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明
(中国海洋大学文学院,山东 青岛 266100)
早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鲁迅就被誉为中国新文坛创造“新形式”的先锋,而鲁迅在评价萧红的小说时,也着重指出了萧红小说为其“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清新”的“越轨的笔致”[1]54。萧红在其小说《呼兰河传》中,在意识到生命的虚无、悲观、绝望之后,以一种新的散文化的话语形式,再度阐释自己对生命价值的思索,“表达一种对生活的态度”,成为那个时代独特的存在。萧红的《呼兰河传》,是值得读者以一种博尔赫斯所谓的“先期的热情和神秘的忠诚”阅读的经典作品,在以一种散文化的叙事的同时,呈现给我们的是另一类对于东北黑土地饱含热泪的诉说。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动荡的中国,政治常常把文学当做工具,商品化和金钱化则把文学视为玩物,因此,文学更需要启蒙精神,但并非有充分的启蒙精神就是优秀的文学作品。吴义勤先生指出过:“富有感染力的作家通常都是大胆而独特的文体家。”而萧红也不例外,她正是这样一个在大胆的探索中走出了自己的创作心路,拥有了与众不同的文体特征的散文化小说家。萧红的《呼兰河传》,远离了三、四十年代那喧嚣的街市,作者本身作了一次精神漫游、天马行空般的思想驰骋,在这里,我们会感受到呼兰河城内人们精神的自由,生命的充实。
第一章第一节中,作者就这样描述:
“严冬一封锁了大地的时候,则大地满地裂着口。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几尺长的,一丈长的,还有好几丈长的,它们毫无方向地,更随时随地,只要严冬一到,大地就裂开口了。”
“严寒把大地冻裂了。”[2]706
实际上,无论是《呼兰河传》整部小说里的各个章节之间,还是萧红笔下的呼兰城的各处场景,大都是一处处联系不大的空间组合。以自然观照生命,生命的存在就更多体现在“空间”而非“时间”中。厚重广博的呼兰精神,也就跨越了千年岁月,似流淌不息的河流,滋育着这块土地上的世代民众。
萧红,一位来自黑土地的女作家,生活在民族危机的时代并深受其苦,但我在她的这部小说中,丝毫不见那大彻大悟的哭号,而是一位饱含着深情对故乡乡土满怀无比眷意的小女儿性的微微倾诉。《呼兰河传》共七章,无标题,结构看似并不复杂,既无堪称中心的小说人物,也没有连贯首尾的故事情节,而这种开合式的分场,移步换景的聚焦,值得我们细细品读。在小说中:
“呼兰河就是这样的小城,这小城并不怎样繁华,只有两条大街,一条从南到北,一条从东到西,而最有名的算是十字街了。”[2]708
在浅白的铺陈中,我们可以看到呼兰河城熟悉的金银首饰店、布庄、茶庄、火磨、粮栈、学校和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的大泥坑,所有的这些自然场景不是依“时间”而是直接用场景结构小说。看似漫不经心,被作者信手拈来,却也别有一番情调。无论是赶车人、卖豆腐的、卖馒头的,人、马、狗、井、缸,一切都是大自然影响下的文化的一部分。大地的冻裂,人手背的伤口,处于平等和谐的意象中,景物自称景物,景物不是作为人的附属物,而是它以自身而存在着。
小说里的呼兰河城则象征着一种与世俗化的外部世界生活相对抗的一种内在生活方式,或者说一种内心生活,一种生活在个人写作中的想象性的生活。对于萧红回忆下的童话般的呼兰河,这也只是一种想象中的满足,再也无法在现实中实现,正如卡夫卡那一句广为引用的名言,“目的是有,道路却无;我们谓之路也,乃踌躇也”。
而小说中散文化的结构布局手法,在场景的不断转换中,便于展现呼兰河域不同的人物故事。萧红的这些写景闲笔,看似闲庭信步,却在不间断地告诉读者,曾经的呼兰河,是一个在记忆中留存,而在现实中失去的世界,是一个醒过来的梦。
萧红在《呼兰河传》中的语言,不像是在将文本呈现给读者,而是自己在自我言说,自我陶醉于她的“后花园”之中。而这欢乐的“后花园”更象征着一种生命的自由与奔放,我们也能从这直觉化的语言中,感觉到萧红小说中的厚重感和她的美学理想。诸如作者在后花园中所回忆的那样:
“我家有一个大花园,这花园里蜂子、蝴蝶、蜻蜓、蚂蚱,样样都有。蝴蝶有白蝴蝶、黄蝴蝶。这种蝴蝶极小,不太好看。好看的是大红蝴蝶,满身带着金粉。”[2]755
……
“花园里边明晃晃的,红的红,绿的绿,新鲜漂亮”
“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2]756
第七章第十节中:
“没有什么鲜艳耀目的装饰,没有人工设置过的一点痕迹,什么都是任其自然,愿意东,就东,愿意西,就西。”
“喂着小的,带着大的,他该担水,担水,该拉磨,拉磨。”
前一句写后花园景物的自在状态,把事物原本存在的状态,转化为一种意志的自愿。而后一句把冯歪嘴子的日常生活拉进担水、拉磨的交替中,带给读者一种轻松、愉悦的审美自在。
萧红小说《呼兰河传》的语言,读到的绝不是小说中用语言所描绘的乌托邦式的社会生活和人生美景,而是要发现这种诗化语言中的写实与想象,白描与梦境相交融的语言艺术,在这种直觉化、情绪化语言的背后,作者通过短短的几句白描,营造了一种“言已尽而意无穷”的诗意氛围:
“生、老、病、死,都没有什么表示。生了就任其自然地生长;长大就长大,长不大也就算了。”
“老,老了也没有什么关系,眼花了,就不看了;耳聋了,就不听;牙掉了,就整吞;走不动了,就瘫着,这有什么办法,谁老谁活该。”
相对于冰心小说中人物美与爱的语言,丁玲小说人物启蒙与救赎的话语,萧红小说更多了几分自然与直率。萧红在《呼兰河传》中的小说语言常常是直觉性的,当然,并不是说,萧红的语言是信笔由缰,它是萧红根据自己的思绪和情感经历的另类创造。可以说,在萧红的心灵世界中,始终留有一片尚未被污染的净土,她坚守着一颗纯洁的童心,将对自然的崇拜和对自由天性的执著追求通过自然简朴的语言,向读者娓娓诉说呼兰河内三月的小城故事。
萧红的这优美精炼的文笔,当读者初读时,很容易被忽略,原因是她的行文太流畅,太自然。她这种如行云流水般的文体,也就是她成功的关键所在。[3]168萧红恰似随性的语言描述,对待生命、对待生死的淡然态度十分酷似道家“生死自然”的生命价值观。老子在《道德经》中对生命也有类似的说法:“天地之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在这里,萧红也同样流露出崇尚自然,顺应自然,超然而对待生死的人生思考。
萧红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存在的意义,在审美之外,他选择将中国传统文化另一种资源老子建立的与现代精神文明相暗合的哲学精神,再度阐释了对东北呼兰河城的一曲多情的乡土挽歌。
可以说,“萧红”与“呼兰河”这一对概念组合,已经超越了通常意义上作家与地域文化联系的模式。《呼兰河传》与萧红的情结,是作为一种独特的价值选择而存在的,它所具有的不仅仅是地域、风格乃至民族等一般性文化的含义,而是萧红特立独行且带有某种边缘性的文化价值选择。
[1]鲁迅.生死场·序[C]//萧红选集.哈尔滨出版社,1991.
[2]萧红.萧红全集(下)[M].哈尔滨出版社,1991.
[3](美)葛浩文.萧红评传[M].北方文艺出版社,1985.