第二,运用各种语言学理论对英语或汉语中动结构的形成进行探讨;第三,探讨英语或汉语中动结构句法特征和语义特征及其关系;第四,对比英汉中动结构在句法特征、 语义特征的异同及其认知阐释。
基于上面研究,我们发现:第一,对汉语的中动结构分析较少, 对汉语的中动结构讨论主要集中在英汉对比方面;第二,对汉语中动结构中,主语NP 的论元角色的认知过程讨论较少。因此,本文从认知语言学的角度出发,以转喻的认知论为理论基础,研究汉语中动结构NP 的论元角色, 探讨不同的论元角色进入汉语中动结构的主语位置的认知过程。
传统上,转喻是一种修辞手段,表现为相邻事物之间的替换关系。 陈望道认为,转喻可以发生在两个即使没有一点相似点的事物之间,因为“假使中间还有不可分离的关系时, 作者也可借那关系事物的名称,来代替所说的事物。 ”[1]然而,现代认知语言学家认为,转喻不仅仅是因为客观世界中的事物相互邻近而由此产生的一种替换关系,更是作为人类重要的认知机制和思维方式广泛存在于人类思考、认知和推理的过程中。
概念性是现代认知转喻观的本质。 Lakoff 提出,转喻是一种理想化认知模型(ICM),由于ICM 是一个“有组织的概念结构知识域”,因此,转喻关系的生成也相应地发生在概念层面,“可让我们通过一个事件与其他事件的关系对该事件的概念化”。[2]但是,ICM 是人们基于所认识的现实世界创造出的一个复杂概念结构,因此正如Radden 和Kvecses 所认为的,转喻是“一个概念实体或载体(vehicle)为同一ICM 内的另一概念实体或目标(target)提供心理可及”。[3]由此可以看出,转喻具有概念的本质, 转喻关系是人们感知和认识现实世界的一种认知过程,存在于人们的概念世界之中。例如:
(1)甲:你如何去机场的?
乙:我拦了一辆出租车。
甲能从乙的简短回答中推断出, 乙是坐出租车去机场的,这是因为人们的现实经验告诉他们,“出行”这一过程包括很多事件: 人们先要找到交通工具,然后乘坐该交通工具去目的地,到达目的地后下车。 因此,乙“我拦了一辆出租车”中就暗含了一系列的事件。在这一系列事件组成的“出行”ICM 中包括了以下概念环节:
前提条件:能够找到可以使用的交通工具;
启程:坐上该交通工具;
中心:乘坐该交通工具到达目的地;
结束:停下来并下车;
完成:到达目的地。
尽管这些暗含的事件在现实世界中并不具有邻近的关系,但组成了整个“出行”ICM,因此乙只提及了其出行的“前提条件”就可以顺利完成了转喻过程, 传达了整个出行过程的描述。 简言之,在(1)中,也正是由于转喻的概念性,人们在信息交流过程中,只需要提一下“前提条件”、“启程”、或“中心”等任意一个事件就会实现对整个过程的概念上的转喻。
邻近性是转喻关系得以实现的核心条件之一。传统的转喻关系被看作是邻近或联系紧密的事物之间相互替代。 Jakobson 就认为,它是发生“在横向轴上的‘语义特征’之间的邻近关系”。[4]换言之,当联系的词语之间产生邻近性, 那么两个词之间的意义邻近。 随着认知语言学的发展深入,Lakoff 把转喻的邻近性延展至概念层面上的接近关系。 由于共处同一认知模型中,源范畴激活了相邻的目标范畴,因而概念之间的邻近关系就成了转喻关系产生的基础。Radden 和Kvecses 则进一步从语言、 现实和思维的关系出发,研究存在于“语言与形式”、“语言形式与其所指物, 以及所指概念与所指物” 之间的转喻关系。[5]换言之,邻近性是转喻映射得以实现的基础,它不仅包含了语言内部的关系, 还包含了概念和语言外部的关系。 例如:
(2)我闻到了黄鼠狼。
(2)所表达的真正的意义是“我闻到了黄鼠狼的气味”。 这是因为“黄鼠狼”可以视为一个理想化认知模型。 在这个模型中,“黄鼠狼”这一客观实体被视为具体和抽象的特征的总汇,人们对“黄鼠狼”的认知既包括具体的特征,如外形、颜色等,也包括抽象的特征,如气味臭。 这些特征在人的认知上具有相邻性,若提及其中一个特性,便会让人们联想到“黄鼠狼”的整体,或者若提及“黄鼠狼”这一整体, 人们便会联想到其具体和抽象的种种特征,因而,(2)中的“黄鼠狼”通过概念相邻性转喻为“黄鼠狼的气味”。
转喻关系在语言表述上的重要特征就是突显。当人们进行概念化的表达时, 会选择同一认知域中较为突显的部分来激活转喻目标, 也如Lakoff 指出的,转喻是“在同一认知域内用易感知、易理解的部分代表整体或整体其他部分”。[6]换言之,即便是面对同一个事物或情景,人们观察的视角或方式不同,在大脑中形成的心理图式不同, 因而所突显的转体也不同。
转喻作为人们对客观世界的概念化, 其语言表述中必然存在着人的经验结构与语言结构之间的自然联系。因此,当转体代替喻体出现在语言结构的时候,所突显的同一情景的不同侧面,就成了认知主体容易注意到的部分, 且凭借阐述突显事物或典型特征来理解被替代的事物。 例如:
(3)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
“纨绔”往往指古代富家子弟穿的由细绢做成的裤子,“儒冠”则是指古代读书人(知识分子)戴的帽子。这里,“纨绔”和“儒冠”分别转喻了“富贵子弟”和“文人学者”这两类人的身份,是由于“身份”是一个抽象概念,人们为了将这一抽象概念具体化,于是通过描述在人们的认知中往往是最容易辨认的、 最容易感知的衣着来突显,因此,“纨绔”和“儒冠”这种外在的易感知的事物就相应激活了人们对转喻目标“身份”的认知。
汉语中动结构中,其主语NP 常由受事、工具或处所充当,与动词构成非施事关系,但句法上表现为主动结构。 这种语言现象正是中动结构表现出来的重要语义特征,Kemmer 曾指出的, 中动态(middle voice) 通常用在这样的场合:“人们能理解到事件存在一个外部使因者(external causer),通常是人,但是这个使因者,相对于受事而言,在说话人看来不够明确或相对来说不太重要, 因而在语用上被弱化了(pragmatically deemphasized)”。[7]何文忠也认为, 中动结构的句子在本质上表述的是一种“虚拟事件的特性”,“中动结构的意图是突显事件被动参与者在事件以副词或形容词所表述的方式发生中所发挥的积极作用。 一个被动参与者要在一个事件中突显出来。”[8]由此看来,中动结构并不是为了描述某个具体的事件, 而是为了表达充当主语的名词的某种属性、状态或功能。 如:
(4)这本书好卖。
(4)中的动词“卖”作为一个事件动词,其词义激发了人们对这一虚拟事件情景形成的各要素的认知,如:卖者、卖这一动作、买者、卖的东西等。这几个事件要素处在同一个ICM 中, 存在着空间邻近性,而状态意义的表达要求淡化施受关系, 从而施事被隐藏起来,受事成为突显的对象,即通过事件动作在施事过程中表现某一特性或产生一定的结果状态才能得以彰显,即“这本书的销量很好”。
从另一个角度看, 中动结构主语NP 可以由受事、工具或处所等不同的论元角色来充当,是基于在整体事件ICM 中, 事件参与者之间可以形成的转喻关系, 这些论元角色在概念上都具有邻近性。在中动结构里,动词的词义包括了一个事件场景和该场景中与动作相关的参与角色,即施事、受事、动作、工具、时间、处所等。因此,人们会根据所要表达的突显性,通过转喻将这些语义角色在句法上表现为主语。
在汉语中动结构中,当受事充当汉语中动结构的主语时,尽管它与动词的语义关系是受事关系,在语态上采用主动态,基于中动结构的“基本语义特征是表述状态,是趋向于静态”,[9]表述出来的却是状态意义。 例如:
(5)那种苹果吃起来很酸。
(6)这里的泉水喝起来真甜。
在(5)和(6)中,动词“吃”和“喝”这两个动词需要两个论元角色,即施事和受事。 人对其关系的理想化认知模型是“施事—动作—受事”,在句法上是主语—谓语—宾语。 (5)(6)句中,动词“吃”和“苹果”与“喝”和“泉水”同为受事关系,却采用了主动态, 这是因为它们所要强调的是,“无论是谁吃苹果,苹果都是酸的”,“无论是谁喝这里的泉水,泉水都是甜的”。
从转喻认知的角度来看,“苹果”和“泉水”与隐藏的施事“人”两个实体之间不存在任何相似性,只是由于处在同一事件域中而产生了空间上的联系。(5)(6)中“那种苹果”和“这里的泉水”,与“吃”和“喝”之中其实暗含的是受事的关系。 但是,“人”吃苹果进而产生很酸的感觉,以及“人”喝泉水感觉很甜,这些都只是具体事实的陈述,而当(5)(6)把“苹果”和“泉水”置于主语的位置构成中动结构,“那种苹果吃”和“这里的泉水喝”,只是由于人与苹果以及泉水之间的暗含关系, 造成了某种虚拟事件,产生的是状态意义而非具体事件。因此,受事客体“苹果”和“泉水”属于一种转喻关系中的投射,让人的身体经验反映在对待苹果、泉水的品尝上,实现了突显。
动词除了需要施事和受事,还有工具,其在句中常常充当状语成分。但中动结构要传达的是“某事物的某种属性、状态或功能如何”这一信息,具体的施事关系已被淡化。因而工具充当中动结构的主语时,已不再表达具体动作产生的直接使因, 而已被转喻为这一工具的属性和特征了。 例如:
(7)这支笔写起来挺顺手的。
(8)这双鞋跑起来不跟脚。
在(7)(8)中,“这支笔”和“这双鞋”在句法上是主语。 很显然,无论是“笔”和“写”之间,还是“鞋”和“跑”之间,表现的是对事件状态的一种描述,因而,这两例表现的并非具体事件,而是突显事件的性质,即“写起来怎么样”和“跑起来怎么样”。
从实现转喻认知的过程来看, 尽管两例中的“笔”和“写”与“鞋”和“跑”两对在语义上本身具有冲突性,但中动结构的语义促使了“笔”、“鞋”向其特征的转喻,“这支笔”、“这双鞋” 已不再是具体的事物,而是被转喻成了笔、鞋的特征和属性。人们对“笔”和“鞋”的认知模式中,感知到它们是现实的、边界清晰的实体。然而,当这两个实体在中动结构的语言层面上充当主语成分后, 就会激活实体的内涵, 这样,“笔”和“鞋”的实体与其内在属性产生了相邻性,进而实现了转喻。
处所是动词的一个论元角色。 当处所放在中动结构的句首时,充当的是中动结构的主语成分。正如徐盛桓在《外延内涵传承说——转喻机理新论》一文中提出的,在句子结构中,对象事物的功能、作用、地位、所扮演的角色等都会产生转喻,因为每一方面都是概念内涵的一个“涵项”,“在情境中,在特定的需要中被认为是较为重要的而被选择、被利用”。[10]例如:
(9)沙发坐上去很舒服。
(10)一间房住进来六个人。
在(9)(10)中,“沙发”和“房”作为处所放置在句首,与“坐”和“住”之间本身无法构成施事关系。但“沙发”所体现的功能,促进了“坐”这个动作,而且这一动作带来的结果是“舒服”。 “房”的功能,促进了“住”这个动作,最终实现的是“房子能容纳六个人”。 因此,“沙发”和“房”在语言层面上是突显的。
从认知的角度看,这两例中的“沙发”和“房”都不再指称现实世界中的实体“沙发”和“房子”,而是通过虚拟沙发和房子带来的功能,突显“沙发”以及“房子”这两个实体所具备的属性和特征,即“人坐在沙发上,感觉很舒服”,“这间房子的容纳能力是六个人”。 这样,处所格的“沙发”和“房”充当了中动结构的主语,成为动词“坐”和“住”更抽象的使因,强调了事物本体与事物的功能和作用之间的转喻。
人们观察和认识事物的方式决定着语言的形式,或者说,语言的运用与我们怎样感知周围的事物和情景有着密切关系,它决定于人的经验结构和认知方式。通过转喻来解释不同的论元角色进入中动结构充当主语NP 的过程, 既可以帮助我们更加了解中动结构主语NP 的所指对象如何隐含了语义实施某个动作行为或过程, 进而体现某种属性、功能或价值,又可以揭示汉语中动结构在汉语中的分布及认知语义特征,从而为语言教学、翻译和跨语言文化交流提供借鉴。
[1]陈望道.修辞学发凡[M].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76.
[2][4]张辉,卢卫中.认知转喻[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0:11.
[3]Radden G,Kvecses Z.Metonymy in Language and Thought[M].Philadelphia:John Benjamins,1999:21.
[5]董成如.转喻的认知解释[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04,(2):6-9.
[6]Lakoff G.Women,Fire,and Dangerous Things:What Categories Reveal about the Mind [M].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7:77.
[7]Kemmer,Suzanne.The Middle Voice[M].Philadelphia:John Benjamins,1993:147.
[8]何文忠.中动构句选择限制的认知阐释[J].外语研究,2007a,(1):6-11.
[9]徐盛桓. 语义数量特征与英语中动结构[J].外语教学与研究,2002,(6):436-443.
[10]徐盛桓. 外延内涵传承说--转喻机理新论[J].外国语,2009,(3):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