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慧
(西南科技大学 文学与艺术学院,四川 绵阳621000)
焦作地区深居中原腹地,位于黄河以北,在历史上曾是人口密集的富庶之地。《孟子·梁惠王上》有“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其中的河内主要是指现焦作行政区划内包括沁阳、博爱等在内的广大地区。
焦作方言是河南方言区中十分具有特色的一个区域,在由中国社会科学院和澳大利亚人文科学院合作编纂的《中国语言地图集》中便将其从中原官话中独立出来,划分到晋语区的获济小片中。论其形成,有着深刻的历史因素和特殊的地理原因。历史上,元末明初的山西大移民对焦作方言产生了直接影响。《孟县志·大事记》里曾有这样的记载:“明洪武三年,徙山西民于河北,而迁至孟州者十九,皆山西洪洞籍。”河南中原地带当时由于战事频仍导致积骨如山,田地荒芜,人烟稀少。山西人口的大量涌入必使其晋语方言流传至中原地区,可以说如今焦作人中多数人可能是晋人后裔。移民的影响使得如今焦作如沁阳、修武、博爱等地区方言与山西南部晋城、运城等地方言存在很多相似之处。地理上,黄河从焦作地区的西南方向入境,沿南界东流,然后折向东北,看起来黄河就像母亲伸出的臂弯一样将焦作腹地拥抱在胸前,故古称“河内”。黄河的天然阻隔使得此地在封建社会交通不够便利,但地理位置的较为闭塞使该地方言能得以较好流传,而不太受其他地区方言的影响。所以,即使在行政区划的划分上焦作地区隶属河南,但其方言特色与临近的山西南部方言更为接近,与典型的以郑州话为代表的中原官话差别甚大。
此外,焦作方言还是北方地区为数不多的保留了古入声的方言片,这也是侯精一、温端政等许多学者决定将其划分到晋语区的主要原因。综上,我们可以看出焦作方言是我们探求汉语史中古音、词汇、语法的重要资料,对其深入研究对我们探索移民与方言问题有很大意义。而焦作方言中也确实保留着许多有特色的语料资源值得学者不断探究挖掘。百花争艳,先撷一支,下面我们仅从其几个较有特色的程度副词说开去。
一直以来,副词都是语言学研究中众说纷纭,争议比较多的热点之一。我们撇开语言学的各家争议之说,且看已经被大家基本认同的副词概念。黄伯荣、廖序东版《现代汉语》将副词划分在实词里,并定义为:“副词常限制、修饰动词、形容词性词语,表示程度、范围、时间等意义。”程度副词是整个副词大类中的一个子系统。普通话中常用的表示程度深的副词有“很、最、极、挺、太、非常、十分、极其、格外……”,而当你置身焦作人的生活交流环境时,却会发现这些在普通话中使用频率极高的表程度深的副词,在他们的方言体系中有些基本不用或很少使用。焦作方言有自己的一套表程度深的副词体系,虽然在数量上不及普通话多,但其多样化的用法形式,不仅能满足人们日常的交际需求,还充分表达使用者在使用不同副词时表达的丰富多彩的内心情感色彩。其中最能体现出其地方特色的程度副词有“老”、“可”、“通”、“贼”等。
(1)“老”+A/AB“老”后可直接加所修饰词语,表示程度深。如:
老好 老美 老乖 老冷
老好看 老高兴 老厉害 老安静
但这种形式在焦作方言中的使用频率远远不及“老”加被修饰词的重叠形式,即:
(2)“老”+AA/ABAB 如:
老好好 老美美 老乖乖 老冷冷
老胖胖 老粗粗 老小小 老大大
老好看好看 老高兴高兴 老厉害厉害 老安静安静
老聪明聪明 老幸福幸福 老调皮调皮 老着急着急
这种重叠式的用法,在口头说出时“老”的发音语调更加绵长,被修饰的重叠词的后一个,虽然语调较轻,但达到了余音绕耳的效果,更能突出说话人内心或高兴或悲伤、或欢喜或厌恶、或安逸或着急的心理状态。也可以说这种重叠式的运用起到一种强调的作用,将说话者的情感更加突出地表达出来。我们试比较:
谢谢你给我买的生日礼物,我很/十分/非常高兴。
谢谢你给我买的生日礼物,我老高兴高兴。
那个叔叔很/十分/特别厉害,我很/十分/特别害怕他。
那个叔叔老厉害厉害,我老害怕害怕他。
前一个例子同样是表达喜悦心情的,但在口语里第二种表达显得感情色彩更加浓厚和亲切。普通话的第一种表达其实可以分为两种情况:一是很喜欢这个礼物,因而是真的很/十分/非常高兴;二是礼物并不十分合心意,但出于交际中的礼貌原则,依旧可以用较为平淡的语气说自己很/十分/非常高兴。而焦作方言中的第二种表达基本上只能是表现上述第一种情况的,即表示真心实意的喜悦心情。因为表达形式的限制(即重叠式的运用)使得说话者很难在违背自己内心真实想法的时候还重复这种虚假的话语。第二个例子以小孩子的口吻更加显示出焦作方言“老+被修饰词的重叠式”结构在在表达恐惧害怕等情感体验上的生动活泼。
(3)“老”+动词结构比较复杂,我们先来看两个例句。
你别老担心这件事情。
弟弟第一次出远门,我老担心担心。
第一个例子中的“老”在句中已不再是表达担心程度深的程度副词,二是修饰担心这一状态的持续和时间上的不间断,表示一直担心,相当于“总是、一直”是时间副词。而焦作方言中“老+重叠式”结构的运用,却让“老”在这里依旧是表示程度的程度副词,且将说话者内心的不安表现得淋漓尽致。但是这种用法只限于修饰心理动词,而如“走、看、保卫、休息、实习”等行为动词或其他类动词则基本不可以。
(1)两者在构词结构上不同于程度副词“老”,后边所接的被修饰词语不能重叠。如:
我们可以说:可/通美 可/通机灵
却不说: ⋆可/通美美 ⋆可/通机灵机灵
(2)在语意表达上“可”与“通”也有些许差别。如:
小琳的男朋友可高了。(含合心意,羡慕的感情)
小琳的男朋友通高哩。(陈述事实)
小宝可听话了。(含高兴、满足的感情)
小宝通听话哩。(陈述小宝的表现)
这个包可难看。(含不合心意、厌恶的感情)
这个包通难看哩。(陈述自己的观点)
由以上几例我们可以看出,凡使用“可”字的句子语气上更侧重于表达突出个人情感,着重体现“合心意高兴或不合心意厌恶”等主观感情。“通”字句则显示出说话者持一种置身事外的态度对客观事实进行描述,表达自己观点,但主观感情并不浓厚。因为使用“通”字句的说话者往往不是物品的所有者或事物的直接相关人,对被陈述对象不会引起情感上的巨大波动。如:
——这是他在情人节送给我的礼物,我可喜欢了。
——他对你通好哩。礼物也通漂亮哩。
如果使用“通”字句的说话者是物品的所有者或事物的直接相关人,那么这类含有程度副词的句子则表示出说话者对事物不甚关心或仅基本满意的态度。试比较:
谢谢你给我买的生日礼物,我老喜欢喜欢。
谢谢你给我买的生日礼物,我可喜欢。
谢谢你给我买的生日礼物,我通喜欢哩。
这三个句子表达的喜爱程度和对送礼物人的热情程度,是呈依次递减的。而第二句特别是第三句在某些情况下,甚至仅是出于礼貌的一种回复。
(3)在与被修饰词搭配上“可”还可以修饰单纯方位名词表示“最”意,而“通”没有此类用法。如:
可里头(最里面) 可外头(最外面)
可前头(最前边) 可后头(最后边)
可东边(最东面) 可南边(最南边)
总之,“可”与“通”这两个表示程度深的程度副词在焦作方言里活动能力比较强,在句子中既可以作谓语、补语也可以作定语;表达的情感比较丰富,是使用者要准确表达语意时不可或缺的。
(1)“贼”在构词结构上与“可”和“通”一样,被修饰词可是单音节或双音节但一般情况下不重叠。
(2)在语意表达上与“老”、“可”做程度副词时多表达个人情感,突出说话者自身喜恶等感受不同,“贼”做程度副词并进入交际时,说话者往往站在他人即交际对象的立场和角度表达自己赞同并附和对方观点,这时并不太注重自身情感的表露而更在意他人感受,从而可达到增进与对方的情感交流并加强友谊的目的。如:
——我昨天刚买的衣服,好看吧?——贼好看。(表赞同并赞美)
——小强昨天又打架了。——贼不听话。(表认同对方陈述)
——他可没有礼貌了,不跟我说就随便拿我东西。——贼不懂礼貌。(表认同对方陈述并赞同对方观点)
以上几种情况皆一般不用“老”和“可”。
(3)说话者在有些情况下也会使用用“贼”做程度副词构成的句子表达自己的主观态度,站在自身立场进行陈述。但与“老”、“可”做程度副词单纯表达个人喜恶的情感不同,“贼”往往含有更加强烈的立场态度,赞美美好,指责丑恶,含有明确的是非观念。如:
你居然说白话(谎话)哄(骗)我!你咋贼坏哩!(表达说话者对说谎这一行为强烈不满并进行指责。)
你居然说白话(谎话)哄(骗)我!你老坏坏。(着重表达说谎这一行为对说话者造成的伤害,体现说话者此时内心的悲伤但不含谴责意味。)
你居然说白话(谎话)哄(骗)我!你可坏。(表达说话者不满情绪和对这件事情的认识,同样不含谴责意味。)
(4)“贼”还有个比较特殊的用法是焦作方言中“老”、“可”、“通”等程度副词不具备的,即组成词组“贼些”表达物品数量上的多少。根据具体语境既可以表达“多”意,也可表达“少”意。如:
——今年咱家枣树大丰收,咱妈让我给你送一大包。——贼些!(表数量多)
——人来了!——就贼些儿!不是老多多活哩,还要再找几个吧。(表数量少)
此外,焦作方言中也用“好些”表示事物的数量,但只有“量多”意。如:
正月十五街上可热闹!好些人,好些花灯!
综上,我们可以看出焦作方言中表程度深的程度副词是比较丰富的,用法上各具特色。其在构词结构、语意表达和语用等诸方面都或多或少存在一些差异,这就使得每个程度副词在交际运用中各具价值,不能随意互相取代。同时,这些差异又为人们准确表情达意进行良好的沟通交际提供可能,形成了焦作方言在副词运用上的独特风格,具有较强的地方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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