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 娟
(苏州大学 社会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近代以来,民族危机逐步加深,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摆在知识分子面前:如何挽救民族危机、实现民族富强?薛福成(1838—1894年,江苏无锡人)正是生活在这样一个思想激烈碰撞的时代。薛福成自幼受“经世致用”之学的影响,少年时面临内忧外患,促使他立下了“济时艰而匡世运”的宏大抱负[1]14,受此影响,他成为洋务思想的信奉者和鼓吹者,随着对西方社会的直接接触的加深,其思想转向了早期维新派。这一转变得益于他出使英、法、意、比四国的经历,转变的原因集中体现在他的《出事四国日记》之中。
薛福成作为洋务派活跃于晚清政坛时就对发展工商业较为关注,1875年他在《应诏陈言疏》中提出的整顿内政思想就涉及商业,提出“商情宜恤”、“茶政宜理”。在出使欧洲之后,欧洲近代工商业使他更加意识到发展工商业的必要性。
1889年,薛福成启程奔赴欧罗巴,途经香港、新加坡等欧美国家的殖民地,映入眼帘的是“瑰货骈集,阛阓云连”[2]15的繁华景象,这些地区面积不大、物产也并不很丰富,在五六十年前都是荒岛,现在竟如此活跃,薛福成对此给出了解释:“洋人借经营商务,辟荒岛为巨埠。”[2]27他看到了商业在改变一个地区落后面貌中的作用。
1890年3月6日,薛福成终于踏上了欧罗巴的土地,既开启了他的使臣生涯,也开始了他对西方社会的考察历程。
西方经济的发达让薛福成看到了振兴民族经济的希望,“欧洲立国,以商务为本,富国强兵,全藉于商。”[2]147这是他对欧洲富强经验的总结,于是他指出“是握四民之纲,商也”[2]27,商务兴起之后,经济流通,若不务商,只能引起财富外流而致贫穷,这可以看作是薛福成由传统观念转变为近代世界观念的第一步。[4]
在对西方经济进行较为深入的研究之后,薛福成实现了从洋务运动时期的官督商办企业的鼓吹者向商办企业支持者的转变。洋务运动时期,他在《筹洋刍议》中提出了振兴工商的三主张:一曰“贩运之利”,即发展运输业;二曰“艺植之利”,即发展农业;三曰“制造之利”[5]72,所谓制造之利就是要创办近代企业发展工业生产,这里的“近代企业”是指官督商办企业,他认为这种企业“无损公家之帑项,而终为公家之大利”,但是中法战争失败的事实证明这种方式是行不通的,应该建立由私人经营的民族资本主义企业,它有“众志齐,章程密,禁约严,筹画精”[3]481的优势,薛福成对商办企业的赞赏显而易见。
要求组建商办企业、发展商业的主张符合资本主义的发展要求,这也是早期维新思想的特色之一。可见,薛福成的思想已经逐渐从洋务派转向早期维新派,而这一切正是来源于他对西方社会商业的体验和考察。
西方文明不仅仅是商业文明,民主政治更是西方文明的重要体现。早期维新派在政治上也提出了改革措施,他们要求改变封建专制,实行君民共主,这是早期维新思想的又一特色。薛福成在出使生涯当中花了很多精力对民主政治加以考察和研究,深感其优越性,进而萌生了要在中国实行君主立宪制的思想,这符合早期维新派的思想特色,表明薛福成的思想发生了飞跃,转向了早期维新派。
初入欧罗巴,薛福成对“蔼姆派牙(王国)”、“恺痕特姆(侯国)”、“伯理玺天德(总统)”等概念有了初步了解,奠定了他探究西方民主制度的基础。在西方政治制度中,他特别关注体现资产阶级民主精神的议会制度,他在对英德两国政治制度的考察中接触到了“议院”这个概念,并对议会制度大为赞赏:
西洋各邦立国规模,以议院为最良。……英则于八百年前,其世爵或以大臣分封,或以战功积封,聚而议政,谓之“巴力门”,即议院也。其后分而为二,凡世爵大者、富者,辅君治事,谓之劳尔德士,一名比尔士,即上议院员绅也。其小者、贫者,谓之高门士,即下议院员绅也。宋度宗元年(1265年——笔者注),英廷始令都邑公举贤能,入下议院议事,而上议院之权渐替……上议院人无常额,多寡之数因时损益……每七年由其院之爵首以时更易;至阿尔兰世爵,则任之终其身……而下议院之人,皆由民举。举之之数,视地之大小,民之众寡。[2]147-148
此时的薛福成对民主政治制度的了解比初入欧洲时有所进步,他对议院的组成、产生和运行方式都有了系统的认识。在光绪十六年九月初九日(1890年10月22日)的日记里,薛福成表现出了他对议会更深层次的认识,他指出议会的核心是“迭为进退,互相维制”,即下院与上院之权、上下院与君权、相权相维制,这样国家就能“一出一入,循环无穷,而国政适以剂于平云。”[2]177这是薛福成对议院的肯定。
基于这样的认识,薛福成坚信只讲学习西方的船炮,不注意学习政治制度,实在是舍本求末,[2]117-118既然要变革,就要对采取何种民主制度做出选择。长期受儒家文化熏陶、对皇帝顶礼膜拜的薛福成此刻并不能完全抛弃皇帝,他对美国这样的民主共和制加以否定,认为这种制度“惟民是主,其法虽公,而其弊亦有不胜举者”,民主共和看似非常公平,但由于民众素质的区别,会使这一制度中隐藏很多弊端,所以,即使采用民主制也需要皇帝的存在,即“君民共主,无君主、民主偏重之弊,最为斟酌得中。”[3]606这就暗合了王弢的观点——君主立宪制能够“上下相通,民隐得以上达”[6]23,因而薛福成也毫不避讳地提出君主立宪制才是最为得当的。
薛福成不但大胆赞扬民主制度,提出采用西法的重要性,更提出中国应采用君主立宪制作为救世良方,这一思想上的进步是薛福成作为洋务派时未曾达到的高度,这一政治思想的变化对他来说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表明他终于从洋务派中脱胎出来,变成了早期资产阶级维新派。[7]119
出使生涯对薛福成从洋务派向维新派的转变起了很关键的作用,然而,在薛福成转变的这个时代,新生的民族资产阶级还很不成熟,政治变革的要求还不强烈,因此,作为这个阶级的代言人,薛福成的维新思想颇为幼稚,这种幼稚性在一定意义上就是早期维新思想的特征,其思想不但与洋务派有着很多相通和相同的地方,也与后来的维新派有着明显的区别。
首先,他错误地看待了西学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关系。在学习西方的根本目的上,在薛福成看来还是“以卫吾尧、舜、汤、文、武,周、孔之道”。[3]554他还把中西文化牵强地联系在一起,认为中国文化是西方文化的源头,他说:“泰西耶稣之教,其源盖出于墨子”、“第九卷《经说下》篇,光学、重学之所自出也……第十五卷《旗帜》一篇,西人举旗灯以达言语之法所自出也”。[2]200这种认为西学源出中国的理论是19世纪后半期中国官绅一个自圆其说的论调。[8]39
其次,薛福成思想之中还存在地理环境决定论和种族歧视的观念。薛福成根据地理位置将人分为优劣不等的群体,认为生活环境的温度和人的资质有根本性影响:“大抵地球温带为人物精华所萃;寒带之极北,则人物不能生;热带之下,人物虽繁而不能精。”[2]32这种片面的地理环境决定论是极为不科学的,这与薛福成对自然科学知识掌握的不足有关。种族歧视在其思想中也有体现,他称呼日本人为“虾夷”,称呼美洲人为“红夷”,认为本民族的人才是最尊贵的,“大抵中国之民,皆神明之胄,最为贵种”,[2]267只有欧洲人才能与“中国相颉颃,外此无能及者”[2]268。薛福成的思想虽然走在了同时代的很多人前面,但是仍然摆脱不了长期迷信的民族优越感。这些观点虽然是其思想中的缺陷,但也是薛福成思想区别于他人的特点之一。
薛福成思想之所以存在种种缺陷,最根本的是他未彻底摆脱儒家道统思想的羁绊。在接触西方的社会风俗时,他常常以中国封建社会的圣人之道作为评判标准。他认为西方社会中“贵女贱男”、议院可以迫令君主退位等现象“稍违圣人之道”,仍然把中国的三纲五常之道看作是引以为傲的地方,指出西方各国一切“政教均有可观”,唯独“三纲五常之训,究逊于中国”[2]220,殊不知平等自由的观念正是西方人文精神的精髓,西方的民主政治正是发源于此。薛福成思想的这些缺陷表明他不能完全摆脱封建思想的枷锁,这也是晚清很多知识分子的通病。
早期维新派的思想是立足于资本主义文化,师法西学以变政[9],创办商办企业和要求实行君民共主、议院制度是早期维新派的两大思想特色[10],出使经历使薛福成的思想实现了转变,他的早期维新思想脱胎于洋务思想,有高于洋务派思想的内容,但是由于自身受传统思想、时代的局限等因素的影响,而存在一定的幼稚性,这也是那个时代早期维新思想家的落后之处。
[1] 丁凤麟.薛福成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
[2] 薛福成.出使四国日记[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
[3] 丁凤麟,王欣之.薛福成选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
[4] 常云平.略论薛福成的近代化思想[J].重庆师院学报,1999(4):31-36.
[5] 徐素华选注.筹洋刍议——薛福成集[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94.
[6] 王弢.弢园文录外编[M].北京:中华书局,1959.
[7] 费成康.薛福成[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
[8] 王尔敏.中国近代思想史论[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
[9] 傅克勤.简论维新派与洋务派的十大分歧[J].天津社会科学,1984(6):61-66.
[10] 郭汉民.早期维新思潮与洋务思潮异同论[J].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1993(5):64-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