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今
好奶奶躺在老藤椅上闭着眼睛,手里的蒲扇无力地搁在肚子上,看上去好像睡着了。
明水蹑手蹑脚地从藤椅后面走过去,轻轻抬起一只脚,看一眼好奶奶,再慢慢放下,抬另一只脚。
“嗯。”藤椅上的好奶奶哼了一下,明水心里一惊,即刻敛神静气,像个木头人一样,紧张地瞄着藤椅。好一会儿,只听到高一声低一声的呼噜,明水这才暗暗松了松气,继续抬腿、迈脚,眼看,就要到门槛了……
“……水。”
好奶奶又哼了声,好像在叫谁的名字。明水一惊,心里立刻慌得跟擂鼓一般,猫着腰,掉转头,“嗖”一下蹿走了。
难道好奶奶背后也长着眼睛?明水惊魂未定地靠在草垛旁。已经两次了,明明都听到了好奶奶的呼噜声,可只要明水轻手轻脚地快到好奶奶家门槛的时候,老太太一准儿会叫出声。叫了什么?当时慌慌的,也没听清楚,好像“明水”,又好像“秋水”,又似乎都不太像,含含糊糊的,不过,最后一个字肯定是“水”。
明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咕嘟”咽了下口水,扫兴地想:“唉,还是算了!”可是,嘴上说算了,心里怎么也算不了,那个塑料罐里亮晶晶的冰糖,在黑乎乎的房间里,像亮闪闪的钩子,勾得明水的心神飘飘荡荡。明水的床头,也有一只罐子,是个泥猪,里面装的是平时攒下来的零钱。明水准备给自己买一本书,那书他早就看上了,想了好久。明水再馋冰糖,也不愿动泥猪的心思。
好奶奶孤身一人,住在明水家的隔壁,大人们说她从上海来。只是,明水不明白,她干吗要从上海跑到乡下来?还一个人住?不过,从上海来的老太太就是不一样,每天早上,明水总看见她端着一只白色的搪瓷杯,蹲在端午花下慢悠悠地刷牙,吐出一口一口白色的泡沫。盘在脑后的髻,像一个倒扣的螺蛳壳,随着头的摇晃,也一点一点的。
好奶奶喜欢种端午花,这种花在乡下不稀奇,很多人家有,可好奶奶家门前的端午花就是不一样。花一簇一簇的,挨着排开,春天一到,叶子嫩鲜鲜、绿生生的,像巴掌。从叶子中间抽出的茎跟嫩竹一样往上蹿,一不留神,圆滚滚的茎上就冒出很多花苞。远远看,天生一道端午花篱笆。这个篱笆先是绿色的,等到了端午时分,绿篱笆上便开满了粉嘟嘟的花,每一朵花都很大,花瓣跟红绸子布似的。一根茎上缀着几十朵花,像花的柱子,一根花柱没啥稀奇,可是一根又一根的花柱一溜儿排开,那种美就让你目瞪口呆了。
“好奶奶,你家的端午花真好看!”明水妹妹秋香由衷地夸赞。
“以前在上海的时候,院子里全栽着它,阿秋老喜欢。”
“阿秋是谁啊?”秋香仰着头问。
“阿秋?”好奶奶怔了怔,摸着花说,“阿秋老漂亮了,可惜不长久。”
明水捣了下妹妹,“话多。”妹妹瞪了他一眼,不再問了。
好奶奶掐一朵花,用竹枝穿了,插在秋香的羊角辫上,看了又看说:“小妹戴了花和阿秋一样漂亮。”
秋香摸着头上的花,傻傻地笑了。
好奶奶也插一朵在自己的螺蛳髻上。戴了花的她,人也精神了,进进出出时,嘴里也在哼哼唧唧,有曲有调。家里条柜上放着的那个黄黑色大盒子里,咚咚呛呛的锣鼓声传得老远,还有一个女人在咿咿呀呀、百转千回地唱。
明水一句也听不懂。
“你这个小鬼当然听不懂了。”好奶奶得意地说,“这是越剧,喏,这个是袁雪芬,名角,她唱戏的时候,大戏院人山人海,我在包厢里听戏,老好看的喽。”
好奶奶眉眼生动,手指翘起,连声音都变了调。
明水对听戏没兴趣,他只惦记着好奶奶什么时候会拿冰糖给他吃。
秋香已经吃过几次了,她经常奉妈妈的命到好奶奶家,有时送几根黄瓜,有时送一碗鸡汤,回来的时候,嘴里就嘬着冰糖。明水把秋香拉到一边,叫她分点给他,秋香眨巴着眼睛,咔嚓咔嚓,把嘴里的冰糖嚼碎了,吐出舌头,给明水看:“都碎了,不能给你吃了。”太坏了!明水边吞口水边咬牙。
明水也学聪明了,一旦再有往好奶奶家送东西的任务,就主动出击:“我来,我来。”有时还半路“打劫”,“秋香,你拿不动,我来拿。”嘴快手也快,一把抢过秋香手里的菜瓜,不由分说,撒腿就跑。秋香在后面追,明水就绕着屋子和草垛转圈圈,直到把秋香甩掉,才奔去好奶奶家,隔好远就开始大喊大叫:“好奶奶,给你送菜瓜咯!好奶奶,菜瓜来咯!”
好奶奶颠着小脚,从房间里走出来,看见跑得热气腾腾的明水,连忙接过菜瓜说:“你姆妈太客气了,明水受累了。”她把菜瓜放在桌上,对明水招招手,“等会儿走。”返身进了房间。明水就等着这句话呢!他喜滋滋地抻长脖子朝里看,里面黑乎乎的,只从屋顶上的一个小天窗里漏下一点亮光。好奶奶拿过床头柜子上的一个罐子,往手心里倒了倒。
冰糖!明水乐得差点跳起来。原来好奶奶把冰糖藏在这个罐子里。
吃过一次之后,明水就再也忘不掉了。
冰糖实在甜,甜得明水做梦都想吃,口水把枕巾打湿了一片。
可是往好奶奶那儿送东西的任务也不是常有。怎么办?明水灵光一闪。好奶奶有个习惯,没事就待在端午花旁,摸摸这个、扶扶那个,还叽里咕噜地自言自语,好像花里有人和她说话似的。摸完了花,就躺在藤椅上打盹,这个时候,要是溜到房间里悄悄拿一块,神不知鬼不觉的。
这主意好,明水已经试过一次了,抓了几块冰糖,逃到草垛背后,美美地享受。吃得是美,可总不光彩,而且心紧张得都要从心窝里跳出来。好奶奶打盹时还爱哼唧,动不动叫唤一两声,明水后来又“行动”了两次,都被吓回了头。
好奶奶到底在叫谁呢?
管她呢,也许是老太太做梦呗。明水心心念念都是罐子里的冰糖,没事就在好奶奶身前身后转悠,惹得好奶奶总夸他:“明水好哦,晓得陪奶奶。阿秋要是在,奶奶就不孤单了。”夸得明水心里虚虚的。这天早上,明水在好奶奶门前走了几个来回,就是不见好奶奶,门开着,探头往里看看,无声无息。好奶奶不在家!明水心里一喜,一股甜蜜的感觉立刻从心里涌进嘴里,脚也顺便跨进了门槛。
房间里黑乎乎的,明水定了定神,床头柜上没有罐子。
咦,冰糖罐子哪儿去了?平时好奶奶一般都放在那里的。明水四下搜寻,这才发现罐子掉在地上,盖子滚到了一边,再一看,踏板边上歪倒着一个人,正是好奶奶。
“姆妈——”明水大叫一声,拔脚就逃。
“好……好奶奶,死……死了。”等明水哆哆嗦嗦说完的时候,正在菜地上忙活的妈妈吓得扔了镰刀就往好奶奶家跑,顺路喊了几个邻居。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好奶奶抬到屋外。一个邻居立刻奔到村里叫医生。
医生急急忙忙赶来了,给好奶奶打了一针,好奶奶哼了声,大家这才松了口气。
“危险啊,迟一点发现估计就没命了。”医生对大家说。
“老太太平时总是说心口疼,疼起来就往嘴里含块冰糖定定心,大概冰糖吃完了,老毛病发作了。”姆妈拿着空罐子说。
啊?原来,好奶奶的冰糖是“治病”的!
可是好奶奶为什么不吃药却吃冰糖呢?大家都很奇怪。
“老太太年轻时倒是有钱,后来丈夫去世了,唯一的女儿秋水也死了,一个人孤零零的,在上海无依无靠,就回了老家。她这是心里苦啊!难受的时候就吃点冰糖,时间一长,就成了习惯。”
“哦——”大家唏嘘不已“,哎,今天多亏了明水!”不知谁说了声,一旁的明水,脸早已烧得滚热滚热的。
“明水,你的脸怎么红得像端午花一样?”邻居李伯伯打趣道。
明水没吭声,一转头跑走了,一口气跑到房里,捧起床头的小泥猪,看了一会儿,“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他要给好奶奶买袋冰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