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溪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250014)
波德莱尔的十四行诗《应和》(又译作《感应》)是体现其“应和”思想的经典之作,被誉为“象征派的宪章”。[1](P4)诗人借助意象的交错呼应,展现出一个充满神性的广袤世界。在诗歌描绘的心物交融的世界中,意义在互通共感中自然呈现。“这首十四行诗在表达一种美学见解的同时,其本身也是对这种美学见解的具体演示。”[2]然而,仅将“应和”当作象征主义文学的创作手法或窥视波德莱尔美学思想的途径,显然忽略了其中的哲学意蕴。笔者认为,波德莱尔的“应和”思想与海德格尔的哲学思想具内在一致性,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将“应和”思想视为海德格尔哲学思想的初级形态。
波德莱尔的“应和”世界,是万物相互联系的整体,万物互为象征,向彼此昭显意义,“如同悠长的回声遥遥地汇合/在一个混沌深邃的统一体中/广大浩漫好像黑夜连着光明——芳香、颜色和声音在相互应和”。[3](P17)在这个世界中,“色彩说话,就像深沉而颤动的声音;建筑物站立起来,直刺深邃的天空;动物和植物,这些丑和恶的代表,做出一个个毫不含糊的鬼脸;香味激发出彼此应和的思想和回忆;激情低声说出或厉声喊出它的永远相像的话语”。[1](P73)可见,应和的世界区别于现实的世界。在应和的世界中,物我、感官的界限都被打破,意义自然流动和呈现。
波德莱尔应和的世界与海德格尔对于“世界”的观点具有相似性。海德格尔认为“此在”的基本结构是“在世界之中存在”,[4](P61)这里的“世界”是此在“在世”意义上的世界,区别于客观世界。“在‘在世’这个名称中的‘世’却绝不意味着尘世的存在者以别于天国的存在者,也不意味着‘世俗的东西’以别于‘教会的东西’。‘世’在‘在世’这个规定中的意思根本不是一个存在者,也不是一个存在者的范围,而是存在的敞开状态。”[5](P392)在这样的“世界”中,人“被抛而处‘在’存在的敞开中”。[5](P392)既然世界是“存在的敞开”,而人是这世界中特殊的存在,那么,世界也是人这种特殊存在的“敞开状态”,即世界与人之间具有了共通性。这样的“世界”中,“‘世’就是存在的澄明”,[5](P392)即人可以从“世界”中直接体悟存在之真。正如在应和世界中,人自动接收“自然”中的“话音”,从而达到对“自然”的体悟。只有在这样的世界中,才能透过存在者体悟到存在并追问存在者怎样存在以及存在者存在的意义。波德莱尔应和的世界是万物交融、意义自然呈现的世界;海德格尔的“世界”是与此在浑然一体、本真存在的世界。从这一角度讲,两者的“世界”是共通的。而且,波德莱尔希望借助“应和”揭示世界意义的想法与海德格尔透过“存在者”揭示“存在”的想法也是相似的,都是对传统主客二分观念的反对。
波德莱尔在《评L.德·塞纳维尔的〈被解放的普罗米修斯〉》中指出了诗与哲理的关系:“诗在本质上是哲理,但是由于诗首先是宿命的,所以它之为哲理并非有意为之。”[1](P8)笔者认为这句话有三层含义:首先,诗的本质是哲理,哲理以诗的形式外化展现;其次,诗先于哲理,是诗人通过“创造性直觉”[6]对具有统一性的世界的把握,旨在揭示存在之真;最后,既然诗先于哲理,那么诗绝不是对某一哲学观点的迎合。波德莱尔的这一论述不仅使“应和”思想中的哲学意味体现得更加明显,而且表达出了他对“诗”的独特看法,这与海德格尔的“诗思观”也具有一致性。
“自然是座庙宇,那里活的柱子/有时说出了模模糊糊的话音;人从那里过,穿越象征的森林,森林用熟识的目光将他注视。”[3](P17)“自然”中意义的呈现需要一定的方式——“话音”。这种“话音”是对应和世界中万物本真存在状态的直接呈现。人作为一种特殊的存在,在自然中时刻接受着这种“话音”传达的意义。但由于人们习惯用传统的主客二分观念认识世界,未领会万物应和之道,所以不能领悟“话音”传达的意义。于是,揭示万物“应和”意义的重任落到了诗人肩上。波德莱尔在《维克多·雨果》中指出:“诗人(我说的是最广泛的意义上的诗人)如果不是一个翻译者、辨认者,又是什么呢?”[1](P89)诗人“翻译”、“辨认”的正是应和世界中的意义,即本真意义,而承载意义的载体就是诗的语言。海德格尔在《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中将诗人称为语言之家的“看家人”,他说:“只要这些看家人通过他们的说使存在之可发乎外的情况形诸语言并保持在语言中,他们看家的本事就是完成存在之可发乎外的情况。”[5](P358-359)可见,海德格尔认为,诗人的任务是揭示存在之真,并将其保存在语言中。这与波德莱尔将诗人比作“翻译者、辨认者”具有一致性。
在波德莱尔看来,诗的语言不仅要表达情感、思想,还要揭示“混沌深邃的统一体”。诗的语言作为应和“自然”中的一部分,与万物交织且意义共通。这是其能够揭示“自然”的前提。诗的语言揭示的对象是应和的“自然”,揭示的方式是象征。所以,在波德莱尔的“应和”思想中,意义能在“自然—应和—话音—诗的语言”四方中流转,根源于四方间的互通性。“自然”作为本真的存在,具有“神性”意蕴,“自然”中的万物以“应和”的方式彼此联系,用“话音”传递信息。作为“自然”中特殊存在的人,体悟着“自然”的“话音”,又以“诗性的语言”揭示“自然”。
波德莱尔在《应和》中称自然传来的“话音”是“模模糊糊”的,可见,他对“自然”呈现的意义的理解是模糊的。在《论泰奥菲尔·戈蒂耶》中,波德莱尔指出:“在词中,在言语中,有某种神圣的东西,我们不能视之为偶然的结果。巧妙地运用一种语言,这是施行某种富有启发性的巫术。”[1](P73)波德莱尔敏锐地察觉到语言具有丰富的蕴藉,他将这种蕴藉视为“神圣的东西”和“巫术”。由于他并未指出万物内部的“应和”通过诗的语言外化进而呈现意义,所以“应和”这一具有哲学意味的思想始终充满文学气息。
海德格尔晚期对语言、诗与思问题格外关注,他指出:“语言是存在的家。人以语言之家为家。思的人们与创作的人们是这个家的看家人。”[5](P358)海德格尔提出的“语言—诗—思”问题与波德莱尔《应和》中“自然—话音—应和”问题具有内在的一致性。首先,海德格尔认为“语言本身就是根本意义上的诗”,[7](P295)即语言是诗,所以具有诗性,这对应的正是波德莱尔语言观中的“神圣的东西”。“海德格尔认为诗与思分别具有去蔽(Aletheia)和聚集(Logos)之特性,诗与思是近邻,因为二者都是存在的道说,必相邻近。从某种角度上说,诗就是思,思就是诗。”[8](P417)这里有必要对“思”进行解释。“思”区别于日常生活中逻辑性的思考,“思是存在的,因为思由存在发生,是属于存在的。思同时是存在的思,因为思属于存在,是听从存在的”。[5](P361)既然诗既思,思又是存在对世界的把握,那么,人就可以接收并理解“自然”的“话音”,并通过诗性语言表达对“自然”的体悟,而这“自然”正是应和的世界。
通过海德格尔的诗思观,我们理解了波德莱尔“应和”思想中语言的神圣性,这种神圣性源于语言与思维的一体两面关系。正因如此,诗的语言才能延伸到“话音”内部,将存在之真揭示出来。
波德莱尔将自然喻为具有神性特征的“庙宇”。在这“庙宇”中,一切都是有生命的。“柱子”说出了“话音”,“森林用熟识的目光将他注视”,以往作为主体的人在“庙宇”里成了倾听者和被审视者。波德莱尔只是用朦胧的诗句来传达自己的体验——“如同悠长的回声遥遥地汇合/在一个混沌深邃的统一体中”,[3](P17)并没有揭示出“自然”具有神圣性的原因。
海德格尔这样论述神庙:“神庙作品阒然无声地开启着世界。同时把这世界重又置回到大地之中。如此这般,大地本身才作为家园般的基地而露面。”[7](P263)笔者认为,这段文字可以作为波德莱尔笔下自然“庙宇”的注解。海德格尔认为艺术作品有两大特征,即世界的建立和大地的显现。神殿屹立于大地之上,建立了一个意义的世界,这个世界处于敞开状态,区别于遮蔽着的大地。此在在敞开的世界中,在“神殿”光环的感召下,探寻着本真的存在。然而,神殿创造的世界是不能脱离大地的,大地是存在者存在的家园。虽然大地的本质是自我封闭的,但是这种封闭是对存在与存在者的保护,大地同时也是此在超越的根基。艺术正是世界的敞开与大地的封闭的斗争中的承担者,在这个过程中,“存在者的真理自行设置入作品”。[7](P256)所以,海德格尔认为神殿作品肩负起了连接大地与世界和显现真理的重任。在波德莱尔的“庙宇”中,同样发生着大地与世界的争斗。
波德莱尔以诗人的敏感感受着“自然”的蕴藉,但并未作出海德格尔般理性的论述,没有提出逻辑严明的概念。在他眼中万物都是艺术的存在,“自然”也“不再是通常意义上的‘大自然’,不是浪漫主义意义上那种可以让人逃避城市生活而纵情山水的自然,而是指一种已经拟人化或人格化了的自然,具有很强的隐喻性,表示某种与人或人的心灵状态具有紧密关联的外部世界”,[6](P10)是我们理解的诗性的自然。波德莱尔的“自然”通过“话音”向外传达真理和意义,其“自然”观可以用海德格尔的理论来解释,即这种诗性的自然是大地和世界斗争、真理自行置入的结果。在诗性的自然中,万物也都具有诗性,都蕴含着大地与世界抗争过程中显现出来的“自然”的真理和意义。所以,波德莱尔诗性的自然中,意义无处不在且具有共通性。人,尤其是诗人,作为诗性世界中的一部分,与万物具有意义上的共通性。
波德莱尔认为:“一首美妙的诗使人热泪盈眶,这眼泪并非极度快乐的证据,而是表明了一种发怒的忧郁,一种精神的请求,一种在不完美之中流徙的天性,它想立即在地上获得被揭示出来的天堂。”[1](P187)从中,我们可以看到海德格尔的“大地世界”说的初级形态。诗,或者说艺术,就是这样一种依托大地构建意义世界(天堂)的东西。诗的创作源自一种对不完美进行超越的冲动,而超越不能脱离大地。正是在超越的过程中,诗中蕴含了真理。海德格尔认为这种真理需要经过遮蔽与澄明的斗争才能得来。而波德莱尔认为“自然”本身就是一首直接呈现真理的诗。可见,两人思想虽然具有一致性,却也有差别。
通过对海德格尔大地和世界关系的思考,我们明晰了波德莱尔“混沌深邃的统一体”中真理和意义的发生过程,深化了对“应和”思想的理解。在波德莱尔的“应和”思想中,我们看到了海德格尔哲学思想的初级形态。
[1]〔法〕波德莱尔.波德莱尔美学论文选[C].郭宏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2]刘波.波德莱尔“应和”思想的来源[J].四川外语学院院报,2004,(4).
[3]〔法〕波德莱尔.恶之花[M].郭宏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4]〔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三联书店,2006.
[5]〔德〕海德格尔.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A].孙周兴.海德格尔选集(上)[C].上海:三联书店,1996.
[6]刘波.《应和》与“应和论”——论波德莱尔美学思想的基础[J].外国文学评论,2004,(3).
[7]〔德〕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A].孙周兴.海德格尔选集(上)[C].上海:三联书店,1996.
[8]张贤根.海德格尔美学思想论纲[J].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