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宋初隐逸诗人的隐逸象征

2014-08-15 00:50林晓娜
语文学刊 2014年22期
关键词:林逋

○林晓娜

(汕头大学 文学院,广东 汕头515063)

宋初隐逸之风兴盛,大多数幽隐之士和禅栖之士能诗,较为出名的隐逸诗人有陈抟、种放、杨璞、潘阆、魏野、林逋,以及剑南希昼、金华保暹、南越文兆、天台行肇、沃州简长、贵城惟凤、淮南惠崇、江南宇昭、峨眉怀古等九僧。

宋初隐逸诗人都有特立独行、不偶于俗之举,他们本身已成为诗词中的隐逸典故,成为隐逸文化的象征。本文专论潘阆、魏野、林逋形成的隐逸文化符号。

潘阆(?~1009)[1],字逍遥,自号逍遥子,生性狂妄,举止放荡,尝居钱塘,又卖药京师。以宦官王继恩之荐,赐进士及第,但“寻察其狂妄,追还诏书”。以嘲笑刁难他人著称的许洞称“潘逍遥,平生才气如天高。倚天大笑无所惧,天公嗔汝口呶呶”。(许洞《赠潘阆》)足见潘阆的书生狂态。

对于潘阆归隐前的用世之志,南宋刘克庄讥刺其为张元、姚嗣宗之辈:

魏野五言云:“常怜李斯首,不及严光足。”真处士语也。潘阆云:“白日升天易,清朝取事难。”野聘召而不至,阆叫呼而求用。味其诗与张元、姚嗣宗何异?[2]

张、姚其人,洪迈《容斋随笔》有所记录:“西夏曩霄之叛,其谋皆出于华州士人张元与吴昊,而其事本末,国史不书,比得田昼承君集实纪其事云:张元、吴昊、姚嗣宗皆关中人,负气倜傥,有纵横才,相与友善,尝薄游塞上,观觇山川风俗,有经略西鄙意。姚题诗空峒山寺壁,在两界间,云:‘南粤干戈未息肩,五原金鼓又轰天。崆峒山叟笑无语,饱听松声春昼眠。’范文正公巡边,见之大惊。又有‘踏跛贺兰石,扫清西海尘’之句。张为鹦鹉诗,卒章曰:‘好着金笼收拾取,莫教飞去别人家。’吴亦有诗。将谒韩、范二师,耻自屈,不肯往,乃砻大石,刻诗其上,使壮夫拽之于通衢,三人从后哭之,欲以鼓动二帅,既而果召与相见,踌躇未用间,张、吴径走西夏,范公以急骑追之,不及,乃表姚入幕府。张、吴既至夏国,夏人倚为谋主,以抗朝廷。”[3]张元、姚嗣宗有纵横倜傥、经略边鄙的气魄,然而叫嚣求用不成,叛变而走入西夏,西夏倚以为主谋。潘阆是否汲汲仕进,如张元、姚嗣宗一样作诗自言甚高却人品低下?下面试为分析:

首先,毫无疑问,潘阆年轻时有意仕进,却轗轲不遇,迫于无奈才兴归隐之志。但潘阆的求用过程,以及因秦王事亡命之举,却是光明磊落,清高自守的。《梅磵诗话》说:

为秦王记室参军,王坐罪,捕阆急,阆自髡其发,易缁衣出南薰门。后太宗意渐解,再入京,敕受四门助教。阆以老懒不任朝谒为辞,自封还敕命时文法犹疏简若此。未几论者谓阆终秦党,语多怨望,遂编置信上,勺道旁石井泉,题诗柱上云:“炎炎畏日树将焚,却怅都无一点云。强跨蹇驴来得到,皆疑渴杀老参军。”犹称记室旧衔,亦可谓忠于所事矣。苏黄门见之,以为有前辈气味,不在石曼卿苏子美下。[4]

潘阆曾任秦王的记室参军,因为秦王谋划篡夺皇位受牵连,可谓仕途坎坷,有人把潘阆因秦王事败亡命之事,与李白之陷于永王而被流放夜郎相提并论,文廷式《纯常子枝语》记载:“以宝庆初巴陵之事,谓潘阆有从秦王之嫌,遂去之,是阆之亡命,实因秦王,较之李白陷于永王璘,尤为非罪。宜崇宁间黄静刻其酒泉子词而以谪仙称之也。至古意一首,……或阆于亡命之后,犹有不忘旧邸之思,偶书古诗,后人遂误编入集耶。要之,其人品甚高,故南宋人犹以先贤祀之矣。”文廷式认为黄静刻潘阆酒泉子词而称之为“谪仙”是恰当的,但比起李白之陷于永王,潘阆的过错实不算罪责,且潘阆作诗仍自称旧时官名“参军”,有不忘旧邸之思,人品甚高。由潘阆忠于所事、不忘旧邸之思的美誉,我们可以相信潘阆有坚定的政治理想和人格操守,绝非汲汲于富贵的奔竞之徒。

其次,我们可以从潘阆与王禹偁的交情中窥探潘阆的德行。潘阆与王禹偁交好,王禹偁自长洲赴阙时,潘阆作诗送别,曰:“蒿兰不并香,泾渭安同流。小人有千险,君子生百忧。名重圣主徵,道光史策收。一鹗秋空飞,鸟雀徒啾啾。”(潘阆《送王长洲禹偁赴阙》)对王禹偁期许甚高,也寄托了自己高洁、耿介的操守。当王禹偁谪居商州时,潘阆以卖药所得襄助王禹偁,王禹偁赋诗说“卖药先生白布衣,书来方信在京师。减君炉里烧丹术,助我山中买酒资”。句下自注:“处士自京寄白银相赠。”(王禹偁《寄潘处士》)如果潘阆与张、姚之辈无异,岂会在王禹偁遭贬谪时仍倾囊相助?好臧否人物,嫉恶如仇的王禹偁也是不可能与之交好并接受其帮助的。

最后,从宋代士风的角度看,潘阆求进之诗,不足以成为影响其隐逸人格的污点。被刘克庄目为真隐士的魏野,其实有大量与达官权贵唱酬之作,存诗387首,赠答、干谒、唱和达官贵人之诗占去一半以上的分量,有“闻君俱下第,使我转思山”、“君称心多我恨多”(魏野《送王国博赴江南提刑》)这一类不恬静的诗句。林逋早年虽然耻事干谒,但也曾向闲居的薛学士通名求见,有《寄薛学士》诗云:“曾许布衣通一刺,每留蔬食看群书”,[5]归隐之后对他人的兼济怀抱十分赞赏,只是鄙视那些尸位素餐、鱼肉百姓的庸官昏吏而已。

以上诸种现象说明潘阆在当代士人之间极高的清誉是渊源有目的。潘阆清狂的隐逸人格,也为后人景仰,潘阆倒骑驴更是家喻户晓的典故。

王禹偁说潘阆常是“江城卖药长将鹤,古寺看碑不下驴”[6],“倒骑驴”更是潘阆的隐逸标志。潘阆倒骑驴的典故来自他的《过华山》:“高爱三峰插太虚,掉头吟望倒骑驴。旁人大笑从他笑,终拟移家向此居。”魏野作诗歌颂潘阆倒骑驴之放旷:“昔贤放志多狂怪,若比今来总未如。从此华山图籍上,更添潘阆倒骑驴。”(魏野《赠潘阆》)此后,潘阆倒骑驴名震天下,成为华山一典故,屡屡出现在后人的诗词中,请看下列诗句:

深岩踏遍寻归路,仙掌依然在碧虚。无限游人重驻马,岂惟狂客倒骑驴。 (晁补之《游华岳归道中望仙掌》)

昔人爱仙掌,归时倒骑驴。风味顾不浅,岂以俗士拘。(李处权《溪桥》)

借问逍遥真隐徒,西山看雪倒骑驴。形骸兀兀天壤俱,画手争以丹青模。 (郭祥正《逍遥亭歌一首赠太守王君章》)

陶潜自作五柳传,潘阆画入三峰图。(苏轼《李杞寺丞见和前篇,复用元韵答之》)

置之一壑谢鲲像,画入三峰潘阆图。(沈继祖《山斋诗》)

不仅华山游客想和潘阆比狂,游于他山他处者,也想起倒骑毛驴看山之况味。丹青名手争相图画其情状,潘阆倒骑驴成为与陶潜、谢鲲齐名的隐逸典故。更甚者,佛道两家也对潘阆倒骑驴青睐有加。民间传说八仙之张果老倒骑驴,郑振铎认为在唐代尚未出现,或许正来源于潘阆倒骑驴。[7]这一假设可以从潘阆倒骑驴成为佛偈中常用之典得到证明。潘阆倒骑驴见于《全宋诗》的佛偈至少有十四处,最早是用来劝诫世人摒除杂念,从尘世劳苦中解脱出来,如“金佛不度炉,坐叹劳生走道途。不向华山图上看,岂知潘阆倒骑驴”(释继昌《偈四首》)、“犹向荣枯生解会,岂知潘阆倒骑驴”(释慧方《颂古三十八首》)进而用来表达泯灭前后、正反等差别的洒脱无拘之境,“暑威尚炽,喜见新秋。潘阆倒骑驴子,梵志翻著袜头。堪悲堪笑,自唱自酬。有时乘好月,特地过沧洲”(释祖先《偈颂四十二首》)“华山突兀耸苍穹,坐断坤维千万峰。潘阆骑驴山下过,只闻啼鸟闹春风”(释妙伦《偈颂八十五首》)“碍塞处,有通疏。看不足,绰有余。千古华山山下路,输他潘阆倒骑驴”(释大观《偈颂五十一首》)。潘阆倒骑驴由狂放而洒脱,进而超脱,臻于无差别的圆融境界,成为一幅富有象征意义的隐士图。

魏野(960~1019),字仲先,号草堂居士,隐居于陕州(今河南陕县)东郊,自筑草堂,手植竹树,并凿土袤丈,名为“乐天洞”,弹琴戏鹤于其中,好事者多载酒肴从之游,啸咏终日。魏野最让后人称道的,是他逾垣走避宋真宗之召。司马光《温公续诗话》载:“真宗西祀,闻其名,遣中使招之,野闭户逾垣而遁。”《续资治通鉴·宋纪》对魏野走避的过程描述得更详细:

三月,甲戌朔,次陕州,召草泽魏野,辞疾不至。野居州之东郊,不求闻达,赵昌言、寇准来守是州,皆宾礼焉。野为诗精苦有唐人风,辽使者尝言本国得其《草堂集》上帙,愿求全部,诏与之。至是帝巡幸之暇,回望林岭间,亭槛幽绝,意非民俗所居,时野方教鹤舞,俄报有中使至,抱琴逾垣而走。[8]

魏野逾垣避诏的高隐风节为世人景仰,寇准赠诗称赞魏野的隐逸神韵:“人间名利走尘埃,惟子高闲晦盛才。欹枕夜风喧薜荔,闭门春雨长莓苔。诗题远岫经年得,僧恋幽轩继日来。却恐明君徵隐逸,溪云谁得共徘徊。”(寇准《赠魏野处士》)“魏野方思看舞鹤,庄周只愿作生龟。”(孙枝蔚《阅邸报见群公荐表滥及野老姓名将修辞启先成二诗》)魏野弹琴戏鹤、击筇舞鹤的闲适野趣,也成为敝屣功名,惟求适性的典故。

林逋(968~1028),字君复,初游江淮间,后隐居西湖孤山,二十年不入城市,放怀湖山,赏梅养鹤,终身不仕,亦无婚娶,时称“梅妻鹤子”。林逋虽有荀孟之学,但一生恬退自守,高逸淡远,临终前自造墓穴,题诗一绝以明其隐逸之志曰:“湖上青山对结庐,坟前修竹亦萧疏。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9]宋真宗与契丹立下屈辱的檀渊之盟后,罢黜寇准,重用奸佞王钦若,王钦若伪造天书,欺弄天下,设计封禅的大骗局“镇服四海,夸示外国”,林逋此诗的孤高耿介的气节,当让参与喧嚷闹剧之人汗颜,所以此诗一出便广为流传,后来苏轼也赞扬其“平生高节已难继,将死微言犹可录。自言不作封禅书,更肯悲吟白头曲”。[10]

经由林逋的隐逸人格、隐逸行为及隐逸诗演绎阐释的隐逸文化符号,有西湖孤山、梅妻鹤子、封禅死无书。同时代的释智圆之诗很得林逋的生活情致,“深居猿鸟共忘机,荀孟才华鹤氅衣。满砌落花春病起,一湖明月夜渔归。风摇野水青蒲短,雨过闲园紫蕨肥。尘土满床书万卷,玄纁何日到松扉”。(释智圆《赠林逋处士》)苏轼《书林逋诗后》也揭示林逋寄情湖光山色的神清骨冷,“吴侬生长湖山曲,呼吸湖光饮山绿。不论世外隐君子,佣奴贩妇皆冰玉。先生可是绝俗人,神清骨冷无由俗。我不识君曾梦见,瞳子了然光可烛。遗篇妙字处处有,步绕西湖看不足”。林逋的名字与西湖孤山紧密结合在一起,吟咏梅花之“孤山八梅”,为梅花的神韵意趣打上了逸世高蹈的人格烙印,其诗经过欧阳修、苏轼、黄庭坚的推奖,对后世梅花审美文化影响深远,[11]尤其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已成为咏梅的绝唱。

要之,潘阆的倒骑驴,魏野逾垣避诏、弹琴戏鹤、击筇舞鹤,林逋的西湖孤山、梅妻鹤子、封禅死无书是隐逸文化的象征符号,为诗词创作增添了一些隐逸意象、典故,在后代诗歌中屡见不鲜。

[1]王兆鹏.北宋隐士词人潘阆生平考索[J].文史哲,2006(5).

[2]刘克庄.后村诗话[M].中华书局,1983.

[3]洪迈.容斋随笔[M].孔凡礼点校.中华书局,2005.

[4]韦居安.梅磵诗话(卷一).见阮元辑《宛委别藏》116册[M].江苏古籍出版社,1988.

[5]林逋撰.林和靖诗集[M].沈幼征校注.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

[6]王禹偁《赠潘阆处士》,此句被《全宋诗》第一册卷一五收入“王元”条,当是因王禹偁字元之造成的误收。

[7]郑振铎.中国文学史(插图本)[M].北京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

[8]毕沅.续资治通鉴(卷二十九)[M].中华书局,1957.

[9]林逋.自作寿堂,因书一绝以志之[M].林和靖诗集.卷四.

[10]苏轼.书林逋诗后.苏轼撰、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M].中华书局,2007.

[11]程杰.林逋咏梅在梅花审美认识史上的意义[J].学术研究,20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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