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文永
(运城学院政法系,山西运城044000)
《明儒学案》是黄宗羲所编著的一部明代学术史专著。此书回顾和总结了有明一代学术的发展和变迁,同时奠定了一个新的史学体例——学案体。从学案体本身而言,其有三部分构成:案主简介、案主评价、案主资料汇编。其中,案主简介和案主评价都是建立在案主资料汇编的基础之上,可见,案主资料汇编对案主的评价是具有决定性的。从目前来看,专门研究《明儒学案》案主资料汇编的成果还不是很多,本人不饰浅陋,从《明儒学案》的案主资料汇编入手,希望能对《明儒学案》有一个新的认识。
黄宗羲是明末清初一代学术大师,其著述是非常认真和严谨的。黄氏自己曾说:“毎见钞先儒语录者,荟撮数条,不知去取之意谓何。其人一生之精神未尝透露,如何见其学术?是编皆从全集纂要钩玄,未尝袭前人之旧本也。”[1]17《明儒学案》成书后,其所占有材料的广泛性和准确性,一直受到后世学人的好评。随着近来更多文献的出现和研究的深入,也有一下小问题被发掘出来。本文以颜均、何心隐、陈九川为例,简单谈一下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对文献的选择。
一、颜均。颜均(1504-1596),明代心学家,泰州王门学者,师从徐樾。徐樾战死云南,颜均不远千里收其尸,义气甚高。颜均为人好急人之难,率性而行,有侠行践道之风。持“体仁”说,讲“大中”之学,重视道德实践,认为性如明珠,原无尘染,主张率性而为,纯任自然。在儒释关系上,学不斥禅。著有《颜均集》。
颜均是泰州学派的重要思想家,也是泰州学派下面“颜何一派”的主要代表人。黄宗羲称“泰州之后,其人多能以赤手搏龙蛇,传至颜山农、何心隐一派,遂复非名教之所能羁络矣。”[1]703那么,我们先看看黄宗羲笔下的颜均到底怎样。
颜钧,字山农,吉安人也。尝师事刘师泉,无所得,乃从徐波石学,得泰州之传。其学以人心妙万物而不测者也。性如明珠,原无尘染,有何闻?着何戒惧?平时只是率性所行,纯任自然,便谓之道。及时有放逸,然后戒慎恐惧以修之。凡儒先见闻,道理格式,皆足以障道。此大旨也。尝曰:“吾门人中,与罗汝芳言从性,与陈一泉言从心,余子所言,只从情耳。”山农游侠,好急人之难。[1]703
根据近年发现的《颜山农先生遗集》(即《颜均集》,黄宣民点校,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版),对比黄宗羲的评价,很难说明其是在读颜均的文集的基础上得来的,其评论基本是借用了邓元锡的观点。邓元锡在《陈一泉先生墓志铭》的说:
(陈一泉)比壮,从吉永新颜均先生游。颜钧先生者,泰州王先生弟子也,其学以人心妙万物不测也,为即性即命,欲以心运世,而颇訾古儒,先为见闻、理道格式实障道,以自诩为恣睢。先生游学扬泰间,悦之,从渡淮渡江,从入衢信建越,岁矣,尽领解其说。颜钧先生喟然谓门徒曰:“吾与若辈言从情耳,与惟徳言从性,与本洁言从心。”[2]4754-4755
不难看出,黄宗羲对颜均的评价“其学以人心妙万物而不测者也”,就是借用了邓元锡的话;黄宗羲说颜均“凡儒先见闻,道理格式,皆足以障道。此大旨也。”也是套用了邓元锡的评价。另外,黄宗羲说颜均“性如明珠,原无尘染,有何闻?着何戒惧?平时只是率性所行,纯任自然,便谓之道。及时有放逸,然后戒慎恐惧以修之。”是洪垣《答颜均》信中的话,也是对洪垣引用颜均的话的直接引用:
心斋之学,同志每以空疏为疑。……人惟有此不睹不闻、体物不遗之体,而或不能不以忘助失之,故戒慎恐惧,所以存於此身,犹之曰修身修心养性云耳,非谓必有一物而后可存养也。今曰性如明珠,原无尘染,有何睹闻?着何戒惧?故遂谓平时只是率性所行。及时有放逸,不睹不闻,然后戒慎恐惧以修之。[1]940
从洪垣《答颜均》的内容看,“今曰性如明珠,原无尘染,有何睹闻?着何戒惧?故遂谓平时只是率性所行。及时有放逸,不睹不闻,然后戒慎恐惧以修之。”应该是颜均写给洪垣的信中的话,而黄宗羲直接引用之,并作为评价颜均的学术宗旨,的确甚为不当,难怪陈来先生存疑。陈来说:“从‘其学’到‘此大旨也’一段是综论颜均思想的基本宗旨,但这一段表述,证之于《颜山农先生遗集》,不见其依据所在。黄宗羲所说,颇合于王心斋之说,而不见于颜均文字,何以如此,不得而知。”[3]475可以断定,黄宗羲没有看到颜均的文集,凭黄宗羲的学识,如果看过颜均的文集,一定会有所评论,不至于尽引用别人的论断。对此,台湾学者王汎森也有类似推断。王汎森说:“从种种迹象来看,黄宗羲并没有读过颜山农的遗稿,其对泰州后学的判断,实际上是以有限的二手资料为依据的,故其信赖程度需大打折扣。”[4]249
当然,至于颜均的思想到底怎样,不在本文的讨论范围之内①关于对颜均思想的评价,可参考陈来《明代的民间儒学与民间宗教——颜山农思想的特色》,《中国近世思想史研究》,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王汎森:《明代心学家的社会角色——以颜均的〈急救心火〉为例》,《郑钦仁教授荣退纪念论文集》,台北:稻乡出版社,1999年版等。。不过,从黄宗羲对颜均的评价可以看出,黄宗羲并非建立在对颜均的文集研读基础上的认知,而是借用别人的评论。从文献学而言,《颜均集》在当时可能并未成书,颜均逝世二百年后,到咸丰五年(1855)才正式出版。在黄宗羲时代可能连颜均的文稿也没有看到,黄宗羲并未占有必要的原始文献,这也是其借用别人评论的重要原因。
二、何心隐。何心隐(1517-1579),明代心学家,泰州学派学者。嘉靖二十四年(1545)举人,后从颜山农学,认为《大学》主张先齐家,乃弃举业,在家乡构筑“萃和堂”,以宗族为单位,进行社会理想的实验。其原名梁汝元,因伙同蓝道行计除严嵩未成,为严氏党羽所仇,遂改姓名,隐迹江湖。先后讲学四方,后因反对张居正毁书院、禁讲学,被湖广巡抚王之垣杖杀。其学其行为均有冲决封建礼教罗网的气概。他认为人为天地之心,心是太极,性即是欲。反对“无欲”,主张“寡欲”,与百姓同欲。曾构建复孔堂,创求仁会馆,强调道德平等,追求大同世界。提出“寡欲”、“育欲”的主张,要求维护下层人民的基本生活权利。其思想是明末资本主义萌芽时期市民阶层崛起的要求和表现,更是对封建礼教的突破,有一定的进步意义。著有《爨桐集》。
何心隐是泰州学派的重要思想家,也是泰州学派下面“颜何一派”的主要代表人。何心隐思想之激进、行为之率性,历来被学人所谈及,我们先看一下黄宗羲是如何评论何心隐的。
梁汝元字夫山,其后改姓名为何心隐,吉州永丰人。……心隐之学,不堕影响,有是理则实有是事,无声无臭,事藏于理,有象有形,理显于事,……盖一变而为仪、秦之学矣。[1]704-705
黄宗羲对何心隐思想的评价基本来自《矩》一文,何心隐在《矩》中说:
学之有矩,非徒有是理,而实有是事也。若衡,若绳,若矩,一也,无声无臭,事藏于理。衡之未悬,绳之未陈,矩之未设也。有象有形,理显于事,衡之已悬,绳之已陈,矩之已设也。……仲尼十五而志学,志此矩也;三十而立,立此矩也;四十而不惑,不惑此矩也;五十而知天命,知此矩也;至于七十而始从心所欲不逾矩矣。夫圣如仲尼,自十五而七十,莫非矩以矩乎其学,学以学乎其矩。矩也者,不容不有者也。是故矩之于学也,独衡之于轻重也,独绳之于曲直也。莫非事理之显乎其藏,不容不有者也。[5]33-34
“矩”是标准、规矩,也是物之行状、容积。学问之“矩”亦是如此,“非徒有是理,而实有是事也”,即学问之“矩”有理有事,同时这种“矩”又是“无声无臭,事藏于理。”即学问之“矩”不同事物之“矩”,只有标准、规矩,而无行状与容积,然如果不懂此学问之“矩”,此“矩”之行状与容积便藏于标准与规矩之中;如果懂得此学问之“矩”,此“矩”之行状与容积便显现于标准与规矩之中。为学便是学此“矩”。大至孔子、小至庶人均以学此“矩”为归旨。此处是何心隐的一种为学方式与哲学,而黄宗羲对何心隐学术宗旨的总结基本就是对其此段话的概述,因此是甚为不当的。正如容肇祖先生所言:“这种见解,合于王艮‘即事是学,即事是道’的见解,而不致走入玄妙的迷途的。”[6]228不过,从何心隐的行动而言,的确有“专言用”的一面,但这正是整个泰州学派“即事是学,即事是道”[7]13的特征。
从黄宗羲把何心隐一段讲为学之道的话视为对其全部学术的总结,显然是片面和不当的。同时,何心隐还有很多思想,如“育欲”、“寡欲”等,黄宗羲均没有提到。可以说,黄宗羲对何心隐之文献掌握并不充分,但由于《明儒学案》并未节选何心隐之文献,对于黄宗羲究竟看了多少何心隐的著作与文献,我们也不得而知。
三、陈九川。陈九川(1494-1562),明代江右王门学者。正德九年(1514)进士。观政礼部,一度告假,后授太常博士。武宗南巡并寻欢作乐,与赣籍官员修撰舒芬、考功员外郎夏良胜、礼部主事万潮等,连疏谏反对,触怒武宗,入狱,罚跪午门五昼夜,几死廷杖,削为民。此四人被称为“江西四谏”。世宗即位,起为主客司郎中。群小阴恨之,谪镇海卫。遇赦复官,致仕。因居明水山,遂易号明水,周游讲学四十余年,伴名山以终。陈九川崇尚理学,拜王守仁为师,是江右王门的代表人物。自谓其学“三起意见,三易功夫”,而未得其宗,先“从念虑上,长善消恶”,后才“意无不诚,发无不中,才是无善无恶实功”。后就正龙溪,方得良知工夫之实。其学受龙溪影响极大,为学以“心无定体”、“慎独知几”为旨,反对聂豹的归寂说,主心体无善无恶说,于“立诚、存神、知几、研几”、“慎独”合为一体,贯注于心,浸润于物。为学重功夫,于良知有入室之见。著有《明水先生集》,晚年著有《传习续录》等。《明儒学案》对其评价为:
陈九川字惟浚,号明水,临川人也。……嘉靖四十一年八月卒,年六十九。……按阳明以致良知为宗旨,门人渐失其传,总以未发之中,认作已发之和,故工夫只在致知上,甚之而轻浮浅露,待其善恶之形而为克治之事,已不胜其艰难杂糅矣。故双江、念庵以归寂救之,自是延平一路上人。先生则合寂感为一,寂在感中,即感之本体。感在寂中,即寂之妙用。……是先生与偏力于致知者大相径庭。顾念庵铭其墓犹云:‘良知即未发之中,无分于动静者也。’指感应于酬酢之迹,而不于未发之中,恐于致良知微有未尽。是未契先生宗旨也。[1]457-458
黄宗羲认为,阳明之后,“门人渐失其传”,很多门人弟子“轻浮浅露”,聂豹、罗洪先之归寂,“自是延平一路上人”。只有陈九川“合寂感为一,寂在感中,即感之本体。感在寂中,即寂之妙用。”可见,黄宗羲基本以江右王学为王学正传的角度看待陈九川的,并把其作为良知流弊的拯救者。然陈九川于冲玄大会中,阐良知本心之旨与人伦日用工夫时,已有冲破江右以收敛为致良知之路径,大发良知本心之体。此前,陈九川受守仁和王畿的影响,学术趋向以偏向致悟,此次冲玄大会,陈九川便趁机阐释致良知之本体的重要性,并从为学方法上点破“只在当下悟得这点真机”,这些足以表明黄宗羲所说的“盖阳明一生精神,俱在江右”也值得怀疑。关于陈九川在此次冲玄之会的表现,文献有如下记载。
吾人本心,元自惕然不昧,便是天之明命,便是良知。其放肆昏昧者,皆染蔽之也。使此本体惕然常不昧,便谓之工夫,便是“顾寔天之明命”。此警惕不寐之本体,流行充塞于人伦日用之间,便是格物,便是明伦。故吾人学问,只在当下悟得这点真机,服膺弗失,即一切世情污染不上。[8]87-88
明水陈子至冲玄,复聚拟岘,逾樟源岭,别于文殊寺,拥衾箴砭曰:“予近得龙溪子意见、言诠一针,更觉儆惕。只是时时洗刷,时时洁净,方是实学。实学相证,何须陈言!”陈子曰:“某亦近有觉悟,直从本体精明,时时儆惕,一有碍滞,不容放过。视向者补过救缺,支撑悔尤,要透一格。”曰:“勉之矣,我日斯迈,而月斯征,保德保身,无负白首黄绮之期!”[9]112
从陈九川《冲玄会册》看,人之本心(“良知”)原是精明无染(“惕然不昧”),然之所以有“放肆昏昧者”,“皆染蔽之也”。致良知之工夫即是剔除染蔽,恢复精明之良知。此良知“充塞于人伦”,便是格物,“故吾人学问,只在当下悟得这点真机,服膺弗失,即一切世情污染不上。”不难看出,陈九川已经非常重视良知的发散与流行,并把“悟”视为学术之途径,这虽然不能说是现成良知说的翻版,但与王畿已有相距不远。
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说:“是时越中流弊错出,挟师说以杜学者之口,而江右独能破之,阳明之道赖以不坠。盖阳明一生精神,俱在江右,亦其感应之理宜也。”[1]333然陈九川亦是江右王门学者,且在守仁后学中处于重要地位,其思想的去旨及对其他江右王门的影响是很值得关注的。
然而查找《明儒学案》卷十九《郎中陈明水先生九川》学案,却发现陈明水的《冲玄会册》并没有被收录,从《明儒学案》对案主文献的选择而言,至少说明两点,第一,黄宗羲为维护江右王学的正统地位,特别是陈明水作为阳明在江右重要的再传弟子,故意不录《冲玄会册》;第二,黄宗羲没有看到是文。
综上所述,文献的选择是作者对著者评价的基础,也是我们后人全面了解著者的一把钥匙。“《明儒学案》正式创立‘学案体’,形成‘学案’编纂典范,在历史编纂学上具有不可磨灭之功。然由于草创不易,体例难以尽善尽美。又加黎洲刻意表彰王门,颇为忽略他家,于王学中人,虽介细亦必录;而对他家,则须巨卿亦有见遗者。”[10]纵观整部《明儒学案》,黄宗羲对绝大多数著者的评价是客观和公允的,这既是身为史家和哲学家的黄宗羲的学术背景所决定的,也是《明儒学案》一直为后人所敬重的主要原因。然书目繁多,一人能力有限,对一些文献看不到也是正常的。从颜均、何心隐、陈九川的例子看,黄宗羲对文献的选择的确又是存在问题的,要么没有看到,要么视而不见。纵然瑕不掩瑜,但这终究是《明儒学案》的不完美之处,这也是我们后人阅读《明儒学案》所应注意的。
[1]黄宗羲.明儒学案[M].北京:中华书局,1985.
[2]黄宗羲.明文海[M].北京:中华书局,1987.
[3]陈来.中国近世思想史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4]王汎森.明代心学家的社会角色——以颜均的〈急救心火〉为例.郑钦仁教授荣退纪念论文集[C].台北:稻乡出版社,1999.
[5]何心隐.何心隐集[M].北京:中华书局,1960.
[6]容肇祖.明代思想史[M].济南:齐鲁书社,1992.
[7]王艮.王心斋全集[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
[8]陈九川.明水陈先生文集[M].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第72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
[9]邹守益.东廓邹先生文集[M].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第65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
[10]姚文永,王明云.《明儒学案》补编编著刍议[J].佳木斯大学学报,20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